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水为茶之母
2015-01-04王旭烽
王旭烽
处暑:水为茶之母
王旭烽
一候鹰乃祭鸟;
二候天地始肃;
三候禾乃登。
瀹白茶山水为上。
——题记
一路驾车,自省城杭州出发,直奔西南方向桐庐,应邀到这中国最美丽潇洒的江南小城去传播茶事。突然想起,八月二十三日,嗨,今日不是处暑吗?处者止也,从今日开始,暑气将止了。
赶紧向车窗外望,天空如蒙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一只鸟也没有,什么“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啊,那莺歌燕舞之声都几乎在我的听觉世界里消失了,所谓“一候鹰乃祭鸟”,怕只是传说了吧。
幸而还有一条江陪伴,富春江,一条对我而言无比亲切的江流。从童年到青年,我一直在这条江的两岸迁徙,说到富春江的好,我是没有任何一字一句可以再创新了,唯有反复吟哦距今1600年前文人吴均的字字珠玑:……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
浙江是个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方,自西南往东北斜倾,高处海拔近两千,近处海拔一米,我就出生在那个海拔一米的平湖县。落差如此之大,足可见浙江之陡峭,养育出鲁迅这样的文人,听男吊女吊的高亢尖利之音。
浙江的母亲河是钱塘江,它的南源在开化,富春江是它中下游的一段。浙江还是另一条著名的江流的发源地,黄浦江源就在安吉山中。想起去年夏初时曾去过一次黄浦江源头,有瀑布水冲下。其实一路上来,东一条西一条地挂着不少瀑布,可惜都不大罢了。这就是我们浙江的山水,它总会用一种丰富饱满充溢的美感,来弥补苍凉巨大崇高的不足。走在那样的路上,心里阵阵亲切。这肯定是当年陆羽必经之地,《茶经》中所描绘的山水之景,仿佛就从此景中来。不由想起了陆羽的好朋友皇甫冉送给他的诗:“采茶非采芽,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玉孙草,何时泛宛花。”不经意间便穿越了,归途唐朝,仿佛陆羽正在前面行走,我们且在后面相随。
记得用矿泉水瓶打了源头之水回去,小心避开瀑布,选择那平净深潭的山水,只因陆羽是不主张用瀑布泡茶的,说:“其瀑涌湍漱,勿食
之。久食,令人有颈疾。”以往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陆羽那么告诫,给学生上课,解读到此,便用了精神性的借喻,想要说明陆羽静隐,不主张激流之水,不过是意味不主张过于激烈的行为罢了。然而在黄浦江源头,望着瀑布从山头跌下,想法却突然变了:陆羽决不会无缘无故凭感觉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他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他曾经在离瀑布不远的地方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他和神农一样以身试茶,或许他自己因久食瀑布之水而得过颈疾,亦或者他看到周围有山民得过大脖子病。总之这是经验之谈,绝非感情用事之说。
当一个人身临其境,感悟先哲之时,他怎么还敢下车伊始,信口开河呢?就比如我现在对陆羽《茶经》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不敢怠慢,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
此刻,行进在去桐庐的路上,目睹那青山间的长流绿水,便不可能不想到陆羽将天下好水分成的二十等级,其中桐庐严陵滩水为第十九;我以往并不真正相信此水是陆羽评出来的,总以为别人假借了陆羽之名,可是现在我不敢想当然了,我会问我自己,你凭什么不相信?
陆羽在其《茶经·六之饮》中,开门见山定论:“翼而飞,毛而走,呿而言。此三者俱生于天地间,饮啄以活,饮之时义远矣哉。”说的是:鸟在天上飞翔,兽在地上奔跑,人类在岁月中生活,这三者存在于天地间,全靠饮食维持与繁衍生命,饮水的意义,是多么深远啊。
茶中的所有精华部分,正是通过水的介质进入人体的,故历来就有“水为茶之母”之说。明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试茶》中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与他同时代的茶人许次纾则在《茶疏》中写道:“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一部《茶经》三卷十章七千多字,关于水的内容,已然成一系统,具体涉及了择水、煎汤和品饮。
茶之择水理念,并非陆羽横空出世的奇想,不过是在前人对水的饮用择取上,加入茶性元素,进一步提升罢了。人类从先民时代,就将择水而居作为最基本的生存方式。而水与茶一旦结合,人类对水便有了茶性借水而发的经验。自汉至晋至唐,陆羽集大成者,深谙此道,将择水作为人类品饮茶时的第一个关口。不守住水的精妙,其后就一切免谈,故在《茶经》中,专门评判出了水的高下,主要集中在“五之煮”这一章。其中有一段经典论述,翻译成白话是这样说的:
煮茶的水,用山水最好,其次是江河的水,井水最次。杜育的《荈赋》说了,煮茶要用岷江之水,要汲取它的清流部分。山水,最好选取乳泉、石池漫流的水,奔涌湍急的水不要饮用,长喝这种水会使人颈部生病。几处溪流汇合,停蓄于山谷的水,水虽澄清,但不流动。从热天到霜降前,也许有龙潜伏其中,水质污染有毒,要喝时应先挖开缺口,把污秽有毒的水放走,使新的泉水涓涓流来,然后饮用。江河的水,到离人远的地方去取,井水要从有很多人汲水的井中汲取。
关于茶水中的煎汤环节,实际上就是探究如何将水与茶加工在一起,成为浑然一体的高质量茶汤。陆羽在《茶经》中,对此进行了大量的描述,其中提到了一种水器叫漉水囊,他是这么说的:
漉水囊,同常用的一样,它的骨架用生铜铸造,以免打湿后附着铜绿和污垢,使水有腥涩味道。用熟铜,易生铜绿污垢;用铁,易生铁锈,使水腥涩。隐居山林的人,也有用竹或木制作。但竹木制品都不耐用,不便携带远行,所以才要用生铜做。滤水的袋子,用青篾丝编织,卷曲成袋形,再裁剪碧绿绢缝制,缀上翠钿作装饰。又做一个绿色油布口袋把漉水囊整个装起来。漉水囊的骨架口径五寸,柄长一寸五分。
《茶经》“五之煮”,集中讲解了如何煮汤的过程,说:
“水煮沸了,冒出了像鱼目般形状的小泡,
有轻微的响声,称作‘一沸’;锅的边缘有泡连珠般的往上冒,称作‘二沸’;水波翻腾,称作‘三沸’。若要再继续煮,水就老了,味不好,就不宜饮用了。
“开始沸腾时,按照水量放适当的盐调味,把尝剩下的那点水泼掉。切莫因无味而过分加盐,否则,不就成了特别喜欢这种盐味了吗!第二沸时,舀出一瓢水,再用竹夹在沸水中转圈搅动,用茶勺盛适量茶末沿旋涡中心倒下。过一会,水大开,波涛翻滚,水沫飞溅,就把刚才舀出的水掺入,使水不再沸腾,以保养水面生成的精华所在。
“……第一次煮开的水,把面上一层沫去掉,因为那上面有像黑云母样的膜状物,它的味道不好。此后,从锅里舀出的第一道水,味美味长,谓之‘隽永’,通常贮放在‘熟盂’里,以作育华止沸之用。以下第一、第二、第三碗,味道略差些。第四、第五碗之外,要不是渴得太厉害,就值不得喝了。
“茶的性质‘俭’,水不宜多放,多了,它的味道就淡薄。就像一满碗茶,喝了一半,味道就觉得差些了,何况水加多了呢!”
即便有好水,煮出了好茶,若不会喝,依然会出问题。故品饮这一关,既有功能性的作用,亦有精神层面的审美的作用。关于品饮,在“五之煮”中,《茶经》是这样说的:
“喝时,舀到碗里,要让‘沫饽’均匀。‘沫饽’就是茶汤的‘华’。薄的叫‘沫’,厚的叫‘饽’,细轻的叫‘花’。‘花’的外貌,很像枣花在圆形的池塘上浮动,又像回环曲折的潭水、绿洲间新生的浮萍,又像晴朗天空中的鳞状浮云。那‘沫’好似青苔浮在水边,又如菊花落入杯中。那‘饽’,煮茶的渣滓时,水一沸腾,汤面便堆起厚厚一层白沫,白如积雪。《荈赋》中讲的‘明亮像积雪,光彩如春花’,形容的真是这样的景况。
“……一般烧水一升,分作五碗,趁热接着喝完。因为重浊不清的物质凝聚在下面,精华浮在上面,如果茶一冷,精华就随热气跑光了。要是喝得太多,也同样不好。”
在陆羽《茶经》中涉及到的凡此种种,无论茶,茶器,品茶之人,都已经作为一种象征形态,被渗透了文化的深度和广度。人是精行俭德之君子,茶是醍醐甘露之仙液,水自然也是琼浆玉露之神品。陆羽对水的这种认识,来自中国儒释道三家文化中共有的对水的崇拜。
中国儒家文化,对水有着高度道德化的认识。孔子总结水的品性,认为水有德,有仁,有义,有智,有勇,有察,有容,有善,有正,有度,有志。这种对水的认识,也被陆羽作为观察水的方法,作用到茶与水的关系之中去。比如陆羽在选择茶器时,以为越瓷冰清玉洁,而邢瓷类银类雪,盛茶汤时前者呈现出青色,后者呈现出红色,故前者为上。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评价,乃是青色为冷色调,象征着内敛,比象征着奔放不够节制的红色更有君子风范。再比如陆羽以为茶水要单纯,如夹杂着众多食物共煮,就如可以弃之沟渠的废水。这里明显象征着君子的清流之气,品格中不能够有任何杂质掺于其中。
佛家文化对陆羽水生态思想的影响,集中体现在烹茶器具中,其中滤水囊位列其中,大有深意。滤水囊为比丘六物之一,不是今人以为的滤去杂质用干净水品饮的意思,而是因为众生平等,惜水中生物,滤水去虫的器具。故《茶经》中关于滤水囊,除其功能性之外,还特别讲究其美观和装饰作用,此处恰恰象征着功能之上的慈悲心肠。
道与水的关系,也在《茶经》中多有体现。道家有关水的论述体现了“道”柔而不争的无为之道,老子“上善若水”、阴阳转易的宇宙观,与茶性、人性可以说是一体的。陆羽在茶饮过程中,对道与茶的关系做了标志性的物态象征,那就是关于风炉的制作。风炉原本是道家炼丹时一个重要的器物,现在与煎茶结合在了一起,故炼丹便与煎茶有了某种共性。它们在制作过程中都少不了风火水,便有了巽离坎的阴阳八卦概念。
历史上关于陆羽判水,有过许多神话般的记录和传说。唐张又新的《煎茶水记》专门记录了
一则:唐代宗广德年间,御史大夫李季卿巡视江南,到扬子江边,知此处南零水煮茶最好,便召请陆羽前去展示茶艺。但军士取来水后,陆羽却尝出了此水为江边之水,非江心南零之水。原来是军士打水归来溢出半桶,便以江边水以次充好。陆羽倒去上面半桶水,下面的甘洌。原来好水重,好水甘,沉在下面,被陆羽品出来了。
于是李季卿命人记录,由陆羽口授,记下了天下二十等的好水。它们分别是: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虾蟆口第四;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水第八;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吴淞江水第十六;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水第十八;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
在《茶经》中陆羽做出的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的结论,正是建立在陆羽走遍大江南北品水评茶的基础之上的。山水中他又分为泉水、光涌翻腾之水和流于山谷停滞不泄的水。饮山水,要拣石隙间流出的泉水。山谷中停滞不泄的死水蓄毒其中,取饮前要疏导滞水,使新泉涓涓流入,方可饮用。取江水要取去人远者,因为离人远的江水比较洁净。想必即使在唐朝,水污染的问题也已经开始存在,故离人远者的水被污染的可能性小。至于井水,则要选择经常在汲取的井水。因汲多者则水活。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未经身体力行,是绝不能够谈得那么到位的。我们今天用科学仪器测得的PH值在8以下的软硬水之分,陆羽通过口饮品尝,得出的结果也是基本一致的,那就是好水皆软水,能够泡出好茶来。
作为孤儿出身,寺院长大,投身戏班子,全靠自学成才的陆羽,甫一投身茶事,便遭兵荒马乱,流离失所之际,却未降低生命质量的水平线,将水与茶与火的关系作为一个系统工程来考量,为千秋后世之人立下了品饮的格局和标准,这是一件何其令人感慨之事。
如何择水品茶,成为一般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上至皇亲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以寻觅好水泡茶作为生活常态。北京清廷喝水自玉泉山取,常有百姓在路口等待取水太监,在皇城根下悄悄地做交易,皇帝的御水,百姓也要想办法弄点来泡茶喝。乾隆皇帝下江南,带着玉泉山的水,行至半道,以当地水洗玉泉水,因好水重,洗后依旧沉到下面,乾隆有个斗,专门称水所用。嘉兴水质不好,近现代的士绅们专门成立了水会,凑钱定期到无锡二泉舟载好水泡茶品茗;杭州的平头百姓,有几十年如一日,定期夜半到虎跑取水,即使动乱年代亦雷打不动。
实在取不到好水时,民间也会想出种种奇招,来滤得好水。比如江南人家会有天雨水,汇至大缸,再挨个儿次第流入较小的缸中,共有七只缸,被称为七星缸。等流入最小的缸时,水已经被过滤得很干净了。还有人家专门将灶中砖石放入水缸中以灭蝇蚊水虫,称之为伏龙肝。还有如《红楼梦》中妙玉一般,将冬日之雪藏埋在地下,隔年化雪品茶。中国历史上也有“敲冰煮茗”的成语,成为风雅之举的象征。明末大画家项圣谟在他的《琴泉图》题有一诗,尾声处写道:“或者陆鸿渐,与夫钟子期;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泉或涤我心,琴非所知音;写此琴泉图,聊存以自娱。”这里是将贮好水待茶也作为一种文人的志向了。
如何煮水泡茶,其中学问虽多,但对中国人而言,茶水中最珍贵的水生态思想,则是煮开了水泡茶喝。因为茶必须用开水来完成茶汤的形成,故消毒后的水作为饮用水,成为中国人的饮水习惯。这是非常重要的人与水之间建立的和谐关系。中国人口的密集繁衍,正是从唐朝开始的,其中饮茶的普及带来的普遍的喝开水的习惯,正是从此时开始形成。
此刻,行进在富春江边上,突然就想起来了,该用卡轮桶灌一桶富春江水回去泡茶喝啊。又转念一想,闭嘴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黄浦江中都飘起了死猪,如今绕城的富春江水,还能够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