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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芝冈日记选录(九)

2015-01-15范正明

艺海 2014年10期

范正明

一九四九年 北京

十月一日

《水浒传》在清代为封建统制说教者所侧目,至竭尽心力为作《荡寇志》一书。余剧《英雄谱》、《绿林铎》均借官之道白说明梁山大盗均被张叔夜杀尽,与《荡寇志》之用意同,可知其轨迹一致,当作为一事件看也。

封建说教者指农民暴动为劫数,盖无其成功之可能性也。其兴起但为应劫而兴起,其破灭则为劫数已消,正如妖为神所使,终为神所收。《封神榜》之三妖,即其例也。其立论甚巧,盖欲令反抗封建压迫者翻为封建之工具,彼等之作用但为封建统制之清道者。道既清除,则封建统制坦然而行则工具亦无所用之矣。

此工具之得心应手则如《劫海图》之所说,不孝者开膛,奸淫者割舌,打鸟者铳毙……城隍为脑,土神为手,反抗封建压迫者为封建手中之刀。梁山替天行道,天仍不免为封建所弄,今乃更进一层,直被曲解为“替统制者行道”矣。

余剧宣扬官法,亦即封建统制之法,如《公平判》殴父母律,则家人口角纷争,为子媳者亦可蹈绞斩之刑。宣扬神法则如《公平判》之肢解两片,并其较重者之惩前毖后,余于轻者以取均。《绿林铎》之九世变畜受刀,十世变瘫丐及《酒楼记》之千刀万刀之刑。盖官法不足取信,则益之以神法焉。大规模之神法执行,则为应劫,盖神法究难亲眼得见,故移此法而使得施行于世间。施行此法则假手于犯大法者,既消此劫,则身亦为神法所乘焉。

余剧如《后劝农》之苏使君,《同胞案》之武城县,《回头案》之溧阳县,《公平判》之巡接使,皆清良吏。他如《海烈妇记》、《英雄谱》、《风流鉴》、《义犬记》、《绿林铎》、《烧香案》,凡有官之戏,官均不恶,余戏盖即以补宣讲之不足,故编戏有此一定律,即凡官皆封建统制之宣道者,是以无官不清,此其特征之一也。

余剧写农人生活小处,如挑担宜用担兜,取鱼后宜将网反兜入河,磨米筛粉宜用筛箱,包烟纸宜用连环、梅花等花样为记,不宜用字纸,皆是。余剧于农人世间生活指导,自皆属于封建说教范围,但一般而论,亦自是其可取之处。

余剧说报应,几于点滴必报,如《育怪图》之收生婆,因同劝救赐发财万两;《文星现》中垃圾农夫同惜字纸,赐大大财源。此等处用意极深,知封建说教之不忽细微也。而屠夫徐大,推刀费耳,叉鱼张三镰钩头落,屠牛若可罚,叉鱼则罚亦重矣。此尤见其用笔之险与用意之深也。

黄苗子得金梁息侯所著《满洲秘档》、《光宣小记》、《瓜圃述异》三种。此公在述异中称瓜圃老人,于小记中称一息老人,兹摘其与旧剧有关者数则:

余椿儿。庚子联军禁戏。《瓜圃述异·燕山三怪》“赛金花”条云:“赛金花树艳帜于陕西巷,贵官钜贾,奔走其门,趋之者如市,无一挡意。常对人谓,世间男子,惟两个半耳。两个者一联帅(指八国联军统帅德国人瓦德),一名旦余椿儿,半个者尚大人也。吾不识联帅,而余尚皆有往来。椿儿善演花旦,貌实不扬,吾尝询其何独承宠?椿儿醉言,何不顾我名而思其义耶。余闻之愈茫然。椿儿乃极称二爷之能。谓联军入京,初禁演戏,有班主求弛禁,二爷辄令开演。至日,洋兵仍勒令停锣,而二爷单骑来,以鞭指数语,洋兵竟去不问,众大欢颂。又谓洋兵住宫内,禁令严,惟二爷出入无阻,常携之并骑出入,兵皆举手,荣幸至矣。”联军禁演戏,盖防奸细故。而戏必演出,人必观戏,不知有亡国之恨,当时北京风习亦可知矣。

响九霄与惠兴女士。《光宣小记》“响九霄”条云:“响九霄即名伶田际云,京中首演时事新戏者也。时吾杭营惠兴女士以殉学死,世皆悲之。余既合同乡京官,奏请恤表,京外士绅,远近追悼。余友张展云为编新剧,田伶慨愿扮演,自饰惠兴女士,情词哀激,观者垂泪。乡友贵林,来京募捐,一日集数千金,携归建立惠新女学,田之力也。贵林即辛亥在杭被害者。”又《瓜圃述异》杭州新市场古迹“惠兴女学”条云:“女学在迎紫门内,犹旧筑,旗营旧筑尽毁,唯此巍然独存而已。惠新女士以身殉学,余在京集捐,交贵君林重建,并奏诸褒典,今石坊尚存。女士之死,实由贵君一言所激,而女士名传;其后贵君之死,亦为人言所误,而贵君亦名传。又贵林故居,亦在迎紫门内。”按此公案当详考,息侯,杭营人也。

内廷供奉。《光宣小记》“内廷供奉”条云:“内廷演戏,向有升平署承值。咸丰后,始常传外伶。太后幸园驻苑时,传召尤频,荣其名曰“内廷供奉”。时由那中堂桐、诚内卿璋为戏提调。内监外伶,每多阻吾,周旋两者之间,余曾目睹屈膝调停,欣欣然,殊不自以为愧。那常笑对人曰:今日又坐蜡矣。众皆戏称为坐蜡中堂。甲乙争端,闻此辄一而笑解。”则内廷之戏提调,其难处乃与官府人家同也。

肃亲王演戏。肃亲王善耆,自号偶遂亭主,好戏谑,喜演戏,饰武生,勇捷过杨猴子(京剧名武生杨小楼),常以此自豪。见《光宣小记》。

汪大头(京剧名老生汪桂芬)。余入都时,汪大头早不登台。次岁忽传在打磨厂福寿堂清唱,晨至即满坐,人各一金,咸忍饥以待。近暮,汪始至,众屏息不闻唾咳,静聆其唱,声不甚宏,而沉着颇动听。余不解音曲,但觉入耳和而肃,不似谭调之糜糜甚也。遥睹其貌,亦瘦削无复大头状。后即闻其去世,此次成绝唱矣。见《光宣小记》。按《小记·序》云:“余自甲辰春,始北上应试,至辛亥冬,避地大连,故所记以甲、辛数年为断”。则息侯见汪清唱为光绪三十一年乙巳,而汪以三十二年丙午七月二十五日卒,此次真绝唱矣。(页边记:汪桂芬最后一次演戏。汪、谭之辨。)

叶楚伧《箫引楼稗钞》云:“北京偶逢叫天(谭鑫培)登台,所排戏在夜十一时,于下午二三时许即入场据座,携饽饽以御饥,不复出就晚膳,于至秽极陋之剧场中,甘耐忍守,饿七八时以待叫天。”书有戊午叙跋,所论为民初事。

寿昌来函对予前函所述有误解,史料蒐集当以新方法处理之。史料之成见最不易破,执以为实则新方法亦徒有驰骋,终难接近真实,因第一着即是错也。如云中国戏源于傀儡,盖以人代傀儡而舞,则鹅步舞当是以人代鹅,鹅亦知有舞也。执此而推论中国戏,则见其一而不见其二矣。

寿昌函云:“我过去关于某些问题,颇一得自喜,到解放区后夸夸其谈,慢慢才发现那真是浅薄得很,所以在痛自鞭策,想掌握新方法努力用功,采取群众观点,多向人请教,庶几乎会有些真于人民有益的东西写出来。也常常以此劝新来的人,我想一个能埋头读书的人,再能掌握新方法,采群众观点,那便会添加多大力量。真理只能有一个,所以真能用新方法治史的人结论大致不差。只有旧史家不明唯物辩证法,历史唯物论,各执一偏,见树木而不见森林,才会像那些治剧史史料的一样,十种以上即可有十种以上的不同说法。”说来诚挚、迫切,可证友情之不薄也。

午后一时,参加中国戏曲改进委员会所召集之戏曲界座谈会,湘戏、汉戏界在解放后求排新戏之情绪绝高,就社会情况言,新戏排出后,亦可保证其不至惨败,而京中则排《十三太保闹扬州》、《新四郎探母》皆告失败。闻武汉平剧亦曾排新戏,乃解决其戏园营业不振之问题。何以京中独不然耶?(一)、地方艺员对排新戏能振兴营业,以解决生活威胁,具有信念,能全力以赴,不达目的不止。京中艺员无生活之重大威胁,对旧戏反起依赖心理,对排新戏最多认为应时,故排戏时即十分散漫。(二)、看戏人受习惯之影响,对新戏要求不高。《新四郎探母》之失败仍在于与习惯相违。如排一崭新之戏,或不如此。(三)、京中角儿难免积重难返之病,故领头作用不够。余来京时见京戏仍是旧一套,殊觉难解,今始知之也。京戏重唱不重做,讨论中曾提及,亦曾深一层论及一句戏之精神,可因艺员对情节之理解与做派之歧义而引不同之印象与效果,更从欧阳(予倩)先生口中学得两个名词,一曰炒韭菜,乱也。一曰放水,快也。

得菱曾兄函,及寄虚静函,又家中所寄包裹昨日领出,内有函附剪寄九月十三日湘报,称长沙支前筹借委员会评议大户,其结果膺首选者,银行业为复兴银行,派借四千万元。卷烟业为欧亚烟厂,派借一千七百万元。殷实富户为唐伯球,派借三千万元。钱业为傅相承,派借一千三百万元。而支前筹借总数则为六亿元。可见唐之派借占总数二十分之一矣。菱曾、奎生各派二十元,余家无产,故未派及也。

昨晚出影剧院,遇陈粹劳先生,一时竟无从记取。今日午前出外理发,遇崔敬伯老先生,亦记忆不止。崔先生留名片于旅店,始知之也。夜往其寓所天有店回看,崔已行。是日初见焦菊隐先生,重会李紫贵、曹慕髡先生。

十月七日

午前(马)博苏来电话,约往其家午餐,饭后同访寿昌,门禁不通,乃往访瑞熙,瑞熙外出,访伯韩,坐多时。余与伯韩往北平医院视(李)维汉疾,因施手术,未得见。余由打磨厂步行归,中途遇雨旋止。

向黄苗子借周作人著《书房一角》,乃民国三十三年敌伪新民印书馆发。

摘许星园主编之《颐和园导游》:“德和园在仁寿殿之北,乃乾隆朝怡春堂旧址,咸丰庚申毁于火,光绪十八年重建,更名德和园。此进为大戏台,台累三层,下层顶板有天井五,为演戏升降之用。台下有地井五,为水法布景之用。正殿南向七楹,额曰颐乐殿,为慈禧皇太后观剧之所。东西廊各一木障界为十二厢,以赐臣工观剧。演时由内务府派二司员具官服引上,分列台之两侧角柱间,每出终引下。次出另派二员引之如例。太后御殿内门右木炕,帝在门外左窗台侍坐,后妃率王公福晋、格格等在右次间窗台侍坐。东厢为王公大臣,西第二厢为李大总管莲英,以次各厢为内廷官员,两廊侍观诸臣,俟演毕就台前位次向殿上叩头谢恩退出。今东宫门外清华农学院,即旧日幸园随銮之升平署也。宫廷剧本与通常戏曲不同,民国十四年合肥(段其瑞,合肥人)执政,召集内政商榷会,清除内廷清平署为会址,时予参佐秘书厅事,曾见有旧钞昆弋残本多种。向例限用升平署内监为演员,至咸丰间始传外优加入升平署内串演。”案编书人为朱竹坪,民十四年清除升平署为朱说。又导游人云:赐观戏者为一二三品官在东西厢跪观,因跪难持久,乃铺坐地上。暑月着七层衣,看戏终日,亦苦趣也。慈禧生日,演祝寿戏,扮上中下八洞神仙,在三层戏台同时出场,是极笨事。(页边记:宫廷演戏看众为太后、皇上、宫眷、王公大臣等。总计不到百人,就舞台规模而言,则演员之数当不止百人。且王公大臣等看戏也无非做戏,究其极,只做给一人看耳)

晚,苗子邀看小白玉霜(本名李再雯,誉为评剧皇后)评戏。是日演出之《潘金莲》,为欧阳(予倩)改本,于潘金莲之分析却是,但何以置武松?前一期之戏,往往只对主角有分析,配角但只为枝叶而已,此为知识分子个性表露也。西门庆作如何估计,却最为要紧。今夜西门庆之个性流露,不减潘金莲,犹是旧人物也。此戏原为封建说教,人物分析,乃一整套。今则潘金莲变,武松、西门庆不变,则武松且在西门庆下矣。其开场戏为《杀狗劝夫》,则贫者为兄嫂,富者为弟,弟妇杀狗,弟求兄埋此狗,兄乃不愿,由嫂双方劝勉,始允相助,比之《杀狗记》,乃点金而成铁云。(页边记:前期新戏,只变易主角性格,不从全剧角色性格打算,是谓个人主义表现)

观戏时天大雨,戏散雨止路干。

十月十日

今日大风寒,与(黄)苗子同访盛家伦(著名音乐家),约同往隆福寺翻旧书,得《雷峰塔》传奇定本一册,更以廉价买得。河南河防局重刊之敕封大王将军画像一册,所列大王将军封号有:

敕封显佑通济昭灵效顺广利安民惠浮普运护国浮泽绥疆敷仁保康赞翊宣诚灵感辅化襄猷溥靖德庇溥佑金龙四大王。

敕封灵中襄济显惠赞顺护国普利昭应浮泽绥靖溥化保民诚感黄大王。

敕封佑安广济显应绥靖昭感护国服佑灵庇髑顺永宁侯朱大王。

敕封诚学显佑威显栗大王。

敕封显应宋大王。

敕封永济灵威显应昭服昭宣白大王。

敕封统理河道翼运通济显应昭灵普顺安流衍泽显佑赞顺护国灵应昭显普佑陈九龙将军。

敕封管理江河翼运平浪灵佑赞顺斩龙杨四将军。

敕封管理河道水府灵通广济显应英佑侯萧公

敕封管理河道显灵平浪侯晏公。

敕封管理河道服惠黎河神。

敕封管理河道涌水顺风柳将军。

敕封管理河道填埽党将军。

敕封管理河道楚河帮许四将军。

(下略)……

金梁《瓜圃述异》“柳河神”条云:“新民柳河,传有河神为泥鳅精。水发无时,虽寒冰常从地下涌,顷刻成灾,众敬畏之。”涌水顺风,柳将军或即其神。

乐亭史梦兰《止园笔谈》卷五二:“梁章钜《浪迹丛谈》云:余记得嘉庆初在京日,阅邸抄,是时和珅初伏法,先是拿问入狱时,作诗六韵。赐尽后,衣带间复得一诗云: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复身。”是和相以河神自居矣。

关于秧歌腰鼓及花鼓。

秧歌是中国许多省民间流行极盛的一种歌舞形式,北方的东北秧歌、定县秧歌都是极有名的。其它如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各省,每到春节也都有闹秧歌或社火的风习。据定县的老百姓说,秧歌是苏东坡治定州时创编的。这虽是民间传说,缺乏典籍的证明,却也可供我们研究。项朝芬《秧歌诗序》说“南宋灯霄舞队之村田乐也,所扮有花和尚、花公子,打花鼓、拉花姊,田公、渔妇,装态货郎,杂沓灯街,以博观者之笑。”由此可知南宋时民间已有了秧歌活动。

现在秧歌的演出,一般有过场和小场子两种。这里有韩明达同志一条说明,可供大家参考:

陕北秧歌大体分以下的数种:

大过场———即最流行的大秧歌舞,通常作为演出的前奏或尾声。如安塞的“倒卷帘”、“里外四角”、“一朵梅花五盏灯”、“黑驴滚肘”、“黑虎掏心”;延川的“五角方胜”、“双开门”、“二龙吐须带插花”、“吐须双胜”;清涧的“十字梅”、“大游四门”;各地通行的是“卷白菜”、“双十字”、“蛇盘九颗蛋”、“珍珠倒卷帘”等。

得戏曲改革委员会通告:

十月十三日下午二时,本会举行之谈话会,由周扬同志主持,主要内容为确定本会机构,宣布全部委员名单,并批示今后工作方针。全体一致拥护,兹将谈话纪录奉告于下:

一、本会全衔: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戏曲改革委员会(在未经政府正式公布以前暂用旧名)。

二、本会全体委员名单:田汉、欧阳予倩、洪深、马彦祥、杨绍萱、赵树理、梅兰芳、程砚秋、阿英、刘芝明、周信芳、马少波、马健翎、袁雪芬、连阔如、罗合如、王亚平、阿甲、焦菊隐、沙梅、盛家伦、黄芝冈、王尊三、董天民、白云峰。

三、本会常务委员会委员名单:田汉、欧阳予倩、杨绍萱、马少波、马彦祥、赵树理、罗合如。

四、工作分配:主任(田汉),副主任(马彦祥、杨绍萱),秘书长(马少波),编审处处长(杨绍萱兼),研究处处长(马彦祥兼),秘书处处长(马少波兼)。

五、本会与戏曲改进会、中国曲艺改进会两会筹委会(群众团体)之关系,本会成立之后,中国戏曲改进会及中国曲艺改进会两筹委会仍保留。为示区别,最好两筹委会的名称稍稍改动(戏曲改进会拟改为中华全国戏曲改进协会。曲艺改进会改为中华全国曲艺改进协会)。为免工作重复,两筹委会暂停活动。

六、组织:除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戏曲改革委员会外,各地区以北京、上海、武汉、东北各大城市为重点成立分会,有系统的推动工作。

七、今后工作方针与工作重点:本会为中央政府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决策机关,进行全面的调查研究,根据材料,根据各方面的意见,确定具体政策,以政府名义发布执行。二、大力的改进剧本,大量的供应剧本,标准须有一定要求,但不能要求太高。应鼓励多创作,必要时可规定较高与较低两种标准,以适应客观需要。三、把戏曲界的队伍发动与组织起来,解决工作困难、思想改造及生活福利等问题。应与全国戏曲界有广泛而密切的联系。

中国戏曲改革委员会

十月十七日

文蕖(师文蕖,芝冈之妻)来信,家里事弄得很糟。《民主报》送来十七元,仅供三儿入一师附小。二嫂自我行后,只零星支出小菜钱共人民币二十元,累次要文蕖自筹家用。文蕖与大溟两次往冀坤折借到师家租谷二十石,第三次又折借到米一石。何其正听信张瑞林的话,向文蕖说,长沙军管会对我为兄弟奔走的事表示不满,乃向二嫂说出,因而大起争论。文蕖信上说,曾向我大发牢骚一顿。《民主报》事早已换人,长师(长沙)已接收,新教务主任杜先生屡来家催我受聘。民大则尚未开学。文蕖因我回家教课的机会尚多,意在促我回家。二嫂不在储英园住,母亲心感不安,常有微恙。但二嫂来信却说母亲极康健,并云“大嫂回家仍照顾”,却又是一种说法。

大融(芝冈之女)进华中军政大学湖南分校,已在自治女校开学,对新环境极感兴奋。信里说到做大扫除后,又到楚工(楚怡工业学校)背床的事。她原想约人抬一张床,但人家都一人背床,她便只好一人背了。到晚上又去背床板,有的同学竟因背床而生病了。又谈到学校分组是流动性的,今天在这一组,明天又在那一组,办法也极新颖。大融是第十二届学生,她的女指导员是第九届毕业生。

十月十八日

两日来天加寒,昨日已不能支,今日更甚。往虚静处,以夹袍易其驼绒袍归。两日痔疮出血极多,头昏耳鸣,故极畏寒也。

前晚在解放剧院,看华北大学新歌舞演出。其花鼓由一人唱出一句或二三句后,即由另一组人和唱一两句,更由人数较多的一组人帮同和唱几句,或原唱为问题提出而和唱为答,更多人之和唱则为其结,运用之灵活性,较弋腔之和唱为大也。以五百元购歌谱一册,即在歌谱上作长函寄大融。(页边记:弋腔和唱与新歌舞。)

十月十九日

访(熊)瑾汀与论虚静事,得一结论。访彦祥,对戏改会研究部门工作有所商谈。陈自耀兄欲来京,函余及伯韩、竹安,因将此函转瑾汀,请先询曹、周,斟酌回信。晚函刘斐章、介眉叔及文蕖。

十月二十日

明·华亭何良俊《四友斋曲说》云:“近世北曲虽郑卫之音,然犹古者总章北里之韵,梨园教坊之调,是可证也。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大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者,风糜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数世后,北曲亦失传矣。”(海盐南曲)

其时苏州海盐势力绝大,且侵及北曲势力范围,曰海盐南曲,则以海盐赅南曲矣。

又云:“元人乐府称马东篱、郑德辉、关汉卿、白仁甫为四大家,当以郑为第一。郑德辉杂剧入弦索者首推《梅香》、《倩女离魂》、《王粲登楼》三本。今教坊所唱,率多时曲,此等杂剧古词,皆不传习”。又云:“大抵情词易工,闻者亦易动听。即《西厢记》与今所唱时曲,皆情词也。至于《王粲登楼》第二折至后【尧民歌】、【十二月】,托物寓意,尤为妙绝,岂作调指弄粉语者可得窥其堂庑哉。”依《度曲须知》,则其时昆腔曲调称时曲,前两则及后一则,则其时苏州曲调,凡柔眉之情词与其地之北曲异者均时曲也。(页边记:时曲)

又云:“余家小环(丫环)记五十余曲,而散套不过四五段,其余皆金、元人杂剧词也。南京教坊人所不能知。老顿(顿仁,明正德时曲师。晚年在何良俊家研究北曲)在正德爷爷时,随驾至北京,在教坊学得,怀之五十年,供筵所唱,皆是时曲,此等词并无人问及,不意垂死,遇一知音。”

其时南都重海盐,至以概括南曲,而称之曰海盐南曲,即所谓情词易工,亦即所谓供筵所唱,皆是时曲者是也。至北曲则《四友斋曲说》云:郑德辉杂剧,《太和正音谱》所载,总十八本,然入弦索者惟《梅香》、《倩女离魂》、《王粲登楼》三本。三本中独《梅香》头一折【点绛唇】尚有人会唱;至第二折“惊飞幽鸟”与《倩女离魂》内“人去阳台”,《王粲登楼》内“尘满征衣”,人久不闻,不知弦索中有此曲矣。可知其时即元乐府四家曲亦多不可闻,故顿仁怀之杂剧词五十年,无人问津。可知(魏)良辅初期值苏州北曲之盛,盖提倡全在何氏,所谓顿仁垂死知音者是也。而时曲亦不即指昆曲言。可知良(魏良辅)谓新曲,其前身乃风靡一时之海盐南曲,海盐与昆曲之间有递变之迹象可寻矣。(页边记:魏良辅前期,娄东北曲与南曲兴替之迹,及昆曲与海盐)

十月二十一日

《四友斋曲说》云:南戏自《拜月亭》之外,如《吕蒙正》“红妆艳质,喜得功名遂”;《王详》内“夏日炎炎,今日个最关情处,路远迢遥”;《杀狗》内“千红百翠”;《江流儿》内“崎岖去路赊”;《南西厢》内“团圆皎皎”、“巴到西厢”;《玩江楼》内“花低黄鹂”;《子母冤家》内“东野翠烟消”;《诈妮子》内“春来丽日长”,皆上弦索。此九种即所谓戏文,金、元人之笔也。词虽不能尽工然皆入律,正以其声之和也。凡此皆属南戏,而笔者皆金元人,故皆上弦索。此除《浣纱》外,其他南曲曲本,可用弋阳腔唱。则北词与南词亦不能截然视之。

《四友斋曲说》云:“老顿于《中原音韵》、《琼林雅韵》终年不去手,故开口、闭口与四声阴、阳字,八九分皆是。”又云:“老顿云,南曲中如‘雨歇梅天;《吕蒙正》内‘红妆艳质;《王详》内‘夏日炎炎;《杀狗》内‘千红百翠,此等谓之慢词,教坊不隶琵琶筝色,乃歌章色所肆习者。南京教坊歌章色久无人,此曲都不传矣。”此以北唱论南曲,其时已无人知之。

又云:“余令老顿教《伯喈》(即《蔡伯喈》,又名《琵琶记》)一二曲,渠云:‘《伯喈》曲某都唱得,但此等皆是后人依腔按字打将出来,正如善吹笛管者,听人唱曲,依腔吹出,谓之唱调。然不按谱,终不入律。况弦索九宫之曲,或用滚弦、花和、大和钐弦,皆有定则,故新曲要度入亦易。若南九宫原不入调,间有之,只是小令。苟大套数,既无定则可依,而以意弹出,如何得是?且笛管稍长短其声,便可就板;弦索若多一弹,或少一弹,则亝(读qi,由三个“个”字组成,意为“不中板”、“不合拍”)板矣,其可率意为之哉!”以弦索度南曲每不入律,盖笛管长短其声,可以就板,则难精密入调。弦索则尺寸谨严,不能多一弹或少一弹,故皆有定则,此《伯喈》之为唱调,亦可知南曲海盐不及北曲之丝丝入扣,至昆曲兴乃渐同其精微焉。

又云:“曲至紧板,即古乐府所谓‘趋,‘趋者促也。弦索中大和弦是慢板,至花和弦则紧板矣。北曲如中吕,至【快活三】临了一句,放慢来接唱【朝天子】”;正宫至【呆骨都】,双调至【甜水令】,仙吕至【后庭花】,越调至【小桃红】,商调至【梧桐儿】,皆大和,又是慢板矣。紧慢相错,何等节奏!南曲如【锦堂月】后【侥侥令】,【念奴娇】后【古轮台】,【梁州序】后【节节高】,一紧而不复收矣。”就南北曲板之紧慢言,北曲能紧慢相错,南曲则一紧不复收,故南不如北。按南戏多金、元人笔,故能上弦索者多,如所列九种是。惟就《伯喈》曲言,则为唱调,于弦索每不入律。故南北曲虽不当是截然二种,然南曲尺度不如北曲之严,盖富于地方性也。此于论曲板紧慢亦可以见之。

十月二十三日

王九思、康德涵。王九思,字敬夫,号汉陂,户县人。与康德涵俱以词曲名一时。敬夫将填词,以厚赀募国工,杜门学唱三年然后操笔。德涵于歌弹尤妙,每敬夫曲成,德涵为奏之即老乐师,无不击节叹赏也。(《尧山堂曲纪》)

徐霖、杨循吉。杨循吉字君谦,吴县人,号南峰山人。正德末,循吉老且贫,识伶人臧贤,为上所幸爱。上一日问谁为善词者与偕来。贤顿首曰,故主事杨循吉,善词。上辄为诏起循吉。已见上毕,上每有所幸燕,令循吉应制为新声,咸称旨受赏。然赏又不授循吉官与秩。间谓曰,若娴乐,能为伶长乎?循吉愧悔,汗洽背,谋于贤,乃以他语恳上放归。明常州蒋一葵《尧山堂曲纪》云:徐髯仙霖,金陵人,数游狭斜,其所填南北词绋入律,青楼侠少,推为渠帅。正德末,上南征,嬖伶臧贤荐霖于上,俾填新曲,约爱幸之,令提调六院事。霖惶恐甚,然不敢辞也。后回銮,事始解。徐霖字子仁。武宗南狩时,伶人臧贤荐之于上,令填新曲,武宗极喜之。余所见戏文:《绣襦(记)》、《三元(记)》、《梅花(记)》、《留鞋(记)》、《枕中(记)》、《种瓜(记)》、《两团圆》数种行于世。

徐、杨皆南都人,武宗末,皆为臧贤所荐。因帝以伶长蓄之,皆不得志。当时南都士大夫于词曲均夙习,如徐则更不在礼教之中,然不屑于与伶人伍,仍是措大家声也。徐游狭斜,故《绣襦(记)》乃成绝唱。

梁伯龙教人度曲,为设广床大案,向坐而系列之。两两三三,递传叠和,一永之乖,觥晕如约。尔时,骚、雅大振,往往压倒当场。其后则顾靖甫掀髯微歌,约束甚峻。每双环发韵,命酒弥连颐翕翕而不敢动。伯龙已矣,靖甫岂可多得?梁雪士将诣白门来别,辄与邹瑞卿接拍竟日,其有愧乎予之不知其事也。”当时度曲乃良晨令节,士大夫骚雅之事,与民间戏剧演出全不相涉。顾靖甫前已及其人矣。

十月二十四日

清·刘熙载融斋《曲概》云:“王元美评曲,谓北筋在弦,南力在板,可知元美时,弦索之律,犹有存者。后此,则知有板而已。然板存即是弦存。沈君征论板之正赠,通于弹拍近之。”王元美后,昆曲盛而弦索之律亡。然板之用与弦之用同也。

清·辽海刘廷玑《在园曲志》云:“旧弋阳腔用一人自行歌唱,原不用众人帮合,但较之昆腔则多带白作曲,以口滚唱为佳,而每段尾声,仍有收结,不似今之后台众和,作哟哟罗罗之声也。西江弋阳腔、海盐浙腔,犹存古风,他处绝无也。近今且变弋阳腔为四平腔、京腔、卫腔,甚且等而下之,为梆子腔、乱弹腔、巫娘腔、锁呐腔、罗罗腔矣。愈趋愈卑,新奇叠出,终以昆腔为正音。”西江弋阳腔犹存古风盖指旧弋阳腔说。其变为四平腔,今四平无众和也。为京腔、卫腔,则北地之弋腔也。唢呐腔合吹腔犹存此名。巫娘腔如湘剧高腔之“赵氏女,离故乡”。罗罗腔则与前文之罗罗腔相应。盖泛指弋腔之民间流派言之。

《在园曲志》又云:“明昆山魏良辅,能喉转音声,始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山腔。”合前文观之,则弋阳、海盐故调当即指犹存古风之西江弋阳腔、海盐浙腔,言肯甚。

李调元《雨村剧话》:“沈宠绥《度曲须知》:北化为南,凡腔皆起于洪武(明初太祖年号),而兼祖中州。一时有海盐腔、义乌腔、弋阳腔、青阳腔、四平腔、乐平腔、太平腔之殊。虽口法不等,而北曲消亡矣。嘉(靖)隆(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讹陋,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婉协,字则头腹尾毕匀。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所度曲皆“折梅逢使”、“昨夜春归”诸名笔,采于传奇则有“拜新月”、“花影夜静”等词,气无烟火,别有腔板,绝非戏场声,名曰昆腔。自有良辅,而曲词已极抽密逞妍,后世依为鼻祖,洵曲圣也。据此则昆腔者,实魏良辅一人所创也。”案李说实太过,虽非一人创,亦不愧豪杰之士。

清·刘熙载《曲概》云:“明嘉隆间,江西魏良辅,创水磨调,始行于娄东,后遂号为昆腔。”刘谓魏为江西人,特其调始行娄东,说与沈宠绥同,是也。

明·张元长《梅花草堂曲谈》云:“魏良辅,别号尚泉,居太仓之南关,能谐音律,转声菲丝。张小泉、李敬坡、戴梅川、包郎之之属争师事之惟肖,而良辅自谓勿如户侯过云适,每有得,必往咨焉,遇称善乃行,不即反复,数交不厌。时吾乡有陆九畴者,亦善意转音,愿与良辅角,既登坛,即愿出良辅下。梁伯龙闻,起而效之,考订元剧,自翻新作,作《江东白苎》、《浣纱(记)》诸曲。又与郑思笠精研音理,唐小虞、陈楳泉、五七辈杂转之,金石铿然。谱传藩邸戚畹金紫××之家,而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张进士新勿善也,乃取良辅校本,出青于蓝,偕赵瞻云、雷敷民,与其叔小泉翁,踏月邮亭,往来唱和,号南马头曲,其实秉律于梁,而自以其意,稍为均节,昆腔之用,勿能易也。其后,茂仁、靖甫兄弟皆能入室,间常为门下客解说其意。茂仁有陈元瑜,靖甫有谢含之,为一时登坛之彦。李季鹰则授之思笠,号称嫡派。”当时苏州各腔为一变乱复合时代,故陆九畴亦善转音,不独良辅善转新腔,但陆又反良辅耳。良辅自谓不如张季等。有得则咨过云适,此其成功要素之一,人多忽之,茂仁、靖甫为兄弟,靖甫则顾靖甫也。(页边记:梁伯龙考订元剧,其制曲与北曲有关)

《曲谈》云:“梁伯龙风流自赏,修髯美姿容,身长八尺,为一时词家所宗,艳歌清引传播戚里间;白金文绮,异香名马,奇技淫巧之赠,络绎于道。每传柑楔饮竞渡穿针落帽一切诸会,罗列丝竹,极其华整,歌儿舞女,不见伯龙,自以为不祥。人有轻千里来者,而曲房眉黛,亦足自快,一时佳丽人也。”又云:“伯龙死久矣,其新翻杂调,往学家、历史家、艺术家、音乐家共襄成此盛业,非但集中于内,且当公之于人民大众也。”

巨赞(高僧)约偕李芳远先生于金台大旅馆。李,弘一法师弟子也。由李作东,午食于东安市场某素菜馆,素食亦享受之一种也。痔仍出血,精神极困顿。午后便道谒舅父,不遇。返旅馆,乃大睡。

十月二十五日

予曾思及心、物加之论。巨赞云:心总占先一着。如依此走向,《牡丹亭》生者可死,死者可生之路,然临川(汤显祖)立思,又安能无所附的,故人之白日梦,亦附于有限之境,非无端而起也。王充《雷虚篇》云:“钟鼓无所悬着,雷公之足,无所蹈履,安得而为雷。……雷公头不悬于天,足不踏于地,安能为雷公。飞者皆有翼,物无翼而飞谓之仙人。画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如雷公与仙人同,宜复作翼。”画仙人着翼,那佛教诸图天使与飞天皆如此,神佛像不着翼而足下有莲花云彩,盖必有所蹈履也。如达摩渡江,不假一苇,甚且无江,则亦必无此渡也。渡者心之动,又安能先江而起,不附苇而行耶?偶思及此,乃记之。巨赞云:“如梦幻泡影,只言其变动不居已耳。”(页边记:心占物先志疑)

徐复祚《三家村老曲谈》云:“梁伯龙作《浣纱记》,无论其关目散缓无骨无筋,全无收摄,即其词亦出口便俗,一过后便不耐再咀。然其所长,亦自有在。不用春秋以后事,不装八宝,不多出韵,平仄甚谐,宫调不失,亦近来词家所难。”则《浣纱》之所长,只如不多出韵之类,而所短则不是戏,只是曲,且曲亦无好词,不知时人何以尚之。(页边记:《浣纱记》之所短)

祝希哲《三家村老曲谈》云:“祝希哲,长洲人,为人好酒色六博,不修行检,常傅粉黛,从优伶间度新声,侠少年好慕之,多赍金从游,允明甚洽。”明·常州蒋一葵《尧山堂曲纪》亦举此条,则云:“从优伶酒间度新声”也。惟祝枝山亲自登场,似不增一字而隐,“多赍金从游”,则此公开风气之先矣。

衡州太守冯正伯(名冠)云:、邑人徐复祚,常熟人,少善弹琵琶,歌金、元曲(北曲),五上公车,未尝挟文,惟挟《琵琶记》而已。余友秦四麟,为博士弟子,亦善歌金、元曲,无论酒间兴到,辄引曼声,即独处一室,而呜呜不绝口。学使者行部至矣,所挟而入行笥者,惟《琵琶》、《西厢》二传,或规之,君不虞试耶?公笑曰:吾患曲不善也,奚患文不佳也。(见《三家村老曲谈》。按《琵琶记》与金、元曲当有多少关系,此不独于五娘琵琶见之。)

张伯起《三家村老曲谈》云:“张伯起有《处实堂集》,著述甚富。晚喜为乐府新声,天下之爱伯起新声甚于古文辞。乐府有《阳春堂六传》,而世所最行者,则唐李药师《红拂记》也。伯起善度曲,自晨至夕口呜呜不已。吴中旧曲师太仓魏良辅,伯起出而一变之,至今宗焉。常与仲郎演《琵琶记》,父为中郎,子赵氏,观者填门,夷然不屑意也。”昆腔后有张进士新之南马头调,张伯起又一变魏曲,是昆腔不因魏而止。

雷敷民、金文甫、沈卫安、杨雄峰、张平甫、顾僧孺《梅花草堂曲谈》云:“性喜声歌,绝不能解其事,又不能集其人,然三十年间集此堂者,沦落几尽矣。沈卫安不知泰昌之世,杨雄峰、张平甫不及天启之朝,顾僧孺奉行新历,十二日而死,宜不痛哉!雷敷民望八之年,足开冰雪,逢场咏啸,耳识稍钝,发声愈高。金文甫好演《琵琶传》,或请为之,欣然便作。风雨之朝,窥户以候演者,沽洒作食,无所于怀。问其年,已六十余矣。(页边记:雷敷民即随张进士新者,今其人老矣。余恂演《琵琶记》)恂字孺子,龙游人,太仆日新仲子。生而颖异,试辄冠军,善音乐,尝与优伶处。顺治辛卯,榜前,恂方登场演《蔡邕别亲》一折。榜发,恂中第一。观者已为之兆也。解元文出,人争购诵,风气一变。壬辰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李调元《谈墨录》)

柳生(昆腔)、汪姬、蔡姬(四平、弋阳)观柳生作伎,供顿清饶,折旋婉便,可称一时之冠。至其演庞氏《吸水》(《跃鲤记》之一折),令人涕落。昔袁太使自命铁心石肠,看到此,辄自取扇自障其面。吾尔时可幸无眼,却有耳矣。腔右昆山,有声容者多就之。然五十年来伯龙死,沈白他迁,昆腔稍稍不振,乃有四平、弋阳诸部,先后擅场。然自新安汪姬、上江蔡姬而后,寥寥矣。柳生多一往之情,而面有不可之性,知其解者,不免愁绝。《梅花草堂曲谈》云:昆腔胜后五十年稍不振,四平、弋阳复起。

钱塘李渔《笠翁剧论》:谓昆调不能奏演《北西厢》,而《南西厢》出。其言曰:“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有被诸管弦,不便奏诸场上,但宜于弋阳、四平等俗语优,不便强施于昆调。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兹请先言其故。北曲一折只隶一人,虽有数人在场,其曲只出一口,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泻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为众口,故演《北西厢》甚易。昆曲悠长,一字可抵数字,每唱一曲又必以一人始之,一人终之,无可助一臂者。以长江大河之全曲,而专责一人,即有铜喉铁齿,其能胜此重任乎?此北本虽佳,吴音不能奏也。……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剧,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则乐观恐后。何也?以其腔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也。”

(页边记:一、《南西厢》之出在昆调,既行之后,惟昆调不能学《北西厢》,故有人改为南曲也。二、弋阳腔能歌南曲,惟《浣纱》不能。盖标准昆曲,故弋腔不能歌之。三、弋腔不能歌《浣纱》,但四平、弋阳能歌《北西厢》,亦即能歌其他南曲,且兼及北曲也。四、弋阳、四平之歌南北曲,早已如此,非晚明昆曲盛后稍衰时乃如此)

十月二十六日

北路晋戏《蝴蝶杯》,演胡妾在龟山买娃娃鱼事。

据清乾隆武邑秦武《闻见辨香录》云:“孩儿鱼,偃额,头大如其身,尾上而微圆,无鳞髦,皮黑花色假鲇鱼而有四足,后爪五,土人呼为娃娃鱼,谓其啼声似小儿也。又谓其能登树,水岩之下多有之,大者可二尺许,遇大雨水发,多浮出,土人取而食之,肉肥白细嫩,只有脊骨,剁其肉为块犹自动,余在西京数见之。”范镇东《斋笔录》云:“蜀有魶(音nā)鱼,善缘木有声如啼儿,即此。”则此鱼四川、山西皆有之。

金在衡南都自髯仙(即徐霖)后,惟金在衡(銮),最为知音。《尧山堂曲纪》云:金銮字在衡,有《萧爽斋乐府》,亦是作家。华亭何良俊号为知音。见《四友斋曲说》。

按:论昆曲之兴,当从(明)武宗南狩说起。其时徐、杨为上所重,乃开风气之先。

徐霖、顾起元《客座曲语》云:“徐髯仙晚遇武宗皇帝,同幸其家,在快园池中捕鱼,挟以北行,与上同卧起,赐飞鱼服。然杂在佞幸中,公非所志,竟谢归。又二十余年,年八十余而卒。”又曰:“金陵前辈多有著述,徐山人霖有《中原音韵注什》。”又曰:“徐子仁七十时,于快园丽药堂开宴,妓女百人称觞上寿,缠头(赐妓女之资)皆黄琳(字)美之实贻者。”

《客座曲语》云:“黄琳美之元宵宴集富文堂,大角伎,集乐人赏之。徐子仁,陈大声二公称上客,美之曰:今日佳会,旧词非所用也,请二公联句。即命工度诸弦索何如?于是子仁与大声,挥翰联句,甫毕一调,即令工肆习,既成而合奏之,至今传为胜事。”又云:“大声为武弁,尝以运事至都门,客招宴,命教坊子弟度曲侑之。大声随处雌黄,其人距不服,盖初未知大声之精于声律也。大声乃遥揽其琵琶,从座上快弹唱一曲,诸子弟不觉骇伏,跪地叩头曰,吾侪闻且见也,称之曰乐王。自后教坊子弟无人不愿请见者,归来问者不绝于岁时。”

(页上记:陈铎字大声,有《秋碧乐府》、《梨云寄傲》、《公余漫与》行于世。《周氏曲品》云:“指挥陈铎,以词曲驰名,偶因卫事谒魏国公(徐祖辉)于本府。徐公问:可是能词曲之陈铎乎?陈应之曰是。又问能唱乎?陈遂袖中取出牙板,高歌一曲。徐公挥之云,乃曰:陈铎是金带指挥,不与朝廷作事,牙板随身,何其卑也。”)

陈荩卿《客座曲语》云:“顷有人陈荩卿,所闻亦工度曲,颇与二公(徐、陈)相上下,而穷愁不称其意气,甘为林头捉刀人以死,可叹也。”陈与顾起元同时人。周晖《周氏曲品》云:“陈苡卿闻,工乐府《濠上斋乐府》外,尚有八种传奇:《狮吼(记)》,《长生(殿)》,《青梅(记)》,《鸣凤(记)》,《同升(记)》,《飞鱼(记)》,《彩舟(记)》,《种玉(记)》。今书坊汪廷讷皆刻为己作。余怜陈之苦心,特为之拈出。”案《猥谈》称其时曲山曲调多变易,其风气当由武宗南巡导其先,黄美之等豪家复以此相尚,而后徐、杨、陈、陈等,以世艺为时气,海盐南曲因极其盛而具时曲之名,一再变革,而昆曲成矣!

谈夫来函,仍欲来京觅事,并请函介陈润泉,与陈取得联系。余复函论及事云:“余来京原系被动,事关骨肉,不得不行。来京后则事之进行,诸多滞碍,一时不能舍而独归,乃久困于此。原由二嫂自认,芝冈家事,渐不必管。未行前即申言:事要你做,家我不理。则芝冈自须另作考虑。即行后来函申言:不负担妻儿生活,则我自不问兄弟安全与否同,只身独归也。今则归无盘川,留无衣被,荆人屡次告急,老母无计安排,且势已成骑虎,则只能作塞翁失马想矣。拟逼令妻儿自行设法,不顾一切,从速来京。但不知伊等有此决心否?芝冈家属来京后当拆散,大融自觅途径,可不必来。诸儿自有公家给我安排,荆人则当为觅一小就,或入大学学习。母亲能来,则活亦自无问题,惟不是老太太耳。”并为作介绍陈润泉函拟一同寄出。

十月二十七日

周宪王明太仓王世贞《王氏曲藻》云:“周宪王者,定王子也,好临摹古书帖,晓音律,所作杂剧凡三十余种,散曲百余,虽才情未至,而音调颇谐,至今中原弦索多用之。”明顾曲散人《太霞曲语》云:“周宪王所著《诚斋乐府》,大抵皆宴赏鸣豫之词。”

(页边记:周宪王杂剧散曲,才情未至,音调颇谐,而乐府多宴赏鸣豫之词。其著述种类之多,疑是门客代作也)

杨慎《王氏曲藻》云:“杨状元慎,才情盖世,所著……颇不为当家所许。盖杨本蜀人,故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也。”常州蒋一葵《尧山堂曲纪》亦引其说,词正同。

高明则诚者,温(州)之永嘉人,以春秋中元至正乙酉(1345)榜,授处州录事,调浙江阎幕都事。方国珍聘置幕下,不行,旅寓明州,以词曲自娱。因感刘后村之诗:“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唱蔡中郎”之句,乃作《琵琶记》……高皇帝微时,常奇此传,及登极,召则诚,以疾辞。使者以传进,上览之曰:“五经四书在民间譬诸五谷不可无,此剧乃珍馐之属,佾豆(舞宴之意)之间,亦不可少也。”及卒,陆德旸以诗吊之曰:“乱离遭世变,出处叹才难。坠地文将丧,忧天寝不安。名题前进士,爵署旧郎官。一代儒林传,真堪入史刊。”《三家村老曲谈》云,或谓方国珍据庆元时,有翯明者,避地鄞之栎社,以词曲自娱……乃作此记。(《尧山堂曲纪》)

按《尧山堂曲纪》云:“高拭字则成,作《琵琶记》者。按高明,其字则诚,非则成也。或因二人同时同郡,字又同音遂误耳。”王氏《曲藻》,亦谓《琵琶记》作者为高则诚。《曲纪》又云:“高皇帝微时,常见此记而奇之,比即帝伍,因遣使征拭,东嘉辞以心恙不就。使者复命。帝曰:朕素其名,欲用之,原来无福。是谓东嘉为则诚也。”然故事内容与高辞以疾类。《雨村剧话》云:“元末永嘉高则有字则诚,编《琵琶记》,国朝遣使征解不就。既卒,有以其记进者,上览毕曰……”则引自《青溪暇笔》。进记在卒后,又一说也。而清·梁绍壬《两般秋雨曲话》谈,则认高则诚为东嘉。又按《三家村老曲谈》、《尧山堂曲纪》均称感刘后村诗,而清人《雨村曲话》、《两般秋雨曲话》则称见陆放翁诗。

十月三十日

午后,往北京饭店听李涛先生战局报告。申剑涛有函来,欲因伯韩之力来京参加出版署工作。长沙人士之所望甚奢,不独谈夫然也。信即复。

“满村争唱蔡中郎”,盖早有如此一段故事,并非东嘉(《琵琶记》作者高则诚)有感于诗,乃编出一段故事以入于戏。《三家村老曲谈》云:“陶南村《说郛》,载唐人小说‘牛相国僧孺之子敏,与同人蔡生邂逅文字交,寻同举进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适之,蔡亦有妻赵矣,力辞不得。后牛氏与赵处,能卑顺自将。后蔡仕至节度副使。南村又与东嘉同时,会稽、温州又同省,则琵琶之作,必是为也。”《艺苑卮言》亦举《说郛》所载。但南来时已有《赵贞女蔡中郎》,且有雷击伯喈节目,则赵蔡均南宋时剧中人,不由东嘉作俑。《说郛》所载,但可证明东嘉依此改换民间琵琶情节耳。惟此唐人小说只陶南村见之。而述其梗概于《说郛》。《少室山房曲考》则云:“偶阅《太平广记》四百九十八卷杂录,末引《玉泉子》云:邓敝……以孤寒不中第,牛蔚兄弟僧孺子,有气力,且富于财,谓敝曰,吾有女弟,子能婚,当相为展力,宁一第耶?时敝已婿李氏矣。其父尝为福建从事,有女二人,智善书,敝行卷多其笔迹。顾己寒贱,未必能致腾踔,私利其言,许之。既登第,就牛氏亲。不日敝携牛氏归,将及家不敢泄其事。明日,牛氏奴驱辎重直入,即出牛氏,居常玩好被帐杂物,到庭庑间。李氏惊曰:此何为者。奴曰:夫人将到,令某陈之。李氏曰:吾敝妻也,又何夫人焉?即抚膺大哭。牛氏至,知其卖己也。请见曰:吾父为宰相,兄弟皆在郎省,纵嫌不能富贵,岂无一嫁处耶?其不幸岂唯夫人?今愿一与共之。李感其言,卒同处终身。乃知则诚所谓牛相即僧孺,而邓生登第再婚,事皆符合,姓氏稍异耳。”后邓官至秘书,其位恍惚类邕。

胡应麟认高氏或据《卮言》所引,但《说郛》所载不如《太平广记》之实。其所据为“僧孺二子曰蔚曰丛,俱节度至尚书。蔚子徽,丛子峤亦显,而绝无所谓繁也。”按东嘉改换民间琵琶情节,必曾依据《玉泉子》。陶南村之述说,盖故作狡狯,所称唐人小说,即《太平广记》也。

十月三十一日

谈夫二十三日函由张老转到,谓日前有两处工作机会,每次进行活动,均遭人从旁暗伤,谓某为某之什么,有如何密切之关系,从前共同如何云云。又云,弟入社会四十年,不问在任何工作场所,或机关或学校,没有不受到嘉勉和崇敬,只有在民政厅的开始的一年(三三到三四)和在田粮处的一年是最没有出头机会的时期。此等语自不免令人意消,吾家邓敝不当作如此说也。往张宅,与虚静论移家事。归致谈夫长函,告以如欲来京,则可护送母亲同来,谋事不可必得一游历机会也。午前,招待所议鼠疫防止。

十一月一日

琵琶有夫妇一面,有亲子一面,故有伯喈雷击,全忠全孝之节目变易。《尧山堂曲纪》云:“东嘉此记,为其友王四而作。王四初学不仕,东嘉与之友善,劝其起举,后遂登第,弃其妻而赘于不花太师家。东嘉欲挽之不可得,故作此记以切讽之。记名琵琶者,取其二字上各有二王字,并得四王字为王四也。牛太师者盖元人呼牛为不花,故谓之牛。而托名于伯喈者,以伯喈尝从董卓之辟,卓亦称太师故也。其初以蔡中郎不忠不孝,记成,梦伯喈谓之曰,子能彰我于善行,当有以报汝。沉而有感,以全忠全孝易之,东嘉后果发解。高皇帝(此指明太祖朱元璋)微时,常见此记而奇之,比及闣位,询得其实,遂掯王四,循之于法。”琵琶弹唱之具,五娘琵琶上路,但可证元末明初,南词与金、元曲截然无关。改不忠不孝为全忠全孝,乃封建统治者之所要求,而雷打不孝,则民间性也。记中具见此种回护之迹象。而湘戏弋腔(高腔)则较为露骨,打三不孝则当场处理此四字矣。刘廷玑《在园曲志》云:“传言明太祖读《琵琶记》,极为称赏,但欲改易一二处,面语东嘉曰,诚能改之,赐以官。东嘉唯唯,然竟不肯易一字。如此见其品行之高。”如明祖欲改《琵琶》,必自成全忠全孝起,所谓“世间好事全忠孝”是也。高不从明祖,何独从蔡邕之许报于梦幻中,而增此状元谱耶?《在园曲志》云:“或云因指王四而言。赵五娘者,赵姓下第五为周氏,蔡邕者,取卖菜佣下二字同音也。皆不可考。”是已。笠翁(李渔)剧论云:“人谓《琵琶》一书,为讥王四而设,因其不孝于亲,故加以入赘豪门,致亲饥死之事。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于其上,则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语也。”笠翁之见,见于剧论。如曰:“传奇书,昔人以代木铎,后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报仇泄怨,心之所喜者,处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怨者变以净丑之形,且举千百年未闻之丑行,幻设而加于一人之身,使梨园习而传之,几为定案,虽有孝子贤孙,不能改也。噫!岂千古文章止为杀人而设?一生诵读,徒备行凶造孽之需乎?”其于明代文人借戏曲造谤之风,已痛切言之矣!

又《两般秋雨曲谈》云:“高则诚《琵琶记》,相传以为刺激王四而作,驾部许周生先生宗彥尝语余云,此指蔡卞事也。卞弃妻而娶荆公之女,故人作此以讥之。其曰牛相者,谓介甫之性如牛也。”此仍不外附会其说,好奇之过,与王四略同。

访彥祥兄,并访杨绍萱、马少波两先生。归途访舅父,不遇。写信告文蕖,请作移家准备。

十一月三日

午前访虚静,未行前在招待所打防鼠疫针。田洪兄奉田伯母午后抵京,在归途中相遇,因同往北京饭店。晚与田洪兄话博苏并看百龄。

十一月四日

抄录传奇剧本:

《鹦鹉记》———潘丞相寿日思妻。(以下楷体为白,宋体为唱)

【四朝元】(丑)华筵盛会,风柔帘幕时曾记。蟠桃之日,父母之年,一喜又一惧。爹!但愿你千秋百岁,福

如东海,川流不息,寿比南山,高山耸北极与松柏长青以。老爷!且请展愁眉,消遣情怀,一团和气,把往事总休提,今朝须沉醉。(合)只落得千思万忆,悲切切空弹珠泪。

【前腔】(生)今当寿日,缘何不见妻?曾记得年年此日,与夫人弄斗传杯,相劝情和美。夫人!你今日在哪里?又记得早起上朝时,问寒加衣,问饥进食,百般周备。自你去世之后啊!饥馁谁瞅,问冷暖只自知。使我听之无声,视之无形,只落得冷清清,唔……长叹息。喳!那日急急走回归,我闷坐在庭帏,夫人啊!也是你再三再四问因依,我道是娘娘受屈,你便肯将身替。夫人,下官终朝思想,哪一日不梦见你,哪一日不想着你?夫人!梦魂中常见你,闲时节常想你。(合前)

【前腔】(丑)思想昔日,贤哉我母慈。自古道人生忠义本乎天性,那日娘娘受屈,我母亲就肯替她啊!叹娘

娘受屈,怀胎半载,母亲啊!只为你容貌相同,情愿将身替。娘娘,你若生下太子,倒有些好处,若生下是个女儿啊!哪些好处,哪些便宜?空撇下年老爹无倚,撇下我孩儿无依,暮想朝思,要会无由会,喳!恨杀那梅伦,冒奏龙庭,领旨来验尸,吓得父子无计,将尸焚化无踪迹,娘受苦谁得知。我思想起来,都是我爹爹不是,说什么夫忠妇义,要成纲纪。思想起,越惨凄。今日里寿酒满金樽,父子同觞,骨肉盘桓,怎不见娘同桌,怎不见娘来吃?(合前)(生)儿,为父今日寿诞,你母亲真容为何不悬挂在这里?(丑)禀爹爹得知,孩儿恐爹爹见母亲仪容,愈加愁闷,不敢挂在中厅。(生)既如此,就到后堂去着起。

【前腔】抬头观觑,俨然似我妻。看你仪容想像,比在生时,只是一口气。望仪容不见伊。夫人,我往日生诞,你在厨中安排筵宴,我道夫人,明早有人庆贺,可去梳妆,整顿衣服。你今日为何不向厨房把茶汤调理,不向妆台把容颜梳洗,我如今悔之晚矣。李氏夫人呀!往日你在生时,专叫声应,到如今啊!叫得我喉咙哽咽,全然不应,只落得冷冷清清,儿从在丹青内。喳!儿,你母亲下来了。(丑)爹爹,不是,适才一阵风过,吹动母亲的仪容。(生)元来是风卷画图见。多因是哭得我老眼昏花,错认夫人归绣帏。不愿紫罗兰身上披,只愿鬼门关上重相会。(合前)

【摧拍】忽听得升堂鼓乱催,想是公文事紧急。才得相逢又别离。唔,夫人,不及相陪你。(末)上命差遣,概不自由。我乃湘城差来潘府下书的,来此便是,不免进去。(生)你是哪里差来的?(末)湘城苏娘娘差来下书的。(生)这书是当堂领的,还是传出来的?(末)是当堂领来的。(生)如此拿上来。叫许赞看香案来。苏娘娘千岁,千千岁!老臣潘葛开拆。

【一封书】苏英写素笺,百拜忠烈潘卿前,蒙恩救出天罗网,一别俄经十数年。病体无灾神保佑,幸喜分娩两安全。生下太子十三岁,聪明智慧更仁贤。文通典籍知书礼,可掌周朝社稷川。乞哀怜,望周全,草草不恭,台照不宣。谢天谢地,周景王如今有后了。儿子一十三岁,有这样高了?(末)老爷,还要高些。(生)正好登基。叫许赞吩咐下书人在府中安下,待我明早上朝,讨个佳音与他回。咳,先前我在后堂,想夫人替死无功,忽见娘娘书到,喜上心来,把烦恼都撇了!

【混江龙】(生)见书来不由人撇却愁烦。儿,你与我整顿朝衣,待我把别的事儿都不奏了,来朝移步丹墀,我把一十三年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奏与君知。我王必然问我,潘卿,你一十三载不来朝见,今日为何俯伏金阶。那时跪上几步,我奏道吾皇万岁容臣启奏,苏娘娘现在湘州,生下太子一十三岁,到有一十三岁。我王啊!如今你喜从天降,悦上心来了!好一似火里莲花重再发,千年枯树又生枝,月缺又得团圆会,广寒宫里顿生辉。我王必然又问,潘卿,当初宣你进朝,指望你言公事,谁知你半言未出,说汝身与梅伦同谋,又说你受梅妃之贿,今日看将起来,你把夫人替死,真是个忠臣。潘卿,还愿封还愿赏。我想官居极品富贵极矣,要什么封赏!臣不愿加官职,臣不愿耀门闾,臣只愿午朝门外,建一座忠臣庙宇,把我李氏夫人遍体装金,享受春秋二祭,我老微臣就死在黄泉心欢喜。梅伦贼!叫你不要行凶,今日衬来了!自古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好一似临岩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有一日娘娘回朝,太子登基,拿住奸臣剥了皮,把四门晓谕,千亏万亏,亏了我李氏之妻,渺茫茫倒做了黄泉之鬼。梅伦贼!你的臭名儿留传后世,惟有老潘葛万古留题。

【尾声】万岁江山今有主,真果是皇家福分齐。忙整朝衣莫待迟。(书边记:依汇集为豫章饶安人言,则此

剧为弋阳腔无疑。)

《妆盒记·御苑寻弹》。(元曲名《妆盒记》,明传奇据此改为《金丸记》,湘剧高腔同名)

【滚黄龙】(生)竹马花溪,行遍园林内,光景无边。帝挽雕弓射弹,到处找寻不见。只见绿依依杨柳千树,红拂拂葵花万朵,正是人间真福地,天上小蓬莱。自家非别,穿宫太监便是。只因驾游御园,开弓放弹,以致三十六宫,七十二院,八百娇娥美女,皆来寻取金丸。道犹未了,只见正宫刘娘娘、东宫杨娘娘、西宫李娘娘,且躲在一边,看他如何。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旦)宫人,你看各娘娘回去没有?(贴)各宫娘娘俱已回去。(旦)既已回去,待我向前寻取一番。

【香柳娘】喜春来上苑,又寻芳自遣。(贴)娘娘今早,梳妆淡雅,敢是爱春起早?(旦)宫人,非是我爱春起早。爱春反惹得伤春怨。(贴)娘娘千岁,称早寻取金丸回去,为何沉吟则甚?(旦)宫人,你看三十六宫,七十二院,八百娇娥,俱已寻过,一粒小小金丸,岂待我来。宫人!且对花前自怜,且对花前自怜,红叶有缘,这金丸是谁拾?(贴)娘娘,你看那花草丛中,金光闪闪,不知是何物?待奴婢看来。不见了,又在那边光去了。(旦)宫人,待我亲自看来。花草丛中,金光闪闪,原来一粒小小金丸。且自将来细看,且自将来细看,似合浦还珠飞来在我掌上。(生)娘娘千岁,陈琳叩头。(旦)陈琳为何来此?(生)娘娘手中拿着什么物件?(旦)没有。(生)那只手。(旦)狗才,我倒不来盘问你,你反来盘问我?(生)非是奴婢敢来盘问娘娘。

【前腔】只因驾游御园,只因驾游御园,开弓放弹,穿杨一发无寻见。(旦)我想万岁乃九五之尊,其余珍宝,均皆不爱,为何苦苦迷恋这小小金丸?我想皇宫内院,珍宝万千,小小金丸何须恋。(生)只因圣上台官王弘奏章,采取玉兔金精,炼成金丸,三月三日午时上刻,向东南方射出,以致各宫娘娘皆来御园寻取。今有拾得金丸者,立为正宫,生下太子,必掌河山。此乃摘星下界,此乃摘星下界,天上麒麟,怀中瞳燕。(旦)陈琳,方才言语,是真是假?(生)奴婢怎敢吊谎。(旦)既是真,金丸是我拾得在此。(生)恭喜娘娘,是陈琳万代主。不知娘娘在何处拾得?

【前腔】(旦)在宜男草畔,在宜男草畔,折花自然,金光闪闪,偶然得见。(生)我想金丸有缘,我想金丸有缘,来朝进见,雀屏中佳选,管取成姻眷。

【尾声】娘娘暂息归庭院,否极终须还泰来。娘娘,但愿你洪福齐天万万年。

(《新锓天下时尚南北新调》(见前)上卷上层、四句)

《妆盒记·诓出太子》。

【一江风】(旦)贺君王宠幸同鸳帐,恩爱难形状,为干戈扰乱分开,阻隔断云霄壤。万岁啊,恩情似晓霜,令人心惨伤,我有万般愁,都锁在眉尖上。响叮当,又听风吹铁马儿在檐响。铁马本是无情之物,偏刮我愁人之耳!刮得我添愁怅。看太子骨格清奇,可喜蒹葭傍。虽然受傍徨,他年获佑昌,我把从前苦楚,受过凄凉,到此从前一笔都休讲。

【一江风】(贴)恼人肠,好事从天降。寇承御。领了刘娘娘旨意,教我去到冷宫之中,李娘娘跟前,诓出太子,抱至金水桥边,将金刀剌死,丢下河去。本待依令而行,又恐来朝没后;欲待不依,又恐违了刘娘娘旨意。好一似触藩之羊,到此无能,进退难相让。倒是奴家差矣!太子是我抱出,害不害,此事由我自主张。管取小潜龙,脱离了天罗网。(旦)寇承御来此何事?(贴)特来贺娘娘,洪福从天降,社稷储君掌。娘娘借太子一看。看太子尧眉舜目,位列九五龙飞像,他日甘霖遍八方,悠悠万代昌。似此后皇图壮,恭贺娘娘福禄长。

(右录燕石居梓,《精选天下时尚南北徽池雅调》一卷上层九句。闵建书林熊稔环汇辑,与《尧天乐》另为二卷,与《秋夜月》合为四卷)

《妆盒记·陈琳盒隐潜龙》。

【园林好】(旦)恼人肠,心下多悒怏。妾乃寇承御是也。只为冷宫中李娘娘生下太子,刘娘娘心怀嫉妒,着我诓出宫来,将金刀刺死,丢在金水桥下。我想逆天之事,岂忍苟为。辗转添惆怅。自古道天道害人,人道害己,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娘娘!你机后必殃。太子在我手,岂忍害他。由奴家自主张,管教小储君,脱离了天罗网。

【川拨棹】(生)柳外是何人走将过来?望眼模糊莫乱猜,呵,原来是个女裙钗。愁锁粉脸,衣袂翠黛,好奇哉,怀抱着个小婴孩。原来是寇宫人。(旦)原来是陈公公。(生)寇姐姐,你手抱个婴孩往哪里去?(旦)是太子。(生)万岁无后,哪里得太子?(旦)李娘娘冷宫中生下太子,刘娘娘心怀嫉妒,着我抱将出来,将刀刺死,丢在金水桥下,你若不信,看我主遗下金弹丸为记。(生看介)呵,果有金弹丸为记,真是太子,我当谢恩,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旦)陈公公你往哪里去?(生)我钦奉万岁旨意,往御花园中采办果品,与南清宫八大王爷上寿。寇宫人,你领你的命,我奉我的差,我自去也。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旦)陈公公,我专等你来保驾,你怎么去得。(生)天样大事皆是你自己干将出来,与我何干。(旦)公公差矣!我是个女流之辈,尚有公孙杵臼之心,你是个男子汉,反无程婴救孤儿之意?我在此等候一人,将太子托付与他,日后太子登基之日,我将你不救事情奏上,那时万岁将你凌迟,悔之晚矣。(生)且住了!(背云)我若不救,寇宫人言语利害,倘若他时托付与人,日后太子登基,他把我不救事情奏上,那时我置身何地?这等看来,还须舍命保驾才是。寇宫人,此非说话之所。

【前腔】俺和你转过那旁销金亭上。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两下无人方可处裁。谅苍天能覆载,听说此言啊,咳!魂飞却在天外。这桩事难划摆。(旦)生和死一命哉。(生)寇宫人事非小可。(旦)陈内侍是难推脱。

【五供养】(生)我心中转猜,只恐他年事觉祸害。原非身上事,自有钦差。(旦)伊家恶歹,见人难,佯推不管装呆,目今图自在,只恐后招灾。你去的只管去,我抱着太子不妨事来。若逢智者自有安排。(生)若依你说,此事倒丢在我身上,我不管。(旦)太子,我只说,陈琳保驾,他如今说不管,我和你君臣两命休矣!只得赴水而死罢了。(生)寇宫人为何性急,我试你忠心如何,非我不肯保驾,只恐日后事露,你扳扯于我。(旦)我就对天盟下誓来。天地神明,寇承御今将太子付托与陈琳,日后万一事露,若扳扯于他,七孔流血而死。(生)如此,我当保驾。只是妆盒在手,没处去放。(旦)放在我宫里,明日去取罢。

【侥侥令】你将太子在怀内揣。(做孩叫声)(旦)莫若将妆盒藏出太子,你意如何?(生)正好正好。我把太子妆盒里放,又不敢又不敢怀揣。且喜有皇封在这里。我将皇封封定了盒盖。太子爷,你若是禁声,在顷刻方免得你我脱了此灾。太子爷!刘娘娘与你娘结下海样深仇,寇承御与陈琳担了些天来大的利害。太子爷!这妆盒岂是乘你的所在,也只是出乎无奈。你在凤阁龙楼还嫌窄,惟愿你屈着腰儿身不转,倦着眼儿怎睁开,恰便是九重围困金阙争些低矮。十二楼台,七宝龙床又宽大。岂是潜龙世界,救出明朝兴宋代。

【尾声】(合)身耽利害心如晦,伏洪福齐天遮盖,自古成人不自在。

(《精选天下时尚南北徽池雅调》一卷下层,六句。)

《白兔记·夫妻磨房重会》

【淘金令】(旦)思量命蹇,遭逢兄妇害。不幸爷娘早亡,遭着狠心哥嫂,逼奴改嫁,奴家不从,设下三条道路,投河、自缢也可,嫁人也可,若是不然,剪下香丝发,脱下绣罗鞋,因此上设下了重沉沉的磨儿,李三娘拼着一片铁石心肠,只得慢慢挨磨等夫来。这磨房中的物件好比几个人来,这磨筛好比狠心的哥嫂,这麦子好似奴家与刘郎一般,又被磨儿磨将下来,又被筛子打分两处啊!似这等,肤不能见面,面不能见肤,重叠叠,碎纷纷,被他们打下筛。日前八角井边,偶着一位小将军,他方便替奴把书带,又许我查夫问子来。若得夫妻相会,母子团圆,那时节水不吸来磨不挨,狠心肠哥嫂啊!断然不受灾,岂受兄嫂害。

(生)皂盖纷纷点翠台,犹如仙子下瑶阶。门前桃李依然在,尽是刘高亲手栽。我,刘智远。一自瓜园别后,李洪信不思兄妹之情,将三娘剪发除衣,日间汲水,夜来挨磨。日前,孩儿与三娘相会,带书一封与我,方知三娘在家受苦。今晚回来,本等顶冠束带相见,奈妇人家见浅,有话他也不说了。我如今假扮作未遇家来,这便是磨房,怎么里面无人?想是李洪信知是我回来,接了妹子回家,也未可知。他既回头,我便罢休,且到开元寺中住了,又作道理。(旦)苦吓!(生)里面分别是三娘叫苦,且站在一旁,听里面说些什么。(旦)苦!怎的天还不明,鸡还不唱?

【宜春令】恨金鸡不打更。呀,此非州城县郭之所,如何有更鼓响。奴家忖到了,想是来往官员,在开元寺中屯答,故此有更鼓之声。听醮楼画鼓频频,天边皓月照人明。月,你高照当空,照着人间夫唱妇随,同欢同乐,也有好处;照着我李氏这般苦命怎的。怎的不去照华堂,明皎皎,羞答答,偏照奴身,李三娘倚定磨房门。(生行介)(旦)呀,这般时候,外面还有人行走,我想那人今晚必无栖身之所,他的命儿与与我李三娘差不多儿。又只见窗儿外,路儿上,分明有个人行。刘郎一去不回程。我爹爹当初在马明王庙还愿,看他相貌堂堂,把奴招赘于你,指望日后有个好处,荣耀奴家。谁知一去不回程。悔当初,不如恩断情断,恩情两下分干净。

(生)三娘开门。(旦)哥嫂,我在这里挨磨。(生)三娘,,果是刘郎回来,不消疑猜,快快开门。(旦)既是刘郎,当日在哪里分别?你试说来。

【江头金桂】(生)抛离数载,景致依然在。门前桃李槐,尽是刘高亲手栽。只见门楼倒坏,粪积成堆,想是无人布摆。自从瓜园别后,懊恨大舅,无端把我锦绣鸳鸯拆散开。日前见你有书来,书上写有几般辛苦几般灾,还有几多恩和爱。(旦)既晓得几般受苦几般灾,因甚的一去不回来?可见男子汉,心忒歹。(生)非是我心肠忒歹,都只为官司有差,久系身躯不得来。你把忧愁放下怀,迎风户半开,这段冤仇必须杀害。

(生)三娘快开门。(旦)钥匙哥嫂拿去了。(生)水饭怎么送进来吃?(旦)若是记得,拿一碗来。(生)倘若忘怀了?(旦)你妻子就饿一餐。(生)三娘不须烦恼,我且到开元寺中安宿一宵,来日相见。(旦)敢怕不是刘郎。若是刘郎,往日英雄哪里去了。(生)三娘你可有躲身之处否?你且闪开,待我打下来。(旦)我且问你有官就打下门来,没有官不要打。(生)三娘闪开!一身怒气冲牛斗,哪怕千重铁锁门。(生打门相见介)

【桂枝香】(生旦)多年离别,常挂怀念。多因两下无缘,点点终朝长叹。奈缘悭分浅,鸳鸯拆散,重相会,面对苍天,夫妇重相见,花再重开月再圆。(生)一别三娘十六秋,容颜相见不如初。(旦)几回欲把衷肠诉,及到相逢半句无。恭喜刘郎做官回来。(生)不要说起。早去一日也好,迟去一日也好,落得在后糟,投得一名马头军。(旦)马头军有几品?(生)论不得品数。(旦)这等大得紧。(生)在你家看马一样。(旦)在我家看马,去到并州,也是看马,难道你爹娘埋在马头山上。(生)三娘,我在并州,闻见你挨磨,今晚回来,你还在此挨磨,你家父母埋在磨盘山上。(旦)我挨磨是为你。(生)我看马也是为你。(旦)不要来恼我。(生)不要来气我。三娘不消烦恼,我再去一年,偷也偷一个官回来见你。(旦)冤家,再去三年官是准有,只是妻子等不得了。一别瓜园十六年,杳然不见信音传。哥嫂在家常打骂,全无半句怨夫言。我为你几个年光没饭吃,几度寒冬没衣穿,百般苦楚奴受尽,如何还说去求名。

【皂罗袍】实指望一身荣贵,指望你一身荣归。谁知你依旧身褴褛,枉教奴挨磨并汲水。你是大路来小路来?(生)大路来怎么样,小路来怎么样,我怕哪个不成!(旦)世间哪有人怕人的道理。你顶冠束带回来,与妻子争光,是那么样回来。衣冠不整你回转故里,有何颜面,再见亲戚,全然不怕人羞耻。(生)休把我一身轻弃,又待要改换门闾。(旦)把你一身改换一改换。(生)三娘,如今我把磨房拆了,左边做一个花园,右边做一个御楼,中间起一个都宪坊,夫妻将就过日子罢。(旦)快醒来,不要说梦话。磨房不要拆,马房整起来,你在那边看马,我在这边挨磨,旁人看见,一对好现世夫妻。(生)谁知我收复蛮夷皆投顺,吾奉圣旨还乡闾。(旦)奉圣旨,有官了。(生)是一官的,我替他奉。(旦)你可有分?(生)我哪里有分!(旦)没分讲他怎的?(生)你问他怎的。巧装打扮特来探取,私行到此,何人漏泄。三娘,也罢。一个朋友送我一件宝贝,与你看一看。(旦)是个现世宝。(生)我有黄——(旦)快不要慌,敢是你偷鸡事发了。(生)我有黄金玉带藏身系。(旦)恭喜你一身荣贵,一身发迹,全然不把半行书寄。暗思昔日养孩儿,受尽了哥嫂多圈套。夫妻日夜用谋机,孩儿撇在鱼池内。(生)可不淹死了?(旦)救得了。(生)救得一个儿子,险些闭杀了一个老子。(旦)感得窦老提携,殷勤救起,千山万水送来与你。(生)我未曾见他。(旦)未审娇儿今何处。(生)日前见你血书一纸,方知受苦禁持。本要差人来接取,忽然命我征蛮去。功劳未遂,音信罕稀,十六载孩儿长成,日前井边与你重相逢。(旦)那日一阵人马,不知是马上的,马下的?(生)刘智远的儿子岂在马下,那戴紫金冠的便是。(旦)好乖巧!他昂昂志气,堂堂貌美,亏了他百万军中与奴带书信回。(生)孩儿不见家书犹自可,见了时闷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空交泪湿衣衫袖。孩儿的话说完了,父亲的话还不曾提起来。上告三娘听取,有桩事说与伊知,提铃喝号受孤凄,因拾红袍,(旦)失了寻一寻就是。(生)红袍内有许多故事,我与你说,不要烦恼。(旦)你又做官,儿又长成,天样大,海样深的事也不烦恼。(生)因拾红袍再娶了岳氏妻。(旦)恭喜贺喜,与孩儿娶了妻。(生)三娘不要污口,不是孩儿,是你家儿子的老子。(旦)也恭喜。(生)三娘贤慧。(旦)甚么贤慧?(生)狗还不曾去。(旦)说不得,今日咬也要咬他一口。你是个男子汉,负心的,我若容你,只怕天不容你(生)做狗做狗我咬了一口。岳氏夫人多贤慧。(旦)甚么贤慧?(生)亏了她坚心着意与你养孩儿。(旦)我的现成儿子要她养怎的。(生)当初有了几岁送来?(旦)有三朝带血的娃子。(生)可知道,她若不贤慧,将儿子磨灭死了,今晚哪有个丈夫回来,十个也不回来了。你去想一想。(旦)这等说起来,倒也贤慧。也罢,看在儿子分上饶你罢。(生)好了人家儿子替父亲得分上。(旦)只怕你贪恋多娇女,(生)怎敢忘了旧日丝罗李氏妻。残花再发,缺月再辉,枯枝又遇春风际。

(《精选天下时尚南北徽池雅调》一卷下层第一句)

十一月五日

余三盛都中春台班优伶余三盛,名重一时。因演剧参获厚赀,居则妻妾侍奉,出则狐裘辉煌,到园不过只演一出,观者率以得闻其歌为幸。其实不过声音洪亮。当时贵公子或冠裳中多与之游,竟至同饮同座,以余老爷呼之。戊申入都,曾观其剧,仔细访询,用当日豫省重庆班之末。余在封邱任内,尝为萱堂称祝,久已见之。虽当时亦共相赞赏,殊不意其至都中,身价竟如许之高,名望如此之重也。可矣!(张畇林西《琐事闲录续编》卷下)(页边记:余三盛在豫省重庆班,时当辛亥)

《闲录》成书于咸丰元年,盖辛亥恩科高豫省文闱,公余之作,而续编则出闱后之所续。可见徽汉诸伶入京,道由河南,时则辛亥前后也。

戏班德州城外竹竿巷,曾经堪舆家相云,此巷内当出牙笏如林,纱帽冠裳以千百计。不意巷内有爱演戏剧者,先起一班,接续演至十三班之多。厥后各家虽有科第,终不甚显。湛朱萧文为余述之。(《琐事闲录续篇》卷下)(页边记:当时德州村市戏剧之发展)

傀儡傀儡之戏大抵出于吾郡之吴桥、肃宁两邑,整部串演,无不入妙。较初登场之优伶尤为活泼。凡耍至三五年必焚毁之,另易新者。盖人之精神通过贯注于木偶之中,岁久必能为祟。(《琐事闲录续篇》卷下)(页边记:吴桥傀儡迷信)

绣荷包绣荷包一曲,盛于嘉庆初年(1796),无论城市乡曲,莫不递相喊唱,故京师竹枝词有“满街齐唱绣荷包”之语。后闻此曲乃起自一义友,其友有结义者外出,托寄妻子,日久未回,友虑其妻年尚少,不可使温饱安闲,致生他虑。乃故出怨言,日向索绣荷包,估价给值,使不冻馁,亦不至有赢余。所得荷花囊,尽貯一箱,俟其夫归时呈之。外人不知,但见一幼妇,日绣荷囊,时赠其友,故编造歌谣以辱之。细微之事,不知何以竟遍及各省,尤盛于京师。余幼时曾记闾巷之间,无不习歌此曲者。(《琐事闲录续篇》卷上。如湖北麻城歌之故事)(页边记:绣荷包及其故事)

走索索走马之戏,直隶、山东与江南徐州交界最多,其技艺有绝佳者。惟辛卯在中河厅所见之富大妞,色艺既绝,而小技亦最足解颐,尝见其割取红纸,拈作细千,向承尘上之苇缝中弹之,根根陷入寸许,方孔千百,一处不遗。且尺寸一丝不走,真绝技也。犹忆其年不过十六七,体甚袅娜。后闻途中被人抢去,不知究竟如何。(《琐事闲录》卷上)

凤阳花鼓蓝鼎元,字玉霖,别字任蓭,号鹿洲。福建漳州府浦县人。雍正元年(1723)拔贡,雍正六年冬,引见,条奏中有凤阳民俗土男一疏,论凤阳游民之俗云:“臣伏见江南凤阳之民,不事产业,轻去其乡,举族相牵,携妻远游数千里之外,以秧歌花鼓为生涯,行索舞跳为技巧,陪客商饮唱为娱乐,十五省千四百州县,无处无之。有手足不以耕耘,有妻女不以纺绩,同处尧天舜雨之中,偏自遗于礼义廉耻之外,此臣所恻然悯念,不忍目睹者也。天下疲癃残疾沿门丐乞之徒,尚出于不得已,而凤民竟以乐此而为之。臣尝诘其所由来,据称先世获戾明太祖,为所责罚,不出则家有疾疫之患。臣以为此无稽之谈,诬罔饰非,情更可恶。臣闻庐(州)、凤(阳)、泗(州)、颖(城)之间,人稀土广,可辟良田数万顷,请敕安徽抚臣,招徕抚绥,行水利营田之政。令各省督抚,严檄各州府县,不许容留凤阳一人,在地方秧歌花鼓,尽令驱回原籍开垦耕种,倘人多不足以容则附近淮徐一带,沮洳芦苇之区,皆可相度行之。”(《鹿洲全集·奏疏》第五条)

贺县张培仁《妙香室丛话》卷十三:“白门蔡友石先生世松,观察庐、凤,见管内民生计薄,愀然思有以拯之。商其友某孝廉,孝廉曰,凤阳地瘠民贫,俗尚强悍,偷墯成风,以明太祖开国全力,屡迁苏淞万富户实之,尚不能变为富庻,迨叔季兵燹,蹂躏荡然无存。我朝自开国以来,岁有账贷,今且二百年,即凤阳一邑而论,縻币不可胜计,而地方毫无起色,因由地瘠,亦民俗偷安,不知操作也。地滨全淮,沟洫不讲,疏浚无方,旱则赤地千里,涝则万里汪洋,此时欲治端本,非大兴水利,俾民悉趋农桑,然后简良守令抚绥,非瘦身十年不为功……

十一月六日

大阿哥禁戏大阿哥不喜读书,专好憧乐,驰马挚棒,日与太监数人至戏园观戏,头戴韦陀金边毡帽,自衣青色紧身皮袍,枣红马图鲁领褂,无异下流。最喜观《连环套》、《拾玉鐲》,常是两出。有京伶名严玉者,屡邀厚赏,其他伶工作乐,或时有不合者,必当面申斥,至亲自上台,敲鼓板,扯胡琴,以炫己长。十月十八日,大阿哥因争座位之故,与澜公溥僎,率领太监多名,与甘军閧于城隍庙之庆喜园。太监大受创夷,彭述,裴维桉在座,均遭殃及,而不敢与甘军一图报复,遂迁怒于戏园,嘱某中丞将各园一律封禁,并将园主枷禁通衢。其告示有云:两宫蒙尘,万民塗炭,是乃君辱臣死之秋,上下共图卧薪尝胆,何事演戏行乐?况陕中旱灾浩大,尤宜节省浮费,其一切饭店酒楼,均一律严禁云云。继而各园营求内务府大臣继禄,工部侍郎溥兴转求李莲英,向大阿哥缓颊,大阿哥亦正以戏园禁闭,日期常寂寞,许其开演,则又出示云,天降瑞雪,预兆丰盈,理宜演剧酬神,所有园馆,一律弛禁。惟不滋闹,如违重惩。藉以掩人耳目。(《梵天庐丛录》卷三)

的笃戏的笃戏,或曰小歌戏,肇始于吾浙之嵊县,在初原是一种歌曲,敲板接拍,娓娓动听,是以彼处,戴盆荷蒉之夫,皆喜歌之。农耕于野,樵采于山,工作于肆,口中无不吟吟者。实则词句粗野淫放,细听之,必作三日呕。虽句句押韵,而并不有何准绳,每三四句或五六句,必一顿,而以啊啊吟啊等音卸接之。新年及上灯之时善歌此者,纠夥二三人为一班,至外村沿门坐歌,每一节,要年糕一方。节歌之器,以竹箸击小鼓,和以拍板,另一人击刘海千,此物今已不用,听者岔集。民国二年,嵊西童家村有王桂老、童大炮者,将所歌各曲,编排戏文,登台试演,淫情浪态,过于花鼓戏。所演者若《琵琶记》、《三笑姻缘》、《金瓶梅》、《宋十回》及元、清各曲凡数十种。邑令以有伤风化,出示严禁,并拿演者。于是缙绅之家,编氓小户,召而至家,设幕私演,地方败类,从而庇之,反较未禁前为盛。日久禁弛,劣绅乃选集各班名角,于嵊县江西会馆开设振业戏园,男女老少,日以观的笃戏为事,座位常不容。未几风行各地,若沪、杭、绍等处亦陆续开园演唱。浙东诸县,虽三家孤村,亦常有的笃吟啊之声。(《梵天庐丛录》卷十七)

清季戏剧武进张纫秋先生曰:余居京师久,于京师之习俗颇知一二。上自上而下五公卿相,下到厮养舆夫,均惟戏曲是好。京中士大夫废书不读,除习馆阁小楷外,仅知听戏而已。前清光绪中叶,直隶茉相国,雅善歌,每朝罢则短衣曼声长歌,声震金石。山左某尚书,亦好听戏,每值寿辰,其门生故吏必送戏一二本至三四本不等。客有馆于其邻者,隔墙倾听,若二黄若梆子若西皮,各种俱备,无美不臻,几匝月而戏乃毕。江西巡抚德馨,更溺于梨园,属部仰承意旨,恒请急促入都,召名伶至赣演唱。巡抚衙门并备有各种戏衣,时人笑为戏子中丞,良有已也。外如某帝,雅好听戏,天资聪明,且自能演唱。(页边记:清穆宗自演戏)寺人阉宦,亦复效之。慈禧太后尤无日不听戏,颐和园中至有谭贝勒(京剧名老生谭鑫培)之禄俸,著为甲令。光绪戊戍政变,改易服色,以西装千百件置箧笥以进。慈禧太后诘之,宦官以戏箱候懿旨传演对。按直隶某相国者,即南皮张之洞也,其于戏曲尤好梆子青衫。至山左某尚书,即济宁孙毓汶。某帝即穆宗(光绪)也。宗室中如肃亲王善耆、贝子溥伦辈尤善演戏,尝于某邸第中合演《翠屏山》一出,淫声浪态,举座咸属耳目,弗顾也。宣统朝,请愿国会者入都,谒肃亲王于邸第,谈论未竟,王忽纵声高歌,置其人于不问。亲贵益以此自娱。贝勒载涛等于都中创言乐社,躬为票友,即南中所谓客串也。登台演唱,座客恒为之满,其声价之高贵,几不出谭贝勒之下也。尤可痛者,二三流浪之宗室,至以戏剧为淫秽之媒,如杨翠喜之见重于某大爷,杨小楼爱知于某福晋,尤彰彰在人耳目。(《梵天庐丛录》卷十七)

十一月七日

《锁云囊》今梨园演《锁云囊》一剧,事实有本,《百菊溪守意龛诗钞》中有《侠女行》一篇,序云:有嫠母,与女同独处,有纨绔子目而艳之,强委禽鸟,选日往迎女,女夜与母谋,欲自裁。正悲怆间突有虬髯者自屋飞下,谓曰,若所苦,吾已备闻之矣!毋悲请以身代。母方诧愕,即掷刀去髯,宛然好女子也。母女大惊喜,急为涂妆结束,俄彩舆至,即冒女而往。豪家方张宴,列炬以待。女入门密热异香,一室皆迷,乃搜其宝器还母家,夜犹未阑。谓母曰,恶姻缘已断,请母若女更结好姻缘,此宝器以资奁具也。遂挟母、女去,不知所终。此事颇奇,且快人意。(《梵天庐丛录》卷十六)

《燕子笺》阮圆海之《燕子笺》,即鄙薄其人如吴应箕、侯朝宗辈。佥许为才人之笔,不知实其女所作,圆海特润色之。女名丽珍,字杨龙友之幼子名作霖者,美容色,工词曲,所撰尚有《梦虎缘》,梁红玉事,《鸾帕血》等曲,今皆不传。阮降清,女为某亲王所得,甚宠爱之。后为福晋所嫉,缢死。阳湖张上主备记其事。(《梵天庐丛录》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