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草艺术的不确定性效果
2015-01-15贺文键
贺文键
〔摘要〕狂草笔划来去自由的随意性与不可确定性,打破了当时固有的点画模式,创造了别具一格崭新的艺术审美定式。书法因其平面所具有的流动性,产生了动态的时空概念,而狂草正是极端地强调了这一手段。即使是同一个人完成同一个题材,在不同的心境与时间里,也会书写出极不相同的效果。这不仅是狂草的魅力,更是书法的魅力。
〔关键词〕狂草随意流动牵丝时空灵感不确定性
一
自古以来,在书法界都知道,狂草最推崇唐代的张旭与怀素。陆羽《僧怀素传》在写到年轻的怀素学习草书时,他的表兄弟是这样介绍张旭谈狂草的:“张旭长史又尝私谓彤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师而为书,故得奇怪。”这里的“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图1)最是形象,也最为准确。随风漂泊的蓬草自然振作,狂风吹动沙砾坐而飞走,都是说狂草书无定体。今草是一种纯粹的笔墨技术,狂草从实质上已溶入了更多的旁技艺术元素,如舞蹈、音乐、绘画等等,甚至戏曲,这些元素的加入,大大增强了书法笔墨的技法,丰富和生动了其艺术的形象性,突破了草书的相对固定的格式特征。
深入研究,就会发现狂草与今草有一个显著的不同点,那就是笔划的不确定性。张芝创造的今草艺术,基本上遵循了传统的点画思维,尽管对当时的书法艺术已有非常大的改进,但笔划与笔划之间的关系,始终停留在一个相对均恒而稳定的美学原则之下。今草虽然也有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但并没有以不确定性作为其重要的审美原则。
从张芝、王羲之和王献之的草书作品看,他们已将今草艺术的法则,使用得相当稔熟与完美了。尤其是张芝与王献之,对后代推动狂草艺术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首创者张芝的草书,勃发一种生命的律动,后人才称为草圣。王羲之的诞生,将书法美学推上了极致。“流美”的书学观随之大为流行,为之后的草书发展打下了牢不可破的基础,至今还在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如今,从各种媒介都可以看到《兰亭序》的墨迹复制。电视,杂志,印刷品,我们看到王羲之是以行书名闻的,然而据北宋的《宣和书谱》,却是把他作为草书家著录的。他的儿子王献之实验的“一笔书”,已有了狂草的雏形。尽管他们爷俩始终如一追求的乃是笔划之准确完美,完全没有将不确定性列入草书的审美范畴。
唐代的狂草不同,不确定性是她的最重要的审美标志之一。只有醉气熏天的张旭和怀素,大胆地打破了这一恒稳的定律,将书法艺术推向崭新的境界,让汉字完完全全脱离了实用主义的范畴。狂草笔划来去自由的随意性与不可确定性,打破了当时固有的点画模式,创造了别具一格崭新的艺术审美定式。人们对这种书写形式书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草书最终才成为了书法艺术中最重要的表现形式之一。
二
用笔、用墨以及点划位置,布局谋篇等等,一旦做到不能事先予以确定,整篇文本就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什么是戏剧性效果,就是给观者从心理上产生某种不确定的暗示因素,从而产生极大悬念,也就让人惊奇,产生某种吸引力。通过不断让人的视觉紧张或松弛,进而影响人的思维。人们在这种种具有强烈不可预知的过程中,得到了发现的喜悦或挫折的沮丧,让观赏者心理发生重大的跌宕与变化,深刻地体味到生命的激动与快感。
书法艺术与音乐、舞蹈、戏剧艺术具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有着时间流逝的概念。欣赏任何一幅书法作品,永远没有人从最后往前看的。这也是书法不同于美术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书法艺术中,又有不同的审美格调。今草,是一种优雅的旅行,而狂草却是山巅上的一次狂奔,或者是钱塘江潮头上的冲浪,天空中一次放飞。故在观赏它们的美时,会产生两种不同的意味与境界,其精神体验也完全异迥!
有人将狂草归结到经营视觉效果,这只说对了一半。毫无疑问,戏剧效果既是视觉的流动,又是可以感受到的语言,其心理暗示的效果极其突出。而美术作品的纯粹视觉层面,离心理导引层面与起伏变化,尚有一定的距离。这里存在着一个转化的过程。往往视觉艺术(指平面艺术)的暗示力通常要逊于动感艺术。书法因其平面所具有的流动性,产生了动态的时空概念,而狂草正是极端地强调了这一手段。
三
从创作的自由度上来说,狂草是书法艺术中最接近绘画艺术的一种形式。尽管如此,但他们的区别空间也是很大的。绘画艺术追求的是一种静止的诗意效果,它的动感蕴含在其笔触、造型与色彩之中。观赏者无法在她们的笔触中看出先后的关系,她们只是一些平板的、无时间流动的逼真符号,尽管现代艺术追求抽象的效果,但也无从解决空间与时间的矛盾。所以美术给人心理的总体感觉是恒定的。而狂草,因为其介质是汉字,具有语言上的优势,我们就通过她,可以看出起点与终点。书法艺术毫无疑问均可以做到这点,狂草尤其突出。笔触与笔划的个性特征,布局、点画所产生冲突感,矛盾性,便产生了感性的故事经历,时间概念在笔划的运动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所以观赏性、体验感不期而然地产生了。
狂草与今草的不同点,就是无限加强了这种视觉运动的效果。譬如,它尽量令观者看出来处与去处,并尽量利用去处的不确定性,勾起观者的无穷兴趣。这种东西,在音乐中叫做动机,在戏剧中叫做悬念。狂草充分利用牵丝(游丝)这一宝贵的艺术手段,墨迹干湿、厚薄,记录和演绎了人的某种精神状态,强化了此时此地此人的时空交流过程。这也是历代书法家们顽强实验的贡献。
张芝与王献之们理性的认知局限,使他们始终没有成为狂草艺术的创造者。而酒徒张旭与怀素,成为了这种翩翩舞动的平面艺术的领跑人。不懂得冲突效果的书法家,是不可能成为优秀的狂草艺术家的。在狂草艺术中,笔划就是人物,就是行为,是一种强烈冲突的艺术,这些我们在创作时必须有领悟的真谛。
四
从古至今的优秀狂草作品,其不确定性都应该存在于一个相对恒定的系统中,那就是汉字符号的习惯笔划。任何违犯了这一定律的“狂草”,就不可能产生震惊、激动和令人鼓舞的戏剧性效果。
我敢断言,没有一位狂草艺术家,在创作一幅狂草作品时,事先可以想象到作品已完成的概貌。狂草创作完全是随机、随意的。楷书、隶书、行书甚至今草书,都可以做到提前预见,但狂草绝对不行。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两幅一模一样的狂草作品,除了克隆与复制,而那只是印刷品,绝非艺术。即使是同一个人完成同一个题材,在不同的心境与时间里,也会书写出极不相同的效果。这不仅是狂草的魅力,更是书法的魅力。所以,书法作品尽管反复书写,但还是有其一样的价值。狂草尤其如此。这就像去听某个音乐家演奏同一首音乐,表演家演绎同一部戏剧,观赏者可以从中找到许多不一样的乐趣来,狂草艺术的境界又与文学创作完全一样,都来源于某一瞬间的灵感爆发。狂草的创作过程,还像诗歌的创作过程,不可捉摸,不可重来,转瞬即逝。非常崇拜中国艺术的毕加索(图2),曾经说道:“画不是提前画的,是随着人的思维活动而画成。”他经常临摹齐白石的画。他对于中国的书法应该是很了解的,这在他的《俩个小孩》(图3)一画中可以看出。在自己的后半生,他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这个划时代的理念。连一个西方的美术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中国的书法家们,尤其是狂草家应该更要明白。
大家所熟知提高书法水平的途径,是必需重视对前人作品进行反复摹拟的。然而对狂草的练习者来说,可摹性微乎其微。就笔墨痕迹来说,书法功底精湛又是狂草相当重要的方面。古代武术行当有一句行话:“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一个狂草艺术家,假如没有深厚的书法功底是不可想像的。他的作品一旦出手,必然就是花拳秀腿,徒有其表,不堪一击!
法国的抽象主义艺术家与日本的墨象艺术家,根据中国的书法艺术创造出了许多作品,如“书法画”之类。我国艺术家也进行了一定程度探索,不断用笔墨弄出了许多平面作品,作为我国书法艺术的认知尚待时间检验。不确定性因素,其基础完全是建立在恒定的汉字符号之上,失去了汉字作为依托的参照系,那么戏剧性效果就不复存在,时空流动过程,悬念感与冲突效应也就无所归依。
现代书法中有一种少字数作品,看起来也很“狂”,很开放,很自然。它们在创作之先是可以预见到作品的面貌的,甚至创作之先可以画一张草图,但我们得明白,那其实是一种设计。在这里,我给那些书法作品命一个名字———设计书法。我丝毫没有贬低这些作品的意思,我们必须承认这些作品是书法的一个变种,还有一定的意味。起码,它们本身借鉴了狂草和榜书的一些重要特征,是一种新型的艺术形式,只是不是狂草艺术。要知道,“自然”这种东西是可以设计出来,而自然的本质是不能设计的。这些作品揉合了书法与平面设计的诸多元素,更趋向美术作品的范畴。然而,这些也并没有为书法抹黑,相反,还反正了书法的生命活力。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加以区分。这样,书法大家庭就可以把这个“嫁接”品种毫无疑问地加以接纳。
中国的书法家不得不正视的这样一个客观事实。在新的形势下,科技文明和大量外国现代艺术的不断影响,我们究竟是走近或者远离书法的核心原则,这是当下每一个书法艺术家者必须弄清的问题。可以说,走向何处,当代将是书法艺术的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何去何从,不断会成为我们甚至下一、二代人深为苦恼的事情。然而,只要明白了各人所处的境地,以及我们文化的主要优势,这将不是问题。现代水墨作品,成为书法大苑中一个新的品种,正如一桌宴席,各式口味和形式皆可共存共荣。艺术绝不能釆取非此即彼的标准来制约对方。狂草艺术由于不确定性的特征,可以适应在任何境界中蓬勃生长,并且会获得令世界诧异的效果和光芒!
(责任编辑: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