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宋诗中看中国士人的仕进意识
2015-01-04马志伦
马志伦
(上海市五爱高级中学,上海 200000)
从唐宋诗中看中国士人的仕进意识
马志伦
(上海市五爱高级中学,上海 200000)
在唐宋诗的阅读与教学中,诗人们强烈的仕进意识凸显。文章首先介绍了几首有名的带有仕进意识的诗作,其次分析了那个时代的诗人生活的困窘及其天然弱点,再次明确了不少士人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能坚守知识分子应有的立场和品格的,具体分析时,当联系当时的社会现实作具体分析。
唐宋诗 中国士人 仕进意识
一
在唐宋诗的阅读与教学中,有一个问题回避不了,就是在不少诗歌中,都反映出诗人们强烈的仕进(欲做官而谋个人发展)意识。如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首充满比兴意味的诗,实是一首希求引荐的诗,写给时在相位的张九龄,目的是想得到张丞相的赏识和录用,不过写得相当委婉,为的是保持自己的一点身份,所以极力泯灭想得到官位而推销自己的痕迹。
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也是一首求援引的诗,韦左丞丈,即韦济,时任尚书左丞。在杜甫困守长安的十年期间,写下了不少求人推荐的诗篇,这是其中之一,希望得到韦济的提拔,带有明显的功利企图。
北宋宋祁的《落花二首(其一)》:“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沧海客归珠迸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这是宋祁二十四岁时,与其兄宋庠以布衣游学安州(治所在今湖北安陆),投献于知州夏竦以求举荐自己做官的诗。
北宋梅尧臣的《梦后寄欧阳永叔》:“不趁常参久,安眠向旧溪。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适往言犹在,浮生理可齐。山、王今已贵,肯听竹禽啼。”则以山涛曾保荐嵇康出仕为例,希望欧阳修保荐自己进入仕途。
在这些诗歌中,尽管有些希求推举以求得一官半职的表述十分含蓄或有意加以掩饰,然而其中流露的要做官进而获得名利的思想是分明存在着的。诗人们的这种意识,有时很难用好与不好作评判,更难用人的道德品质做结论。中国文人的仕进情结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和些许无奈的现实原因,他们对待名利,充满矛盾,在伴随名利双收因此狂喜的同时,也有失落、纠结和痛苦的挣扎。
二
诗人是知识分子,在中国古代称作“士”。“士”诞生于东周,分武士与文士两大类。其一出现便有天然弱点,那就是依附性。
首先是政治上的依靠性。士人需要投靠有势力的主子方能获取功名,著名的如战国时投靠孟尝君的冯谖;士人要展示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必须得到有势力的主子的赏识和提携。唐朝诗歌中不断有讴歌战国时期的燕昭王礼遇乐毅、郭隗及燕太子丹礼遇田光的诗句就是此种心理的反映,因此在“士”的思想和性格上往往就有缺乏独立的软弱。杜甫的“三吏”“三别”在揭露统治者不顾人民死活的罪恶的同时,又对朝廷极力回护;南宋诗人陆游在《感愤》中写“今皇神武是周宣,谁赋南征北伐篇”时,明知道今皇并不神武,不主张北伐不愿北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诗人明白自己的抱负只能靠皇帝的意旨和决断实现,舍此别无他途,因此诗人们只能不断表白“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了。士人的悲哀就在于明知仕途无望,却依旧奔波于此途并甘受沦落苦楚,因而便有了李商隐的不少寄赠令狐绹(唐宣宗时累官至宰相)的诗,或陈情告哀,或希求引荐,显示出懦弱甚至庸俗的一面;更具讽刺性的是唐朝诗人卢仝,他既憎恨厌恶权贵,又结交巴结权贵,在跑到宰相王涯家中时,恰逢甘露之祸,于是被宦官捕获惨遭杀害。
其次是经济上的依赖性。“士”在未出仕时,生活上等同庶民或过着庶人的生活[1],如北宋诗人陈师道,生活穷困潦倒,三十四岁时,因苏轼等人的推荐,以布衣的身份充任徐州教授,后任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等职,生活才有了改善,后被免官,生活复又困窘。在宋真宗时为宰相后封莱国公的寇准,因为位居高位,所以能在生活上享尽豪华奢侈。为了三斗米,不得不折腰,这就是为何有许多士人热衷仕进的原因之一。
利禄与功名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功名是利禄的前提,利禄是功名的结果。由于“士”多少受过一点教育,比如“六艺”(礼、乐、射、御、书和数),后来便是儒经与道经,是历朝士人所必读的,立德、立功和立言的思想深深镌刻在士人的脑海里,尤以立功为最,所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是也。唐代诗人孟郊四十六岁进士及第,自以为从此可以大展宏图,按捺不住得意忘形:“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唐代大诗人李白在四十二岁时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兴奋莫名,以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即可实现,故而“仰天大笑出门去”(《南陵别儿童入京》),继而高歌 “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很多士人希冀凭靠自己的文才就能谋取功名利禄,这样的想法有时未免过于天真和幼稚。
像文武双全的唐代名将裴行俭便十分轻视这些政治头脑十分简单的士人,他在评论唐初诗人王、杨、卢、骆这些士人时认为,士人想有远大前程首先要靠器识,然后才是文艺。王勃等人虽有文才,却是浮躁浅露,哪里像个享受爵禄的人,杨炯大概还可以做个县长,其余几个人能有好死就算不错了。话虽刻薄,却揭示了某些文人的确为了功名利禄而丢失了应有人品的行径。比如唐代诗人王维为了获取功名,竟投降安禄山,不免身败名裂。又有唐代诗人元稹经过几次贬官的挫折,完全改变了气节,投靠宦官魏弘简,相互勾结共同破坏裴度讨伐河北叛镇的用兵计划,以此谋取宰相的职位,为人所不齿。
官场如同繁华喧杂的名利场,对一个本是质朴的士人起到侵染的作用,使之逐渐改变了他们原本淳朴的心灵颜色。屈原忧思:“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离骚》)陆机感慨:“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淄。”(《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都是说士人常常不能保持最初那个鲜洁芳馨的理想。有的因为仕途坎坷,如唐代诗人罗隐十举进士而不第,愤世嫉俗,发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自遣》)的消极之音。名利的诱惑确实时时在折磨士人的心。陈师道云:“留滞常思动,艰虞却悔来。”(《寒夜》)反映的就是士人对于名利的矛盾心态,居家日久,难免会有游宦之思,等到仕途中备历艰难,却又生出轻出之悔。元代方回在评论这两句诗时说,这是“士大夫之常态”(《瀛奎律随》)。
三
值得指出的是不少士人尽管有着浓厚的仕进意识,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能坚守知识分子应有的立场和品格的,即在政治上不和与国家利益相悖的叛逆同流合污,也有的在经济上保持不食嗟来之食的铮铮铁骨,个人修养上不乏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比如杜甫在安史叛军攻下唐都长安之后,打听到唐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便把家小安顿在鄜州的羌村,自己投奔肃宗,路上被叛军俘获押回长安,但杜甫并未变节,趁隙逃出长安,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朝廷临时所在地凤翔,被授予左拾遗的官职。陈师道一生穷困潦倒,曾经在严寒中缺少衣服,却羞于穿他妻子从两次诬陷苏轼的权臣赵挺之 (陈师道和赵挺之是连襟)家借来的衣服,宁愿冻病而死。唐代诗人刘禹锡长期遭贬,备受打击,却始终抗厉不屈,“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学阮公体三首(其一)》)反映的是不因失败或不幸而消沉气馁,反而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不足并从中获得教益的积极思想。
更可贵的是很多士人在知道仕途无望时,转而站在民众这一边,甘愿替他们做代言人,写下了不少反映民生疾苦的诗篇,如唐代诗人聂夷中的《伤田家》、北宋诗人张耒的《劳歌》等。南宋灭亡前后,大批文臣和文人壮烈殉国,比如陆秀夫(进士)、文天祥(状元)、谢枋得(进士)和陈文龙(状元)等,他们是中国古代优秀士人的代表。
值得玩味的是,古代诗歌中有很多“形象大于思想”(高尔基语)的作品,比如唐朝诗人宋之问的《渡汉江》,是他从泷州(今广东罗定县)贬所逃归,途径汉江(襄阳附近的一段汉水)时所作。照理说,宋之问被贬泷州是由于其媚附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可以说是罪有应得,但这首诗如果不联系作者的这段特殊经历和特殊身份,就诗本身而言,反映的是一个久居客乡又杳无家中音讯在接近家乡时产生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具有典型性,因而能引起读者感情上的广泛共鸣。唐朝诗人崔郊《赠婢》中脍炙人口的两句“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本是表达自己所爱的人被仕宦人家劫夺之后的悲哀,但因为诗人的概括凝练集中,使之突破了个人悲欢离合的局限,具有揭示封建社会中由于门第悬殊因而造成爱情悲剧的普遍意义。
对待中国古代文人诗歌中显露出来的浓厚的仕进意识,既不必对此讳饰,更不能因此一概否定,需联系当时的社会现实作具体分析,还诗歌思想表达的本来面目。
[1]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1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