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是如何被焐热的
2015-01-05王谦
王谦
2014年10月中旬,乍看到《黄金时代》的新片宣传,以为是王二和陈清扬当年的风流野战要搬到银幕上开演了。小说原著的调侃与反讽笔致相当狂野,被调侃掩不住的,其实是人物的蓬勃生命力,这对只会将床上戏拍得太像床上戏的中国电影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老王很快知道这部与王小波小说同名的影片拍的是萧红、萧军等人的多角恋(文艺腔的说法是那一代文学青年的生死歌哭)。倒也说不上失望,心知当下拍不好王小波还不如不拍,早年拍过一部《东宫西宫》,结果禁演,少拍则意味着少糟践。换成王小波之外的题材,那么,电影拍出来未必讨得多少好,也不至于拍得多么差。
等到《黄金时代》影片开播,马上被评论家们归类到“民国热”里去。借用当下说法,“民国”算得上是一个被焐热的“冰封”词汇。“焐热”一词,颇具当下色彩。“焐”是用热的东西接触凉的东西,使它变暖,“焐热”是将被遗忘、冰封已久的东西往外拿出来,其间的动作色彩尤其鲜明。在阶级斗争年代,“民国”是一个政治意识强过历史概念的词汇,是由蒋介石、杜月笙、徐鹏飞、余永泽、四条汉子、胡汉三、渣滓洞、老虎凳、被别了的司徒雷登、五卅惨案等人、物、事林林总总构成的。进入经济发展时期,人们对“民国”的判断才逐渐与“反动”脱钩。近年来,随着“国学热”“大片热”,“民国”又以王国维、赵元任、辜鸿铭、周作人、胡适、傅斯年、陈寅恪、吴宓等文化人的“民国”,以及《花样年华》《让子弹飞》《色·戒》《梅兰芳》等影视中的“民国”姿态进入人们的视野。民国的人和事,捎带着油画家陈丹青先生前几年发明的一个词——民国范儿,正好一起发酵。
其实轮不到电影人来出彩,出版界的“民国热”早在20世纪就已经开始了。不过说来叫人汗颜,较早在畅销书市场上推出民国选题又做得够大、赚得够多的,并不是正规的国营出版社,而是彼时始显风生水起之态势的个体书商。那拨风头与实绩几乎盖过了“希 ·谢尔顿热”的民国热,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始终以二渠道市场为依托。
以民营书商、个体书店为主体的所谓二渠道,典型的书商形象是胳肢窝夹着一个黑皮包,内里装几万元现金,手持大哥大,游走于各出版社之间。他们撬走出版社一时没有魄力出版的、打擦边球的书稿,兼买便宜书号,赶到饭食儿时间就一声呼哨拉上整个编辑室的人下馆子。那一拨民国热图书之所以能出大手笔,全赖于文化大背景。
1949年之后长达几十年,对民国历史人物的资讯禁锢与改革开放后大众读者的猎奇欲望之间,形成了极大的市场空白地带。在读者阶层,亿万人看厌了金庸武侠、琼瑶言情之后,此时正需一剂真实历史来药补一下;而在听众阶层,那些年听惯了刘兰芳等大嘴的评书连播,人人都能说出岳飞、杨家将祖孙好几代的演义故事,唯独对蒋介石、戴笠、陈果夫、何应钦这些年代并不久远,并频繁出现在几亿人熟读的政治宣传读物与《毛泽东选集》中的人物,只记得他们空壳似的名字和一些标签化、符号化的灰色或黑色印记。
以戴笠为例,所有人都把他和军统局、白公馆联系起来,但除了老虎凳、江姐与红岩,他和他的组织始终阴森诡异,也始终面貌混沌。所有这一切,正是民间“民国热”兴起的社会基础。须知,在历史真实资讯被禁锢的年月,普通中国人只能读《金陵春梦》去触摸被极尽夸张之能事而丑化了的蒋介石,只能通过《我这三十年》窥视军统局一角。随着民国内幕书的大量涌现,读者的口味喜好,才渐渐趋向于“真实的”、非符号化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内容。
社会文化背景如此之苍白,读者需求如此之迫切,书商一旦锁定某位民国大人物,确定了选题,立马穿梭在北大、人大的研究生宿舍之间,几趟下来,便筛定了作者,谈妥了书稿的写作。极具诱惑力的是,毫无名气的在读硕士、博士们撰稿合同一签,立马就能拿到预付稿费,这可是教授、博导从正规出版社也难享受到的待遇啊。结果是作者点灯熬油加班加点,图书馆跑了无数趟,资料复印了一大堆,一两个月下来,作者人瘦了一圈,整部书稿编撰杀青,换到手的稿费比国家干部好几年的工资还多。而书商带着书稿亲自到印刷厂坐镇,监督印刷,但见铅印机日夜不停,开机印数动辄20万、30万。以《戴笠传》为例,一年时间,狂销近二百万册。当年运作这本畅销书的胡世捷先生十几年后回忆起来,说那几年赚钱实在太容易,“印书简直就是印钱”,以致于有几个朋友拉他去搞房地产开发他都毫不动心。出版社给新员工培训,每每请退休老编辑介绍策划、编辑经验。其实要论到出版,老王认为当年那些呼风唤雨的书商,就是真正够格的出版家。多说一句,《出版广角》每年的“新锐出版人”排行榜上真该有这些强悍有为个体书商的一席之地才对。
相比之下,近几年图书出版的民国热不过是小儿科。但即便如此,在全国出版界百分之九十依靠教材教辅图书支撑的大环境中,民国图书还算得上是不小的亮点。近年的民国图书,很热的畅销书着实难觅,有的只是次热、温热的一般书。有几位我所敬仰的作家,十余年来放下文学创作或学术研究,转型到民国人和事的资料搜集与写作上,出了不少关于民国旧人旧事的书。这些书一副白发宫女闲坐说玄宗的架势,却又全不是作者亲历,不过从旧书报刊钩沉些民国文人、社会的琐事闲情,竟也卖得不错。以文人笔墨,在民国史领域踏寻旧章,难度系数比创作小说、论文低了几十个百分点,的确是江郎才尽后的理性选择。加上这两年的民国课本热,这一路顶着一个“民国范儿”的帽子,甚得一众腹有诗书兼腹有遗老遗少情结文化人的推重,媒体也上赶着推波助澜,却没有谁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由二渠道兴起的那股民国内幕书的出版热,真是数典忘祖。
民国课本不是灵丹妙药,既根治不了大老虎贪腐,也挽救不了衰弱老头老太摔倒马路却无人敢扶的世道人心。当年是教育小孩子,如今不过应合着文化人自挽自伤的小情调,浇一下块垒而已。以民国课本为代表的这类出版物,就像遗老遗少偶尔就着茴香豆小酌二两酒,闲情逸致一下无妨,但如果拿它当大餐来修身立命,只怕难当重任。将“民国”再焐热下去,只怕生出白毛来了。
本来,民国的东西看看也就足矣,就有人偏偏较真,动辄就拿“当下好还是民国好”来做问卷调查,实在是入戏太深。诚然,以胡适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名流阶层,确乎有些今日看来相当大的民主和自由的幅度,有的敢跟蒋介石拍桌子骂娘,有的三人四人公然同居。那一拨名人的平均经济条件比当下的教授、名人强太多,大多家里养得起多个仆人,雇着包车。民国热中,向往前朝风流的,大多是内心和现实中缺乏那些硬件和软件的人,正是现实的差距才更加强了向往的空间。
不难想象,奢谈民国、向往民国范儿的主儿,倘以各人的禀赋和能耐,平移到民国时代,既做不了胡适、陈独秀、鲁迅,也做不了蒋碧薇、陆小曼,最大的可能是穿越之后顶多做个胡适讲座或徐志摩朗诵会的听众,辜鸿铭逛窑子时的路人甲,鲁迅死后的数万送葬人之一。
民国时代大师如云,而当下描述到某位大师之时,出版物的书腰上每每烫上“最后一位大师”“大师之后更无大师”之类的大金字。老实说,只要打量一下这每一个所谓硕果仅存的大师,之所以是最后一位、不空前而绝后,乃是因为行文者所取材的范围,不过是锁定民国时出生或已出名的那一批。正如一个民间私塾笑话里所说的“先生先死,先死先生”,生得早的死得早,这是客观规律,侥幸活到当代的后死者当然就成了“最后一位大师”。老王并非傻乐观,只想说句公道话:焉知当代不会产生大师?焉知当代不会产生成就超过前代大师的新一代大师?其实我这话也不新鲜,敝老乡孔夫子两千年前就说过: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