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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清华简《金縢》谈武王在位四年说

2015-01-12

学术交流 2015年7期
关键词:成王武王周公

李 锐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历史学研究·清华简专题·

由清华简《金縢》谈武王在位四年说

李 锐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古代关于武王克殷后在位时间有种种异说,今传本《尚书·金縢》有“既克商二年”,但并未具体说武王的崩年。近人多根据武王“既克商二年”而崩之说讨论周初纪年,几成定论,然而也存在一些疑问。李学勤先生根据郑玄注等文献提出武王在位四年说,但未算克殷之年。清华大学藏《金縢》简中有“武王既克殷三年”而后崩之说,算上克殷之年,武王在位四年。此说可能比今传本《金縢》的记载更可信,也有传世文献可为佐证支撑。

《尚书》;《金縢》;清华简

一、关于武王卒年的讨论

秦焚书后,古史茫昧,异说纷纭。汉人虽然去古未远,然即使多方考订,仍有许多疑案。比如武王克殷之后的在位年数,便有不同说法。古代最重要的史料大概要算《尚书·金縢》的“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1]196,但此篇并未明言武王死于此年。所以司马迁在《史记·鲁周公世家》中分作三节引《金縢》,对《金縢》的理解与众不同。然则《金縢》的“既克商二年”,并不能作为判断武王在位年数的依据。是故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中说“武王已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武王亦丑,故问以天道。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周公乃祓斋,自为质,欲代武王,武王有瘳。后而崩”[2]131,也无法明言武王克殷后在位的年数。不过《史记·封禅书》却又说“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2]1364,大概是用《金縢》之说。但司马迁这种“互文相足,兼存异说”的笔法,正表明他不信《金縢》之说,却又苦于无据。

梁玉绳《史记志疑》对于《周本纪》“后而崩”之说,加案语说:“‘后’字下有阙,《史》文未必如是”。于《封禅书》又说:“案:武王在位之年,无经典明文可据,此作‘二年’,《汉书·律历志》作‘八年’,并为西伯十一年,故《广弘明集》载陶隐居《年纪》称周武王治十一年也。而《诗·豳风谱·疏》谓郑氏以武王疾瘳后二年崩,是在位四年。《疏》又引王肃云伐纣后六年崩,《周书·明堂解》、《竹书纪年》及《周纪·集解》引皇甫谧并云六年。《管子·小问篇》作‘七年’,《淮南子·要略训》作‘三年’,《路史·发挥·梦龄篇》注合武王嗣西伯为七年。所说不同,后儒多从《管子》,如《稽古录》、《外纪》、《通志》等俱是七年。余谓当依《周书》为近。”[3]可见关于武王在位之年的异说之多。

近世王国维等先生依据《尚书·金縢》的“既克商二年”,多认定武王在周公祷祠“疾瘳”后不久乃卒,克商后共在位三年[4]。美国的夏含夷先生也排比诸种有关武王卒年的异说,认为这些资料可分为两个系统,一是以《金縢》为根据的克商后在位三年说,一是刘歆首创的武王克商后在位六年说,而今传本《竹书纪年》存在错简,恢复之后,武王也应该是克商后二年卒。因此,“武王克商后二年而崩之说可以视为定论”[5][6]。

不过后来李学勤先生撰有《武王在位有四年说》一文[7],指出根据《毛诗正义》所收郑玄《诗谱》的《豳谱》之疏(本于郑玄的《尚书注》),武王克商后在位四年:“郑以为周公避居之初,是武王崩后三年,成王年十三也。居东二年,罪人斯得,成王年十四也。迎周公,反而居摄,成王年十五也。七年致政,成王年二十一也。故《金縢》注云:文王十五生武王,九十七而终,时武王八十三矣,于文王受命为七年。后六年伐纣;后二年有疾,疾瘳;后二年崩,崩时年九十三矣。”[8]此外,《史记·周本纪》“后而崩”之语,梁玉绳已发疑,而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云:“愚按古钞本‘后’下有‘二年’二字。”[9]因此,李先生的武王在位四年说,主要依据郑玄注与《史记·周本纪》的一个佚文而来。这个说法的长处是可以较好地解决夏商周断代工程中的一些问题。但今传本《金縢》并无武王疾瘳二年之后卒的说法,而郑玄注是用文王年九十七的说法来推算的,不仅《礼记·文王世子》之说本身非常荒诞,而且郑玄用了卫宏的说法,卫宏之说有武王在为文王服丧期间生成王的败笔[10]。又郑玄说“后六年伐纣”,似也有问题。如此看来,《史记会注考证》所说的古钞本之“二年”,形成原因还有待研究(或与郑玄注有关),作为证据恐有些单薄。而且李先生在提出武王在位四年说后,又要假定成王即位便改元,如此才能与金文历谱相合。

实际上,李先生的武王在位四年说,如果加上克商年,则武王在位应该是五年。但《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在引用了郑玄说和《史记会注考证》所说的古钞本之后,不提成王当年改元,而将武王在位年定为前1046-1043,虽然也承认武王在位四年,可是把克商年也算在内了,克商后在位年实际为三年[11]。此说虽和所据文献依据不合,但能较好地处理多方矛盾,我们认为是有道理的,只不过当前可以用新的文献作为依据。

二、清华简《金縢》与武王卒年

最近公布的清华简《尚书》中,有题为“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弋(代)王之志”的一篇,其内容与《金縢》略同(以下简称为清华简《金縢》)。下面试比较两种《金縢》:

清华简《金縢》开篇说“武王既克殷三年,王不豫”,与今传本《金縢》的“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存在三年与二年之别。而且,今传本《金縢》所说的“乃卜三龟”一段,不见于清华简;“王翌日乃瘳”之语,也不见于清华简《金縢》的叙述。清华简《金縢》倒是在说周公纳册于金縢之匮,命执事人“勿敢言”之后,“武王力(陟)”[12]158。则武王是否因周公之祷祠而有所好转虽不可知,但“既克殷三年”就死了则可以肯定。

不少学者都曾经指出,今传本《金縢》的“既克商二年”,是在克商之年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说,武王自克商到有病那一年,共为三年。然则根据清华简《金縢》的记载,“武王既克殷三年”,就是武王克商后第四年,武王克商后总共在位四年。武王克商后在位四年之说,似乎未见于传世文献,只有少数学者主此说,但并没有坚实的证据。[13][14]①案:杨说可能是根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结论,见杨朝明《周公事迹研究》,300页注5。

三、相关的证据

实则此说古书也有相关记载。《尚书·多方》中“今尔奔走臣我监五祀”[1]229之语,就是比较坚实的文献证据。由《逸周书》中的《大匡》和《文政》篇,可知三监之设在受命十三年武王六年[6]364-367。五年之后,成王三年,周公践奄,《多方》篇当为此时所作。由此反推可知武王设三监后尚在位二年,则其崩于受命之十五年即武王八年,克商后在位四年。牟庭据此谓武王克商五年崩,实为牵合《逸周书·明堂》武王克商后六年崩之说[15],后来很多学者都指出《逸周书·明堂》不可信,而过去学者多囿于成王为孺子和周公摄政七年之说,据《多方》开篇的“王来自奄”[1]227,谓《多方》乃周公重设监之后成王亲政时的事。但成王亲政后让周公去训诫四国之民,很可疑。因此郑玄指出奄是“周公居摄之时亦叛,王与周公征之,三年灭之”[16]。周公于此时代王宣命,合情合理。

此外,传世文献中还有一处或可为佐证。史载文王受命七年而崩,则受命第八年为武王元年,受命第十一年即武王四年始伐商,受命第十二年武王五年克商,则受命第十五年武王八年武王崩,武王总共在位八年。《逸周书·作雒》说武王克殷后立王子禄父,设三监,“武王既归,乃岁十二月崩镐,肂于岐周。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九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设三监之年和武王既归之年本不是同年,这里的叙述或是史家连类而及,或有脱误。但由此处的“九年”,就可以明白武王在位正是八年①赵光贤先生认为《作雒》篇绝非西周作品,而是春秋或战国时人的伪作,见氏著《〈逸周书·作洛〉篇辨伪》,《亡尤室文存》,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案:本文只讨论《作雒》所记年代问题,即使《作雒》篇为后人所作,也可能保留有古代的根据。。过去的注释者往往囿于下文有“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殷,殷大震溃”之说,要改此处的“九年”为“元年”,以为指成王元年[17]。但实际上周初纪年法未必如后世一样谨严,这就如同武王元年乃受命八年一样,而受命八年又或被直接称为武王八年,清华简《耆夜》就说“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12]150、151。因此《逸周书·作雒》的说法或许并不奇怪。

四、待研究的问题

武王克商后在位四年的意义是,如果我们用这一个武王在位四年说,并且用传统的成王即位次年改元说②汉代经师认为周公摄政七年,归政后才为成王元年,顾颉刚已据《逸周书》驳之,见氏著《武王的死及其年岁和纪元》,《文史》,第十八辑,第23—25页。,则“夏商周断代工程”的金文历谱应该仍能相合,它可以作为“夏商周断代工程”武王在位年数的新证据。而武王克商后在位四年说的出现,显然是不利于以今传本《金縢》为基础而讨论武王纪年的一些材料的,如今本《竹书纪年》等。因此,有关清华简《金縢》的性质等问题或还将有持续讨论。比如,一个重大的疑问是:如果清华简《金縢》的记载可信,那么是否表明今传本《金縢》的记载有误,可能是在流传时将“三年”错为“二年”?实际上,今传本《金縢》本身可以自圆其说,因为它在周公祷祠之后,有“乃卜三龟”一段,“王翼日乃瘳”与之正相应。武王疾愈后活了多久,今传本《金縢》并未明言,看来武王克商后的在位年数在撰写当时另有其他文献可以依据,或者是当时周人的常识。因此,我们本来不应当根据今传本《金縢》来讨论武王的在位年数问题,只是后来因为史文阙佚才导致我们对今传本《金縢》给予了过多的注意。可是,清华简《金縢》不仅说“武王既克殷三年”,而且还说“周公宅东三年,祸人乃斯得”[12]158,而今传本《金縢》是“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1]197。也就是说,凡是《金縢》为两年者,清华简都是三年,这是否过于巧合?如果我们仅信从清华简,是否过于依赖出土文献?

我们认为,经过比较,可知今传本《金縢》既然未明言武王在位年数,则清华简《金縢》的武王克商后在位四年说的可信度较高。而今传本的“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有可能是在已知武王克商后在位四年说的基础上,为了增加周公祷祠的功效而将“三年”改为“二年”。

至于周公居东三年说与二年说,则允许有不同的理解。据《尚书大传》:“奄君薄姑谓禄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见疑矣,此百世之时也,请举事。’然后禄父及三监叛也。”这里的“奄君薄姑”之称呼有问题,前人早已指出奄和薄姑是两地。《尚书大传》还说“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伐殷,三年践奄”[18]。则周公居东三年说或是着眼于践奄,二年说可谓重在平三监之乱,诛管叔而流蔡叔,破除时局的最大威胁(今传本和清华简《金縢》都说是管叔及其群兄弟发出的流言),于此已可谓“罪人斯得”。当然,也可能是着眼于周公东征之伐殷、践奄为两年,《史记·鲁周公世家》就说:“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③司马迁《史记》卷33,《鲁周公世家》。按:《尚书大传》说“践之者籍之也,籍谓之杀其身,执其家,潴其宫”之言恐不可信。从方鼎(《殷周金文集成》2739)的记载来看,周公征伐东夷、薄姑等,恐只不过是打了胜仗饮至而已。。

那么,这两种对于周公居东“二年”的解释,哪一种更好呢?清华简《金縢》说周公宅东三年之后,“是岁也,秋大熟,未获。天疾风以雷”[12]158等异象出现,而今传本《金縢》则在周公居东两年之后但云“秋,大熟,未获……”[1]197似也是同年之事。如果照我们前面对今传本《金縢》周公居东二年的后一种解释,即周公东征之伐殷、践奄为两年,则今传本《金縢》和清华简《金縢》仍然能够对应。看来以周公东征之伐殷、践奄为两年之说可能更好。

总之,如果比照清华简《金縢》,则今传本《金縢》中的一些问题,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这表明二者虽然有差异,但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李学勤先生曾指出今传本《金縢》和清华简《金縢》两者“应分属于不同的传流系统”[19],没有进一步申论不同的传流系统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我们不难推测,在两种《金縢》流传之时,当时人对于当时事应该比较清楚,两种《金縢》应该同源,年代框架应该大体符合史实。而我们上述的分析正表明,两种传流系统所依据的年代框架等本源,仍是一致的。二者可能是“族本”的关系①关于“族本”,参李锐、邵泽慧《北大汉简〈老子〉初研》,《中国哲学史》,2013年第3期。。

《淮南子·要略》说:“武王继文王之业,用太公之谋,悉索薄赋,躬擐甲冑,以伐无道而讨不义,誓师牧野,以践天子之位。天下未定,海内未辑,武王欲昭文王之令德,使夷狄各以其贿来贡,辽远未能至,故治三年之丧,殡文王于两楹之间,以俟远方。武王立三年而崩”[20]。这里说“誓师牧野,以践天子之位”,则“武王立三年而崩”,是从克商年开始计算的,这一关于武王在位年的结论,和后人根据今传本《金縢》所推定的结论相近。《淮南子》的作成在司马迁写《史记》之前,当时楚地学者多依附淮南王刘安,看来汉初楚地学者可能已罕有人读过清华简《金縢》的传本了。

[1][西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M]//[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2][西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1.

[3]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92、798-799.

[4]王国维.周开国年表[M]//朱凤瀚,张荣明.西周诸王年代研究.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

[5][美]夏含夷.西周诸王年代[M]//朱凤瀚,张荣明.西周诸王年代研究.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

[6][美]夏含夷.也谈武王的卒年——兼论《今本竹书纪年》的真伪[M]//古史异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7]李学勤.武王在位有四年说[J].东岳论丛,2000,(3):63-64.

[8][西汉]毛公,传.[东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M]//[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387.

[9]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M].[西汉]司马迁,撰.[日]泷川资言,考证.[日]水泽利忠,校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4.

[10]顾颉刚.武王的死及其年岁和纪元[J].文史,1983,18:6.

[11]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0:36、48-49、88.

[12]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M].上海:中西书局,2010.

[13]劳榦.论周初年代和《召诰》《洛诰》的新证明[M]//朱凤瀚,张荣明.西周诸王年代研究.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

[14]杨朝明.周公事迹研究[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85、290.

[15][清]牟庭.同文尚书[M].济南:齐鲁书社,1981:736-737.

[16][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6:459-460.

[17]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M].黄怀信,修订.李学勤,审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516-517.

[18][清]王闿运.尚书大传补注[M].丛书集成初编本357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36、44.

[19]李学勤.清华简九篇综述[J].文物,2010,(5):55.

[20]何宁.淮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1458-1459.

〔责任编辑:曹金钟〕

K221.04

A

1000-8284(2015)07-0214-05

2015-01-1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国家起源研究的理论与方法”(12&ZD133)子课题;上海085社会学学科内涵建设科研项目;香港政府大学教育资助委员会2012—2013年度项目“新出简帛与《尚书》研究”(242912)

李锐(1977-),男,湖北黄陂人,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从事中国先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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