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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看世间悲喜

2015-01-26黄德海

山花 2015年1期
关键词:低端写作者人性

黄德海

他是铁匠师傅的徒弟

年轻的肺鼓动着风箱

他呼吸,火焰也随之抖动

待师傅用火钳钳住他的心

放在了膝盖的铁石上

“还是一块废铁,

看不出未来的形状。”

徒弟离开风箱,提起大锤

师傅的小锤也从不离手

轻点在大锤将要落下的地方

——韩东《铁匠》

二十岁的霍艳,是个出版了七八本小说集、前途无量的青春小说写作者,仿佛沿着这条路,一位广受欢迎的小说家的前途就在前面。不知该庆幸还是感叹,霍艳并没有沿着这条看起来的坦途一路高歌,在类似回忆录的《兔八七的小时代》之后,不只是小说,霍艳几乎停止了写作,一晃就是四五年。再次动笔,霍艳已经决绝地离开青春小说这块领地,而当时的她,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却是T.S.艾略特说到的,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很关键的年龄了。

对青春小说,当然包括霍艳的在内,不少批评似乎有一种不当的严苛,挑剔其中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批评归结起来,不过是说这类小说没有历史纵深感,没有社会复杂性,没有对人心微妙的认识。其实,青春小说概念本身,已经预先回应了这些批评。所谓青春阶段,就是涉世未深的,对青春阶段的写作要求深刻和复杂,无异于缘木求鱼。青春小说里,不管虚构了怎样的不实空间,出现怎样奇怪的时间设置,只要写出小小少年真实的小小烦恼,小小欢笑,就算得上完满。对这类小说,里面“我”切切实实的心情故事,切切实实的青春气息,才是虚幻花园里真实的癞蛤蟆,是不可替代的真实事物感[1]。霍艳,包括所有青春阶段的写作者,因为具备了属己的青春气息,便有其自身的意义。

以上并不是说,青春小说的写作者可以一直在这个不受挑剔眼光检验的领域里随意驰骋,维持自己的即使已经畸变的偶像地位。青春期过完之后,很多青春文学的写作者或者销声匿迹,或者小心翼翼地模仿自己曾经的样子——恨不得把文字里偶然浮现的鱼尾纹彻底灭绝。与此同时,对曾经哄传一时的青春小说写作者,读者也会要求他们按照自己想象的样子成长,中途改道将被认为不忠,会被果断放弃。就像歌德在跟爱克曼谈话时说的:“在发表《葛兹》和《维特》之后不久,从前一位哲人的一句话就在我身上应验了:‘如果你做点什么事来讨好世人,世人就会当心不让你做第二次。”[2]要从这自我和读者施加的魔咒里挣脱出来,需要不小的勇气,一种跟曾经成功的自我脱离的勇气。不妨说,重新回到小说写作的霍艳,就具备了这样的勇气。

不过,勇气向来不是装饰,暴虎冯河也称不上勇气。一个写作者表达自己的勇气时,应该同时具备与勇气相配的写作能力。脱离了青春写作,像霍艳这样准备进入另外的竞争领域,就需要把自己置于小说写作的长河之中。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说:“(历史意识)对于任何人想在二十五岁以上还要继续做诗人差不多是不可缺少的;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在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赶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极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3]暂且不说艾略特这段话中包含的作家需对传统自觉当下化的要求,即从历史意识最浅显的意思上来说,所有以上对青春写作来说不当的要求,现在都成了题中应有之义,排斥将被看成逃避。

重新开始写作的霍艳没有逃避,她开始写的第一个作品《秘密》,就直接展现了社会、人性的复杂和微妙。在这篇小说里,作为前台的“我”利用一个购物网站的程序漏洞,看到了公司成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他们光鲜表面下的压抑、心机甚至歹毒。其中的各色人物,都有着秘而不宣的心事,这些心事受浅层欲望控制,并被这浅层的欲望拖进滥俗或卑劣的深渊。此后不管是《管制》、《失败者之歌》、《最低温》、《李约翰》、《无人之境》,还是眼下的这篇《离弦之箭》,在复杂和微妙的基础上,更有了对历史纵深感的把握,不同年龄阶层、对世界有不同感受的各类人,开始慢慢走进霍艳小说的世界,并用自己的方式调整着作者本人的世界。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最初的冲动大多源于表达的需要,她要把自己对世界的想法说给人听,寻求分享和认同。而在更深的意义上,写作,其实是一次次朝向自我的努力。一个写作的人,对自己苛刻,对自己不满,有时处于挣扎之中,通过写作,她接近了一点自己苛刻的标准,对自己的不满得到了弥补,同时部分缓解了不得不面对的挣扎,甚至因为写作而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磨砺出一个更新过的自我。因为人心和人生的丰富深邃,这样的写作才始终锐利,避免仅限于形式的花样翻新,不会有陈腐老套的模仿和化装变形的重复,从而在更为本质的意义上彰显写作这件事的意义。

霍艳及其小说的意义,或许就在她对自我不断更新的要求中。

霍艳的小说里有一种淡漠的气质,这个淡漠蔓延在小说的角角落落,不经意就会瞥见。淡漠的原因,是叙事者或作品中人物的主观视角,始终有一种对人性的挑剔眼光,即使对叙事者或人物心仪的人,这个挑剔也如长明的透视之灯,不眠不休地烛照着人性的腐烂之处。不用说《秘密》中对各色人等显然的蔑视,像《管制》、《李约翰》和《无人之境》这样较为克制的作品里,叙事者对其中的人物,也都对带着较为明显的不满。而在《最低温》里,即使那个女学生(甚至叙事者)喜欢的、见识不凡、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朱同,也在人性的天平上被称出了灵魂之轻。

不难看出,这淡漠的气质出于霍艳对人性一贯的苛刻,骨子里或许是一种期望远离世俗的高傲使然。可对这个盼着躲开世俗的作者小说里的世界,你会不自觉地希望离远一点,因为里面有太多比普通世俗更不堪的肮脏。拿《最低温》的一个情节来说,一贯孤高自负的朱同,暗地指示跟自己关系暧昧的女学生报考竞争对手的博士,以便抓住对方抄袭的把柄,在跟对方的所长之争中获得优势,而这个私心,又用整顿学术风气的冠冕借口遮掩。为了隐藏自私和某些不堪的侧面,表里不一差不多是世俗的常情,不妨以宽容待之。可朱同的表里不一,不只是消极地自私,还是积极地攻击;攻击呢,又用对学术的公心来掩盖;这个攻击和掩盖动用的力量,不折不扣是自己心爱的人的命运。这样不断用一层机心掩盖另一层机心的情节,在霍艳的小说里屡见不鲜。凭借这些,作品展示了人性的多个层面,而这些层面又几乎毫无例外地指向人心的低处和更低处,普通世俗在这人性的更低之处显现为远甚于卑琐的肮脏。

按照某种理论,霍艳的这类作品已经为小说世界贡献了某种特殊的东西,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我一直对这种发现式贡献,包括对任意一种发现式创新的天然好评,抱持极深的怀疑态度,因为这发现往往以对作者本身的某种损害为代价。具体到霍艳的作品,她在小说里流露的苛刻态度,非常可能是对人性观察的失衡造成的。对一个人,即便是小说中的人来说,如果不能维持感受到的各种伤痛或爱意、看到的不堪或闪光之间的平衡,只强调其中的某个侧面,容易造成习惯性的判断偏差。“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4],对人性的低端凝视过久,人性的低端也将回以凝视,写作者自身的思维和感受系统会被这凝视影响,造成进一步的判断偏差。陷入这恶性循环中的人,将不得不面对一个悖论——那些你最蔑视的人性低端部分,会变着花样涌进你用高傲垒出的清净世界。甚至可以说,蔑视某种意义上表明了自己置身蔑视之物中的愿望,虽然是不自觉的。

这个可能的观察失衡,在《失败者之歌》里得到了部分弥补。《失败者之歌》里,女儿张小雯眼中的父亲张功利和母亲沈蓉蓉,无奈而卑微地生活在社会中,在家里则表现出失败者的沉默或尖刻,但在他们的失败者形态里,没有甚于卑琐的肮脏,而是时不时流露出纯净的爱意。几乎可以说,在父亲对张小雯的爱意表达和她的回应里,含着一种中国式的父女之爱在里面:“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抱过她,连肌肤相触的机会都少有,唯一就是她发烧时,张功利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才肯在她额头上短暂停留一下感受温度,所以张小雯并不是因为可以请假而盼着发烧,她甚至愿意顶着40度的高温,去学校坐上一整天,这样她会得到父亲最多的关怀。”这种含蓄到甚至有些冷漠的父爱,是一种奇特的父爱表达传统,说不上好坏,但对这种爱意的领会需要学习。经过努力懂得理解这个爱的人,也就学会了用对方的方式来接受对方的爱,同时也会学着如其所是地爱对方。《失败者之歌》因为这种对如其所是的爱的理解,有效纠正了因作者过于严苛的眼光造成的淡漠之感,让人感到一丝明亮的暖意。这个暖意,是人性中的闪光部分在尘世最真实的显露。

《失败者之歌》大概有一些霍艳本人家庭生活的影子,这种偶然流露的暖意或许出于她对父爱的切身感受。而在《离弦之箭》的谋杀故事里,霍艳已经没有较近的情感来源可以借鉴凭靠,她必须试着放开自己,摸索进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芸芸众生的复杂形态里去感受宽广的人性事实。霍艳的确这样做了,在这个小说里,人物的悲恸里有真实的伤心,盲目的筹划里有真实的义气,回心转意里有真实的懊悔。随着杀人的原因不断明了,故事一直在翻转,人性的高端和低端在这翻转当中不断交替。按说,“谋杀最能体现人的消极潜能”[5],在一个谋杀故事里,人性的低端部分会显现得极为明确。但在《离弦之箭》里,人性的高端和低端差不多是互相促进的,其高端将低端从自身驱逐出去,低端也同样把高端从自身驱逐出去,并各自因为对方的激励而变得更为显著。在这里,霍艳显示了更加成熟的人性观察角度,她在一定意义上等视了作品中人性的高端和低端,尝试着如其所是地了解人物的爱,也如其所是地了解他们的恨,从而把人性的两端提炼出来,并在小说的世界里净化。

仔细观察《离弦之箭》里的人性变动,会发现人性的明暗在小说里交织成一条色彩不断变幻的绳索,在世俗之间闪烁,无法从他们置身其中的生活中拆解出来。这条明暗交织的绳索,甚至把对生活冷漠的叙事者“我”也打捞了起来,让她对原本以为与己无关的世界产生了部分热情。甚至在某些时候表现出一种深婉的体谅,或许正因为作者尝试着去理解不同人多层次的人性表现,这个与谋杀有关的小说反而成为霍艳小说中最远离淡漠的一篇。

霍艳非常讲究小说的结构,有的是明的,有的是暗的。明的,如她每篇小说的开头都会精心设计,注意设置悬念或导开局面,引而不发;结尾都注意力度,有的收拢如并掌握拳,有的散开如银瓶乍裂;小说的进程也有明显的节奏,起伏如丘山连绵。暗的,如有些小说会在显在的故事内部,嵌套欲望或情感的悄悄萌动和慢慢熄灭。拿《李约翰》来说,在一个明显的故事结构之外,李约翰因为与开《庄子》讲座的教授谈得投契,冷如死灰的心复燃,欲望恢复,欲望的对象也随之出现。接下来,不妨看成一个欲望被点燃又熄灭的过程,其间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情,作者却始终牢牢把控着李约翰欲望的伸伸缩缩。

这种对结构的把控能力,显示了小说写作者技艺的娴熟——在现今的小说创作中,这不算很低的要求——却并非最高的境界。霍艳的结构设置,有时会让小说直奔某个确定的终结之地,在结尾处高潮或翻转。1944年,胡兰成结识张爱玲:“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6]对小说结构的严密控制,正像一篇体系严密的论文,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故事会按某种固定的流向前进,缺少宽阔的人世之光;作者笔下的人物也会束手束脚,没有人生途路上的言笑晏晏。霍艳此前的小说,大概就因为缺少了这种对故事撒手的胆气,虽驱使人物如军队,里面总缺少一点从容的韵致。在这个意义上,《离弦之箭》是个例外,或者我更希望说是个——开端。

因为写的是一起谋杀案,《离弦之箭》牵扯起各式各样的人物,故事的发展,几乎可以说用鬼使神差来形容,有很多巧合和离奇的部分。最终的谋杀局面,从田淑贞提议,到玉茹响应,再到周林和黄贤二人承接,一开始就被命运拖上了一条不停奔跑的轨道。运行其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有过延宕,也在某些局部减缓它的发展速度,最终却无法让它停止下来。在这个小说里,我们似乎能够听到来自命运的某种回声。在这命运的回声里,故事自己活动起来,拉扯着人物离开作者的控制,作者只能跟随故事,仿佛一个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角,竟慢慢走进了纷繁复杂的成人世界。这个小说也得以用自己的方式,让作者的小说完成了从结构整饬到自在发展的转变。

在以往的小说理论里,故事差不多只是小说的基本面,算不得什么高妙的东西。小说里的人物、思想或者其他什么,才是小说高企的部分,一个按照人物性格逻辑进展的小说,仿佛也拥有比按照故事逻辑展开更高的段位。如此谈论故事的时候,大概忽视了,严密的故事逻辑会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事实的逻辑,而事实的逻辑因为勾连着真实的世界,会带着作者走进变动不居的生活之流,让她了解那些她此前不曾知道、不会知道的部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通过写作知道自己此前未知的部分,感知到此前未曾体味的情感,一方崭新的天空涌现出来,那才是真正喜悦的开端。

故事带着作者走出了结构的整饬,在人性的层面上也让作者扩大了对人性的复杂面的观察,因而《离弦之箭》里的人物,开始显现出它们各自的样子。那些曾经被作者细密心思和严苛眼光捆住手脚的人们,终于有了一次属于他们自己的舒服欠伸。有了这样的舒展从容,即便小说里的世界复杂如故,阴暗如故,也自有生机勃勃的跌宕自喜在里面。

《离弦之箭》对结构的部分解散和对人性观察的趋于宽厚,也把霍艳从置身事外者变成了置身其中的参与者。这次的置身其中,已不再是人性低端部分因作者蔑视而拼命涌进时的争斗情形,而是变成了一种——怎么说呢?关于历史,海德格尔有两个概念,一是Historie,是被记录下来的历史,是“显”出的历史;一是Geschichte,是本真的、真实发生的历史,亦显亦隐,和命运相关联[7]。我们试着把“历史”换成“故事”,以上的说法可以转变为如下的陈述:有两种故事,一种是记录“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悲欢与记录者无关,“我”只是个淡漠的旁观者;一种跟写作者自身的命运牵连,“我”的世界与故事中的人物置身其中的,是同一个世界,“我”与他们休戚相关。这一相关性消除了写作者和其虚构世界里的人们的敌意,不管是作者的高傲和严苛,抑或是人物的卑琐和无奈,在这里缔结了和解的盟约,共同走进绵长的生活之流。

或许仅仅,也恰恰从这里开始,霍艳将一改她此前小说中“他们的故事,我的小说”的模式,而变为“他们的故事,我们的世界”,写作者“我”和“他们”不再截然两分,“我”将和“他们”生长在一起。如霍艳自己所说,这个慢慢生长在一起的过程,会让她“从一个固执单调的叙事者,变得试着去参透世间的悲喜”。一个参看世间悲喜的写作者,要容忍别人的卑琐和无能,因为大多数人根本无法避免这一切。只有这样,写作者才会跟她小说世界里的人们生长在一起,避免过分凝视引起的人性低端能量的反噬,从而真正走进她内心那干净明亮的地方。

注 释:

[1]  参看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2月版,第183页。

[2]  《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20页。

[3]  《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国际文学出版公司,1989年12月版,第2页。

[4]  用孙仲旭译文。参看尼采,《善恶之彼岸——未来的一个哲学序曲》,程志民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81—82页。

[5]  布罗茨基,《布罗茨基致哈维尔公开信》,黄灿然译,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104821/。

[6]  胡兰成,《今生今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148页。

[7]  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12月版,334页,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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