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仪礼·士昏礼》中的婚姻伦理教育
2015-01-21吴庆前
吴庆前
(北京大学 国学研究院,北京 100871)
社 会 学 研 究
论《仪礼·士昏礼》中的婚姻伦理教育
吴庆前
(北京大学 国学研究院,北京 100871)
华夏礼仪文明的核心要义是伦理精神。《仪礼·士昏礼》中各种仪节的制作是对壻、妇、舅和姑各自所应担承的伦理责任进行潜移默化的教育。通过短短的一场婚礼,《士昏礼》凸显了夫妇一体而有别、夫义而妇听以及舅尊而姑慈等家庭伦理精神,从而人尽其伦、各尽其分,终至内外和顺、国家理治。
夫妇合体;夫妇有别;夫义妇听;舅尊姑慈
《礼记·昏义》中说:“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①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0-1001页。注:此套十三经无标点,凡取自该书的经文其标点皆为笔者所加。东汉末年的经学集大成者郑玄注曰:“始,犹根也。本,犹干也。”②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1页。即在最重要的冠、婚、丧、祭、射、乡、朝和聘八种礼事中,婚礼处于主干的位置。在中国最古老的礼经《仪礼》中,有一篇《士昏礼》记载着中国士人阶层婚礼的场景,《周礼》《礼记》也有零散的记载。《士昏礼》所记载的未必完全是先秦那个时代的真实图景,但《礼经》经由圣贤所订,极大地影响了后世乃至当今部分中国人的婚礼。士昏礼只持续那么一两天,但婚姻和爱情却要持续一生,于是先圣先贤在制礼作乐时,便在这短短的一场婚礼中,融入了其对夫妇之道、对美好婚姻的体认。本文即尝试去发掘《士昏礼》中以夫妇之道为核心的婚姻观。
一、婚礼不贺与婚礼摄盛
礼经中所记载的婚礼是不贺的。《礼记·曲礼上》:“贺取妻者,曰:‘某子使某,闻子有客,使某羞。’”③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38页。郑玄注(以下简称“郑注”):“不斥主人者,昏礼不贺。”④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38页。对唐以前经学具有总结之功的唐代经学家孔颖达疏曰(以下简称“孔疏”):“云‘不斥主人,昏礼不贺’者,解所以不云‘贺主人昏’,而云‘有客’之义,主人有嗣代之序,故不斥云贺也。”⑤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38页。意思是说,使者对即将成为新郎的人说:“听说您有客来,我家主人让我来进献酒肉。”明明是要娶妻,使者却不庆贺说恭喜结婚,而说您家有客,是以孔颖达才解释说不贺是因为“主人有嗣代之序”。孔颖达的解释出自于《礼记·郊特牲》,其文曰:“婚礼不贺,人之序也。”郑注:“序,犹代也。”⑥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506页。意思是说,举行婚礼就意味着壻(即新郎)的父母将要与壻、妇(即新娘)进行代际交接、家事传受了。《士昏礼》所包含的代际交接、家事传受的含义即体现在婚礼次日妇馈舅姑之后的舅(即公公)姑(即婆婆)共飨妇以一献之礼的仪节中。在该仪节中,舅姑共飨妇(即请媳妇饮食)结束后,“舅姑先降自西阶,妇降自阼阶”。*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55页。阼阶是堂下东阶,属于一家之主之阶,而西阶则是宾客之阶,或家中非一家之主所行走之阶。舅姑降自西阶、妇降自阼阶就表明了舅姑从此刻起将家事托付于妇,所以《礼记·昏义》中说“厥明,舅姑共飨妇以一献之礼,奠酬,舅姑先降自西阶,妇降自阼阶,以著代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1页。即点出了该仪节具有著代(即彰显出换代之义)的含义。父母渐老,即将换代,为人子者体父母之心,是以孝子不以结婚为大喜可贺,甚至因之有感伤之心。因此《礼记·曾子问》曰“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孔疏曰:“所以不举乐者,思念己之取妻嗣续其亲,则是亲之代谢,所以悲哀感伤,重世之改变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365-366页。
婚礼所以不贺,至少还有另一缘由,即《礼记·曾子问》所提:“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365页。对于妇来说,她将要离开共同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生养自己的家人,自然有离别之痛。后世哭嫁之俗,或源于此。
由于婚礼不贺,婚礼的礼物在规格上自然便有限制。《仪礼·士昏礼》中有关于纳征(类似于后世的定亲)的礼物的规定:“纳征,玄纁束帛、俪皮。”*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42页。束帛是二十丈的帛,俪皮是两匹鹿皮,这对于当时的士人来说不算是昂贵的彩礼。《周礼·地官·媒氏》也给出了庶人纳征礼物的限定:“凡嫁子取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217页。晚清经学大师孙氏诒让在《周礼正义》解释说:“‘入币纯帛无过五两’者,著昏礼之通法,以防侈也。”*孙诒让:《周礼正义》,王文锦、陈玉霞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96页。孙氏关于“防侈”的解释笔者也认同,只不过笔者以为,之所以防侈,是与婚礼不贺的观念相关的。
然而,如《礼记·郊特牲》所言婚礼作为“万世之始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505页。作为一个家庭传承万代的源泉,其重要性毋庸置疑,因此婚礼本身又有隆重圣洁的一面。其中一个体现是婚礼很多环节须在最神圣的空间——宗庙中举行,《礼记·昏义》:“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999页。须在宗庙中举行,是因为敬慎重正婚礼。也正敬慎重正婚礼,甚至允许出现摄盛的情况。所谓摄盛就是指规格超越常制一等而不视为僭越,《士昏礼》中亲迎之前的五礼都用大夫阶层的雁做礼物,固然有取大雁顺阴阳往来的含义,但本身即是摄盛现象。亲迎时的车用大夫等级的墨车,亦是摄盛现象。
士亲迎时的服饰据其本惯常使用的场合而言,也可视为摄盛现象。士亲迎时所穿的爵弁服是士最高等的礼服,是只在最神圣的助祭迎神场合才能穿的最神圣礼服。《士昏礼》:“主人爵弁,纁裳,缁袘。”郑注:“爵弁而纁裳,玄冕之次。大夫以上亲迎冕服。冕服迎者,鬼神之。鬼神之者,所以重之、亲之。”唐代经学家贾公彦疏(下简称“贾疏”):“云‘大夫以上亲迎冕服’者,士家自祭服玄端,助祭用爵弁。今爵弁,用助祭之服亲迎,一为摄盛。”*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43-44页。即在亲迎的这个黄昏,士穿着一生所能穿的最神圣礼服爵弁服,像迎神一样迎接新娘,即是摄盛现象。《礼记·哀公问》中鲁哀公曾疑惑亲迎时大夫以上阶层穿祭服冕服是否太隆重了,孔子答曰:“合二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宗庙社稷之主,君何谓已重乎?”*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849页。
不贺所以俭素防侈,摄盛所以隆盛圣洁,不贺与摄盛似乎是一对矛盾的概念。然而,与俭素相对的概念并非隆盛,而是铺张。铺张是全面的、过分的隆盛,而对士昏礼来说,因为有不贺之愁在,所以摄盛只体现在车、服上,其余方面的器物基本还是遵循士的规格。
二、夫妻合体与夫妇有别、夫义妇听
婚礼之摄盛与婚礼所要潜化的伦理人情有关,尤其是夫妇之伦,因为夫妇之伦是家庭乃至政治社会的伦理根基,《仪礼·乡饮酒礼》郑注曰“夫妇之道,生民之本,王政之端”。*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94页。下文笔者便考察《士昏礼》中对夫妇之伦的基本理解。
壻亲迎前在家里的预陈馔大多是成双成对的,壻穿的爵弁服是“缁袘”的,郑注:“袘,谓缘。袘之言施,以缁缘裳,象阳气下施”,*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44页。妇穿的纯衣是“纁袡”的,郑注:“袡,亦缘也。袡之言任也。以纁缘其衣,象阴气上任也”,*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49页。这些都昭示着夫妇即将合体、阴阳即将和合。迎亲回家后,当晚壻与妇要行同牢与合卺之礼。同牢指夫妇共食,合卺指饭后共饮。同牢、合卺体现的是夫妻一体、尊卑与共的爱情观,《礼记·昏义》说“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0页。《仪礼·丧服传》说“夫妻,牉合也”*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356页。,即合体之义。《礼记·内则》“聘则为妻”,郑注:“妻之言齐也。以礼则问,则得与夫敌体”*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539页。,此敌体即有同尊卑之义。
合体同尊卑,这是夫妇之亲与恩,并非否认夫妇各自在人格上和分工上的独立性,而恰相反,是为了成全男女之别、夫妇之别。《礼记·经解》说“昏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847页。男女之別首先体现为夫妇间的相互礼敬。《礼记·曲礼上》说“(男女)非受币,不交不亲。故日月以告君,齐戒以告鬼神,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以厚其别也。”郑注:“重别,有礼乃相缠固。”*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37页。也就是说,士昏礼之所以要行郑重的纳征等六礼、要告君、告庙,就是要表达礼敬,重慎男女之别。这种“厚其别”的礼敬在士昏礼中还体现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时壻妇间的相揖相敬、脉脉对视等,在婚礼后亦即发展为对夫妇间相敬如宾的强调。依郑注,之所以如此重有别、重相敬,就是因为这样夫妇感情才能坚固。反过来说,过于狎昵和放肆的感情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对彼此的温情与敬意,反而不易长久。
夫妇有别,还体现为根据男女在阴阳气质和体力能力等的差异而进行的男女分工。《礼记·昏义》:“天子听男教,后听女顺。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教顺成俗,外内和顺,国家理治,此之谓盛德。”*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2页。男主男教、阳道、外治,女主女顺、阴德、内治。据《士昏礼》,妇见舅姑时,舅之位在靠近庭院的阼阶上,而姑之位在靠近房室的户西,此站位即源自于外内分工之不同。男女阴阳相成,才能内外和顺,国家理治,夫妇双方都是彼此的“相”(辅助者),所以士昏礼亲迎前父醮子时便说“往迎尔相”。
因此,甚至可以说强调夫妇有别是为了立夫妇之义,成就夫妇彼此应有的品性。《礼记·昏义》曰:“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0页。
基于内外分工和男女差异,夫妻双方所应涵养的品行也会不尽一致、各有所重,可概括为《礼记·礼运》所说的“夫义妇听”。夫义是指丈夫要做妻子在道义上的表率和榜样。《礼记·昏义》“父醮子而命之迎,男先于女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0页。,《士昏礼》壻到妇家亲迎妇下堂出门后也要先行一步回家等候,郑注曰:“男率女,女从男,夫妇刚柔之义自此始也”,*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50页。这都是阳唱阴和、夫率妇从之意。后世有极端者,演成男权统治之局面。然而,在先秦儒家语境中,皆先重责任而非权利,儒家所讲的先后常常就责任的承担而言,例如《论语》的“先之,劳之”。因此“男率女,女从男”、“男先于女”首先都是指丈夫在责任和道义担当上要先做好表率,而后妻子跟从他、支持他,妻子的这种顺义而从就是“妇听”,听者,顺也。故讲男先女后,其本义非但不是男权之意,反而是对丈夫更严苛的要求。
当然这也并非否认女子应作为丈夫的榜样,夫妇之间终究是应如《礼记·昏义》所言“阴之与阳,相须而后成者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3页。女子的顺,并非就是绝对的顺从忍耐,《礼记·昏义》:“是以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祢未毁,教于公宫。祖祢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祭之,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所以成妇顺也。”郑注:“妇德,贞顺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1-1002页。依郑注之意,妇德是婉顺而坚贞,而并非一味顺从,这种坚贞也源自于妇对道义的坚守。婚姻合二姓之好,妇的贞顺不只是顺于有义之夫,而且也要贞顺地照顾好夫家之人。因此士昏礼次日,妇须拜见舅姑、馈食舅姑,《礼记·昏义》即说这是为了“成妇礼,明妇顺”。*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1页。《礼记·昏义》也点出了“顺”的范围:“妇顺者,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以成丝麻布帛之事,以审守委积盖藏。”*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1001页。家庭能否和美,妇顺也很重要,是以《士昏礼》经文末的补充说明即《士昏礼记》在父送女一节中,父命女曰:“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64页。郑注云:“命,舅姑之教命。”*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64页。接着“母施衿结帨,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再接着“庶母及门内,施鞶,申之以父母之命,命之曰:‘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64页。
三、舅尊、姑慈与共事宗庙
儒家讲责任与义务向来都强调双方各尽其分,而非一方尽责、另一方享受,上文所述的“夫义妇听”即如此。同理,在妇顺的同时,舅姑也要尽己之伦理责任,即“慈”,对妇的慈爱。士昏礼次日妇见舅姑后壻家的总管赞会先代替舅姑礼敬妇,在妇馈舅姑后舅姑也要共飨妇以一献之礼,即强调妇顺与舅姑之慈是共相辅成的。
然而舅姑慈爱的方式也并非完全一样。在慈爱的前提下,相对来说,舅应更多地体现出身份上的尊贵和道义上的尊严的一面,而姑则宜更多体现自己在生活中照顾体贴、亲近慈爱的一面,此道理如同上文的“夫义妇听”中所包含的对男女不同品性的分别要求。例如,在妇馈舅姑结尾,妇会一起吃姑吃剩的食物,此时“舅辞,易酱”,《仪礼正义》曰“盛氏世佐云:辞,辞其馂也。妇将馂姑之馔,姑不辞而舅辞者,统于尊也”,*胡培翚:《仪礼正义》,段熙仲点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95页。也就是说这里由舅来推辞就体现了舅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尊贵。接下来妇就开始吃姑的剩食,而“姑酳之,妇拜受,姑拜送”,也就是说姑会主动为妇酳酒,这无疑体现了姑的亲近感。是以《仪礼正义》引沈氏彤对这一节的注释中说“舅尊而姑亲则易矣”*胡培翚:《仪礼正义》,段熙仲点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95页。,“舅尊而姑亲”的概括可谓精到。另外,从《士昏礼》整个过程中壻父对壻的诸多教诫之语还可以看出,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尊贵主要还是源自于舅(壻父)对于此家族的道义表率和道义关切,此处不再逐一赘述。
舅的道义表率还体现在带领家族共事宗庙、承继家族文明。在中国人的生命观中,孩子是父母的遗体(遗传下来的身体)。引申到婚姻观中,夫是先考的后嗣,妇是先妣的后嗣,因此夫妇之道并不仅限于夫妇之间、壻妇与舅姑之间,更延展到了一个长远而广阔的文明序列和生命序列中,这就是对先祖之道(包括先祖对人类文明的贡献)的祭祀和传承。宗庙安顿着先祖的魂灵,也传扬着先祖所积淀和传承的家族文明乃至人类文明。《礼记·昏义》说“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999页。“事宗庙”不是一场敷衍造作的仪式,而是报本反始、报功报德的过程。士昏礼中父醮子而命之迎时说“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64页。,便是在告诫儿子是先考之嗣而妇是先妣之嗣,应承担起家族责任、传承起家族文明,即《礼记·中庸》所说“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挍勘记》,台湾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886页。
道莫大于伦常,华夏礼仪文明的核心要义便是伦理精神,或者说古圣先贤所以制礼的苦心孤诣和道义原则便是安顿人伦。从《士昏礼》中即已看到,此礼在潜化着、教育着夫妇一体而有别、夫义而妇听、舅尊姑慈而子孝妇顺以及继志述事以报祖先等基本伦理精神,从而使得每个人各尽其伦、各尽其分,终至内外和顺、国家理治。而反观今日中国人的婚礼,多喜欢攀比排场,不若婚礼不贺而只是壻妇同牢合卺的《士昏礼》来得俭素而温情;今日的婚礼又多喜欢喧闹,淡化了《士昏礼》中祭服迎亲的神圣与庄洁。今日中国人的婚姻伦理亦淡化了夫妇因体性之异而导致的有别,着意强调男女的等同,乃至因为对女权的过分维护而导致了部分女子对“妇顺”之德的反感。今日的婚礼伦理亦更喜欢小家庭的自由,而淡化了对先祖的感恩与承继。回望《士昏礼》,其对今日中国的婚礼与婚姻伦理的建设仍有颇多启发意义。
[1]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宋)朱熹.《仪礼经传通解正续编》正编第一册《士昏礼第三》《昏义第四》[M].黄干,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3] (清)江永.礼书纲目·昏义[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 (清)黄以周.礼书通故·昏礼通故[M].王文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
(责任编辑 毛红霞)
Marital Ethics Education inShihunliofYili
WU Qingqian
(NationalLiteratureResearchInstituteofPeking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e core of Chinese ritual civilization is the ethical spirit. The production of various rites inShihunliofYilicarries out subtle education towards the ethical responsibilities of husband, wife, and parents-in-law. From a short wedding ceremony, it highlights the domestic ethical principles of husband and wife being one body in spite of their differences, the righteous husband and dutiful wife, the dignified father-in-law and kind mother-in-law. This ensures that people do their ethics and play their part, inside and outside are smoothly and harmonious, and the country is governed rationally.
husband and wife being one body; husband and wife being different; righteous husband and dutiful wife; dignified father-in-law and kind mother-in-law
2014-11-15
吴庆前,男,福建厦门人,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经学、哲学和礼乐文明。
10.3969/j.issn.1671-2714.2015.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