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一片万古情
2015-01-29许沁
《金石录后序》是李清照为其亡夫赵明诚所著《金石录》一书写的跋。《金石录》是一部关于金石收藏整理的学术著作,书中记录了李清照和赵明诚所收藏的夏、商、周三代至隋、唐、五代的金石拓片2000种,包括目录10卷、辨证20卷、跋102篇,倾注了他们的毕生心血。因赵明诚生前已写了书的序文,列于书首,李清照在整理出版这部书时,就写了这篇“序”附于书后,故称“后序”,其实就是今天所说的跋。李清照作这篇“后序”时,丈夫已经逝世了6年整。无情病患让恩爱相守的夫妻阴阳两隔,朝廷的软弱无能让百姓遭遇战乱,加上个人生活的厄运连连……一个出生书香门第,有着幸福家庭,且才貌双全的优雅女子,成年后嫁于门当户对人家,与梦中情人朝暮相守,却不料在她依然沉浸在夫妻恩爱、甜蜜的日子里,突然遭遇了骨肉分离、国家危亡、百姓逃难的厄运……百感交集,情不能禁,由此一气呵成,写下了这篇被后人誉为“一片冰心万古情”的名篇《金石录后序》。
《金石录后序》是一篇传记散文,全文介绍了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的经过和《金石录》的内容及成书过程,回忆了他们婚后34年间的忧患得失。叙述婉转曲折,记事细密详实,语言简洁流畅。既像一个当事者在给读者娓娓道来的她的一段曾经的历史,更是李清照在向亡夫数落他们曾经的朝朝暮暮、离散悲愁。这篇风格清新、词采俊逸的佳作,最大的特点在一个“真”字。李清照把她对丈夫真挚而深婉的感情,倾注于行云流水般的文笔中。欢欣时,读者会重温起她的“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李清照《庆清朝》);悲切时,那一幕“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声声慢》)还真让人“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所以,《金石录后序》也是李清照这位在诗词创作上独步千古的杰出女性一生情感与创作变化的蓝本。
李清照生活在北宋和南宋之交,“靖康之变”成为她生活的转折点,也是她情感和创作风格的迥然分野。北宋时期养尊处优,上层社会的优雅、家庭环境的温馨、伉俪之间的谐契,使她的生活充满了甜美。这时期作品多呈欢快主调,偶有幽怨,也是一种"甜蜜的忧郁"。南渡之后,厄运不断,颠沛流离,怀乡思人,家国命运成为主题。自此,诗词洋溢着浓重的凄苦与哀伤。尤其金人入侵,高宗南逃之后,国破家亡的生活,让她这位曾经仅满足于闺房一隅,对夫妻恩爱有着极高浪漫主义情怀的理想婚姻追求者,不得不感叹于朝政的无能,而发出“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千古绝唱。《金石录后序》所记,正好是体现她情感和创作变化的三个最关键时期。即“最美爱情”、“夫妻离别”、“生命南渡”。
最美爱情: 说不尽,无穷好
宋室南迁前,虽然也有北宋党争对家庭的影响,但李清照的生活基本上还比较恬淡、闲适。这时的创作大多流连于少女的朦胧怀春之心,或者夫妻间的卿卿我我。幼年大部分时间,她是在风景如画的家乡历城渡过。大约五六岁时,父亲李格非做了京官,便随父母迁居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那时候虽然北宋统治阶级享乐成风,但东京表面上仍极繁荣。作为一个士大夫阶层的大家闺秀,李清照不仅可以划船嬉戏于藕花深处,还可以跟着家人到街头赏花灯,看街景,这一切陶冶了她的性情,也丰富了她的精神生活。因此,创作上,她这时的词大多显得清纯、恬淡,甚至还有一点点小资的情调。比如,“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这里,溪亭、日暮、藕花、鸥鹭、常记、沉醉、兴尽、惊起、归路、回舟、误入、争渡……动静结合、声画合一,情景相谐,好一幅清新淡雅的荷塘美景图!此情此景,都是浪漫。再如《双调忆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自宋玉那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问世以来,从唐朝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李煜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到宋代柳永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以及李清照自己的名句“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似乎文人笔下的秋景,总透着一股萧瑟悲凉之气。但在这首词中,李清照的笔下既无“黄花”的惆怅,也无“梧桐”的寂寞,却是以清新舒缓的笔调,描绘了一幅生机盎然的秋之神韵。
本来,“秋已暮”、“荷叶老”,“莲子已成”,“红稀香少”,该是给人陡增些怅惘或感伤,但这里,“词人已将自己纯真的情感、青春的活力注入了眼前的秋景,将大自然人情化、感情化,从而也就使得整首词达到了人景相亲、物我两忘、心交神会之境。 ”
正因为出生在这样一个生活无忧的家庭里,随着年岁的增长,便自然而然地生发出一份“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莫名感伤。这种淡淡的、朦胧的感伤,表面看是伤春、惜春之愁,实则却是欲说还休的少女怀春情愫。尽管在他人看来,也许还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比如:“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如果这还只是写词人借宿酒醒后询问花事,曲折委婉地表达她的惜花伤春之情,那么,在《点绛唇》中,那份隐隐怀春之情已然跃然纸上:“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词中虽未正面点明这位突然来到的客人是谁,但词人“和羞走”三字,却足以印证,他肯定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而更妙的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句,以极传神凝练之笔,特写了这位少女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理。而这一个天真纯洁、感情丰富却又矜持的少女,就是李清照本人。她既是一个熟读诗文的大家闺秀,更是一个伤春、怀春的小女子。
李清照这一类的词大多写于十六七岁,主要以《浣溪沙》一组《浣溪沙·默许杯深琥珀浓》《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浣溪沙·髻子伤春慵更梳》为代表。当然,这些在《金石录后序》中并没有直接写出来,而是隐含在作者对婚后幸福和谐生活的尽情铺叙中。个人以为,这也正是作者这篇传记体散文结构处理上的精妙之处,即表面看是着重落笔于伉俪呕心收藏金石之上,却处处透射出作者坎坷一生的喜怒哀乐以及时局的动荡颠簸。
李清照18岁时,与门当户对的太学生赵明诚结婚。婚后两人情投意合,一同研究金石书画,“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可谓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尽管当时两家都是寒族,家境并不十分殷实,但生活无比甜蜜。这时的李清照也把自己整个身心放在了文学艺术的深造和金石文字的收集研究上。丈夫赵明诚更是嗜金石如命:“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
纵观李清照一生,与丈夫赵明诚一起在汴梁相守的日子最为满足,也最为幸福。这时期,她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了“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的少女时代:“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庆清朝》)牡丹盛开时,明光宫苑处,一对恩爱夫妻从早到晚对花倾觞,直到秉烛仍旧兴致不减。这首词借暮春三月牡丹之娇艳,点出赏花人的喜悦心境。志趣相投,正是当年那位伤春少女独守深闺之际所期待的。如今成为现实,也算得上是成就了一场最美婚姻。李清照是幸运的,因为她的丈夫不仅是她心目中早就倾慕的人,也是和他有着同样欢乐、同样志趣的人。而这样的丈夫,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爱人。狭隘一点说,丈夫或者妻子,并不见得就是真正的爱人,尤其是那些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牵线搭桥而成为眷侣的,更是如此。比如,同样是文人,李清照父亲李格非的老师苏东坡与他的前妻王弗生前也算感情深厚,当王弗去世10周年时,这位大文豪为悼念亡妻,专门写了一首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如果从这首词上看,苏东坡确实很爱王弗。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让人感动得无语凝噎。但是在生活中,苏东坡并不会让妻子王弗参与自己的文化生活。夜幕降临之际,月上柳梢头,月光皎洁,月色很好,苏东坡想去赤壁玩,但他却没带妻子去,而是回家跟妻子要了鱼酒喝,然后和朋友一起去玩了。可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却始终都是形影不离。他们夫妻不仅非常相爱,而且他们还有共同的兴趣,可以一起讨论许多有趣的问题。他们彼此之间的成就,自然少不了相互的鼓励与提携。《金石录后序》中回顾夫妻俩移居青州乡下的那10年里,尽管丈夫接连做过两任太守,期间也难免有过短暂小别。但相聚的日子里,两人总是陶醉于共同的志趣里其乐无穷:每获一书,即共同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对比李清照与赵明诚之间的快乐游戏,苏东坡与王弗的“十年生死两茫茫”自然也只能是“相形见拙”了。
金石搜集上是夫唱妇随,词的创作上更是彼此追随,互相砥砺,以致技法日臻成熟。有一年重阳节,李清照作了那首著名的《醉花阴》寄给在外任职的丈夫。赵明诚接到后叹赏不已,又不甘下风,就闭门谢客,废寝忘食三日三夜,才写出五十阙词。他把李清照的这首词也杂入其间,请友人陆德夫品评。陆德夫把玩再三,说:“只三句绝佳。”赵问是哪三句,陆答:“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和赵明诚,真可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回顾最美婚姻的那一段婚后相守,沉浸于金石相猜之乐的日子,也难怪,李清照会在《金石录后序》中叹一句“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了。这个时期,李清照的婚姻是美满的、幸福的,其程度或者也可以用胡适的话来说,即“他们的美满幸福使读者妒羡。”或者还可以说,是让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所有少妇妒羡的。如此说的依据,不仅来自李清照的生活,更来自她在诗词创作上的率真坦诚。有一首词牌名叫《丑奴儿》的词,传说为李清照婚后第二天所作:“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向晚轻雨,暑热之气顿消。女子一支筝曲才罢,又在菱花镜前轻施淡妆。对镜卸去重纱,薄如蝉翼的轻衫里,冰肌玉肤若隐若现。她皓腕凝脂,体香芬芳,眉目传情,嗔笑着对那良人说道:今晚的枕簟一定很凉爽。这首词自豪而幸福地讲述了李清照与丈夫这对恩爱夫妻之间的缠绵之情。且不论是不是作者婚后第二天所作,但就其内容之细腻,情感之投入,用词之坦率,就足以让人为之叹服,羡慕。李清照创作上的率真一直为人所称道。胡适曾说:“中国女子在文学史上占最高地位的自然要算李易安,易安何以能占这样高的地位呢?因为她肯说老实话,敢写她的生活。”
其实,李清照的这首词,与她的《减字木兰花》一样,是特定时期、特定环境、特定心情之下的作品,既不能说含蓄蕴藉,也不能说淫艳轻薄,倒是初为人妇的风情万种、娇态可人、风韵卓然之体现,是易安词中一道明丽而清奇的风景。如果缺少这样的词作,就无法全面展示李清照的个性魅力,也无从解读她的“婉约中偶有豪放,蕴藉中时有直白,奇瑰中间有俗俚,沉郁中亦有轻巧”之别样词风。
作为传记体散文的序,《金石录后序》行文的最大特点便是一个“真”字。这个“真”主要体现在作者对事实的叙述和对细节的精心用笔上。比如,文中说到两人对金石稀罕之作的渴求时,这样写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20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20万块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19个字将夫妻俩对那幅《牡丹图》的爱之深,得之切,失之痛描绘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读来不禁唏嘘,为之怅然。
再如:“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看到这里,读者恐怕既要为赵明诚爱金石到如此痴迷地步而费解,也会为李清照对自己的这位迂腐丈夫是如此宽容,并也是如此痴迷之追随感到可爱与可叹了。这真的是一对“彼此心意相通,目往神授”的最美夫妻。而这样的细节描写,更加凸显出了作者对夫妻曾经的志趣相投生活的美好怀念。如此,才有了作者后面的《一剪梅》中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美好的相守总是短暂。李清照和赵明诚尽管期待着“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然而,朝中新旧党争愈演愈烈,一对恩爱鸳鸯很快就被拆散。从此,两人隔河相望,饱尝相思之苦,直至最终阴阳两隔。
夫妻离别:且恋恋,且怅怅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从《金石录后序》中的这一段开始,李清照的生活完全由不得自己了。“且恋恋,且怅怅”不仅仅是对盈箱溢箧的书籍字画及古器的留恋,也是她对夫妻恩爱生活乃至家国命运的惆怅。
因为出自名门,李清照的前半生应该算是享尽了亲情的呵护和爱情的滋润,父辈的熏陶,也使他的才气辞章出类拔萃,声名远播,连饱读诗书的赵明诚也难以望其项背。但她的后半生却历尽磨难,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痛失爱偶,后来再婚又离异,长久忍受着身心的巨大痛苦,煎熬着一份难耐的寂寞。当然,也成就了她那千古流传的《漱玉词》。出人意料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曾经的纤纤弱女,当生活的离乱纷至沓来,她的笔下也出现了令众多须眉汗颜的《夏日绝句》一类气壮山河的诗词:“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字字金石,掷地有声。比起她前期的清丽华美和后期的凄清哀婉,堪称风格迥异。
1127年,金人一举攻破汴京,徽宗、钦宗父子被俘,高宗南逃。李清照夫妇也随难民一起流落江南。漂流异地,多年千方百计搜集来的金石字画却丧失殆尽。更重要的是,一对出身名门、青少年时整日无忧的恩爱夫妻,从此,无论是生活境遇,还是情感世界,都连同一个风雨飘摇中的国家一起,急剧走上了下坡路。后来,金人铁蹄继续南下,南宋王朝腐败无能,逐步自毁长城。不久,赵明诚被任命为京城建康的知府。一天深夜,城里发生叛乱,身为知府的赵明诚没有恪尽职守指挥戡乱,而是悄悄地用绳子缒城逃跑了。叛乱被定之后,赵明诚被朝廷革职。李清照深为丈夫的临阵脱逃感到羞愧,虽然并无争吵,但往昔的鱼水和谐已经一去不返,她从此冷淡疏远了赵明诚。赵明诚为什么会做出缒城逃跑这种丧失气节的事呢?是贪生怕死,还是太过留恋与才貌双全的爱妻一起度过的那种夫唱妇随的美好生活呢?笔者以为,当兼而有之,毕竟他们爱得太深太深。
1128年,夫妻俩随难民一起向江西方向逃亡,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语,气氛尴尬。行至乌江,站在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的地方,李清照不禁浮想联翩。面对浩浩江水,随口吟就了那首《夏日绝句》。站在她身后的赵明诚听后羞愧难当,深深自责,从此便郁郁寡欢,一蹶不振,不久便急病而亡。
当然,对于发生在丈夫身上的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时过境迁之后,李清照在写《金石录后序》时,采取的是隐忍的态度,即故意回避。毕竟故人已去,更何况她也许后来也已经能够体谅得出丈夫一念之差时,那种对爱妻难以割舍的纠结心情,以及事后他深深的内疚与忏悔。因此,不仅没有写,相反,《金石录后序》在这里还用浓墨重点回顾了自己与丈夫诀别前的几处细节: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
从以上李清照焦急与难过中的“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到赵明诚毅然而然中的“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读者完全能体会得出两个曾经彼此相依,难以分开的人,面对难以预料的前程之际的别无选择。读到这里,似乎也更能想见赵明诚当时的无奈。毕竟,当年建康发生叛乱时,他已经走错过一步,并因此而使自己的爱妻蒙受羞愧。这一回,当国家危难,需要他挺身而出到湖州任知州的时候,他不能再因为迷恋自己的“小家”而舍弃“大家”了。因此,只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李清照在这里通过“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几个连贯性动作和假设性解脱程序的关照,把一个爱书如命的“书痴丈夫”写得传神细腻,既让人看到了赵明诚视书画古器堪比妻子生命一样的不舍,也看到了他迂腐中自我选择的坚定。痛莫痛兮生别离。笔者以为,李清照之所以写得如此隆重,只怕内心里也有为丈夫当年缒城逃跑这种丧失气节的选择,作平反昭雪或者补充说明的意味。
诗词创作上,如果说,在京城汴梁包括新婚前后及屏居青州时期,李清照的创作风格是清纯、恬淡,甚至还有一点点惜春、伤春和小资情调的忧愁,那么,从赵明诚接任官职,夫妻聚少离多,到后来双双离开汴梁,生活漂泊无着,这个时期的诗词题材基本上是怀人思乡,离情别绪成为主调。李清照真地愁了:“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这首词作于李清照婚后不久,赵明诚离家远游之际,写出了她对丈夫的深情思念。再如《行香子·七夕》:“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全词主要借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写人间的离愁别恨。
这一类词中的代表,当属《一剪梅》和《醉花阴》,前者以一个“独”字统领全词,殘荷、孤舟、长雁、冷月、高楼,多重意象构成了愁得化不开的情怀,主人公孤独寂寞如在眼前。后者聚焦一个“愁”字。丈夫走了,妻子瘦了,云是愁云,雾是迷雾,茜纱窗前,夜凉如水,夕阳西下,疏篱隐隐约约,菊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一缕又一缕,乱了独酌女子的心绪。风儿轻轻卷起珠帘,仿佛撩开一帘心事,一个女人就在这样的景致中酝酿着自己的感情。这是思夫的李清照,两首词堪称同期双壁。即同时写于和丈夫赵明诚分别之后的那段日子,同样是通过悲秋来抒写词人的寂寞与相思,而且同时也都是流传最广、评论最多、影响最大的名篇佳作。
生命的南渡:载不动,许多愁
赵明诚的死,对李清照而言,可谓爱的大厦突然来袭,轰然坍塌。一个原本守着丈夫、吟诗品茗,读书赏景的名门闺秀,突然之间就成了顶梁柱。先是故土难留,继之故人已去。此时此刻,一声“葬毕,余无所之”,表达了词人对先夫的无限思念,和对未来的无比忧虑。而这个让她担忧的未来,并没有容她去仔细思考,去做出选择,就已经不期而遇了。
从此,李清照再也没有幸福过,她的许多传为绝唱的凄惨词句,大都是后期所写。比如“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写尽了她晚年的孤独和凄凉。此时返回头再读她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倒觉得那时候的相思之愁实在是太过富贵,太过甜蜜了。所以,南渡之后,李清照的愁,已经不仅是怀乡思夫,更是一种对家国命运的痛了。当然,和前面对婚前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的省略一样,这些内容在《金石录后序》中也没有直接阐述。“序”只是借坦陈赵明诚死后,自己如何在逃难途中,想尽办法保存《金石录》的过程,而顺带展示当时的社会时局:“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东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
“序”写到这里,李清照不厌其烦地介绍了丈夫当初在池阳分别时,交代自己要与命运共存亡的“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逐渐流失,以致最终“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的详细经过。与前文重在写自己和丈夫的往事不同的是,这一段的行文中,多个数字、多个人物以及多个事件被她反复提及。数字方面主要介绍金石数量的越来越少;人物从亲朋好友到朝廷百官以及鸡鸣狗盗之徒、势利乡邻之辈和强取豪夺的金兵。十去五六、可五七簏、负五簏去、出十八轴、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李清照数字交代之细,一方面是印证她对丈夫之所爱之物,同样“爱之如眼珠,愚蠢至此”;另一方面也是她在兑现自己当初岸边分别时对丈夫的承诺。因此,读来真像是李清照一字一句地在向自己的丈夫讲述她是怎样一点一点地去实现这个艰难的诺言的。一字一句都表达着她对先夫的思念之切。毕竟这些金石书画是丈夫的一生所爱,与命运共存亡也是丈夫的托付。对李清照来说,尽量把这些完整地保存下来,其实也是留住了一份深情念想。
为此,南渡途中,李清照先后经历了朝廷为避金难遣散后宫、金贼攻陷洪州、台州太守弃城逃跑、皇帝遣散百官、皇帝已逃往四明等事件,以致听说长江要禁渡而急出大病,由此遭遇了一连串的投靠亲友却丢了行李、雇船运书散为云烟、追随朝廷、一路艰辛以及遭遇小人构陷、被邻居暗算等。兵荒马乱中,一个离开故乡、失去丈夫、无依无靠却负荷着先夫太重嘱托的弱女子,带着丈夫视之如命的书画古玩,一路上随时都会遭遇哄抢乃至偷盗,她又面临着一场怎样的南渡呢?请看序中所记:
“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
《金石录后序》对此用了一连串的动词:到台、之剡、出睦、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遂之衢、复赴越、又赴杭、欲赴外庭投进、到越……而偏偏,这些寄托着词人满怀希望的动词,最终都以失望收场——载不动,许多愁。这真的是一场生命的南渡!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在诗词创作上,有人以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的词作为她南渡前后风格变化的标志。这首词表达的是词人的故土之思,亡国之悲和凄凉之情。据说写于绍兴五年(1135年)避难金华之时,全词用笔率直而又曲折,通篇为日常事、口头语,言浅意深。“婉转哀啼,令人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本非悼亡,而实悼亡,妇人悼亡,此当为千古绝唱。”
说到悼亡,《金石录后序》有一段情真意切的文字实在让人不忍卒读:“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题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曾经,每当淘到一本心爱之书,夫妻二人便一同校勘,整理成集,题上署名。得到书画彝鼎,也要把玩一阵,指摘指摘上面的毛病,每晚烧尽一支蜡烛才肯放下。曾经,每天吃完饭,两人的习惯是在归来堂喝茶,指着堆积的书卷,说某件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可以找到,猜中的人就算赢了。赢的人先喝茶。于是,猜中者便举杯大笑,以至于茶都倒到怀里了,反倒喝不到一口。曾经,愿意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永远地生活在这样的日子里。虽然穷困患难,可心中的志愿却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
如今,这本《金石录》还在,但那个与自己举案齐眉、志同道合的人却走了。书在人去,昔日多少事,都付风雨中。尽管书上他的手迹还仿佛是刚刚写上去一样,但他墓前的树木已能双手合抱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这一首伤秋伤情的词,一字一泪,千言万语,只能咽泣。人生,有的时候,就是孤独、疼痛、寂寞的,甚至是空洞的。所以,有很多人不愿意正视这样的现实,一味地逃避。而此时的李清照,并没有选择逃避。因此,她看清这些,也未必不是好事。她看清这些,直面这些现实,用心找到自己的内心和灵魂所真正需要的东西,好好地珍惜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怜取眼前人,这才是真正活着所应具备的态度。
有人说,李清照到了晚年,似乎只有两件事可做:回忆和铭记。回忆和丈夫赵明诚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还有一件就是铭记他的好。尽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只有一小段,却足可以让他们用来恩爱,用来幸福,用来在李清照的心里,让一生去牵挂。而对她来说,除了一种沧桑留下了痕迹,剩下的只有无边无尽的怀念和永无休止的孤独。但在笔者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事实上,李清照这个年轻时曾发出“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中年之后却一直处在孤独寂寞中的落难才女,并非是一个屈从于性别,屈从于命运,屈从于封建制度的人。即使在逃难之中,她也时常发出忧国忧民之叹。比如她在“雇舟入海,奔行朝”时写下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就以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梦游的方式,设想与天帝问答,倾述隐衷,寄托自己的情思,隐寓对南宋黑暗社会现实的失望,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和向往。景象壮阔,气势磅礴。这就是被誉为“无一毫粉钗气”的豪放词,在李清照的词作中尽管不多见,却看得出南渡以后,随着“飘流遂与流人伍”,李清照关注社会,关注家国命运的视野和情怀也渐渐开阔起来。
再比如她的《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这首词也是流落江南之后,借景生情,抒发国破家亡之恨。还有她的悲愤之作《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通篇从醉酒写乡愁,悲慨有致,凄婉情深。词中表露的乡愁因和故国沦丧、流离失所的悲苦结合起来,其中的忧愤更深。
而这样的情感,其实在《金石录后序》中也有体现。比如:“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翻译:唉,当年江陵陷落的时候,梁元帝萧绎不痛惜国家的灭亡,却忙着焚毁书画;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覆灭之时,不悲身死,死后魂魄仍把唐人夺去的书重新夺回。人的一生中最最专著的东西,难道能够逾越生死而恋恋不忘吗?)
都说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凝聚力,是民族的灵魂,更是一种竞争力。对文化的轻视,或者亵渎,无异于一种自我的毁灭。所以,李清照在这里对比了萧绎、杨广对文化的掠夺之后,而发出的“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一问,不仅在当时值得深思,即使在今天,也依然有它的价值。
综上所述, 目睹了国破家亡之后,李清照已然不是一个生活在回忆和铭记中的女子,而是一个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心系天下的有担当,有豪气的文人,她“虽处忧患穷困而志不屈”。尽管,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她殚精竭虑,编撰《金石录》,完成丈夫未竟之功,但金兵的横行肆虐,不仅难消她的家国情怀,相反,更激起了她强烈的爱国情感。她积极主张北伐收复中原,尽管南宋王朝的腐朽无能和偏安一隅,使她的希望成为幻影。南渡初期的那一首雄浑奔放的《夏日绝句》,更多的是在借项羽的宁死不屈,反讽徽宗父子的丧权辱国。可叹的是,就是这样一位在诗词创作上独步千古的奇女子,多年的背井离乡,她那颗已经残碎的心,又因她的改嫁问题遭到士大夫阶层的污诟渲染,受到了更严重的残害。她无依无靠,呼告无门,贫困忧苦,流徙漂泊,最后寂寞地死在江南。
宋元丰七年(1084),某日,山东郓州教授李格非家里有了一件大喜事,夫人王氏生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儿,李格非给女儿起名为“清照”。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李格非见女儿容颜清丽,于是提笔就写了“清丽照人”四字,于是,就叫了“清照”。有人说,李格非有一天在游历山水时,觉得自己的人格就像山间的清泉一样清廉,而“照”,就是说自己问心无愧,长女自然也就叫了清照。
关于清照名字的这个传说是否真实,今天看来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叫“清照”的名字在后来将近一千年的岁月里,被无数的人呼唤了无数次。相伴随的,除了有她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声声慢》,更有她的那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夏日绝句》!
作者介绍:
许沁,1995年8月生,大学在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多家报刊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走过去,一路繁华》《你好,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