黑体字语录考

王永魁 赵 鹏



·史实考证·

黑体字语录考

王永魁 赵 鹏

“文化大革命”时期和“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的一段时间里，各种出版物中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语录大都以黑体字排印，成为一时之“惯例”。但这种“惯例”是在什么时间确立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废除的？目前学界尚无人予以廓清。本文以当时最具影响力的“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为主要资料，对这一问题进行简要梳理。

“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后，各大报刊在编排文章时都会把部分内容用不同于正文的字体排印。最常见的形式是正文用宋体字，其中的引文、语录等用楷体字。例如《人民日报》1966年8月19日报道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消息时写道：“毛主席和林彪同志肩并肩地站在天安门上，看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高兴地对林彪同志说：‘这个运动规模很大，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对全国人民的思想革命化有很大的意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共产主义运动和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创举 毛主席同百万群众共庆文化大革命 毛主席和林彪周恩来等同志接见了学生代表 并检阅了文化革命大军的游行》，《人民日报》1966年8月19日。不过，此时用非宋体字排印的内容并不局限于领袖语录，而是包括各种人物的讲话、心理活动等，甚至只要是编辑认定比较重要的语句，就可以用不同字体加以突出。例如《人民日报》在有删节地转载《解放军报》社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将“大家认识到”“毛主席教导我们”“值得注意的是”等相关内容都排成了楷体*《〈解放军报〉发表题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社论 积极参加意识形态领域中的阶级斗争 坚决把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人民日报》1966年5月5日。。

这一时期，报刊在排印毛泽东的语录时，也并非一定要选用不同字体。如1966年的《红旗》杂志第13期发表社论《在毛泽东思想的大路上前进》时，对文中引用的毛泽东1965年1月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引文内容是：“整个过渡时期存在着阶级矛盾、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两条道路的斗争。忘记十几年来我党的这一条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就会要走到斜路上去。”用楷体字排印，但同一篇文章在引用毛泽东“党内不同思想的对立和斗争是经常发生的，这是社会的阶级矛盾和新旧事物的矛盾在党内的反映。党内如果没有矛盾和解决矛盾的思想斗争，党的生命也就停止了”和“如果犯错误的人坚持错误，并扩大下去，这种矛盾也就存在着发展为对抗性的东西的可能性”两段语录时，用的却是与正文字体一致的宋体字。

直到1966年底，报刊媒体对领袖语录的字体编排还没有形成统一的“惯例”，字体选择或遵循旧例，或各报刊各行其是。例如1966年12月28日，步行串连到北京的红卫兵在首都工人体育场举行“全国赴京长征队经验交流大会”，周恩来、康生、李富春、杨成武、江青、彭绍辉、刘志坚、张春桥、吴德等人出席大会。次日的《人民日报》在刊登这一消息时，对大会发言中引用的毛泽东的话用楷体字排印，对红卫兵给毛泽东的信以及周恩来和江青的讲话(间接引语)也用楷体字排印*《来自祖国各方的数千支长征队的十万多革命小将在京举行经验交流大会 热烈庆祝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长征演习的伟大胜利 周恩来同志代表毛主席和林彪同志向全体长征队的革命小将们问好》，《人民日报》1966年12月29日。。又如12月29日，《人民日报》用通栏红色标题刊登新闻公报《我国又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新的核爆炸》，内容用宋体字排印，其中引用了毛泽东“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发展”的一段语录*语录原文是：“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个不断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发展的历史。这个历史永远不会完结。在有阶级存在的社会内，阶级斗争不会完结。在无阶级存在的社会内，新与旧、正确与错误之间的斗争永远不会完结。在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范围内，人类总是不断发展的，自然界也总是不断发展的，永远不会停止在一个水平上。因此，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仍用楷体字。《解放军报》在刊登同一公报时将这段语录排成了黑体字。由此可见，黑体字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甚至不是很突出的报刊编辑形式。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李庄回忆说，“文化大革命”前该报的一些社论全文排楷体字，“在当时是重视的标志”*李庄：《人民日报风雨四十年》，人民日报出版社，1993年，第262页。。连《解放军报》1961年5月起刊登的“毛主席语录”也没有一定的字体规则，往往是语录正文用楷体，出处用黑体，但也可以见到为数不少的宋体、仿宋体、黑体语录。

转折点出现在1967年1月1日。这一天出版的《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同时刊登了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篇社论在《人民日报》刊登时，正文用的是楷体字，在《红旗》杂志刊登时，正文用的是宋体字；但两个刊物在引用毛泽东的语录时全部是用黑体字排印。例如，社论中谈到：“毛主席告诉我们：‘民主这个东西，有时看来似乎是目的，实际上，只是一种手段。’”其中“毛主席告诉我们”是用楷/宋体字排印的，语录的内容则是用黑体字排印的。同一天的《解放军报》也刊登了一篇社论，即《更高地举起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群众运动推向新阶段 使我军真正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其中同样出现了黑体字语录。

此后，黑体字语录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报刊媒体上。1月，“两报一刊”发表或转载的社论、评论员文章中的毛泽东语录，已经几乎全部用黑体字排印。但还有一些文章沿用1966年的习惯，只是使用其他与正文不同的字体。例如19日的《人民日报》报道上海《文汇报》和《解放日报》夺权的消息时，引用了毛泽东的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为其选用的是楷体字。

《解放军报》大约从1月5日起，《人民日报》从1月24日起，《红旗》杂志从第2期起，将几乎所有的毛泽东语录都改用黑体字排印，黑体字语录由此涵盖了各种文体。例如消息：“安哥拉战士们无限钦佩并在逐步地运用毛主席的‘从战争学习战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建立农村根据地、乡村包围城市、人民战争的战略和战术等教导。”*《安哥拉人民武装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不断壮大自己队伍 毛泽东思想光辉照到哪里，哪里就胜利 去年在东南地区开辟了新的游击根据地，歼灭葡殖民军一千名》，《人民日报》1967年2月5日。诗歌：“我们永远沿着您开辟的革命航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一定要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武又德：《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解放军报》1967年3月11日。还有“文化大革命”时期很流行的曲艺形式——对口词：“甲：在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的关键时刻，/乙：传来了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合：在需要夺权的那些地方和单位……”*陈殿国：《欢呼革命的“三结合”》，《解放军报》1967年3月29日。

黑体字语录从出现到逐步“规范”的过程中还有一个细节，即对“语录前的主语、谓语及其定语或状语”的字体选用问题。通俗地说，就是类似“毛主席指出”这样的文字是否也用黑体排印。前述《解放军报》1967年“元旦社论”将“毛主席教导我们”等字也排成了黑体。

1967年初，《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大多数文章对引用的语录和“毛主席指出”等语法成分都使用黑体字排印；《红旗》杂志基本上只对语录的内容用黑体字排印。如2月3日出版的《红旗》杂志发表题为《论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夺权斗争》的社论，其中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战略上我们要藐视一切敌人，在战术上我们要重视一切敌人。’”

“毛主席指出”之类的话如果选用黑体，则很难做到规范、统一。有时，这些文字着实占了不少篇幅，例如“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样高度赞扬农民运动的兴起”*《欢呼革命农民运动的兴起》，《文汇报》1967年1月20日。，抑或“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北京医学院井冈山：《革命的领导干部站出来》，《人民日报》1967年2月26日。。有时，这些文字的语法结构与“毛主席指出”不尽相同。例如1967年2月22日的《人民日报》在刊登《中共中央给全国农村人民公社贫下中农和各级干部的信》时说：“犯过错误的同志，也应该努力在春耕生产中将功补过。犯过错误的干部只要这样做，贫下中农就应该谅解他们，支持他们工作。对他们的批评，要采取毛主席历来指示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

于是，大约从1967年5月开始，《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开始逐步为这类文字“去黑”。如5月24日的《人民日报》刊登陈伯达的《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二十五周年》和戚本禹的《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无产阶级文化大军的建军纲领》，只有引号中的语录才用黑体字排印。此后直到6月底，“毛主席指出”等文字越来越少地以黑体字的形式出现在《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上。这段时间可以视为黑体字语录逐步规范的“过渡期”。《人民日报》6月30日发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46周年的社论，7月1日转载《红旗》杂志的社论，都只用黑体突出语录引文，这种排印方式从此占据主流。《解放军报》稍晚一些，但也从7月下旬开始“规范地”编排黑体字语录。从此，在各种出版物上黑体字语录的排印模式基本固定下来，并持续了十多年。

其实，从细节问题的演变过程以及前述“两报一刊”不尽一致的“时间表”可以看出，黑体字语录的编排模式更多的是自发形成而非命令一致。这也表明个人崇拜的氛围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至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尽管教育界对批判“两个估计”已经基本形成共识，也还是需要从毛泽东本人的言论寻找批判的依据。1977年10月，从迟群的笔记本上查出了毛泽东指示的原始记录。教育部大批判组以此为据起草了《教育战线的一场大论战——批判“四人帮”炮制的“两个估计”》一文，对从迟群的笔记本上查到的毛泽东的指示精神是否使用黑体字排印，还在中央领导层进行了斟酌，最终出于种种复杂的考虑，决定对这段文字排印时不用黑体字。11月18日，这篇文章在《人民日报》第一版发表，对引用的其他语录使用黑体字排印，对毛泽东的这段指示精神没有使用黑体字。

用黑体字排印语录的情况，直到1978年在邓小平的干预下才得以取消。1978年3月18日，邓小平出席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并讲话，会间休息时，他对国务院副总理方毅说：在这次会议上的讲话和报告中引用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主席的语录，在报纸上发表时不要再用黑体字。在场的新华社记者随即请示方毅，今后所有文章中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主席的语录时，是否也一律不要再用黑体字？方毅说：此事由新华社报告中宣部再请示邓副主席后执行。19日，在新华社总编室就这一问题给中共中央宣传部写的报告上，邓小平批示：“我赞成。”*《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282—283页。

3月22日，《人民日报》全文刊登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的讲话，对其中引用毛泽东的“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一句话没有再用黑体字，同一天的其他文章也没有出现黑体字。对邓小平指示的传达、贯彻只用了短短几天的时间。21日的《人民日报》还能见到黑体字语录的身影，22日的《解放军报》在刊登邓小平讲话时没有黑体字语录，但同日的其他文章还是按照“惯例”对毛泽东的语录用黑体字排印。从23日开始，《解放军报》也不再使用黑体字语录，这种通用了十余年的“惯例”暂时退出了历史舞台。

(本文作者 王永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员；赵鹏，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员 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