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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思考毛泽东*

2015-01-30尼克奈特著张明编译

中共党史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思想

〔澳〕尼克·奈特著 张明编译



·国外中共党史研究·

重新思考毛泽东*

〔澳〕尼克·奈特著 张明编译

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量毛泽东著述的出版加之毛泽东的持续性影响,使重新思考毛泽东成为一项重要的思想议题。重新思考的目的主要不在于对毛泽东的思想发展史进行再勾画,而是通过对文本的科学阅读以实现对若干重大历史性主题的当下再思考。科学研究方法构成了再思考的关键,因为将毛泽东文本概念化为一个需要被探索的领域,必须要在特定“罗盘”——方法的科学指引下推进,其中毛泽东与马克思主义“正统”的张力关系构成再思考的重要一环。

毛泽东;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研究方法

有许多原因可以解释缘何在毛泽东逝世30余年之后,还存在重新思考毛泽东的必要。原因之一就是中国官方在过去30多年时间内,陆续出版了一些以前未公开发表的毛泽东著作。这些著作在中国的出版与广泛传播,以及中国媒体和学界对它们所做的宣传与阐释,在很大程度上都带有意识形态的涵义。不管这些政治动机是否明显,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公开的宣传和阐释为研究者创造了便利接触上述著作的机会。这不仅极大地扩展了构成毛泽东及其思想研究基础的毛泽东文本的理论空间,而且急剧改变了传统研究的面貌:一些关于毛泽东的传统阐释受到质疑,早先的一些争论也需要被进一步思考。这些新近出版的著作涉及的主题范围很广,包含文学、哲学、意识形态、军事、政治和人物等,它们构成了毛泽东的思想的核心内容。上述全新文本的出现对毛泽东研究的解释造成了挑战,因为它们都是未知的知识领域,因而存在进一步解读与阐释的空间。

原因之二,与毛泽东生活的时代相比,当今世界所经历的巨大变革,直接催生了对毛泽东再思考的理论要求。中国和世界的深刻变化,必然会影响人们对毛泽东的评价方式。在毛泽东的晚年时期,尽管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存在巨大分歧,但人们仍然可以直接谈论共产主义运动。冷战所造成的国际紧张关系,在毛泽东时代是客观存在的事实。那种认为中国仍然受毛泽东的影响,并且认为毛泽东仍然潜在影响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激烈改革的观点,已经被谴责为异端并在对“文化大革命”的全面批判中消退了。短短几年后,中国在经济和社会组织层面经历了巨大变革,变革的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毛泽东时代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国改革开放对传统社会主义实践模式的超越及其所引起的变化,加之苏东社会主义的解体,在一定程度上共同推动了西方左派运动的终结,因为西方左派对许多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都表示了失望。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那种坚信有意识的政治行动能够促进人类平等的观点已经急剧消退。因此,现在的人们很难理解、更不用说去论证早期追求平等的社会主义者关于公正的观念,尤其是毛泽东时代通过革命手段去追寻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这一曾经具有强大意识形态号召力的单词,现在在一些人那里似乎失去了吸引力。作为政治运动的社会主义的退却及其意识形态号召力的衰弱,不仅改变了经验层面对于这一单词的使用,而且改变了这一概念所附有的价值状态(好或坏、理性或非理性、相关与非相关等)。然而,激励毛泽东及其革命战友的社会主义价值观,对他们而言是可以切实感受到的,正如不同价值观激励着不同时代人的实践。

尽管如此,许多关于毛泽东生平及其思想的评论,很明显都不再愿意提及毛泽东关于马克思主义与共产主义的深刻信仰。现在存在的一些限制,诸如与过去老一辈不同的价值观和意识形式,阻碍了对不同于当前所流行的世界观的认识。因为如果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在当前毫无意义的话,那么,为什么毛泽东等革命者在当时却选择了它们?对毛泽东的思想的阐释,不可避免地需要使用很多概念,诸如“社会主义”——含义和价值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对于那些在现在研究毛泽东的社会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学者而言,要想达到对毛泽东文本极其熟悉的掌握、反对现在流行的观念、坚信尽管过去30余年发生了巨大变化但社会主义仍然是理解毛泽东的思想及其实践的重要概念范畴,都存在着很大的负担并面临严峻的挑战。

因此,过去与现在的变化造就了一个可以折射毛泽东生平与思想的棱镜,一旦棱镜发生转动,毛泽东的思想肖像也会随之发生相应变化。对毛泽东及其思想的研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当代环境的影响,当下情况必然会型塑毛泽东研究者的视角和阐释方式。鉴于毛泽东研究过程中所经历的不断变化的政治环境与知识环境,想要平息关于毛泽东生平及其思想的争论是徒劳的。宣称在特定历史环境中具有绝对真理性的结论,在其他环境中就失去了理论号召力。在一定领域基于特定价值与视角的学术研究,一旦被其他的“知识型”*奈特这里所使用的概念是intellectual fashion,可以直译为“知识趣味”或“知识样式”。但考虑到下文中作者对于法国思想家福柯(Michel Foucault)一些其他概念的借用,译者更倾向于将其翻译成由福柯发明的“知识型”或“认识阀”(episteme)概念。所谓“知识型”指的是在特定知识背后存在的更加宽广的知识关联系统,它能够在既定时期把产生认识论形态、生产科学和形式化系统的话语实践联系起来。福柯认为,“知识型”就是“在每一个话语形成中,向认识论化、科学性、形式化的过渡所处位置和进行这些过渡所依据的方式;指这些能够吻合、能够相互从属或者在时间中拉开距离的界限的分配;指能够存在于属于邻近的但却不同的话语实践的认识论形态或者科学之间的双边关联”(〔法〕米歇尔·福柯著,谢强、马月译:《知识考古学》,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248—249页)。在福柯那里,主要有三种形式的“知识型”,即文艺复兴知识型、古典知识型和当代知识型,一旦“知识型”发生转化,认识也会发生相应变化,甚至历史也呈现特定的非连续性或断裂性。所取代时,就失去了原先所具有的魅力。就此意义而言,对毛泽东的评价经常是暂时性的,因而经常需要被进一步再思考。

没有任何现象如毛泽东研究一般具有过程性,它反映了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主流价值观,这一点在后毛泽东时代尤其明显。随着1981年通过的全面评价毛泽东功过得失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公布,中国学者与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家开始反思以往关于毛泽东生平和思想研究的局限性,但他们的研究方式恰恰清晰地反映了一个显现的“真理领域”*关于福柯的“真理领域”的概念,可参见Paul Rabinow (ed.).The Foucault Reader,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84, pp.72-75.的立场与价值。邓小平理论包含了大量关于经济和社会改革的内容,它重新解释了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以及毛泽东在其间所发挥的作用,也非常清晰地确立了研究者在对毛泽东文本进行阐释和评价的过程中所必须遵循的基本框架与限制。在很大程度上,中国学者和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家都以恰当的方式规范自身及其学术研究,他们吸收了邓小平理论这一主流的学术正统,这一正统以其独有的方式(通常以较为无意识的方式)影响了他们的学术研究。*关于中国20世纪80年代毛泽东研究的状况,可参见Nick Knight(ed.).The Philosophical Thought of Mao Zedong: Studies from China,1981—1989, New York: M.E.Sharp, 1992, Introduction.从后毛泽东时代中国毛泽东研究存在的巨大分歧中,可以发现研究者对邓小平格言的普遍遵循,即“毛泽东的贡献远大于他的错误”和“他的功绩是第一位的,他的错误是第二位的”等。历史决议关于毛泽东的思想和政策的批评构成了中国毛泽东批判性研究的准则,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形成的大部分学术作品大多侧重于对毛泽东的肯定性评价*Nick Knight.Mao Studies in China: A Review of Research on Mao Zedong Thought, CCP Research Newsletter 2, Spring, 1989, pp.13-16.。因此,尽管后毛泽东时代毛泽东研究的一般氛围较之于以往呈现更加开放和批判的姿态,但仍然存在主流政治文化等因素的限制。

同样,西方毛泽东研究也伴随着政治与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发生了系列转折,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便是毛泽东研究兴趣的衰减,因为研究者已将他们的注意力转向看似更加具有时事性意义的问题研究。70年代末80年代初关于毛泽东的学术出版物不断涌现的浪潮已经逐渐消退,仅仅只有极少数忠实而“顽固”的学者仍然保持着对毛泽东研究的兴趣,当然这也包含笔者在内。我们仍然坚信毛泽东的思想、政策和历史地位具有特定的学术意义。由于许多存在道德谩骂等非理性因素的回忆录或传记作品在东西方的出版*Jung Chang and Jon Halliday.Mao: The Unknown Story, London: Jonathan Cape, 2005; Li Zhisui.The private Life of Chairman Mao, London: Random House, 1996.,使得我们这些学者的研究工作变得更加困难。这些毫不掩饰的研究通常将毛泽东刻画成负面否定的形象。在笔者看来,这些研究不过是一些没有任何价值的非严谨性作品。那些关于毛泽东丑闻、报复心理和怪癖的故事,不外是否认毛泽东生平、思想及其在中国和世界历史上作用的诽谤而已。尽管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些人身攻击确实产生了负面影响。无论真实与否,全面或不全面(更多的是不全面),这些关于毛泽东个性和私人生活的阐释,催生了一种将妖魔化毛泽东视为唯一和合适的目的的氛围。

笔者坚决拒斥上述错误研究倾向,并始终坚持认为对毛泽东的思想的学术性研究仍然具有意义。对毛泽东的思想的理论资源、概念结构和发展轨迹的理解,有助于深化对毛泽东政治行动的理解,提供了一扇窗户去理解革命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如何影响毛泽东,并且反过来它们又如何受毛泽东的启发。这些内容对于理解毛泽东时代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意识形态与知识世界也是至关重要的。而且,讨论毛泽东的思想中的上述主题,与20世纪中国历史上发生的关于其他主题的争论也具有十分密切的联系,如农民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本质及其效果以及20世纪上半叶马克思主义和欧洲其他社会思潮对中国知识界的影响等。倘若缺乏对毛泽东的思想研究的传统——这种传统意味着必须研究既影响毛泽东并且又受毛泽东影响的知识、政治和文化世界,那么,其他关于近代中国的争论将会变得更加贫乏。

同时,理解毛泽东的思想不仅对于理解中国的过去具有意义,也与理解中国的今天密切相关。尽管在毛泽东逝世后的30余年间内,中国的知识、意识形态和政治环境都发生了剧烈变化,但毛泽东的影响并没有被抹去。中国的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仍然生活在一个不断深受过去文化影响的环境之中,他们的认知框架包括认知方式都没有完全摆脱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历史的意识形态与政治影响。从意识形态层面而言,中国共产党在批评毛泽东的晚年错误时,仍然坚持历史决议所设定的框架,肯定毛泽东领导中国革命胜利和新中国成立初期社会主义建设的成绩。中国共产党定然不会摒弃毛泽东及其思想,党的理论家也会继续去处理那些几乎难以避免的难题,即如何协调毛泽东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与当前使中国向资本主义与全球化开放的现实之间的差异。*Nick Knight.Contemporary Chinese Marxism and the Marxist Tradition: Globalization, Socialism and Search for Ideological Coherence, Asian Studies Review, March 2006, pp.19-39.毛泽东的意识形态与今天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之间仍然会发生共鸣,只不过这种共鸣的程度会呈现时强时弱的态势。从政治层面而言,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的内部结构和组织实践中的作用仍然明显,尤其体现在坚持毛泽东所理解的列宁主义的建党理论上。在知识、意识形态和政治的每一个领域,毛泽东都将继续发挥着持续性影响。

但是,毛泽东的影响并非仅仅停留于政治与学术的走廊之中,“毛泽东热”在不同中国人那里都存在着,这最为显著的代表便是官方若干次纪念毛泽东诞辰的庆祝活动。这些特别的“毛泽东热”体现在各个方面,其中最为特别和显著的表现就是毛泽东纪念品交易的兴起(诸如“东方红”打火机和挂在出租车内像圣克里斯多福纪念章一样的毛泽东像章)*对于这一现象的讨论,可参见Melissa Schrift.Biography of a Chairman Mao Badge: The Creation and Mass Consumption of a Personality Cult, 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2001.同样也可以参考Michael Dutton.Street Life China, Melbourn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 pp.241-271.。更多的表现是大量出版的关于毛泽东生平的书籍和文章,其中一些揭露了关于毛泽东性格和个人生活的内容*如董边等编:《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郑宜、贾梅编著:《一九四六—一九七六——毛泽东生活实录》,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年;樊昊:《毛泽东和他的顾问》,人民出版社,1993年;李占平、李淑琴编著:《毛泽东历险记》,中国书籍出版社,1993年。对上述部分文学作品的评论,可参见Thomas Scharping.The Man, the Myth, the Message-New Trends in Mao-Literature from China, China Quarterly, March, 1994, pp.168-179.。除官方通过会议、学术出版物、展览和电影等形式纪念毛泽东诞辰外,普通民众也表达了对这位前领导人的怀念之情,这种怀念是他们丰富情感的外化。从最简单的意义上而言,对毛泽东的怀念表达的仅仅是人们对于这位著名领袖的好奇心;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而言,这表达了许多中国人对变革的步骤与方向的不安全感,也明显彰显了对想象中的过去的向往之情。因此,这种非官方层面的“毛泽东热”,代表了尽管是刚开始但确实是对变革的某种焦虑。*参见Ross Terrill.Mao: A Biography, New York: Touchstone, Simon and Schuster,1993, pp.18-23.上述通过“毛泽东热”形式对改革进程潜在的焦虑,实事求是而言,与决议所规定的毛泽东是一位有失误的领导者但其贡献远远大于其失误的基本评价方面,存在着一定间距。普通大众对毛泽东的兴趣与敬畏,与后毛泽东时代领导执政合法性和政党意识形态一致性(后毛泽东时代的意识形态建立在与毛泽东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的基础之上)的判断之间仍然存在着特定差异。

“毛泽东热”并没有完全消退,尽管此后群众对毛泽东的兴趣有所衰退。这一现象是一种及时的提醒,即毛泽东留下了复杂且不稳定的遗产,并且这些遗产并不能被决议所提供的关于如何理解毛泽东生平与思想的框架所限制。对于不同的中国人而言,毛泽东代表了不同的意义,并且他们对于毛泽东的不同理解因目的不同而具有巨大的易变性。这种易变性可以体现在从简单的基于装饰效果而悬挂毛泽东日历,到复杂的在反腐运动中通过高呼毛泽东的名字来获取动员和支持。对于毛泽东及其思想建构和使用的变化,既缘于毛泽东著作自身的丰富性、多元性与复杂性,也由于那些对毛泽东感兴趣的关注本身就是多元且易变的。毛泽东及其思想对于中国和其他地方(诸如尼泊尔“毛主义”革命运动的高涨)的影响,也增加了当前继续研究毛泽东的思想的必要性。

如何研究毛泽东的思想?如何推进这一复杂的研究任务?毛泽东研究者已经从不同方面作出了尝试性回答。他们使用了不同的价值观和方法论,也提出了不同的问题。他们所得到的结论不可避免地会存在很大差异性,并且目前明显未取得共识性意见。笔者对毛泽东的思想的研究,也受到特定思维范式的影响。首先是“图式研究法”,即通过将大量毛泽东文本的组成部分概念化为一个领域*参见Michael Foucault.Who is an Author? in Paul Rabinow(ed.).The Foucault Reader,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4, pp.103-113.。正如物理领域一样,特定的领域都有特定的边界、轮廓和可识别的地标。当新的环境和信息出现或者是环境偶然从原初状况发生改变时,就会发生相应变化。*诸如,由施拉姆翻译并撰写“导论”的毛泽东《基本战术》一文(Mao Tse-tung.Basic Tactics, New York: Frederick A.Praeger,1966),根据现在的相关考证,毛泽东当时根本就没有写过这一军事指南(这意味着,随着研究条件与研究环境的不断变化,一些旧有的研究成果可能会被不断证伪,原先的一些研究领域可能会被不断突破或重新界划,这也是需要不断“重新思考毛泽东”的重要原因所在——译者注)。因此,需要不时地重新勾画地图。尽管许多学者已经开发了这一领域,但他们所勾画的地图是不尽相同甚至有时是矛盾的,因为他们是在不同目标的指导下进行的。笔者在这一领域的工作已经超过35年,在这一段时间内,毛泽东研究领域的理论景观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些曾经探索和勾画的领域已经变得不同了,这使得笔者不得不修正一些曾经得出的结论,当然也有一些领域并未发生大的变化。

其次,将毛泽东文本概念化为一个需要被探索的领域,这必然需要“罗盘”的指引。倘若缺乏对前进方向的清晰感知,那么旅途便不可能获得清楚的结果,因而我们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提供质询文本问题的阐释框架。笔者对于毛泽东的思想的探索,就潜在的理论“支援背景”而言,主要是受到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影响。当然,上述理论被介绍到中国并为中国知识分子和政治活动者(尤其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所接受、阐释与发展,以及它们在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环境中所形成的新的理论形态也影响到了笔者的毛泽东研究。因此,笔者的兴趣便集中于那些历史性观念,即理解一个生发于欧洲的激进意识形态传统是如何在不同的历史和文化环境中发展的。笔者倾向于接受生发于欧洲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可以被运用到中国,以及马克思主义是中国革命者和知识分子思想的组成部分等观点。当然,上述观点在一些研究毛泽东的思想和中国革命者、知识分子的专家那里,并不占据主流地位。实际上,不幸的是,学界存在反对上述观点的趋势,即要么拒斥、要么贬低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的信念。造成上述趋势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其中存在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立场,即拒绝接受中国人可以理解源于欧洲知识系统的思想。其他一些理由是基于特定的政治前提,即马克思主义理论以不恰当的方式被运用于中国,中国人对上述理论的理解水平不值一提。笔者坚决反对上述错误观点,并始终认为许多中国革命者和知识分子从知识和政治层面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作出了真正发展。他们着力理解那些复杂的概念和这一理性意识形态特征的形式,并且许多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都达到了精深把握。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必须要接受他们在根基上是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也并不一定要承认他们的政治行动是在这些理想与价值的指引下推进的。但是,必须要承认的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尝试去解释他们所宣称的且有影响力的思想体系的理解方式,具有特定的合理性。通过与他们所理解观念的接触,笔者认为他们的理解构成了历史性观念的一个基本前提,但是这并未在中国毛泽东的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领域中获得普遍性认同。*一个错误例子的典型就是,有些人并未认真思考过中国马克思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谱系传统的一部分。参见 Werner Meissner.Philosophy and Politics in China: The Controversy over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in the 1930s, London: Hurst and Co.,1990.对Meissner观点的批判意见,可以参考Nick Knight, Marxist Philosophy in China:From Qu Qiubai to Mao Zedong, 1923—1945, Dordrecht: Springer, 2005, pp.86-90.

在我们看来,之所以会产生那种拒斥认真思考马克思主义理想信念构成中国马克思主义一部分的观点,原因就在于部分学者认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存在着俗套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尽管一些学者缺乏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充分理解,但这并未阻碍他们经常以漫不经心的方式作出诸如毛泽东未能充分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惊人判断*诸如,Terrill.Mao: Biography,第六章和David E.Apter and Tony Saich.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Mao’s Republic,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110-115.。对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论和文本的熟知,为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提供了一种其他毛泽东研究者缺乏或不充分拥有的特殊视角*这里有许多显著的例外,尤其是阿里夫·德里克基于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深刻理解去研究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参见Arif Dirlik.The Predicament of Marxist Revolutionary Consciousness:Mao Zedong, Antonio Gramsci and Reformulation of Marxist Revolutionary Theory, Modern China, April 1983, pp.182-211; Arif Dirlik.Revolution and History: Origins of Marxist Historiography in China,1919—1937,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8以及Arif Drilik.The Origins of Chinese Commun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同样也可以参考Philip Corrigan, Harvie Rsmsay, and Derek Sayer.For Mao: Essays i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tlantic Highlands,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1979和Arif Drilik, Paul Healy,and Nick Knight(eds.).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Mao Zedong’s Thought, Atlantic Highlands,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1997.。研究毛泽东(他坚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并且他的著作都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参考)的基本要求,就是必须要首先深刻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但是,以往毛泽东研究并未考虑过上述要求。

然而,对毛泽东文本领域的阐释,并不能仅仅通过寻找指明毛泽东的思想中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维度的“地标”来加以推进,即仅仅依据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评判毛泽东的思想与预见,因为不能忽视中国知识传统对毛泽东的思想的影响。对延安时期毛泽东哲学思想史的分析,非常清楚地表明他对历史性时间和未来的理解,深刻根植于中国和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尽管如此,有益的是乌托邦并非是中国传统的主题(因为其源于西方传统),并且毛泽东在尝试领导中国革命和抗日战争的长历史时期内,对乌托邦的理解发生了改变。正是这种对中国传统前瞻性和乐观性的态度,而不是敬畏过去并且将历史视为周而复始的循环过程,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因为这种观念看似补充了马克思主义的目的论主题,即不可避免地走向和平、平等的未来和丰富的历史性目的。这正是毛泽东所热烈期盼的。毛泽东尝试综合上述源于中国和马克思主义传统中主题的努力,仅仅获得了部分成功,因为二者之间存在的张力关系并未得到有效解决,这尤其体现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乌托邦试验的失败结果之中。

在笔者通过将毛泽东的著作进行全新审查以尝试重思毛泽东的过程中所提到的每一个例子,都建立在对最新公布的文档所包含的证据的高度重视基础之上。它们事关理解毛泽东的思想的核心,分析它们对理解中国革命和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其中,毛泽东在20年代至40年代的革命战略是对工人阶级、农民阶级以及二者相互关系的较为特殊的觉察就构成了一个重要议题。在相关的学术评论中,毛泽东对于上述阶级关系的理解经常被误读。中国革命并非是一场农民革命,因为毛泽东视自己为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工人阶级是革命的领导力量。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相同的是,他坚信,尽管农民阶级非常重要,但是由于自身阶级条件的局限性,并不能肩负领导革命的重任。有很多证据可以支持这一结论,也有很明显的证据可以证明毛泽东并没有完全放弃城市,“上山打游击”并不是1927年危机(命令从战略上撤回农村地区)的结果。即使毛泽东被迫依赖农民和发动农村革命,但他从未忽略中国未来在城市的观点。这是关于社会主义和工业化的未来,这是工人阶级而非农民阶级将发挥关键作用的未来。

同样,毛泽东关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变化理论的理解也经常受到误读。通常认为,毛泽东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因为他高度赞扬观念和意志改变社会的能力。因此,可以将其刻画为“唯心主义”或“唯意志论者”,即将意识形态——上层建筑及其斗争视为推动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在毛泽东的视域中,马克思所推崇的经济基础成为由上层建筑领域所决定的因素,并随着上层建筑领域的变化而变化。然而,通过对毛泽东的思想的仔细思考,便可以证明上述观点的非法性。尽管毛泽东关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功能以及文化在推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的思想,确实超出了机械唯物主义和还原论唯物主义,并且也确实有所改变,但就一般性理论视角而言,仍然是经济主义的。他进而坚称,社会的经济基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归根结底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在延安时期的早期,各种关于社会变化的理论视角,都曾停留于毛泽东的思想构架之中。尽管很明显毛泽东在努力寻求一种可以提供关于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的清晰概念的表达形式,但他关于社会变化的种种思考不可避免地被经济因素起主导作用的观念所型塑。就此意义而言,毛泽东在延安时期仍然与正统马克思主义保持着紧密联系。

另一关涉毛泽东的思想的核心主题,就是毛泽东思考如何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应用于中国的方式。这一被毛泽东称之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被一些评论者解释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普遍性服从于中国文化、历史的特殊性和中国革命的具体现实。从这一视角而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成为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就成了欧洲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异端”。实际上,毛泽东确实极其重视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环境中得到有效的运用,以期指导中国共产党完成特定革命目标,他同样坚持中国共产党和党的同志必须实现革命行动与中国历史和文化的紧密结合。他反对那些空喊马克思主义公式、概念的教条主义和不进行调查研究、不了解中国现实的做法。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了解和改变中国现实的过程必须建立在科学方法的指引下,即百分之百地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普遍性不动摇。从逻辑上而言,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因为它关涉科学哲学的基本问题,即如何从对特殊性的观察之中思索出普遍性的规律。然而,他确实得出了一个倍感自信的结论,即可以通过不违背马克思主义普遍性的形式,实现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的结合。

与其他新生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人一样,毛泽东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建设、巩固社会主义,以期实现向共产主义的过渡。当毛泽东在1949年领导中国革命获得成功后,他认识到夺取国家权力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仍需要不断努力以改造社会本质。如何改造社会本质,改造的目标又究竟为何?至少在这一领域,马克思并未提供任何可供直接参考的具体建议,因为他所关心的是欧洲19世纪工业化资本主义的情况。马克思并未详细思考前资本主义经济形式的历史性发展,也没有提供任何关于基于强大封建社会基础之上的社会主义政府应该采取何种政策的建议。尽管马克思主义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哲学尤其是目的论思想可以为在上述社会从事社会主义建设提供特殊指导方向的启示,但毛泽东被迫从其他地方寻求实践指导,最明显的来源就是苏联。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毛泽东及其同事刻苦地学习苏联经验,尽管他们形成于延安时期的建国经验并没有被抛弃。然而,50年代中期,毛泽东愈加不满意苏联模式的弊端,从理论上思考更加有效结合中国具体实践、开拓发展潜能的实现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新路径。至此,毛泽东重新转向了在延安时期被使用并证明过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道路。坚持应用外国模式指导社会主义建设,正如苏联模式所愈加表现的那样,将会阻碍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的进程。因此,在毛泽东看来,“中国式共产主义道路”——从一般意义上而言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启发,而在实践层面则受中国具体实际的指导,具有理论与现实的可能性。

“文化大革命”经常被解释为毛泽东的“乌托邦主义”,因其意味着脱离实际且力图达到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笔者对于毛泽东“乌托邦主义”的解读与传统阐释并不相同,我认为毛泽东“乌托邦主义”的失败——很明显地体现在50年代并在60年代不断加剧,是由于发动大规模具有破坏性的政治运动所导致的。至60年代中期,毛泽东放弃了任何立即实现向共产主义过渡的可能性,而紧迫的任务便是与“走资派”斗争以保卫革命胜利的果实。他想象中国不是在走共产主义道路,而是资本主义复辟,当务之急是防止这一归宿的发生。因此,他晚年关于中国未来的观念偏离了乌托邦而走向对人类长远未来暗淡的评价。

这些就是我提出的尝试重新思考毛泽东的主题,它们代表了毛泽东的思想的有意义的维度,当然也存在这里尚未涉及的其他一些重要方面,诸如毛泽东的思想的哲学维度就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因此,“重新思考毛泽东”并非是为了对毛泽东的思想的发展历史作出解读,目的是通过对毛泽东著作的深度阅读,对毛泽东的思想的系列主题作出恰当的再思考。“重新思考毛泽东”不仅代表了笔者对毛泽东进行重新思考的一个机会,也希望读者再思考他们自己对20世纪最伟大人物的思考方式。

(本文作者 尼克·奈特,澳大利亚格里菲斯大学教授 昆士兰 4222;本文编译者 张明,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南京 210046)

(责任编辑 吴志军)

Rethinking Mao Nick Knight &

Zhang Ming

Rethinking Mao has became an important issue along with the publication of numerous Mao’s writings and the continuous influence of Mao himself since 1990s. The main task of rethinking Mao is not for redrawing the history of Mao’s thought, but for rethinking several historic themes contemporarily by scientifically reading Mao’s texts. Scientific researching methods constitute the key of rethinking, because it is necessary for possessing certain compass if Mao’s texts are regarded as an area that needs to be explor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o and the orthodoxy of Marxism becomes an important step in the process of rethinking.

A841

A

1003-3815(2015)-04-0099-08

* 本文选自〔澳〕尼克·奈特:《重新思考毛泽东:关于毛泽东的思想的探索》(Nick Knight.RethinkingMao:ExplorationsinMaoZedong’sThought,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07,pp.1-14)一书的“导言”部分,并略有删节和调整,摘要和关键词为译者所加。本文的翻译与发表已得到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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