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五题)
2015-01-04岑燮钧
岑燮钧
家族(五题)
岑燮钧
祖母
我的祖母年轻时一定是个风骚泼辣的主。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祖母请了三天裁缝,做了三身新衣裳之后,她穿了一身,带了两身,头发掠得一丝不乱,对着镜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提起一只包裹,出门去山南找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酿酒师傅。
离家的时候,太祖母睡在床上,她的咳嗽一阵轻一阵重,有时痰壅塞在喉间,发出“咔咔”的声响,似乎在咯血。但是,谁也没有在意。只有等祖母不在时,她住在隔壁村的女儿才会来看望她。
当祖母走在山间小道上时,天越来越阴沉,几片雪飘飘忽忽地漏下来。这是年底常有的景象。我的父亲和小叔正在与别的孩子对骂,互相喊对方父母的名字。我的姑姑在跟玩伴踢毽子,花棉袄的一个袖口露出了破棉絮。
他们先后到了家,发现内房的门紧锁,外屋镬冷灶头空,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们翻箱倒柜,开始找吃的。橱柜里,只有半碗吃剩的腌雪菜;馒头汤团,一个都没有。他们的肚子开始唱歌。这时听见太祖母喘着粗气在喊父亲的小名:“阿峰,阿峰!”原来太祖母想喝一口水。同时,他们得到了一个令他们绝望的消息——他们的妈到山南去了!
没有了妈,我的父亲和与他仅相差一岁的姑姑就成了这屋里的主人。他们把三把椅子叠成罗汉,各扶住其中一边,让小叔爬上去。小叔像一只猴子,三下两下就爬到了上面一把椅子上。他颤巍巍地把饭篮从钩子上卸下来,可是不小心,仄歪了一下,倒掉了大概有一碗饭的样子,被姑姑敲了个栗凿。父亲烧水,捧了一碗热茶给太祖母。然后,分别给自己、姑姑和小叔各一瓢,泡好冷饭,西里呼噜吃下。
当祖母衣服光鲜地出现在祖父身边时,身后是雪白的群山。祖父呵呵地笑着,让她坐一会,还给了她一包瓜子。做酒是一件力气活,祖父的额头上冒着青烟,与酒糟的热气掺和在一起。他只穿着一件棉毛衫,宽阔的后背像一面扇子展开。他扛整袋粮食犹如提一只小鸡,他用洋铲搅拌蒸熟的粮食,一边掺着酒曲。祖父不时看祖母在干什么,他的心猿意马是显而易见的。
夜色来袭,对祖母是求之不得。可是,对父亲他们仨,却是一道难题:房门锁住了,他们没法进去睡觉。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撞开房门。他们三个人的撞击山呼海啸,房门却像一面鼓,弹开又弹回。睡在床上的太祖母的咳嗽更加剧烈:你们在干啥?当心你娘回来揍死你们!
父亲让小叔出去拿一块石头。他对着铁搭
襻,狠狠地砸下去,砸了三下,铁搭襻就松动了。然后,他从屋旮旯里翻出一根铁棒,插进铁圈里,猛地一扳,铁圈连同搭襻被扯了出来。打开了房门,犹如打开了一个宝库,什么都有了。
祖父是在三天后才知道祖母离家时根本没有告诉三个孩子,也没有告诉老娘,更不要说安排好孩子的吃住了。他开始变得焦躁。可是祖母一直纠缠着他,让他欲罢不能,做酒也变得力不从心。他让她回家,祖母拉下脸:
“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倒好,不冷不热的。”
“那三个孩子吃什么,你放心?”
“不是你娘在吗?”
“我娘风一吹就倒,她管得了三个野人?”
“反正我就不走,这么厚的雪,我怎么回去?”
“你来得就去得。”祖父终于下了最后通牒,“明天一早,无论如何,都得给我走人!”
祖母是在祖父的大骂下离开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山北的小道上,心里充满了对祖父的仇恨和对太祖母的厌恶。他对祖父的诅咒像利刀划过长空,惊醒了在树丛里躲雪的一只乌鸦。乌鸦的声音像公鸭嗓,难听极了,就像是报丧似的。唯一让她高兴的是怀揣的三千块钱——头天晚上,她角角落落搜了个遍,的确没有发现更多的现钞。
在她搜索现钞的当口,父亲他们仨的生计却遇到了困难。一篮冷饭已经吃完,家里没有一个菜,第二天的晚饭还是到来看望太祖母的姑婆家吃的。这两天他们发明了另一种生存法,拿米去换年糕饺吃。可是,到第三餐再吃年糕饺时,已经索然寡味。但是,他们知道了米是硬通货,可以换任何东西。尤其是淘气的小叔,不断掏出米去换零食:橘子、豆酥糖、爆米花……
他们的日子凄惶而滋润。
祖母走在满山的雪海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冷不防,一只野猪冲出来,惊得她撒腿就跑,连绊了好几下。好在,野猪是弱智,马上朝另一个方向走了。祖母心惊肉跳,一路小跑,冲下山去,遇到了走在她前头的一个男人。
祖母到家的日期,比祖父预料的晚了一天。
三个孩子,一个都没有饿死。只是,一个衣服撕裂了,一个拖着鼻涕,一个正在缸底掏米,打算去换荸荠吃。祖母发现一缸米所剩无几,顿时暴跳如雷,蹦脚跳骂,拿起门闩,扔了出去,差点扔中父亲的后脚跟。
三个孩子跑了,祖母把家当扔得山响,骂声的穿透力可达数里。她上骂祖宗,下骂活虫,把太祖母吓死了。
这真是冤孽。祖母为此付出了下半生的代价:孩子们食髓知味,他们的动荡,将由她兜底。
父亲
我童年时对于父亲的怨恨可谓绵绵不绝。
有六年时光,父亲死了。我开始还问母亲:“爸爸去哪里了?”在一个深夜母亲受了小叔的欺负,与祖母对骂失败之后,母亲恨恨地说:“不要再问你爸了,他早死了!”
我的父亲是去躲债的。起初,母亲以为只是暂时的;没想到,他竟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后来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了。
母亲患了头痛病,整晚整晚地失眠。
我们是聚族而居的。母亲晾衣挡了道,输钱回来的小叔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凶神恶煞地把内衣内裤直接扔到地下。“奶奶的,难怪老子手气总是不好,敢情烂婊子的三角裤顶在我头上!”
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里里外外都受气。
“你除了会下蛋,还有什么本事,连个男人都管不住!”祖母把儿子失踪的罪过一股脑儿地加在了母亲头上。她进也骂,出也骂,声音尖利,穿透力不减当年。漫漫长日,母亲如坐针毡。她发作时也会与祖母对骂,有一次甚至与祖母厮打起来。眼看母亲不敌,我一头攻向祖母。祖母拿起扫帚打我,母亲一把把我推向祖母:“你打死孙子好了,他不是我带来的拖油瓶,他是你们家的人!”两个女人都像疯了的狮子。
那时,我才明白,没爹的孩子也像根草!
我的母亲没处出气,她气郁胸膛,总是胸口疼。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是姑婆抚慰了她受伤的
心灵。我姑婆说:“阿峰会回来的!”她对于自己的兄嫂,也就是我的祖父祖母,一清二楚。想当年,吃食堂,哥哥米饭葱烤肉,她只能吃碗粥,哥哥心安理得!嫂子拿着薄刀砧板骂婆婆骂小姑,他都没为她们说一句话!父亲划右派,死在青海农场,至今都没有找到骨殖,他都不闻不问!
是姑婆告诉母亲,阿峰来电话了,他现在四川,处理完了事就回来。这已是六年后的春节,梅花已谢,杨柳未青。我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悲喜交加。她清泪长流,不知道该骂这个冤家还是伏在他肩头痛哭。而我畅想的是,父亲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的父亲是个很有女人缘的男人。我没见过那个女人,父亲也从不肯说那段往事。那个女人在父亲回来后半年,还打来电话,问候父亲,让我们善待他。我母亲那时已心绪平定,她不卑不亢:
“我会好好待我的男人,谢谢你放他回来,请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非常感谢!”
果然,那女人再也没有来骚扰过。只一次,托人捎来了一块父亲爱吃的腊肉。
那个地方如此遥远,仿佛是一个桃花源。我从亲友一鳞半爪的信息里拼凑出一个乐不思蜀的父亲。在一个深山的小村里,一边是潺潺的小溪,一边是蜿蜒的山道,平矮的房子在一个斜坡上勾心斗角,一株大树庇护着一对露水夫妻。父亲面对着小溪,与人悠然地搓着小麻将;而女人,一边做生意,一边回看她中意的男人。
那时,母亲没日没夜地车鞋帮,缝纫机的声音如她坚实的心跳,“哒哒——哒哒——”她一刻都不离开这房子,仿佛一旦离开,就会被祖母祖父扫地出门。
我学会了上网,不断与女同学QQ聊天。在这方面,我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早慧。
我依稀记得父亲回来的那个夜晚,母亲一如既往地车鞋帮,一边监督我做作业。
选择夜晚到家,父亲也许是盘算过的。走在故乡熟悉的巷子里,他脸上会感到不自在吗?六年时光,深山依旧,而故乡已天翻地覆。他离开时,摩托车是时尚;他回来时,已满街是小轿车。
“哥回来了!”是小叔把父亲领进门的。接着,祖母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父亲。祖父也走过来,说了声:“回来就好!”
母亲没有出去,我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依旧回到书桌前。
“哒哒——哒哒——”
父亲最后走进了他自己的家,他似乎愣了一下。
我也愣了,这是我的父亲吗?六年来,同伴吵架时笑话我跑了父亲,我也淡忘了父亲的模样——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么?
“哒哒——哒哒——”
“你还好吗?”父亲讷讷地说。
“哒哒哒——哒哒哒——”
父亲俯下来,抱住了母亲的后背。终于,缝纫机的声音停了下来。父亲把母亲扳回身,只见母亲早已泪流满面。
一个夜晚,就击穿了六年的恨——母亲似乎原谅了父亲!
“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阿峰,你要待你老婆好,她不容易!”我的姑婆总是这样教育他的侄子。
在我父亲成为鞋老板之后,祖母到我家新屋来,母亲总是冷对她。
但更大的动荡却来自我的早恋。当老师把父亲叫到学校,向他告状时,我保持强硬的沉默。对于父亲的教育,我在一波紧似一波地逼迫下,终于喷薄而出:“你没有资格!”
父亲的嘴角歪了,脸上抽搐了一下。
二太太和大爷爷
二太太和大爷爷是一对母子。太太是我们这一带对曾祖母的俗称,二太太与我曾祖母是妯娌,论远不算远。
二太太去年才没的,高寿九十四。她八十多岁时,还自己烧饭,自己洗衣,自己赚钱,是个要强的人。她糊制的祭品,比如香袋、纸箱、纸人纸马,真是糊什么像什么。
正因为如此,二太太说一不二。
四十年前分家,大爷爷只得一间,没有分到爹娘的自留地。二太太的意思,自留地全给小爷爷。“一样的儿子,为什么我们没份?”大奶奶跳了起来。“我说没的就没的!”二太太一口回绝。不久,二太太在自留地上造了两间半新屋,为小爷爷娶了媳妇。
包产到户,二太太帮着小爷爷,主持家政。大奶奶请来三亲六眷,当面鼓对面锣论理:“两个儿子一样待,自留地对半开,赡养费阿小多少阿大也多少,忙的时候,两边都要帮!”大奶奶理直气壮。为了表示诚意,大爷爷当场把100斤米扔在了娘面前。
二太太硬是不收,她把话说绝了:“我到死不吃你的粮!”
从此,大爷爷鼓作了气,自力更生,不再喊她一声娘,也不再踏上娘的门槛去问一声安。
大奶奶井边打水,看见二太太就气不打一处来,指桑骂槐,叫骂几声。
大爷爷的生活很艰难,他把柴火全卖了,让儿子读书。农闲了,他捞水草,割芦苇,晒了一道地,当柴烧。二太太绕着芦苇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回身走进了自家门。
大爷爷只记得有一年,他得了“缠水龙”(一种带状疱疹),久治不愈,说是绕身一圈,就有可能危及生命。二太太去求菩萨,给了一包香灰,让他吞下,不久就好了。此外,母子几乎不搭话。
一转眼,二太太八十多了。小儿子一家早几年到外地做生意去了,老头也死了,她一个人过活。但她并不感到寂寞,时不时有人来买纸箱什么的。她的几个外孙都很有出息,一年三节来送礼,她有时还吃不完。
她得闲时坐在门口晒太阳,也看看路对面的大儿子。大儿子也五十多了——他们对峙多少年了?
一日,大爷爷地头回来,大奶奶不在,门关着,他没带钥匙。
“松桥,你过来!”大爷爷回头,看见二太太看着他。这一声“松桥”,好陌生,很苍老。
他默默走过去,有点不自在。
二太太从里屋拿出两个月饼,给大爷爷,“快吃,趁你媳妇不在!”
“我不饿!”
“让你吃你就吃!”二太太塞过来。
“你自己吃!”大爷爷不经意间喊了一声:“娘!”
二太太拎出了好几盒子吃食,“以后,你多来吃,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二太太让大爷爷带走,大爷爷不要。
大爷爷割了菜,偷偷扔几株给二太太。一日,被大奶奶看见了,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大爷爷说:“她到底是我的娘,这么多年了,算了!”
二太太问大爷爷,哪里有干芦苇卖。“你还糊纸箱干什么,已经八十多了。若是没米吃,我籴给你!”“别,千万别,这样一来,要多是非的!”芦苇是用来做纸箱骨架的。过了几天,大爷爷从河边割了一大捆给二太太,手臂上全是一道一道的芦苇叶割过的痕。
有一回生病,大爷爷把保健员叫来,给二太太挂针。付钱的时候,二太太愣是不让,她抖抖簌簌从垫被底下掏出钱来,一张一张数给保健员,好像他们不是母子一样。
九十多了,小儿子还是在外面做生意。她一个人管着一大栋房子,心里惴惴的。
“娘,你睡了吗?”黄昏时分,大爷爷见关了门,总是隔着窗玻璃看一下。
断断续续,有时精神好,有时精神不济,二太太渐渐露出“霉根”的迹象。大奶奶的心气似乎也平了,懒得再计较;大爷爷去得也多了,有蛏子时送蛏子,有蛤仔时送蛤仔,他知道娘喜欢吃这个。大爷爷一只一只掰给她吃,二太太吃得滋味,虽然她吃不多。大爷爷和二太太都觉得这非常难得,在他们六十多年的母子史中,终于有了回光一闪。
有一天,二太太精神不错,对大爷爷交代后事,说到了钱:
“松桥啊,娘给你3000元。自留地没给你,娘亏欠你,这点钱算是补偿。”
“我不要!”
“还是拿下,拿了我心里踏实。叫你媳妇也担待一点,手心手背都是肉,手轻手重总难免,我也没办法,这是我的一点意思。”她摸了半晌,
拿出一张农保卡,“我记着呢,80元的18个月,120元的12个月,后来涨到了200元,到现在也该有15个月了。还有90岁以后的生日补贴,有三笔,都是180元。除了给几个重孙子发压岁钱,拿过1000元,其他都在里面,你去帮我取3000,自己拿了吧。”
二太太一辈子一是一,二是二,到最后也拎得这么清。
一次醒过来,看见只有大爷爷陪着,她示意大爷爷套耳过来:“松桥啊,我给你说一件事。”她喘着气,声音很轻,“娘为什么一辈子不吃你的粮,你知道吗,娘和你的生辰八字是犯冲斗的,问过菩萨,你的粮是吃不得的,否则,就有血光之灾。”她喘了好一会,“娘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现在,你摸着娘的手,说三声‘娘,你去了,把血光之灾都带走吧’,你后半辈子就顺顺溜溜了……”
大爷爷的眼睛不由得发酸,他摸着二太太的手,哽咽着说:
“娘,你——去了,把——血光之灾——都带走吧!”
说到第三遍时,他哽住了,二太太闭上了眼。
五嫂
五嫂只是辈分低些,年纪在我母亲与祖母之间。当然,这辈分由不得她,是由五哥决定的。
她长得很内秀,眼睛细细的,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说话幽幽的,若是闺房小姐,这自然是优雅的表现;可是,在我们族里这么多高分贝的女人面前,她不免显得有些低声下气。有一年,我小叔踏死了她养的小鸡,她来告状,我祖母只一句“等他回来我揍他”就把她打发了。
人家农忙季节,全家上阵。只有五嫂,我没见她割过稻,插过秧。她最多就是在自家晒谷场上扬扬谷子。五哥也不恼,一个人割稻,一个人打稻。人家“双抢”只要一礼拜,五哥须得半个月。
有一年邻镇来了越剧班子,五哥还带着五嫂,骑了十多里路去看戏。
只是,五哥家的房子像五嫂的眼睛,前檐下垂着,不亮堂。我每次走过五嫂家门前,总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往里瞥,暗沉沉,影影绰绰的。
突然有一年,我们族里出了一位“肚里仙”,你道是谁,竟是五嫂。人说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是神道“进位”。她不住打嗝,是神在附体。可是,没有一个族人去向她“问仙”或者占卜。
不久,五嫂改信了基督教,人家来唱赞美诗。我很好奇,趴在窗口看,觉得很有趣。问隔壁的三叔婆这是为啥,她“去去,小孩子家离远点”,把我轰走了。
我到长大才知道,五嫂有病。一会儿信这,一会儿信那,也是想碰个运气。
后来,五哥开电瓶车替人送货,住在了外镇。两个女儿出外读书去了,家里只剩五嫂。五嫂也不干挣钱的活,有时见她在石凳前洗头发,有时见她坐在门前缝衣服,有时见她拿着淘箩碗盏在洗洗刷刷。许多女人走在一起,聊起来没完没了。五嫂总是形单影只,不知她怎样在打发长长的日子。
五哥来时,给她籴好米,灌好煤气。
有人说,看见五哥和一个女人并肩走在一起。
“他们早已住在一起了。”
“志国做人多少爽,大小老婆!”
“两个女儿难道是死人吗?”
“你以为她们是好人?放假回来,我亲耳听见大女儿让她‘滚开’,小女儿也很少喊他‘妈’,就知道打扮自己。”
任是外人怎样议论,五嫂依旧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她不声不响,就仿佛不存在似的。五哥回来,她有时会说,我钱没了,有时让五哥修个水龙头什么的。五哥两百两百地给,若是天晚了,他就住下。
一天,五哥发现五嫂一声不响,人更呆了。进得卧室,发现自己的床上一摊水,被子枕头都湿了。五哥很惊诧,“你这是干啥?”但见五嫂气鼓鼓的,五哥有些明白了,转身要走。
“我也要去!”
“你去干吗?”
“你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我不让位的。”
“谁让你让位了?”五哥好言相劝,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这一晚五哥没有离开,据说他们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
自此,很少关门的五嫂家,三天两头关门落锁。有一天,有人在车上看见五嫂,问她去哪里,她说回家。“回家怎么是反方向的呢?”那人很疑惑,跟人说起,正好被三叔婆听见,让儿子打电话给五哥,毕竟是自己族里人。五哥得了消息,四处寻找,后来在一个散戏场里发现了她。
其时,五哥在那边已经造了新房子。人家是实心实意跟他过日子的,也知道他有老婆,但有病,是神经病。
后来,五嫂又走失了几次。五哥怕了,把她接走了。
五嫂住的是东边一间,这是她要求的。她不吵不闹,吃饭的时候,五哥把菜搬到她房间里,她一个人吃。说也奇怪,有五哥在,她不乱走,安安静静,像以前一样。偶有五哥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个女人也会替她搬菜。
有一次,五嫂要求五哥在她的房间睡。五哥看不出她是清醒着还是迷糊着,又怕刺激她,跟那女人商量。倒是那女人大度,不怎么计较,只说了一句:
“她的病不会是假的吧!”
住到那年秋天时,五嫂好像清醒了许多。她说要回去,五哥就送她回去。还是跟以前一样,五哥替她籴好米,灌好煤气,给了她五百块钱。
五哥还是十天半月地回来看五嫂,只是歇脚一会儿就走了。
菜花黄的时候,五嫂关了门,提着一只包裹,出门去。她打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你到哪里去啊?”三叔婆问,
“我到志国那里去。”她回答得清清楚楚。
人们看见她沿着村路向南,消失在菜花丛里。
正好,第二天五哥回来,看见门关着,问三叔婆看见五嫂没。
“她不是去你那里了吗?”
“没有啊!”五哥知道坏事了。
两天后,他得到一个消息:三天前,有个女人,在国道口被车撞死了。五哥到交通大队打听,一看照片,竟真的是五嫂。
车主没有逃逸,报了案,赔了56万。
人说,五哥撞了好运。
三爷爷
“你的小鸡鸡掉了!”
我赶紧伸手一摸,“哈,没!”
然后,他也蹲下来,摸我一把,哈哈大笑。
这个人就是我的三爷爷。三爷爷很会逗人,也逗那些过了害羞期的女人。
“阿奇的老婆,昨夜舒服吗?我听到你被阿奇弄得啊啊叫!”
“你有本事也来弄!”
在阿强家门前闲聊,与人打情骂俏,冷不丁捏一下阿强老婆的屁股,惹得阿强老婆跳起来,转身来摸三爷爷:“没卵的货色,就知道揩油!”
大家都看着笑。有时,阿奇、阿强都笑。
三爷爷撑船出身,卖的是苦力。三阿婆却长得亭亭玉立,体格修长,一张瓜子脸,是美人胚子。但她是老实人,从不像阿奇阿强老婆那样,与男人说荤话。
她是“一眼”,另一只瞎的,所以才嫁给了三爷爷。
三爷爷很看不起她:“一张死尸面孔,有什么本事,笑都不会!”但三阿婆会骑车,会干活,在厂里上班,一只眼应对自如。
三爷爷经常在小店里买一袋花生米,或者兰花豆,掇一把小椅子和一条方凳,坐在门前喝“周塘大曲”,一瓶只要三块钱。“就知道喝尿,喝了发糊!”三阿婆进也嘟囔,出也嘟囔。
终于,有一年,三爷爷浑身发黄。一查,是黄疸肝炎。从此,三岔路口倒满了药渣。起先,是三阿婆替他煎的,后来三爷爷自己煎药。因为他再也抬不动大石头了,只能这家坐到那家。实际上,大家都嫌他,因为肝炎是传染病。
病好了一些,他改行踏黄包车,又开始喝烧酒,有一回三阿婆甚至把酒瓶都扔炸了。为此,
两人大吵一场。
“你个害爹害娘的货色,再喝下去,当心五脏六腑都烧光!”
“天下男人死不光,我死了,你不是有好男人了吗?”
出来的时候,三爷爷骂骂咧咧,一会儿又站在了别人家门前说笑。“奶奶的,不让我上,我还稀罕你!”阿奇阿强的老婆就笑话他:“有本事,‘捉鸡’去!”
还真,三爷爷听进去了。周塘路上的当店弄里,只要50元一晚。年纪大点的,30元一次的也有。三爷爷竟真的上当店弄去了。起先大家都不信,就是三阿婆都不相信。后来,渐渐有人说亲眼看到了,三阿婆也开始上心。我亲见她,下班回来,天都黑了,又骑出去。本来,三阿婆是不夜行的,因为她是一眼。回来,三阿婆骂儿骂女掼东西,掼得鸡飞狗跳。一会儿,倚在门口拍脚拍手地哭。这一次,三爷爷没有与她对骂,自管自进去了。据说,真的让三阿婆抓了个正着。
可是,三爷爷是个没心没肝的人。第二天,他依旧与年轻媳妇们插科打诨,说荤话,吹牛睡了多少小姐。有人起哄,说看见他在当店弄买药:“喂,你们店里让卵虫(男根俗称)发硬的药,有没有?”顿时,笑声淹没了整个小店。
有一晚,三爷爷很晚才回来,喝得酩酊大醉。家里似乎没一个人,他独自跌跌绊绊地上了楼。正是伏夏天,他屁股坐在栏杆沿上,倚着廊柱乘凉。突然,一声闷响。过后,寂寂无声。大概过了半分钟,突然听见三阿婆一声凄厉的叫声:“你个畜生,你把我们全家都害死了!”只见三爷爷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邻居们都围上来,七嘴八舌,一致的意见是送医院。
大概过了十来天,三爷爷又被送回来了。他没死,只是断了屁股骨。医生的意思是,如果要动手术,最起码须得五万钱,而且不一定有效果,因为很难用药——已经肝硬化了。他被安置在楼下偏间的前半间,好在有一扇门,可以看见外面,不至于太寂寞。
半年后,他能爬起来了,搭着椅子背,一只脚拖着地,一下一下,稍作移动。“现在好点了吧?”“命贱,没死!”三爷爷笑呵呵一下,嘴角是苦涩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福个啥,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三爷爷经常坐在屋檐下,看人来人往,和认识的人搭讪几句。
他砍柴生炉子,开始一个人烧饭吃——原来与三阿婆分居了。
他自己做了一副拐杖,沿着村路走来走去。一会儿在小店门口开几句玩笑,一会儿在阿奇或者阿强家门前招呼一声。以前,阿奇阿强媳妇经常掇凳出来,有说有笑的,现在就回一句话进去了。
有一次他让女儿洗被单,女儿不干,他一拐杖扔过去,自己摔倒了。
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瘦,瘦得皮包骨头——已是肝腹水。这样又拖了一年有余,终于卧床不起。也没让人服侍很久,就不行了。临终之时,他对着三阿婆,僵硬地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可是舌头已经硬了。
他出丧时,三阿婆拍着棺材,哭得肝肠寸断:“你好好不做人,为什么害得我人难做!”
家人都不明白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是什么意思。后来,阿奇媳妇说:“他曾经吹牛还有三万块钱,说三嫂跟他苦了一辈子,要留给她呢!”
可是,翻遍了他的床铺,也没找到一分钱。
七七过后,家人整理房间,把旧东西都扔出去,准备付之一炬。三阿婆在整一只废弃已久的煤炉时,在两个烧化的煤饼之间,发现了三千块钱。
“你个死货!”三阿婆一时泪不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