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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传说剧对传说故事内容的吸收与改造

2015-01-07伏涤修

艺术百家 2014年5期
关键词:接受

伏涤修

摘要:民间传说剧对传说故事内容明显具有本质性继承和枝节性改创的特点。民间传说剧在内容上虽多有改创,但仍保留传说故事的基本内核,剧作主干内容和核心情节均承续业已形成的传说故事系统;在核心主干情节保持传说故事质性内核的同时,为了追求吸引人的戏剧效果,民间传说剧对剧作内容进行了杂糅化、传奇化的改造;民间传说剧往往以大众审美愿望为导向,对男女主人公恋爱模式和故事结局进行世俗化的改造。

关键词:戏剧艺术;中国古典戏曲;民间传说;民间传说剧;接受;改创

中图分类号:J80文献标识码:A

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牛郎织女、董永与七仙女等民间传说均为世代累积型故事,它们的故事历史源远流长,故事内涵丰富多彩,故事传播地域辽阔宽广,故事载体形式多种多样。许多民间传说故事都在古代戏曲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迹,有些戏曲专力演绎传说故事而成为民间传说剧。民间传说剧是民间传说故事链中的重要链环,对传说故事的内容既有吸收也有改造。本文试就民间传说剧对传说故事内容的吸收与改造特点进行探论。

民间传说剧在内容上虽多有改创,但仍保留传说故事的基本内核,剧作主干内容和核心情节主要承续业已形成的传说故事系统。

民间传说故事是典型的世代累积型故事,它们经历了由简约到繁复、由鄙陋到成熟的发展过程。民间传说虽然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像滚雪球一样不断杂糅、复合进许多的故事内容,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艺术形式的传说故事也往往具有一定的差异性,但经过长时期的文化积淀,各个传说故事系统还是形成了基本的故事内核和故事范型,各个传说故事系统的演进指向日渐明晰,各个传说故事系统的基本故事面貌日渐定型。民间传说剧作为传说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演绎传说故事时,虽然创作动机各有不同、剧作面貌时有差异,但大多数民间传说剧都是承续业已形成的传说故事系统,民间传说剧的核心主干情节与当时广泛流传、主流形态的传说故事内容基本一致。

如孟姜女故事,其本事源头是《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所记载的杞梁之妻拒绝齐庄公郊吊之事,后来西汉刘向《列女传·贞顺》篇对杞梁之妻的故事作了绘声绘色的讲述。《列女传·贞顺》不仅在叙事语言上更具文学性,而且还增加了一些故事内容,如有关杞梁之妻家无他人的家庭情况介绍,还有她投水而死的结局安排,还有她哭声动地城为之崩的描写。不过这时尚未将杞梁之妻冠以孟姜女之名,杞梁之妻哭倒之城也尚未被指为长城。在后来的故事发展中,杞梁之妻逐渐定名为孟姜女,杞梁之妻拒绝国君郊吊的故事逐渐定型为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内容,故事时代也被移至秦代。杞梁妻故事流传虽歧异多貌,然其核心情节却日渐定型。宋代以后,孟姜女故事虽还是处在动态变化之中,但其故事背景及核心故事内容大致趋于稳定:秦王无道,大抓民夫修筑万里长城,孟姜女之夫被抓至长城服苦役,孟姜女千里寻夫,见丈夫已死,孟姜女哭倒长城。随着孟姜女故事的丰富与发展,花园相会、入赘孟府、滴血认骨等情节也逐步成为孟姜女故事通常具有的内容。

孟姜女题材戏曲虽然全本存世者不多,但选本中多有其出选,此外,《曲海总目提要》中也有孟戏若干剧作的内容介绍,于此我们可以考察出孟姜女题材戏曲的基本故事面貌。明初南戏《孟姜女寒衣记》《风月锦囊续编》下六卷选收十一出,目录中剧名作《摘汇奇妙续编全家锦囊姜女寒衣记》,第一出副末开场中剧名作《姜女破镜重圆记》。副末开场揭示了剧情概要:

瓜州朱光县,孟光字子明。生女孟姜,少习书诗,深知礼义。对天发誓,见脱身露体之人,不论贫富,就结为姻。后遇才子范杞良,因役逃躲,柳荫花下,姜女乐游而至沐浴,忽遇黄蜂投怀,悮展衣衫。翘首而见范郎,引领归家,禀知父母,就结成姻。才得夫妻二日,因范郎受役,远送寒衣,哭倒长城。见夫尸骨,破镜在身。遇得天降恩,超度成人。夫子园美,秦王见他贞洁,褒封一门官诰,因此编《[姜](美)女破镜重[圆](员)记》。[1](P.633)

另外,明改本戏文《长城记》,已佚,《曲海总目提要》卷三十五著录,此剧在《杞梁妻》基础上虽多增饰,但基本剧情也未变。从已知的孟姜女题材戏曲,可考知其主要剧情内容大致是:男主人公杞梁(不同剧作中名字有异)避苦逃役躲进孟家花园,无意中见到正在花园水池中沐浴的孟姜女。因为女子身体不能轻易被男子窥见,故孟家招杞梁入赘为婿。婚后不久杞梁就被捉去修筑万里长城,死后被埋入长城墙内。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哭倒长城,众多尸骨涌现,孟姜女以滴血验骨的方式辨认丈夫尸体。而这既是孟姜女题材戏曲的主干情节,也是传统孟姜女传说故事的核心内容。孟姜女传说故事的核心内容,在孟姜女题材戏曲中得到了完好的吸收和明显的展示。

白蛇传故事的核心故事内容是人与修炼成人形的蛇精之间的爱情悲剧,白蛇传故事从源起到定型也经历了漫长多变的过程。早期与人交往故事中的蛇精,虽然幻化为人形,但却仍然具有害人的凶残本性,它们与人交往是以残害人的性命为目的。《太平广记》卷四五八中收有出自《博异志》的《李黄》篇,明代王世贞《艳异编》卷三十四《妖怪部三》复收此篇时名之为《白蛇记》。《李黄》篇写贵公子李黄与白蛇所化的白衣女子同居三日后痛苦地死去,《李黄》篇还附有李琯故事,也是写官宦之子李琯被白蛇所化艳丽少女害死事。宋元话本小说《西湖三塔记》(收于明嘉靖年间洪楩所编《清平山堂话本》)依然沿袭蛇精害人的故事传统,小说讲述杭州人奚宣赞与三个妖怪白蛇精、乌鸡精、獭精所化成的白衣娘子、白卯奴、老婆婆之间发生的故事,奚宣赞虽然救了白衣娘子的女儿白卯奴,但白衣娘子还是想取他的心肝。到了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故事主旨、蛇精形象都得到了很大的改造,故事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面貌。小说中的白娘子虽是蛇精,也具有妖性,但她嫁给许宣并不想害他。小说虽然以戒色和降妖为创作主旨,不认同人妖相恋,将许宣白娘子的遇合视为不应有的孽情,但小说中白娘子对爱情的追求和忠诚相当程度上冲淡了她身上的妖邪之气。再后来,白蛇传故事中的白娘子身上的妖性越来越淡,人性越来越浓,蛇逐渐只变成白娘子原来身份表征的符号,白蛇传故事渐趋定型为:杭州西湖边,经过千年修炼的蛇妖化作美丽女子白娘子而与书生许仙(有的作许宣)相识相恋,镇江金山寺高僧法海极力反对人妖相恋,白娘子虽然坚决与法海抗争并曾水漫金山寺,但她与另一蛇妖化成的美丽女子小青最终不敌法海,俩人都被法海收罩于金钵中并被镇在西湖边的雷峰塔下。

白蛇传题材戏曲,明代所知者有邾经《西湖三塔记》杂剧,已佚,《录鬼簿续编》著录[2](P.283);陈六龙《雷峰记》传奇,已佚,《远山堂曲品·具品》著录:“相传雷峰塔之建,镇白娘子妖也。”[3](P.104)两剧内容虽难确知,但从剧作产生时代和剧作题目大概可以知晓两剧应和话本小说《西湖三塔记》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内容近似。清代白蛇传题材戏曲有乾隆三年黄图珌创作本《雷峰塔》传奇、乾隆时昆腔老徐班名丑陈嘉言父女演出本《雷峰塔》传奇、乾隆三十六年方成培创作本《雷峰塔》传奇。黄图珌本《雷峰塔》是据冯梦龙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改编而来,剧中许宣先请道士戴先生捉妖,未果后又请禅师法海擒妖,许宣还化缘砌造七级宝塔镇妖,黄本主旨、核心情节乃至结局和冯本小说大率一致。剧中除增加许宣白娘子之子许士麟得第高中状元、母子相见、白娘子被镇雷峰塔下二十余载终和青儿为天帝赦免等情节外,剧中白娘子形象更具人情味,许宣与白娘子感情更浓,白娘子最后被镇雷峰塔主要不是出于许宣的请求,而是出于法海的宗教自觉。陈嘉言父女演出本《雷峰塔》和黄图珌本内容大致相同,只是更适合搬演。方成培本《雷峰塔》是在梨园“旧本”、“原本”即陈嘉言父女演出本《雷峰塔》的基础上改作而成,方本更重教化,艺术水准也更高,方成培为了改正原本“辞鄙调讹”的缺点,“因重为更定,遣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较原本曲改其十之九,宾白改十之七。”[4](P.1940)不过从剧作内容而言,方本与陈本也并无本质区别。随着白蛇故事剧作的一再改编,蛇精害人、除妖避邪的主题越来越淡,蛇精所化成的白娘子向往人间正常生活的愿望越来越得到人们的同情和认可,白娘子越来越由蛇身妖性的半人半妖形象向蛇身人性的世俗女子形象转变。黄、陈、方三作剧情故事、主旨和人物形象的嬗变正是当时白蛇故事演变在戏曲创作领域的体现。

同样地,另外几大民间传说故事经过发展演变,都逐渐定型,梁祝故事的核心故事内容是女扮男装、男女同堂求学引出的爱情悲剧,祝英台女扮男装外出求学,与梁山伯同窗共读数载而产生爱情,梁知真相后祝已许配他人,梁祝生前不能如愿成为夫妻,死后同穴并化为翩翩起舞的蝴蝶。牛郎织女故事的核心故事内容是以神话方式表现有情人天各一方不能长相厮守,牛郎与天上的仙女织女真心相爱并生有一儿一女,因织女违背天律,牛郎织女被强行拆散,织女被带回天庭,牛郎织女每年只能于七月七日见面一次。董永与七仙女故事的核心故事内容是孝感上苍,仙女下凡帮助董永并与董永生有一子,仙女回归天庭后,董永仍得人间美妻。而考察梁祝题材戏曲、牛郎织女题材戏曲、董永遇仙题材戏曲,可以发现,这几个系列传说剧的核心主干情节和这几个传说故事系统当时最为流行的故事面貌也都大体一致。

在核心主干情节保持传说故事质性内核的同时,为了追求吸引人的戏剧效果,民间传说剧对剧作内容进行了杂糅化、传奇化的改造。

顾颉刚先生在研究孟姜女故事时,从历时演变和地域传播两方面归纳出孟姜女故事具有“历史的系统”和“地域的系统”[5](P.25),作者的结论是:“一件故事虽是微小,但一样地随顺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时各地的时势和风俗而改变,凭借了民众的情感和想像而发展。”[5](P.72)其实,不仅孟姜女故事,其他的传说故事也都具有这样的流传特点。前已言及,传说故事开始时形态比较简约,随着故事在不同历史时期和在不同地域的充实与传播,故事像滚雪球一样发展,故事结构越来越庞大,故事面貌越来越多元,故事内容越繁富。民间传说剧作为传说故事载体形式中的重要一种,剧作演绎对传说故事的丰富与发展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戏曲成熟于宋元,茂盛于明清。王国维言元杂剧以自然取胜而关目则显得拙劣,关目拙劣这不仅和元杂剧时代我国的叙事艺术尚不够成熟精致有关,也和元杂剧篇幅短小,难以演绎大容量复杂剧情、难以设置枝叶旁出多变而巧妙的关目有关。宋元南戏和明清传奇,篇幅较长,动辄三五十出的长篇巨制,一般都具有内容复杂、剧情多变的特点。尤其是明清传奇,由于颇具学养的文人的广泛加盟,他们为了逞才使气,往往在剧作内容叙写和情节关目设置上费心尽力、自出机杼。这样,民间传说剧(主体是南戏文和传奇)在对民间传说故事的核心内容进行接受吸收的同时,往往也对剧作内容进行充实和扩写。民间传说剧缘饰增写的内容,有的在前代文献中有所依凭,有的则完全是凭空虚撰,有的内容并未游离于传说故事的主干故事系统,有的内容则与业已形成和流传的传说故事系统没有什么关系,只具有叙写奇事、热闹戏场的戏剧效用。

明万历年间削仙《鹦鹉洲序》言:“传奇,传奇也,不过传奇事,畅奇情。”[4](P.1275)明崇祯年间倪倬《二奇缘传奇小引》也言:“传奇,纪异之书也。无奇不传,无传不奇。”[4](P.1383)就连号称《桃花扇》剧中主干内容均为“确考时地,全无假借”[6](P.11)(孔尚任《桃花扇小引》)的孔尚任,也主张“传奇者,传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则不传。”[6](P.3)(孔尚任《桃花扇小引》)这种一味求奇的创作倾向,虽增加了剧作内容的传奇色彩,但也时常给人游离枝蔓、冗长凑戏之感。明末清初张岱《答袁箨庵》批评为奇而奇的戏曲创作之风道:“传奇至今日,怪幻极矣。……非想非因,无头无绪,只求闹热,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7](P.273)

如孟姜女题材戏曲,在以孟姜女传说故事为剧作核心基本内容的同时,就有与主干故事系统并不相干的新情节的增添与虚撰。《风月锦囊续编》下六卷所选明初南戏《孟姜女寒衣记》新增情节颇多:孟姜女登途寻夫过程中路遇店主李婆子,李婆子谋取孟姜女为媳妇,孟姜女设计逃脱。孟姜女被蛇虎山强人劫掳至山寨,寨主赵黑龙令人对孟姜女百般拷打,并谋为夫妇,孟姜女不从,寨主下令斩首,情急之下孟姜女吐露身世,山大王得知孟姜女是他的结义兄弟范杞良之妻,这样他才不再为难孟姜女,还送十两白银给她,并派人送她下山。此外,剧作写孟姜女哭倒长城七十余处后,被蒙恬捉去面见秦王,秦王逼她为妃,经她苦奏,才允她寻夫。孟姜女见丈夫已死,她也闷死于地,仙人到来,救助范杞良孟姜女夫妇起死回生。剧作增加虚撰的这些情节,虽然极力渲染了孟姜女寻夫之难,但它们游离于主流的孟姜女传说故事系统之外,只是传奇化设置戏剧情节的表现。

还有明改本戏文《长城记》,佚名撰,已佚,根据《曲海总目提要》卷三十五的著录,可知剧中增饰的孟姜女主流故事系统所无的情节有:秦始皇令赵婴寻访和氏璧,杞梁入赵惠王墓,偷璧献上;因杞梁祷神,蒙恬埋杀杞梁;孟姜女哭倒长城,蒙恬将孟姜女悬于百尺长竿上,令人射杀。此外剧中增加小叔送嫂、嫂被他人骗走而引发的公案故事,“杞梁弟善送嫂还母家,至中途,嫂自去。后嫂家不见女回,而中途有杀死妇人。嫂家因讼叔奸嫂不遂,将嫂杀死,叔坐重辟。后遇廉明官审出,其嫂盖被人诓去,而杀他妇人以淆耳目者。”[8](PP. 1256-1257)(“《长城记》”条)还增加杞梁兄弟非一母所生、兄弟二人当轮一人服徭役、杞梁之母曹氏宁役己子不役妾子的情节,及杞梁献璧后,赵婴欲招赘杞梁,杞梁以自己已有妻于是让弟弟杞善成为赵婴之婿的内容。这些情节,虽然复杂,但只具有热闹戏场的意义,它们和孟姜女传说故事的核心内容,终究隔而难融。

牛郎织女传说源起于自然神话,起因于星宿崇拜,牵牛、织女原来只是天上星宿的名称,后来被指称为人格化的一对配偶神,织女因嫁后废织纴而受天帝责罚,牛郎与织女被拆散,这对恩爱夫妻只能一年一见。牛郎织女故事在演变中越来越向着世俗化、人间化的方向发展,牛郎与织女虽具有星宿、仙女的灵异背景,但他们往往是以社会人的面貌出现的,他们是古代农业社会中普通耕男织女的代表,他们对爱情、家庭和生活有着美好的期盼和正常的需要,然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种美好的愿望和正常的需要却得不到满足。人们通过牛郎织女故事,表达了对美满爱情、和睦家庭、稳定生活的向往,反映出人们希望有情人能够长相厮守的美好祝愿。虽然牛郎织女传说故事的内容随着历史的演进而有所变化,但传说故事的核心主旨与价值取向没变,传说故事在变化中依然具有一种不变性。牛郎织女题材戏曲在吸收接受牛郎织女传说故事主干内容和核心主旨的同时,在具体故事内容和情节关目上多有发挥和虚撰。

清代邹山的《双星图》传奇,今存清康熙年间乐余园刊本,《古典戏曲丛刊五集》影印收入。《双星图》剧名中“双星”即牵牛星、织女星之谓,剧作三十出,围绕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展开,牛郎与织女相遇、成婚、被拆散、每年七夕相会,剧作的爱情故事主旨和传统的故事系统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不过剧作在内容上颇多杂糅,情节上也颇多想像和杂凑。剧作以双线结构来写牛郎织女故事,既写两人的爱情经过,又写蚩尤及其妻石尤大闹天庭、牛郎参与平定蚩尤的叛乱并以火牛阵大败蚩尤的政治军事过程。写牛郎与织女的爱情时,力写精卫的作用,言精卫是织女的姑姑,是精卫执柯促成了牛郎与织女的婚姻;牛郎与织女因沉溺爱河被贬到天河两岸后,织女也多得精卫的帮助。剧中还写织女在战乱中为免遭侮辱,跳入天河自尽,被蚩尤手下救起后,蚩尤欲霸占织女,织女不从,被蚩尤囚禁起来。虽然作者将蚩尤造反作为剧作的故事背景不纯是游戏心态而是具有一些政治用心,同时剧作也极力渲染蚩尤造反对牛郎织女爱情的考验作用,但事实上,蚩尤造反这条线只起到杂糅内容、传奇其事、惊险剧作过程的作用。对牛郎织女故事系统而言,《双星图》中增加的内容与情节绝大多数都难以被认可、被接受,因此也就无法被整合成为牛郎织女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只具有传奇创作作用而不具有故事文化价值。

另外清代李文瀚(字云生)的《银汉槎》传奇,共十八出,今存清道光年间《李云生四种曲》刊本。剧作属牛郎织女次生神话题材,以汉代张骞乘槎寻河源故事为主线,中间写到牛郎、织女二仙对张骞降除妖魔、平定水患的帮助。由于此剧不是以表现牛郎织女爱情为主要内容,故此剧与传统的牛郎织女故事距离更为遥远。《银汉槎》传奇虽非主流形态的牛郎织女故事内容,然而剧作中牛郎与织女的作用很突出,此剧有关牛郎织女的情节也是腾挪跌宕、摇曳多姿,我们于此可见戏曲作家在表现牛郎织女传说时的大胆构思和丰富想像力。

董永遇仙题材戏曲及白蛇题材戏曲,也都是除了主流故事系统内容外,颇多虚撰和增饰。明末顾觉宇《织锦记》,已佚,《曲海总目提要》卷二十五著录,据《提要》可知,董永自卖给府尹傅华家为佣后,傅华之子欲调戏仙女、被仙女以掌雷惊觉;傅华之女赛金与仙女关系最好,仙女离去后,赛金嫁董永为妻;董永持仙女所织之锦进献朝廷,被擢升“进宝状元”;董永与仙女所生之子董祀受严君平之教,前往太白山见到母亲;仙女不满严君平泄露天机,通过其子将葫芦给严君平而烧毁严的阴阳之书;等等。[8](PP.922-923)(“《织锦记》”条)清代陈嘉言父女演出本《雷峰塔》传奇,其中一些情节,如白娘子饮雄黄酒露出原形后,许宣惊吓而绝,白娘子为盗救治许宣的仙草,登嵩山与诸仙大战,战败被擒,后从南极仙翁处求来仙草救活许宣;许宣被发配镇江后入药铺为伙计,药铺老板何斌让婢女引白娘子至望江楼而欲奸污白娘子,白娘子化为大头鬼将何斌吓昏;许宣之姐所生之女与白娘子所生之子,被双方家长指腹为婚;许宣与白娘子之子许士麟高中状元,请求拆塔救母,最终母子相见,白娘子与青儿得到赦免并被接引至忉利天宫。这些都是为增加戏曲传奇性的题外之笔,它们主要具有热闹戏场的戏剧情节意义,而这些内容自身对于传说故事的价值意义不大。

民间传说剧往往以大众审美愿望为导向,对男女主人公恋爱模式和故事结局进行世俗化的改造。

戏曲创作有作家自娱和娱乐大众两种情况。戏曲作家既有正统文人,也有下层落魄文人和民间艺人。有些正统文人将戏曲当作创作诗文之余的一种文化消遣,他们以写诗作文的心态来创撰戏曲,他们力求通过戏曲创作来表达自己的心声,这样的剧作具有较强的自娱性,这种自娱性的剧作具有较强的文人品格。不过从戏曲创作的总体情况来看,自娱性的戏曲少,娱乐大众的戏曲多。戏曲创作主要的不是文人言志、抒怀的工具,而是满足民众娱乐需求的艺术样式,戏曲创作和表演是戏曲作家和戏曲艺人们赖以谋生的手段,即使是文人出于自娱目的创作的戏曲,也常常会兼顾民众的观赏需求。既然戏曲以娱人为主,就必然会以大众审美愿望为创作导向,大众审美趣味就会对戏曲创作发挥重要的作用。民间传说剧在对传说故事吸收、接受的同时,也鲜明地体现了大众审美需求,剧作往往在男女主人公恋爱模式安排、故事结局等方面对原有传说故事进行世俗化的改造。

中国古代戏曲虽然具有多方面的题材内容,如历史、政治、公案、神魔等,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爱情戏是我国古代戏曲最常见的内容,有的剧作虽然不是专门的爱情戏,但爱情内容往往也在剧作中占有相当的戏份,尤其是明清传奇,甚至出现“传奇十部九相思”(李渔《怜香伴》传奇剧末收场诗)的状况。古代戏曲不仅爱情剧数量多,后来还发展成以才子佳人为男女主人公、以大团圆为故事结局的常见创作模式。在才子佳人爱情题材戏曲中,才子与佳人一见钟情,后来虽然好事多磨颇多波折,但一般都有圆满的结局。五大民间传说故事系统都包含爱情内容,有的故事系统中爱情还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不过五大传说故事系统中的男女主人公,原来并非都是才子佳人,原来故事结局也并不都圆满,有的还属典型的悲剧故事。民间传说剧在以传说故事为核心主干内容的同时,存在着对剧作人物、情节和结局进行模式化、世俗化改造的特点。

牛郎织女传说的男女主人公原是天上的星宿,是仙界下凡到人间的一对配偶神,他们虽属神仙世界,但他们的命名却带有农耕社会的鲜明印迹。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生产方式是男耕女织,男耕的主要辅助动物是牛,以牛郎、织女分别作为男女主人公的名字正是农耕社会在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中的反映。后来的牛郎织女传说,有的直接把牛郎写成是出身贫苦又受到兄嫂欺压凌虐的放牛娃,有的写神仙下凡化为老牛照应放牛娃并给他以各种帮助,牛郎织女传说在保持爱情主旨的同时被注入农业社会贫民生活的内容。另外,牛郎织女传说结局,牛郎与织女天各一方、一年只能见一面,这颇令人伤感和遗憾。而综观牛郎织女题材戏曲,则往往将故事改造成才子佳人恋爱模式,剧作结局有的也被改写为牛郎织女长相厮守永不分离的圆满状态。

清代邹山《双星图》传奇中男主人公牛九郎和女主人公织女都是天上的星君,织女出身高贵,她是天帝的孙女、精卫的侄女,有侍女承筐服侍左右,在玉皇大帝的白玉楼落成典礼上,牛九郎和织女一见钟情,经仙友和精卫作伐、促合,牛九郎与织女顺利成婚。不想婚后遭遇蚩尤、石尤这对夫妻的叛乱,牛九郎与织女被贬谪和拆散,历经战争险阻和爱情考验,牛九郎成就功业,他和织女最终也重温旧好再续前缘。剧作在保持传说故事质性内容的同时被披上了才子佳人爱情故事的华丽外衣,剧作结局令人欣慰而不再让人伤感。

明末钱塘才女梁孟昭作有《相思砚》传奇,剧作已佚,从《曲海总目提要》可知此剧是牛郎织女传说的变异性改创。《相思砚》借家喻户晓的牛郎织女故事为引子,“谓南极老人与牵牛弹棋,遗二子,化为宝砚,一曰相砚,一曰思砚。牵牛、织女与月中仙子俱谪人间,以砚作合。牛、女后身尤星、卫兰森为夫妇。故名。”[8](PP.923-924)(卷二十五“《相思砚》”条)牛郎、织女、月中仙子因动凡思,被从天界贬到凡世,牛郎托生为书生尤星,织女托生为杭州戎政尚书卫观之女兰森,月中仙子托生为具有异术的道姑之女兰生。南极老人与牛郎下棋时遗落二子,转为人间宝石,一叫相砚,一叫思砚,思砚为卫兰森家所有,相砚后被尤星在天台山寻得。尤星与卫兰森一见钟情,并得兰生相助,虽有富有公子牛晶欲谋取兰森为妻,然而天定姻缘,最后尤星“殿试擢状元,与兰森成婚。而相、思两砚始合,兰生忽不见。”[8](PP.926-927)对于《相思砚》来说,牛郎织女传说只是引子和外壳,剧作表面上似乎属牛郎织女故事系统,然其实际所写则是典型的才子佳人爱情剧的内容,于此可见才子佳人爱情剧创作模式广泛的影响力。

另外还有清代缪谟的《银河曲》杂剧,今存旧抄本,周绍良先生介绍此剧道:“故事叙七夕牵牛、织女年年一度鹊桥相会,经年捱尽凄凉,后得玉帝特降殊恩,赐予团聚,‘使数千载相思不了之案,一朝归结。故事极其平常,但写作颇尽人情,宛转缠绵,无勉强捏合痕迹,毫无庸俗之态,且文采也颇动人,可见作者文学修养功夫。”[9](P.34)从介绍可知,《银河曲》也是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爱情剧的写法,最后以大团圆作结。

至于董永遇仙传说,其基本故事形态是贫寒孝子感动上天,仙女下凡相助。董永是传说人物还是历史人物现在仍无定论,纪永贵先生认为,“记载在《汉书》中生活于两汉之间的高昌侯董永,便是这个人物的历史原型。”[10](P.122)虽然他列举出高昌侯董永与传说中的董永之间的若干吻合之处,不过据此判定传说中的董永就是两汉之间的高昌侯董永仍属推测之论。早期记载中的董永是一个孤寒力田的孝子形象,未明言交代他是农人还是读书人。托名西汉刘向的《孝子传》(见《太平御览》卷四一一《人事部五二·孝感》):“前汉董永,千乘人。少失母,独养父。父亡无以葬,乃从人贷钱一万。”[11](P.1899)没有交代董永的身份。东晋干宝《搜神记》今本卷一第28条记载:“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主人,供其奴职。”[12](P.14)此记只言“主人知其贤”而未言“主人知其能”,汉代时读书人少,读书人被任为官的机会多,一个人做上官往往就意味着他“能”,做上官也就容易有钱。董永守丧三年,依然一贫如洗,此处虽未明确交代董永是否有文化,但此记中的董永只是孝子形象而非读书人形象。

到了董永遇仙题材小说戏曲中,董永逐步成为一个书生形象,他凭借功业仕宦显达,有的作品将他写成是官宦之子,有的甚至将汉代大儒董仲舒写成是董永的儿子。明嘉靖年间洪楩所编《清平山堂话本·雨窗集上》录有一则宋元时期的话本《董永遇仙传》,小说中董永字延平,少习诗书,他孝感天庭,得仙女相助,并成为夫妻。仙女回归天庭时已有身孕,回到天宫后生下一子,取名叫做董仲舒,仙女将子送给董永抚养。仙女离别后,董永因孝行被封为兵部尚书,并另娶傅长者之女傅赛金为妻。话本中的这方面内容在戏曲中得到了继承和强化。《曲海总目提要》卷二十五著录明嘉靖间顾觉宇《织锦记》,其中有关董永身世及其子董祀(字仲舒)的介绍是:“董永字延年,润州丹阳董槐村人。母早背,父官运使,引年归家,寻亦弃世。贫无以殡葬,乃自鬻于府尹傅华家为佣。”“及永诣傅,道遇仙女于槐阴”,“傅女赛金,与仙女最契。”百日期满后,仙女乘云归去,傅府尹将女儿嫁给董永为妻。董永不仅再娶傅女,还被“诏擢进宝状元”。另外董永得到功名游街时,“仙女抱一子送永”,“永名曰‘祀,字曰仲舒。”[8](PP.922-923)(“《织锦记》”条)董永“父官运使”,只是由于“引年归家”才家境贫寒,另外董永有名有字,剧中董永就是一个落魄书生。董永不仅和仙女有缠绵的爱情,仙女飞天后他又娶了府尹傅华的女儿赛金为妻。至于剧作结局,虽说仙女“乘云而去”离开董永,这毕竟有些遗憾,但董永复有富家小姐为妻,另外董永和仙女有了爱情的结晶,且此子是汉代大儒,故剧作算是比较圆满的大团圆结局。明代董永题材戏曲完整的剧本已经不存,从明代戏曲选本可以看出,“槐阴相会”、“槐阴分别”成为主要的选出,这说明董永遇仙戏中最为人们喜爱和看重的就是表现董永和仙女槐阴树下相会和槐阴树下分别的爱情内容。传统董永故事的“孝感”主旨在董永遇仙戏中被淡化,才子佳人恋爱情节成为董永遇仙戏的主要内容。

还有孟姜女故事传说,丈夫被抓作丁夫修筑长城而死,孟姜女因夫死而哭倒长城,这本是基本故事内容。然而孟姜女题材戏曲,如《风月锦囊续编》下六卷所选之明初南戏《孟姜女寒衣记》,将孟姜女写成是富家之女,她“少习书诗,深知礼义”,“后遇才子范杞良”,“禀知父母,就结成姻”。孟姜女送寒衣哭倒长城后,“遇得天降恩,超度成人”,范杞良死而复生。最后孟姜女与丈夫破镜重圆,他们一门都得到秦王褒封的官诰。[1](P.633)孟姜女故事传说的悲剧主题被淡化,而才子佳人爱情模式和大团圆结局则在剧中被强化和彰显。

再如白娘子题材戏曲,也存在明显的化悲为喜的倾向,传说故事中白娘子夫妻离异、母子分别,白娘子被永镇雷峰塔,这是典型的悲剧。而无论黄图珌本还是陈嘉言父女演出本还是方成培本《雷峰塔》,白娘子被镇雷峰塔后最终都被接引至天宫,白娘子、青儿与法海这样的仇家得到和解,白娘子与青儿两位蛇妖位列仙班,剧作结尾令人欣慰。虽然许宣与白娘子不属通常意义的才子佳人,但方成培本《雷峰塔》安排许、白之子许士麟高中状元,正是由于许士麟功名得遂,其父母才受到朝廷的封赠,于此也可见到戏曲模式化创作的印迹。(责任编辑:陈娟娟)

参考文献:

[1]孙崇涛、黄仕忠.风月锦囊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明]无名氏.录鬼簿续编[A]//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二集[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3][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A]//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集[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4]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C].济南:齐鲁书社,1989.

[5]顾颉刚编著.孟姜女故事研究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清]孔尚任著,王季思、劳寰中、杨德平合注.桃花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7]陈多、叶长海选注.中国历代剧论选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8][清]无名氏.曲海总目提要[A]//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本[C].合肥:黄山书社,2009.

[9]周绍良.记孤本《如意册》《万年欢》与《银河曲》[J].文献,1986,(01).

[10]纪永贵.董永的原型与衍变[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4,(01).

[11][宋]李昉等.太平御览[Z].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宋本.

[12][晋]干宝著,汪绍楹校注.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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