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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专访汪曾祺

2015-01-29陈永平

翠苑 2014年6期
关键词:汪先生永平野鸭

我做过多年电视编导,写过这样一段电视解说词:“一位高邮籍作家在《我的家乡》一文中写道:‘我的家乡不只出咸鸭蛋。我们还出过秦少游,出过散曲作家王磐,出过经学大师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如今在这些先贤之后又增加一个名字,他就是文章作者汪曾祺。”我敢说,这也是家乡人对汪曾祺的共同认知。

1995年初秋,上司给我任务,北上进京:一、给汪先生做一次电视专访。我们此前获得信息,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在家乡高邮市所留影像不多,出于补救的目的,台里决定由我与摄像记者刘军搭档,进京采访,为作家留下更多可视资料。二、请汪先生为我台一栏目片头题字,栏目借用了汪先生的同名小说名,即《晚饭花》。

汪曾祺1920年生于高邮东头街上科甲巷,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是沈从文先生的高足,1940年发表小说,1962年任北京京剧团编剧,与人合作,执笔改编出京剧《沙家浜》。1980年开始大量发表作品,代表作有《受戒》《大淖纪事》《岁寒三友》等。汪曾祺作品多写高邮,写记忆中的人和事,思想内容多表现美和健康的人性。他对新时期文学最大的贡献在于创造了散文化小说文体;他对汉语的运用堪称典范,在风行现代派的上世纪80年代,他优美的文字唤起年轻一代对母语的热爱。他自称是中国式的抒情人道主义者,评论家则认为他是连接“五四”新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的点,奉他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我从书中知道汪曾祺家住北京蒲黄榆,这地方连写过《北京人》的曹禺都闻所未闻,误为“捕黄鱼”,想来难找。我求助汪曾祺作品中多次提及的“朱延庆君”。汪朱两家是世交,汪与朱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朱先生得知家乡电视台采访汪曾祺,自是高兴,告诉我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

1995年初秋的一天,我拨通北京汪曾祺先生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汪先生,这让我略感宽心。能亲自接电话,表明他的身体没有传闻中那样差。对我唐突的采访请求,汪先生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他沉吟半晌,答应了。

我想带一件礼物送汪先生,首选是家乡土产。汪先生妹妹曾托人给他捎去几斤蒌蒿薹子,朱延庆送过一次茨菰。据朱先生说,汪先生很高兴,说高邮的茨菰就是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吗?吃的乡情耳。

好东西有人送过了,再送茨菰、蒌蒿薹子,显然缺少智慧。其时,高邮马棚湾有个养野鸭的奇人,他早晨将野鸭放飞野外,晚上让野鸭自己归巢。高邮是鸭的故乡,无论是《受戒》中的芦花荡,还是《大淖纪事》中的大淖,野鸭是常见之物。以野鸭作见面礼,可慰先生思乡之情。我们在奇人处购得两只野鸭,将礼物装进纸箱,戳几个洞透气。上了火车,隔几个小时摇一摇,看箱中物是否扑腾。身边乘客不知何意,都用狐疑的目光审视我们。

采访汪先生前,我与先生有过两次远距离接触。一次是1981年,汪先生隔40多年后首次返乡,在百花书场开讲座,我,包括《小说选刊》执行主编王干等,当时还是喜爱文学的小年轻,一起聆听了先生的讲座。第二次是1994年,《高邮日报》复刊,我借调至报社任编辑部负责人。一天,总编转给我一封传真,是汪先生的名篇《草巷口》。文章一遍写就,但涂改的地方多,加之是复印件,不清晰,编稿的过程其实就是认字的过程。

汪曾祺居所蒲黄榆是个小高层,住得也高,因为高,汪先生自称“在塔上”,他的一本书即起名《塔上随笔》。那是个很小的单元,也乱,十几平方米的会客室,到处扔着书和杂志。书桌已不堪重负,压着很多书,其中不乏汪先生自己的著作,中文的,外文的。桌面还有许多零碎,需拨拉出一块地儿,才可安坐创作。

握过手,汪先生嘀咕了一句:“这么瘦?”我笑笑,电话听音,许多人以为我是个体形健硕的汉子。摄像记者刘军适时地搬来纸箱,从纸箱里拎出竹篾制作的笼子,笼子里是两只活的野鸭。汪先生看了一眼,没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倒是夫人施松卿面露惊喜之色。自然将话题转向野鸭。汪先生说:“野鸭在美国很受尊重的。过马路,车都停下来,让它过去。”汪先生去过美国,有《林肯的鼻子》等名篇,这应该是他亲历的。我告诉他野鸭的来历,说明我们并非不保护野生动物。

见到汪先生,才知家乡人的担忧不无缘由。他佝偻着,且比以前更甚,脸也更黑,少有笑容,走路慢,落座后小腹明显起伏。汪夫人施松卿告诉我们,先生有疝气的毛病,最近犯了,刚见好。我有些内疚,对先生充满敬意。

我与汪先生各居一张沙发,互递香烟,对坐品茗,刘军则全程摄像。我很快感到,汪先生的“配合度”不够,有些谈话甚至是从他著作里背的。我正纳闷,汪夫人突然发话:“小陈,我们相信你。你是家乡来的!”

敢情老俩口怀疑我们的身份!汪先生对媒体心存戒备,有个原因。当时,汪曾祺部分作品的影视改编权已签给一家公司,一名大学生却未经授权拍了短片《受戒》,影视公司要诉诸法庭,汪先生素喜奖掖后生(这一点,阿城、铁凝、贾平凹都深有同感),对学生表示支持,近乎法盲的表态招来媒体的批评。若不是家乡来的,他不会轻易接受采访。

汪夫人告诉我,前不久,那家公司“捐弃前嫌”,要求续约,酬金与第一次相同:两万元,汪先生竟同意了。我哑然失笑。我想起汪先生《我的家乡》一文:“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水以不争争,以无私私,甘心停留在低洼处,滋润万物而无取于万物。这是汪曾祺先生的真实写照。1958年因为要凑齐指标,他被补划为右派,下放劳动,单位让他画马铃薯,他乐此不疲,画出大本马铃薯图谱。在被江青“控制使用”而“显达”时,他却敢同正“走背字儿”的林斤澜、邓友梅为伍。他住的房子,是新华社分给他妻子的。汪先生性情,如他两篇散文的标题:随遇而安,自得其乐。随遇而安而不消极,自得其乐而不狷狂,行云流水,止于当止。

汪先生对我说,他所写题材中,“写得比较多,而且写得比较好的,还是写高邮的东西。”汪先生长期生活在北京,说普通话,间或有高邮口音,他将“还”念成“há”,即典型的家乡方言。这让我感觉亲切。故乡是水乡,他的作品,鲜有电闪雷鸣,却多小桥流水,或着力铺陈水乡景致,或通篇浸润着水汽。即便是作品中的人物,如小英子,如巧云,也无不透着水的灵气。

正聊得热闹,出现一个插曲。福建某报社办名人画展,鲁迅文学院何镇邦先生领着报社编辑向汪先生索画。画已画好,可汪先生题款时却将报社搞错了。何先生大大咧咧手一挥:“老爷子,再画一幅!”汪先生坐着生气,半天不言语。汪夫人走近前,小心地征求意见:“人家等了一星期了,要不,您就再画一幅?”汪先生生完气,开始重画。放下心的报社编辑突发奇想:“老爷子,您把那幅也送我得了。”汪先生没搭理,对夫人说:“把它撕了,扔纸篓里。”我暗怪报社编辑不智,也见识了汪先生的“倔”。水的品格是多样的,汪先生的性格也绝非一成不变,惟其如此,先生才是一个真实的、丰满的人。

在京期间,我与汪先生作过两次长谈,小刘拍满了5盒录像带。第二次去时,我发现野鸭还养在阳台,先生解释,他是给孙女留的。我猜,八成他自己也想多看几眼吧!

汪曾祺访谈录

时  间:1995年初秋

地  点:北京蒲黄榆汪曾祺寓所

采访人:陈永平

受访人:汪曾祺

摄  像:刘  军

陈永平:汪先生,我们从家乡给您带了一样礼物:两只野鸭。您写了许多跟水有关的作品,对野鸭一定不陌生。

汪曾祺:是。《大淖纪事》里不是有个沙洲吗?沙洲上面可以拾到野鸭蛋。野鸭在美国很受尊重的,过马路,车都停下来,让它过去。

陈永平:这是家养野鸭。养鸭子的很厉害,把野鸭放出去养,晚上唤回来上窝。

汪曾祺:野鸭拔毛是个麻烦事。野鸭皮嫩,不能拿开水烫,一烫皮就掉了。高邮人卖野鸭子,代人拔鸭毛,干拔,弄个麻袋,(做手势)这样薅。他不收薅毛钱,鸭毛值钱。杀鸽子是用铜钱,就是制钱,往嘴上一套——憋死了。

陈永平:把这些写下来就是文章,像陆建华先生(文学评论家,《汪曾祺评传》作者,高邮籍)说的:动人的风俗画。

汪曾祺:第一次提出风俗画的,是老作家严文井。他说:“你这种写法是风俗画的写法,这种写法很难。”因为几乎都是白描。

陈永平:所以高邮有一句话: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

汪曾祺:文游台四贤祠里头,有一位孙莘老,黄山谷(庭坚)的老丈人,是很有名的大人物啊,高邮没人研究他。这几年对王西楼(磐)比较重视了,以前高邮人不知道。我也觉得是个谜,王西楼写散曲,散曲是北方话,他是高邮人(南方人),怎么能写散曲呢?他不去押那个韵,我不知什么道理。现在高邮就知道那句话:“王西楼嫁女儿——画(话)多银子少。”他是南曲——实际是北曲——之祖,南(方人制北)曲之冠。

代表高邮学术水平的,有一个叫孙云铸的,他是搞古生物的,三叶虫之类,有些地质上的命名是由他定的。我考上大学时,他已经是教授了;还有一个是我的堂弟,叫汪曾炜。他在沈阳军区医院,是全国有名的胸外科专家,经常参加国际会议。小时候他皮得不得了,老挨高(北溟)先生打手心。他贪玩啊,什么都玩!掏蛐蛐,抓叫油子——蝈蝈,放风筝,他踢毽子比赛还得过高邮冠军。后来他发奋读书,立刻改变了形象。

陈永平:我们回忆儿时的经历,总是经久不忘,历历在目。

汪曾祺:小时候最兴奋的日子是“迎会”,把城隍菩萨抬出来,热闹地转一个圈儿,安置在另一个庙里,他们叫行宫,再用八人抬的大驾接回城隍庙。泰山庙现在没有了,就在文游台前面。好多地方对泰山非常敬畏,我写过《泰山片石》,泰山神就是《封神榜》上的黄飞虎,黄飞虎管人的生死,具体是管人的死的,人死后先得吊销户口(笑),人的善恶,一生的所作所为,他清清楚楚。所以香火很盛。

陈永平:您提到文游台。您曾经引用鲁迅的话,调侃国人有八景癖,您还是写了高邮八景,《文游台》《露筋晓月》《耿庙神灯》。

汪曾祺:高邮八景里最有名的当然是文游台。八景里有些故事本来很美的,高邮人把它传讹了,就是《鹿女丹泉》,我发表时把故事重新处理了。我跟朱延庆(文学评论家、鉴赏家,高邮籍)说,我对“露筋晓月”的故事最没兴趣,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宣传贞操观念的故事,而且从宋朝就有人怀疑,蚊子是吸血的,又不吃肉,蚊子叮,你拍打拍打嘛,没听说把筋咬露出来。

陈永平:您写几十年前的故事,把过去的生活积累,通过回忆,再加工,再创作,最后以文字的形式表现出来。就像牛反刍,不停地咀嚼。

汪曾祺:有些是生活积累,更重要的是对生活本身思索的结果。我觉得,作家对生活要有独特的感受、独特的认识,对生活进行不断地再思索,看看这段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写作品的题材以几个地方为背景,一个家乡的,一个昆明,另外张家口,还有北京,上海只有一篇。一家出版社要出我的所谓作品精选,我写了个自序,我说我写的篇数最多,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的,是以家乡为背景的作品。现在看,写得比较多,而且写得比较好的,还是写高邮的东西。

我生活最久的,高邮人称“东头街上”,就是东大街,人民路。我们家大门和后门都开在科甲巷。

陈永平:那个巷子应该有人出过功名。

汪曾祺:小巷子,也没人出过大功名。我的曾祖父是举人,祖父是拔贡,我家算是个科甲门第,也可能原来就叫科甲巷。

陈永平:那一带还有一个汪家巷,应该跟您有关。

汪曾祺:汪家巷是我们家祠堂所在的地方,后来由我的两房叔祖父住,四房和六房。

我流连得比较多的,是从草巷口到新巷口,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儿。我有一个特点,喜欢东张张西望望。有人问我:“你怎么成为作家呀?”我说就是东张张西望望成为一个作家。也的确是这样,所谓东张张西望望,说明你对生活充满了兴趣,生活本身是很有意思的。

你说得对,对自己童年时候的生活,回忆起来总是很生动。我17岁以前在家乡,没想过以后会写作,会写以家乡为题材的作品。有人问我那儿子:“你爸爸是不是随身带个小本儿,有什么事记下来,不然他怎么记得那么清楚?”那时候没带小本儿的习惯,那时候的小本儿,是作文本儿,毛边纸,怎么能揣身上呢。用不着记,就是忘不了。我对家乡的记忆,有一点是别的作家不太多的,我写了很多市民层、小人物的生活,一般都是店员啦,做小买卖的啦,和尚道士啦。当时我不感觉这些人有多大缺点,当然,今天看市民层,它有很大的封闭性。到后来,《鸡鸭名家》以后,我有意识从这些人身上发现美,不把市民写成市侩,这些人有它非常可贵的地方。

要能记住当年的生活,记住你的生活原型,首先要接触生活,从生活中感受吸引你的东西。我在台湾发表小说《仁慧》,写尼姑的。那是观音庵的尼姑,有这么个人。观音庵管事的尼姑无能,仁慧把观音庵管起来,让一个没落颓败的庵振兴起来。我跟她比较熟,我祖母经常上观音庵去,观音庵好像我们家的家庙似的,我祖母上观音庵都是我陪,能记不住吗?仁慧非常漂亮聪明,过去尼姑只念经,她学着放焰口,学成了。越塘到科甲巷之间,有一个侉奶奶,靠纳鞋底子过日子。她种了十来棵榆树,她不卖,结果她死以后——她也没什么亲人,别人还是把树卖了,替她打了一口棺材。这看起来是很普通的生活,但内在有悲剧性,这就是能够吸引你的地方。我根据那段生活写了小说《侉奶奶》。

陈永平:您执笔改编了京剧《沙家浜》,恕我直言,那是“三突出”的东西,很难想象,《沙家浜》的作者会写出《受戒》(编者注:《受戒》写于1980年8月12日,刊发《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

汪曾祺:这有个大的政治背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四次作代会上有一个祝辞,鼓励解放思想,鼓励创作自由,许多作家已经开始摆脱样板戏的影响。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写出了《受戒》。我的同事也问我怎么写这么一篇小说。

陈永平:已经发表了吗?

汪曾祺:还没有。我为什么要塑造小英子这个形象?我感觉农村的小姑娘,在思想上比城里富庶人家的女儿少一点束缚,比较爽朗,她另有一种健康的美。我的表姐表妹、女同学,都忸怩作态。农村的女孩儿没这一套。我说我要写,我要把它写得很健康,很美。发表以后人们问,你这篇小说写的是什么,我说,就是写的人的美,人的健康的美。

陈永平:《受戒》里的庵赵庄我知道,在东墩乡,现在叫昌农村。

汪曾祺:庵赵庄有点特别的,是因为有和尚庵。很小,当时就住了两家人,一家是我们家,一家住着沙铁汉的儿子。沙铁汉也很怪,他每天喝那个回龙汤,就是自己的尿。日本人信这个,早起第一件事是把夜里排的尿喝了——沙铁汉留一把胡子,精神很好。

《受戒》里老和尚住的禅房刻了一副对联:“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一花一世界”的哲学感,我小时候就有,一朵小花里一个世界,但是,“三藐三菩提”我就不懂。直到解放以后,遇到武昌归元寺的方丈,这个和尚读过三个佛学院。我请教他“三藐三菩提”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个咒语——和尚不是念咒吗——你不能用汉语去写实。

陈永平:您在《受戒》的最后,注上年月日,特别加了一句:“记43年前的一个梦。”这个梦是否指您的一种朦胧的情感?

汪曾祺:就是我的初恋感情,或者说是爱情的初步萌发。我住那儿的时候,也就是《受戒》里明子那个岁数,跟她(小英子)一起去打场,一起插秧,“崴”荸荠。

陈永平:您在文章里说,您作品里的人物几乎都可以找到原型。

汪曾祺:让我(凭空)编出个人物、编出个故事来,我没这个本事。当然虚构的成分可能比较大,《大淖纪事》很多地方属于移花接木。我上次回去,到大淖看过,我写的沙洲,可以上去捡野鸭蛋的沙洲已经不存在了。大淖河水污染得一塌糊涂,很难想象,那河水已经不是黄的了,像一条流酱油的河。大淖原来有几个炕坊,包括我写的浆坊,后来没有了——现在谁还浆衣服。从大淖河边往上走,有一条小巷,还有当年的痕迹,没弄清具体哪儿像,感觉那儿的空气跟过去像,呼吸带着原来的味儿。

陈永平:大淖原来跟澄子河通,所以才可以到一沟、二沟、三垛。我老家在农村,我小时候回去,走水路也从大淖乘船。

汪曾祺:《大淖纪事》里有些不完全是大淖的生活。那个锡匠被保安队打死过去,巧云拿尿碱(救锡匠十一子),这个事情有,当时比较轰动。

陈永平:锡匠们把担子挑着,不声不响地在大街上走,像带有中世纪色彩的群众游行。

汪曾祺:不知道怎么一个风俗,认为老百姓有冤屈,县政府不管,他们闹几天,可以把县大堂烧掉。

巧云这一家倒是生活在大淖,我小时候特地去看这个女的,去的时候,她家里黑乎乎的,她一个人在床上坐着,也没看个所以然来。她那种坚强执着的性格,不是那个女的,不是那个原型。我们家这边过来(做手势)不是越塘嘛,越塘起头的地方有一家人姓戴,丈夫是个轿夫,他后来得了血丝虫病——象腿病。靠腿脚吃饭的人,腿脚不灵了。轿夫的老婆平常看也不怎么精干,她当起挑夫。女挑夫跟男挑夫挑一样多。我把这两个故事结合到一起了。

陈永平:“移花接木”,大概是您小说创作的常态。

汪曾祺:《岁寒三友》的故事是三合一,靳彝甫、王寿吾、陶虎臣,这三个人跟我父亲是朋友。我父亲跟王寿吾、陶虎臣特别好,陶虎臣在草巷口拐弯的地方开店卖鞭炮。陶虎臣的原名叫陶汝,陶汝的女儿卖给人,他自己上吊,这个故事有。这些人里他们的子女,其中一个就是朱延庆。本来这三个人的故事并不在一起,我通过他们的遭遇,特别是通过陶汝女儿的遭遇,把它捏合在一起。靳彝甫这个名字没有改,王寿吾好像也没改。

有的完全是一点印象,就像《八千岁》。八千岁这个人我倒是认识,他的穿戴很特别,穿二马裾的长袍,到这儿(将裤脚撸至小腿部位),他说下边没用(笑)。我经常从他家门口过,(看见他)穿得很朴素,吃得也很简单。不知他怎么发的家,人们认为就是靠八千钱,就是八吊钱,靠八吊钱发家不可能啊!叫他八千岁带有很大的贬义。《八千岁》没有现成的故事,八太爷敲他的竹杠,也没有。

陈永平:您仅仅认识这个人,然后就能“敷衍”出一篇故事来。《八千岁》是高邮几十年前的生活,《皮凤三楦房子》是今天的生活,您怎么写了高大头?

汪曾祺:我回乡在高邮一招住,每天出来遛弯,都要经过高大头的门前。

陈永平:您跟他聊天?

汪曾祺:没聊过。他告房管局的局长,局长给撤掉了,这个事儿是高大头干的。他还给我寄材料,希望我写个续篇,我说这个事儿不能干。他在高邮大家对他都很关注,他的女儿是个体户中的劳模,人家介绍她,说她的父亲就是汪老所写的高大头(笑)。

陈永平:有的作品里有您自己的影子。比如《云致秋行状》里的老汪,《昙花》里的李小龙。

汪曾祺:李小龙就是上初中时候的我。

陈永平:我认识一位老太太,年轻时候在你家做过事。她印象最深的是,您的一个亲戚的房里,珠子灯的珠子往下掉。您的小说《珠子灯》是写实。

汪曾祺:我写的我的二伯母,她那盏灯是真有。我二伯比较革命,他崇拜的革命人物不是孙中山,是黄兴。他那个脾气!有次上历史课,教员批评了几句黄兴,他走上去“咣咣”打了教员俩耳刮子(笑)。他的死跟他性格有关,镇江码头敲竹杠很厉害,他一赌气,把几个箱子挑上肩,受了内伤。对传统礼教下的妇女来说,丈夫去世,她也就死了,双重悲剧。

陈永平:您小说里人物的生活原型大多不健在了。

汪曾祺:小英子还在(小英子的生活原型于此次专访后一个月去世——作者注)。《徙》里面,高雪是死了,汪厚基还在。高雪小时候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女大十八变,她上师范以后就很好看了。金实秋(文学评论家,楹联专家)听说汪厚基还随身带着高雪的照片,他好奇,他还要来看过。汪厚基80多岁了,比我大几岁。

陈永平:看您的小说《金冬心》,光看里边的菜名,就已经垂涎欲滴了。

汪曾祺:(大笑)我们原来的邻居,父亲是新华社记者,也写小说。儿子看《金冬心》,看那么长的菜单儿,对父亲说:“瞧,人家汪叔叔能够写出那么多菜,你就会粉条炖肉,那你能写出什么来”。他父亲是东北人,东北人饮食很“粗放”的。我说你们不是“精饲料”喂养(笑)。

陈永平:我听说很多作家喜欢您做的菜。

汪曾祺:中华文学基金会,有个作家出个馊点子,让能做菜的作家轮流挂牌,今天谁主厨,明天谁主厨,第一个就让我主厨。我说:“你饶了我吧。”我在美国煮过一次茶叶蛋,后来新西兰的一个诗人问我,那个鸡蛋是怎么做的,他很难想象,茶叶可以跟鸡蛋煮在一起。聂华苓在北京,她说老吃馆子,(腻了),叫老汪做,我给他们做了。其实很简单:煮干丝。北京没有干丝,我就用豆腐片儿做,切得很细,配料很好,聂华苓端起大碗都喝掉了(笑)。你要注意,做的菜要引起他(她)的联想。还有一个作家叫陈怡真,跟陈映真差一个字,她也让我给她做菜,那时正好扬花萝卜——北京叫小萝卜——上市,就是一个烧扬花萝卜,但配料是干贝,煨的汤。

陈永平:这一段您的文章里谈到过,她没吃完,带回饭店去了。

汪曾祺:那是另外一个菜,一个云南菜。

陈永平:您写小说,也写散文、随笔,而您的职业却是编剧。

汪曾祺:上海文汇周刊的编辑梅朵,文艺界人士最怕他:梅朵梅朵没法躲。他盯上你,又是电报,又是长途。他见到我说:“我的印象你是写小说、散文的,而且你的小说比较现代派。你一个搞现代派的人怎么搞京剧?”搞京剧是非常偶然的。我在《民间文学》编辑部,下不去。当时要求反映现实,配合任务。所谓反映现实,实际不仅是政治的主题,作品就是政策的体现,图解政策。我下不去怎么写?王亚平——也是我的老师了——他当时是秘书长(北京市文联),他说你下不去就改编个京剧剧本吧。那一年正好纪念吴敬梓诞辰,我就写《范进中举》。我把范进作为一个扭曲的人来写,一个不正常的、变态心理的人。虽然是老形式,思想还是比较现代的。写完了,就放(编辑)那儿了。北京市分管文化的副市长王昆仑,他跟(剧院)创作室的人说:“你们老说没有剧本,把你们的抽屉打开,拿几本我看看。”一看之后,他说:“这个戏(《范进中举》)就可以演嘛!”然后他约我跟戏的主角奚啸伯见面。奚啸伯是票友出身,唱得很讲究,但那里边要求有舞蹈动作,(奚啸伯不行),演出效果不是我原来想的样子。这个戏在北京市戏曲汇演中得了一等奖,朋友跟我开玩笑,说我是斯大林奖金获得者。

我对京剧这种形式是熟悉的。我的父亲拉胡琴,我小时候也能唱几句儿,我是在京剧环境里长大的。1958年我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张家口沙岭子劳动,我摘帽子摘得比较早,摘了帽子就想调回北京——我妻子、孩子不是还在北京嘛,原单位不要我。当时把我打成右派,就是有些人要“拔白旗”。我是《民间文学》的执行编委,实际是副主编,这个位置在刊物上是有实权的,弄一个党外人士在那儿,他们就“拔白旗”,现在还是不要我。北京市委的一个领导是个票友,喜欢唱戏,他说:“这个人可以用,把他调回来。”我的户口已经调下去了,调回来很不容易,我当时饥不择食,有个地方安插我就行。后来就搞了京剧。江青从上海带来两个本子,一个是《革命自有后来人》,就是后来的《红灯记》;一个是《芦荡火种》,就是后来的《沙家浜》。江青要抓革命现代戏,那时还不叫样板戏,找几个人,北京京剧院的党委书记、院长,一个主任,还有我,四个人成立一个小班子,改编江青推荐的《芦荡火种》。江青不能说在艺术上完全无知,她看了说:“这个唱词写得不错。”问谁写的。然后就由我主写了。

陈永平:其他革命现代戏您有参与吗?

汪曾祺:还有一个《杜鹃山》,别的没有。我有个正统观点:小说才是正统文学,其他都是边边沿沿的东西。

陈永平:但是您写了大量散文。

汪曾祺:我的散文、小品、随笔写得很好的很少。

陈永平:评论界认为您的散文不让小说。

汪曾祺:那怎么认为都行。

陈永平:我们读您的散文作品,包括《七十书怀》《随遇而安》,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淡泊。

汪曾祺:文艺界都说我是个淡泊的作家,包括文风、人品。我也不清楚什么叫淡泊。不淡泊是很难想象的。淡泊的对立面无非是热衷名利,这个我是不怎么太追求的。

陈永平:20世纪80年代以后,您三回故乡。您还有回乡的计划吗?

汪曾祺:如果回去,我想住得时间长一点,写点东西。现在看起来,我的创作源泉还是高邮,而且还不到枯竭的时候,还有得可写。

陈永平:谢谢先生接受我的采访。

作者简介:

陈永平,高邮人。曾长期供职于媒体,播音主持、电视编导。2009年开始写作,作品见于《雨花》《美文》《天津文学》等,有小说被《小说选刊》、散文被《散文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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