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民和他家的房客
2015-01-04林权宏
林权宏
来民有个习惯,喜欢给房客起外号。他家一楼紧挨水管的房间,住了一家贩卖青干果的房客,男的名叫彦龙,大概是因为谐音,来民一直叫他乾隆。他对我们说,叫乾隆好,乾隆比彦龙气派。似乎要验证他的话,乾隆出摊时,他说是御驾亲征。乾隆卖完了货回来,他又说是得胜还朝。他得意地问我们,气派吧,有没有帝王之气?我们都点着头,果然气派。于是挂在车头的帆布包,破破烂烂的,却再也没人小看。大家开始叫它皇饷。这时,来民还要啰嗦几句:皇饷这东西可要收拾紧沉。市场上啥人没有,就不怕碰见响马?
二楼最里边的房子,那个倒二手自行车的小伙儿,长得又瘦又小的,但身手麻利,扛着车子上楼下楼,脚下生了风一样,做生意更是猴精,他空车子出去一趟,回来时后边总是拖着二三辆。来民不时咂嘴叫着:小伙子行啊,快撵上钻山豹了。就是一挑拇指:真厉害,比豹子还麻利。
叫过几遍后,小伙子先是在来民嘴里就成了豹子,接着又在我们嘴里成了豹子。小伙子似乎真有了豹子一样的胆量,他不再收旧自行车,而改为专收新车子。他把崭新的车子推进院子,锃亮的车圈直晃着人眼,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来自小偷之手。来民说,你收车子我不反对,但是贼车最好别沾边。要是把这里弄成钻山豹的贼窝,万一被谁点了炮,公安局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住三楼楼梯间的单身女子,白天猫在家里,晚上才花枝招展地出门上班。我们从来没问过她在哪上班,但谁的心里都清楚她是上的什么班。姑娘爱唱戏,白天三楼时不时地会飘出几声秦腔,夜间回来,她一边上楼,一边也要哼着:苏三离了洪洞县……来民夸她唱得比原版还好,活苏三、小苏三的赞不绝口。有人忍不住提醒他,咋能叫人家苏三呢?玉堂春干啥营生,你不知道?他猛地醒悟过来,人活脸树活皮,人家在舞厅当小姐,最怕旁人说三道四,你把小姐叫苏三,不是揭人的脸面吗?他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大家说,以后都别这个外号了,免得传到姑娘的耳朵。
可是,这个外号到底还是传到了姑娘的耳朵。只是她不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盈盈地告诉来民,她很喜欢人们叫她苏三,因为她本来就姓苏,小时候又在县艺校学过小旦,这出女起解算是她的拿手戏。
也许来民不管给谁起外号,只是图个高兴,没有一点挖苦贬损的意思,不但被起了外号的本人不计较,一个院子的人,关了门也真成了一家子一样挤场。
太平村临近换届选举的时候,苏三的隔壁住进一个单身汉子。来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噙着拌汤一样含糊地回答着,周围没谁也听不清说的什么。来民上下打量着,四十来岁的年纪,厚实的身板,中分头,大墨镜,推一辆没闸没铃的自行车。要是再镶两颗大金牙,活脱脱不就是一个汉奸的模样。来民脱口叫道:汉奸,怎么样?这名字不错。
这个房客的脸微微一红,但很快又退去了。他干咳了两声,说:汉奸就汉奸,叫啥都行,不就一个称呼么。
这个房客刚住进来,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汉奸的外号。可是,这样的外号毕竟太特别了,容易让人想到电影里的反面人物,不管谁当着面这样叫,都像在骂人家。而且汉奸这个人,又喜欢独来独往,和任何房客除了点点头,再没有过多的交往,在我们院子从没人当面叫过他汉奸。
当然,没有人当面叫汉奸,并不等于背后也没人这么叫。来民家住的是老院子,庄基地又深又宽,盖的又是三层楼,房客多得连来民都数不清。房客不管是摆地摊的、做买卖的,还是沿街干零活的、在工地打工的,有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有闲得心慌的日子。闲下来时,大家只要聚成堆,就会想着法子打发无聊的时光,这当然包括了用谁的外号逗逗乐,在大家把想得起的外号用遍之后,最终发现用汉奸的外号来磨闲牙,到底要得心应手一些,也更能激起大家的兴趣。于是随时有人用汉奸开个头,马上就会像击鼓传花一样,把这个外号从你的嘴里传到我的嘴里,又从我的嘴里传到他的嘴里,再从他的嘴里传到她的嘴里。大家用电影里、电视上种种有关汉奸的情节,争先恐后地丰富着玩笑,什么去炮楼告密啦、带着鬼子进村啦,比任何时候都随心所欲和肆无忌惮。
随着这样的玩笑开得一多,汉奸的形象逐渐地丰满起来,我们也越发地和汉奸生分。而且,越是开着这样的玩笑,大家越看汉奸越不像好人,好像他真的鬼鬼祟祟的,处处显得形迹可疑。
我们的感觉不久就影响到了来民。他问我们,谁知道汉奸到底叫啥名字?乾隆说,难道他不叫韩建?豹子说,可能叫汉杰。你俩凭什么这么说?他又问。他俩的理由都是因为发音最接近。来民面色凝重地说,这满院子的房客,我从来没问过谁的名字,可是没有一个人的名字我不清楚。只有汉奸一搬进来,我就问了他的名字,如今几个月过去了,他连名带姓都成了秘密。
从他的名字我们进一步想到,他的秘密远远不止这一点,似乎在他身上,还有更多的疑点让人匪夷所思。再见到他骑车子游出转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模样,大家不免就想,他靠什么谋生呢?他的口音显然不是外地人,那么,他为什么放着家不回,一个人出来租房呢?难道他没有家?
没有人再拿他的外号开玩笑,这些疑点,倒是成了大家闲聊时的焦点。
有的说,你看那穷酸相,就是跑出来躲债的。
有的说,这么长时间了,家里也没人来过,肯定是老婆跟别人跑了,自己又抹不下脸,也跟着净身出门了。
还有人说,说不定是个逃犯呢,那双眼睛,躲躲闪闪的,又含着凶光。
来民认为这些说法没根没底,也就不置可否,但是他又说,不管怎么说,这家伙不是省油的灯。
大家正为这些百思不得其解,却有人无所顾忌地喊着汉奸了,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苏三,这在我们院子简直就是晴空里响起了惊雷。要知道苏三给人们的印象,一向是低眉顺眼,不多言语,更不跟谁多开一句玩笑。那是在一个早晨,苏三拍着汉奸的门,叫道:汉奸,快点儿,该办事去了。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院子所有的人听见。因为这时候,该出门的都出去忙活了,留在家里的还没顾上凑到一起,院子里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咳嗽,还是相当安静的。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一双双耳朵从不同房间伸长了来。稍许,楼梯间响起了高跟鞋踏着地面的声音。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汉奸和苏三一道出了门。
本来就安静的院子显得更静了。都出双入对了。来民终于打破了沉寂的气氛,他的语气里带着讥讽的意味。想女人了,歌舞厅有的是,你怎么不去呢?也算是走南闯北的,远嫖近赌的规矩,难道都不懂?显然这是在骂汉奸。然后他又抱怨苏三,你在外边坐台也罢,当三陪也罢,我连个屁都不放,还替你有本事挣钱高兴呢,咋想起把生意做到家里来呢?
没有人接来民的话,但并非觉得他说的没有道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本来就是不争的事实,还有什么好说的。而且,三楼本来人就少,他俩又是两隔壁,一个正值壮年的孤身男人,一个又专做那种生意,他俩搅合到一块就正常了,不搅合到一块才怪呢。
来民像是对着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得问个明白,不然的话,还不把咱家弄成鸡窝了。
不久后的一天,来民以检查下水管道为借口,上到三楼把苏三盘问了许久。
你和汉奸还挺熟的。我看咱院子,就你能和他聊到一起。
哪呀?两隔壁的,谁和谁还不说过话了。
能叫他汉奸的,可再没第二个人了。
不是我要这么叫他,而是他让我这么叫的。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叫汉奸就挺好的。
苏三说,也不知什么原因,她得罪了歌舞厅的保安,他们有意为难她,害得她没了生意,晚上她越想越伤心,一个人在床上淌眼泪。哭声吵醒了汉奸。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只是想找人数说一下委屈,便告诉了汉奸。汉奸却说,这事交给他了。她也只当汉奸是在安慰她,没想到汉奸还挺仗义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和她去歌舞厅,帮她摆平了保安。
来民问她是怎么摆平的?难道跟保安干了一架,还是用的别的什么办法?
苏三说:至于怎么摆平的,我也不清楚。我问过汉奸,他让我闲话少问,安心上班就是了。不过从那以后,保安确实没再刁难我,见了我也毕恭毕敬的,好像挺怕我的。
我们相信苏三的话不假,但同时更感到汉奸的深藏不露。
来民是个爱喝酒的人,但是又不喜欢喝闷酒,我们平时没少陪他喝酒。一天,他突然对我们说,他要请汉奸喝酒了。
我们一个个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摸不透他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酒后吐真言。来民诡秘地说,几杯酒下肚,恐怕连心窝都掏出来了。
我们争相叫着好,兴致随着高涨起来。喝酒不就是为了热闹,如果能在喝酒的时候,把汉奸的谜底揭开,就更有热闹看了。但是来民又特别声明,他只请汉奸一个人。
我们只好扫兴地散去。直到天黑前,眼睁睁地看着来民把汉奸叫进了屋,也没一个人凑过去。
来民请汉奸喝酒的第二天,汉奸又请来民到他的房间喝酒。因为我们不在场,酒桌上的话就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一点,来民预期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在以后的酒场中,我们是领教过汉奸的,可以说他的酒量远在来民之上。而且,他酒喝得再多,却和平时一样话并不多,你不问他,几乎不多说一句话。而来民正好与他相反,见喝酒话就多,东一句西一句的漫无边际,以至于忘了喝酒的初衷。
经过这么一来一往,来民和汉奸总算成了酒友。酒友当然也是朋友。我们也是来民的酒友,以后再喝酒,就有了我们的加入。一番推杯换盏过后,话自然就多了起来。大家东拉西扯的,大话、醉话、胡话抢着说,这样就有了更多的话题,其中自然要说到太平村,目前换届太平村的头等大事就是选举,所以免不了就要说到换届选举。每到这时候,一向不多言语的汉奸,也会不时地插几句话,提几个问题,他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却引导着大家,把换届选举变成酒桌上的主要话题。
说到这个话题,我们是很难插上话的。毕竟我们不太熟悉村里的情况,又对这里竞选的了解很有限。这时,唱主角的只有汉奸和来民。
我们村这村长啊,上任前说得天花乱坠,真的坐到了村长的位置,却只顾给自己捞,说过的话全打了水漂。你自己把肉吃光了,连汤也不给村民留一点。
既然这么不得人心,你们就该趁着改选的机会,把他赶下台算了。
下去个王八,上来个鳖,谁当村长不都一个熊样?说句心里话,换村长还不如不换村长。
这话倒把我说糊涂了,换村长咋可能不如不换村长呢?
这就好比喂猪。你好不容易把小猪仔养成膘肥体壮的壳郎猪,它该吃的已经吃够了,叫它放开吃也吃不动,这时却要把壳郎猪换成小猪娃,岂不是猪圈里又放进了饿狼,还得从头开始往肥养。
还真有点道理。既然谁都能参加竞选,你咋不竞选村长?
我有肉吃有酒喝,衣食无忧的,何必操那些闲心?
可是不一样。你现在喝的是绿瓶西凤、长安老窖,当了村长,就能喝十五年西凤、茅台。
这个道理谁都清楚,但是,我得拿镜子照照自己,既没有势力,又没有根基,何必要给别人垫背呢。
谁说你没有势力?据我所知,你们这一门在村里也是个大户。
论家族势力是不差,跟村长也算旗鼓相当。可是,仅靠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就那村长来说,在外边,有区上、乡上的领导撑腰,在村里,连任几届,经验相当的丰富,还有一大帮死心塌地的死党。
车走车道,马走马道,他能走白道,就不兴你走黑道?
黑道?不就是死狗烂娃么。村民不愿意选你,总不能拿着刀逼人家吧。
谁当村长不是借助黑道的势力上去的?周围的村子打听一下,有拿钱贿选,同时又拿刀子威逼的,还有请黑道上的人在会场外面助威的。
这些事我也听说过。只是我咋可能结交上黑道呢?
他们俩一个唱生,一个唱旦,酒桌的气氛热闹非凡。但是,酒后的话是不可当真的,不但我们在座的只是听听热闹,谁也不会往心里去,恐怕来民在喝过酒后,早把说过的话抛到了脑后。要不是有一件事被来民不幸言中,也许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把竞选村长和他联系起来。
豹子因有人举报倒卖贼车翻了把,被派出所关进了置留室。急得我们满院子兜着圈子。来民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想办法捞人。最终的答复却只有一个意思,正赶上严打的风头上,公安局谁的情面也不给。来民无奈地挂了手机,摇头叹息道:我说过多少回了,就是不听,你看看,这回撞到枪口上了。汉奸推着车子要出门,转过身对来民说,先别着急,我去试试看吧。
谁也没把汉奸的话当回事。来民都解决不了的事,汉奸一个房客能有多大的门路。可是到了半下午,汉奸竟然带着豹子回来了。豹子一进门就对我们说,要不是汉奸鼎力相救,不然,天黑前就要被送到看守所,因为警察说了,不想蹲班房,就得交一万元罚款,我到哪里去弄一万块钱呢?
大家见他既没青伤又没红伤的,都安慰着他,只要能平安地出来,比啥都好。豹子也说,警察虽然态度很凶,但连他的一根汗毛也没动。
豹子张罗着要请大家喝酒,他对汉奸说,要好好地感谢你。
汉奸说,其实他只是联系了一下,多亏了几个小兄弟,出面给派出所搭了腔,豹子才免受牢狱之灾。
来民说,那就把他们也叫过来吧。
我们也都跟着催促道:是啊,快把他们叫来。
汉奸说,不用了,叫了也不一定能来。
大家好说歹说,汉奸只管推辞着,到底没叫来他的小兄弟。喝过了这次酒,汉奸却时不时地带着他的小兄弟,三三两两地找来民喝酒。房客中不乏见过世面的,喝过几回酒就有人认出,这其中有在商店酒楼收保护费的,在市场上强抢硬要的,在村里想欺负谁就欺负谁的。可以说,不是市场的市霸,就是村里的村霸。自古警匪一家,我们后来曾议论道,难怪警察都给他们面子,原来没一个吃素的。作为外乡人,谁也不愿意招惹麻烦,和这些人一起喝酒,我们既不自在,也有些多余,几场酒过后,便都自觉地退了出来。
到最后,陪这些人喝酒的只剩下来民。可是,来民不但没有疏远他们的意思,反而把他们当成了座上宾。他屁颠屁颠地迎来送往,吃了喜鹊蛋一样乐不可支。这时尽管喝酒的人变了,竞选村长的话题一直没变,甚至成了唯一的话题。主角也不再仅仅是来民和汉奸,而是在座的每一位。因为大家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有的甚至是专程奔着这个话题来的。他们唾沫星飞地谈论着,怎样顺利地通过选举,怎样把来民扶上马送上一程,太平村的前途命运似乎掌握在他们手中,太平村的选举也是由他们说了算,来民能不能当村长就全在于他们了。
随着天气日渐转暖,太平村大门外的夜市上,陆续摆起了烧烤摊。也许是在家里喝酒不够热闹,来民便带着他们,把喝酒的场合转到了这里。让我们吃惊的是,他们同时还把在家里喝酒的话题也带到了这里。私下里,我们都为来民捏把汗,这不是成心和村长作对吗?要是传到村长那里,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吗?要知道,夜市上随处可见村里的人,和来民喝酒的,除了汉奸的弟兄们,还有不少太平村的人,有的是汉奸的弟兄们约来的村里的刺头,有的是来民叫着一块来的。
我们的担忧,并没有引起来民的重视,相反,他似乎还嫌没说不够,接下来又在太平村四处张扬。他简直像疯了一样,逢人便数落村长不把村民的利益当回事,只顾自己吃肉,给村民连汤都不剩,扬言如果换上他来民,不但让村民喝上汤,更要和他一样吃上肉。村里的那些刺儿头比他还疯狂,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力,添盐加醋地攻击村长。
直到初选的结果出来,我们才明白,来民其实一点也没有疯,他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经过全村村民海选,只有来民和村长票数超过半数,也就是说,在终选时,他们两个将成为村长的候选人。
在我们看来,尽管这次只是初选,能获胜也是可喜可贺的。然而,当我们纷纷向来民表示祝贺时,他却若有所失的,流露出失望和不安。他说,本以为票数要超过村长的,哪成想还比村长低。初选都没不如人家村长,终选还有什么把握?听他这么一说,我们也都感到这个结果并不乐观。在这之前,能争取的他几乎一个不落地都争去过了,没有争取的,估计也是争取不过来的。如今让他争取本来就不可能争取过来的人,不仅面子上拉不下来,即使能拉下面子,恐怕也是枉费心机。
听说在初选的当天晚上,汉奸就给来民出了杀鸡给猴看的主意。他让来民在支持村长的人当中,找一个在村民中有一定影响,又在反对来民的人里面跳得最厉害的,由汉奸安排他的弟兄们,找机会把他废了,然后再去动员那些势单力薄的村民,保证没人敢在终选时不支持来民。
可是来民却死活不同意这样做。至于为什么不同意,有的说,来民根本就没那个胆量,有的说,因为来民太善良了,不忍心和乡党大动干戈。
当然,这种种说法只是大家的凭空猜测,来民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真实想法。我们后来看到的是,来民继续开始在村里游说。有相当一部分村民,既没有给来民投票,也没给村长投票,而是把选票投给了落选的人。在来民看来,既然他们投出选票打了水漂,就等于他们的希望落空了,谁能点燃他们的希望,谁就有可能把他们争取过来。可是,当他面对着他们,重复着以前在说过多少遍的话,连他也觉得,是那么的乏味和苍白,而且没有一点说服力。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遇见脾气好的,嘴上哼哼哈哈应付着,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却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遇到难说话的,他几句话没说完,就撇着嘴反唇相讥:人家不具备当村长的能力,难道你就能当好村长?你都靠房租来养家糊口,能有多大的出息?咋可能把全村搞好?来民暗地里骂道,真是对牛弹琴。
不软不硬地碰过几回钉子,来民忍不住站在院子发火:这村长我当不了,也不想当了,谁有能耐让谁去当,有啥大不了。
汉奸半开着玩笑搭话道:说得好轻巧呀,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汉奸的脸阴沉着。我们突然意识到,来民能到这一步,完全是汉奸推着他走过来的,如今即使来民不想当村长,也是由不得他本人了。
在这之后,汉奸又一次提醒来民,不能再等了,该杀鸡给猴看了,不然的话,黄花菜就让你等凉了。
来民当即点头依允:看来只好这样了。
据说来民当时就想到了某个村民。他的理由是,这小子不投我的票罢了,背后还要乱捣鬼,不收拾他收拾谁?
汉奸说,村里人多不好下手。他让来民注意观察对方的活动规律,什么时间喜欢去什么地方去,有什么喜好,尤其是有没有相好或情人之类的,经常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幽会,掌握清楚以后,要及时反馈给汉奸,剩下的事就交给弟兄们了。
来民不再去动员任何人,在外人眼里,他抱着茶缸游出转进的,跟没事人一样。但是只有我们清楚,其实他一刻也没闲着。他正像个侦探一样,不动声色地锁定着目标。看得出,来民干这样的事并不在行,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完全接受汉奸的做法。他故作轻松地和我们开着玩笑,但神色是紧张不安的,好像顾虑重重。他几次欲言又止,似乎要告诉我们什么。按照我们对来民的了解,估计他要么想说,难道再没有别的办法,非得这么干不成。要么想说,汉这个主意是不错,就是风险太大了,万一出了岔子,不就成了治安案件?稍微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这是我来民干的。
暗中观察了几天,来民给汉奸提供的信息却是:这家伙整天围着老婆转,很少出门,偶尔出来,也不走出村里半步。
汉奸显然很不满意,他拉长了脸说,又不是一根木头,咋可能这样呢?
来民解释说,他从小就这性格,没啥爱好,也没有一个朋友,更不要说相好了。
汉奸没再抱怨来民,接着他又出了一个主意。他让来民去约对方喝酒,他说,乡里乡党的,这点儿面子不会不给的。汉奸的想法是,趁着喝酒的机会,他给对方下最后的通牒。听了汉奸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日后见了面还是朋友和弟兄,假如还执迷不悟,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不会出人命的,只是教他学乖点儿。汉奸轻松地说,你还有啥不放心的?真有个三长两短,也跟你没任何关系。弟兄们聚会喝多了酒嘛。
来民又去约对方喝酒,接连约了两次,两次都没约上。第一次来民解释说,和别人有约了,没办法推掉。第二次来民又对汉奸说,因为要出趟远门,不一定能赶回。汉奸也不追问来民,只是冷笑着:业务还挺繁忙的。来民正要第三次约对方时,汉奸叫住了他。汉奸说,到底多大的神?这么难请啊。要不要我用八抬大轿抬着他来?
请他是看得起他。汉奸把手一甩说,不用跑了,有没有他的电话?
来民很快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放下手机后,他对汉奸说,搞定,明天晚上烧烤摊。
汉奸说,这不就对了,又不是赴鸿门宴,有啥为难的?
汉奸说完,又轻松地笑着,我们尽管不在当面,却被他的笑声笑糊涂了。马上要废了人家了,这还不是鸿门宴。看看他那架势,瘟神一样的,好像来民如果不听他的,甚至连来民也会被废了。
随着夜幕的降临,院子的气氛让人觉得沉闷、压抑。那天晚上,我们院子,不止一个人从噩梦中惊醒,大家几乎都梦到烧烤摊前,突然轮圆的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周围的一片惊呼……
到了早上,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乾隆推着三轮要出摊,来民揉着眼睛,若有所思:今天一起床,左眼皮就跳个不停,你可要当心皇饷啊。来民的眼球上布满血丝。
放心好了,几年不都这样,一毛钱也见没丢过。乾隆笑着说,还是大大咧咧的模样。
好,不再多啰嗦了,御驾亲征吧。来民带着玩笑的口气说。
乾隆在市场摆好摊不久,挂在车头的黄帆布挎包便丢了。等他发现时,小偷早已不知去向。乾隆心急如焚又不知所措,市场里人山人海,到哪里去找呢?这时,吃完早点汉奸走了过来,问他出啥事了?他告诉了汉奸。汉奸问,有没有可疑的人来过?他隐隐约约记起,在给人过秤的时候,有两个穿黑T恤的小伙,挤在挑选干果的人群中,他正要递给水果袋,却不见了踪影。汉奸转身进了市场。一转眼功夫,他一手抓一个小偷,带到乾隆跟前。他们是在向一位老太太下手时,被汉奸一把抓住的。他们也穿着黑T恤,但并非偷乾隆挎包的那两个。汉奸一口咬定,偷乾隆钱包的贼就是他俩,让交出钱才能走人。但是搜遍了全身,两个人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乾隆的零头。汉奸把他们绑在市场外电杆上,逼着他们打电话让家里送钱来。直到中午,他们谁也不愿意让家里人知道,乾隆只好打110给派出所报案。警察做完笔录让他们签字,乾隆签名后特别留意了一眼,汉奸签的既不是韩建,也不是汉杰,而是写了王啥啥。警察让他先走了,说留下汉奸还有点儿事。
乾隆回到家不久,汉奸紧跟着就回来了。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向我们点点头,又叫来民一起上他的房间去。
进了房间,汉奸顺手关上门,对来民说,他不能在这儿住了。今天出了这事,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派出所已经盯上他了,他们早晚要找上门来的。
来民被他给搞懵了,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汉奸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能是啥事呀,犯有前科的人,只能这么东躲西藏的。
来民没再问,到底有什么前科。连姓名都是假的,还有什么话能当真?
汉奸又给来民交待,竞选的事不要担心。即使他不在,有弟兄们在,和他是一样的。他们和他是一样的。而且,还可以给他打电话。万一电话打不通,也可以通过苏三联系。
汉奸一边和来民说着话,一边失急慌忙地收拾着行李。他给来民交代完,行李包已经装好了换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
当晚,来民没再提请客的事,也没有人打电话找他。他一个人出去喝得半醉。一觉醒来,他就彻底否定了汉奸的主意。他原以为给村长投票的村民,都是村长的死党,对村长支持,到了到了死心塌地的地步,不要说他来民,任何人也不可能让他们动摇。最近几天接触的村里人多了,他发现其中也有一些人,只是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才投了村长票的。至于在终选中他们到底支持谁,也在进一步观望中。来民以为,他们以前没有选他,是因为不了解他的势力,如今既然候选人只有他和村长,就等于告诉他们,他的实力是可以和村长抗衡的。这时如果抓紧时间动员这些人,不说都争取过来,即使有一部分能争取过来,也就等于瓦解了村长的力量。
来民又在村里活动了。他不再像以往那么张扬,而是变得相当沉稳。尽管他每天回来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是看得出,他的内心是喜悦的,因为他的脸上似乎阳光灿烂。我们也感到欣喜,尽管很艰难,但还是有些效果的。然而,随着终选日期的迫近,他脸上渐渐地笼罩了阴云,我们似乎也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终于有一天,我们看到他时,他的脸上布满了阴霾。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真是羊肉还没吃到嘴呢,先惹了一身骚。
在来民只顾了瓦解村长力量的时,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村长也在瓦解他的力量。那些曾和他坐一张桌子喝酒的刺头们,竟然最先倒向村长一边。他们公开地跳出来反对来民,逢人便说:你们看看他结交的那些地痞二流子,哪个不是带着铲子来的?预选中有些村民,只是害怕这些刺儿头,才把票投给了来民,如今便也跟在后边瞎起哄。有的说,走在村里,那种耀武扬威的神气,和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有什么两样?而给他们带路的汉奸就是来民。有的说,如果让来民当了村长,太平村还不被这帮死狗烂娃,折腾得乌烟瘴气,永无宁日?
赶紧找汉奸那帮弟兄。我们给来民出主意,他们肯定会有办法的。
来民一个挨着一个给他们打电话,请他们晚上烧烤摊上见,有要事商量。但是,联系了几个人,都以太忙了、还有有别的事走不开为借口而谢绝。
来民骂道,没事时像苍蝇一样,轰都轰不散,该出力的时候,一个都叫不来。
大家都跟着一起抱怨:人刚走,茶就凉了,真是酒肉朋友。
来民又给汉奸打电话,汉奸却关了机。来民仍不甘心,反复地拨着按键。大家劝他,别打了,他关着手机,再打也没用。来民说,汉奸有两个号,本来都要给他留,他觉得随时都能见上,有一个足够了,就没有留另一个。他问大家,谁有他的另一个号码?但是,我们怎么会有汉奸的号码?我们互相看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一个人,便提醒来民,苏三肯定有,快找苏三过来。豹子飞也似的跑上楼,噼里啪啦地拍着苏三的门。一会儿,他又了跑回来说,苏三不在家。他伸开了手让大家看,我把手都拍红了,就是没人答应。大家正想着如何找到苏三,苏三却踩着高跟鞋进了门。说曹操曹操就到,人们和苏三开着玩笑,来民激动得快要跳起来:正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着你。你有汉奸的号码没?苏三微微一笑,有啊。她翻出一部大屏手机,迅速调出汉奸的号码,却和来民存的一样。苏三解释说,以前确实留过另一个号码,可惜换苹果机时没保存上。
来民问她,难道他再没和你联系过?
苏三几乎带着哭腔:没有啊。以前他经常去舞厅找我,谁知道他这一走,一个电话也不打,又不见人来过,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来民仍然在村里活动着。但是,他这时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注定是徒劳的。来民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其实没必要再忙了。每次回到家,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卧不安。
终选的前一天,来民终于冷静下来,看上去他的心情不错。快到晚饭的时间,看到来民在家里摆好了酒桌,我们暗想,难道来民要使出最后的杀手锏,请汉奸的弟兄们来助阵了。
来民却招呼我们进屋喝酒。
大家都说,等人到齐了吧。
还等谁呢?就咱院子的,再没有谁了。
这是喝的哪门子酒?大家不解地问。又有人说,还是当了村长再庆贺。
难道不当村长就没值得祝贺的?来民冲大家笑着,接下来又说,也许当不了村长才是我的幸运。因为,乡党们就再也不会骂我是汉奸了。
说到这儿,来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身上沉重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