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长说教育家——刘堂江采访三位校长
2014-12-28刘堂江,魏书生,冯恩洪等
一问:你们是教育家吗?
刘堂江:我按采访顺序来介绍三位嘉宾。1990年,我采访魏书生,时任盘锦实验中学校长;1993年,我采访建平中学校长冯恩洪;1999年5月,采访高密一中校长李希贵。3个人都是我的老朋友。现在我问一个敏感的问题。你们三位对自己的教育家身份敢不敢答应?
李希贵:我不敢答应。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听着魏老师和冯老师的报告——变老的。尽管“教育家”现在变俗了,但在我内心里定位还是比较高的,我从魏老师身上学自主管理,从冯老师身上学课程开发,在两位老师面前,我只能算是老教师、老校长。
冯恩洪:我目前指导着1344所学校,每天奔波在路上,我希望优质教育能够大面积进入寻常百姓家,在这个目标没有实现前,我要选择李希贵的答案。
魏书生:我就是打工的,干活的,早年种过地,也当过工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教上书,咱就好好干,没想过什么“家”,总想干好,把活干好不就完了嘛!话说回来,各个地方都有舞蹈家、音乐家协会,医生也分专家门诊,如果说干得好可以称家,我还可以。高的定位,不敢当。
刘堂江:尽管你们自个儿不承认,但我相信,在大多数同行眼里,你们就是我国当下著名的教育家。那么,什么样的人可以称为教育家呢?
冯恩洪:发展学生,发展教师,发展自己,发展教育,这四个“发展”是未来教育家成长的轨迹。
魏书生:像温总理说的,一辈子从事教育,有教育理想,把自身、家庭、国家……把天下的利益统一起来,帮助自己,帮助学生,成长,发展,生存,这么一个理想。操作层面上,好好教课,办学,写点东西,我觉得,也就这些吧。
李希贵:我认为像蔡元培、陶行知、叶圣陶,在教育领域,有所建树,有所改变,有一定影响,如此就可以称为教育家了。
二问:你们的成长道路上有哪些关键节点?
李希贵:我说三个吧。我刚当校长时,听魏书生老师的报告,对“事事有人管,人人都管事”印象特别深刻,于是就把魏老师治理班级的思想放到学校管理里。再后来,到建平去学习校本课程开发,我还到冯老师家里合过影。1999年,刘堂江老师到高密,欣赏我的“为40岁做准备”的办学理念,在火车站临别时,刘老师对我说,你不要离开学校!这直接堵塞了我的政治前途——我有当组织部长的机会,后来还有当市领导的机会,一句你“不要离开学校”把我的政治命运断送了!(众笑)这就是我最重要的几个节点。
魏书生:下乡种地,种好了就教书。教了两年,成了全地区先进个人,因为书教得好就进了工厂。感觉还是喜欢教书,请求了6年,第二次教书,越教越高兴。以后没啥节点,1986年当校长,1997年当局长兼书记。现在办民办学校,书生中学,浙江,5万平方米,4900人,完全中学,股份制,我是董事长,私立的。我现在退了,局长当到60.5周岁。这算节点。
冯恩洪:我的教育人生分三个阶段,1985年前,做了20年的教师;当了18年建平中学的校长,2003年,我请辞建平集团总校长……这张登机牌是我本年度的第216张,云游四方,这是我的现状。1993年,建平中学誉满天下,招生时,有个处长孩子差3分,没有考进,他找到我谈话。外面有两排长队等着我,处长生怕我溜掉——我的人格尊严被伤害了。回到家,爱人问我为什么一脸的不高兴,等她知道了原委,说:“如果我是那个孩子的家长,我也会像他一样……”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引发了我要把学校变成集团,成规模发展,提供更多的优质教育。第二件事,受重庆市教委的委托,指导40所初中和60所农村小学,搞“领雁工程”。在重庆听课时,《幸福在哪里》语文课,一个女同学这样发言:1岁时妈妈离家出走,7岁时父亲惨死,13岁爷爷撒手……在无依无靠的环境下,没有感到孤独,课堂是如此的快乐,幸福就在我身边……我当时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落泪了。打造卓越课堂,继续追求优质教育进入寻常百姓家,这是我的全部。
三问:您成功的理念、秘诀是什么?
李希贵:有人在网上替我总结关键成功因素,第一,我愿意寻找制高点,最高的地方在哪里,谁在这个领域最有权威,哪本书必须读,哪个地区做得最好,一直在寻找。我真有这个习惯的,哪个地方有好的经验,有改革举措,我一定去学。第二,我愿意把教育行业以外的经验模式嫁接到教育领域里。我喜欢看企业管理的书,最好的管理不在学校,在竞争激烈的商场。第三,我愿意找一些有特点、有建树、有个性的朋友,愿意和他们走在一起,切磋琢磨……网友总结了七八条,我觉得说得还可以。
冯恩洪:我19岁教课,那时的优秀老师不叫“特级”叫“超级教师”,全上海有两位,小学叫袁珞,中学叫高润华。我听高老师的课,得知高老师53岁了,我自负地宣誓:“苍天作证,大地作证,在座的老师作证,本人不用到53岁,就要上出像高老师这样的课来……”年少气狂的我,发誓当老师就要做中国最好的老师。这可以说是我的一个奋斗目标。后来做了建平中学校长,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上海《文汇报》组织专版大讨论,一夜之间,把我卷入了中国教育改革的深水区,我懂得了,感觉只能解决现象,理论才能解决本质问题,所以我发奋学习。1980年起,每天自学一小时,一直到昨天晚上,几十年坚持每天自学一小时。我考取了同济大学高级工商企业管理的研究生,研究企业。教育对社会变革的适应性不如企业快,为什么,我要研究。第三个特点,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最好是一时的,更好是永恒的。人要有生长性,不能在涨停板上津津乐道,不能躺在过去的荣誉和成就上沾沾自喜,天天想曾经上过的课是多么卓越,那就不会成长了。要勤反思,不断开始新的生长。我的教育生涯养成了反思的习惯。如果一定要说成长的关键词,我列三个:目标、读书、反思。
魏书生:一靠民主,二靠科学。一开始,我不会教书,就跟学生商量着怎么学习,我是学生的助手,学生也是我的助手,商量着,和学生一起进步成长,班级管理,强调民主。第二点,科学。科学就是研究规律、认识规律、把握规律,根据规律制定规矩,定了规矩执行规矩,规矩过时修改规矩,规矩过简细化规矩,规矩过细简化规矩。按规矩办事,科学省劲,规律之外的东西,屏蔽。我在官场,既不吃请,也不请吃。我做人的原则是永远不骄傲,永远不懈怠,永远不折腾。
四问:教育家成长的规律是什么?
魏书生:爱事业,静下心来育人,不想杂七杂八的事,不受诱惑,这是成长的规律。千万别说教师这个职业太阳底下最光辉,各行各业都光辉,最要紧的是全身心地干这个活。再一个,深入课堂,要真正地把课教好。把自身,把家庭,把人类的命运串起来思考,大的问题看历史阶段,小的方面扎根课堂。
李希贵:放眼全世界,教育家往往并不产生在有名气的学校、优秀的学校,这个现象值得关注。许多名家往往诞生在薄弱学校,就像逆境出英才一样。顺风顺水,一教就好的学生,不会产生教育家。我同意魏老师的说法,顶天立地,和学生绑在一起,和国家的命运绑在一起。
冯恩洪:李嘉诚办公室悬挂的唯一的一幅书法,是清代儒将左宗棠题于江苏无锡梅园的诗句:“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这24个字浓缩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就是胸怀远大抱负、只求中等缘分、过普通人生活;“向高处立、就平处坐、从宽处行”,则是看问题要高瞻远瞩、做人应低调处世、做事该留有余地。
我非常感谢我所处的上海这个开放的社会环境。建平中学就像一块红色根据地,有组织挂靠,但没有太多“婆婆”来管。当时,上海市委主要负责同志对我说:“我怎么想学校发展,也超不过你天天想的校长。创造什么样的环境,我来帮你创造,学校发展的事情,我一点也儿不过问。”我的成长得益于这个环境。
李希贵:我有篇文章还未发表过,题目是《为什么不太听话的校长能成功》,后来又改成《为什么那些好学校的校长总是不听话》(众笑)?无论什么家,有一个东西必须要有的,叫“灵魂”。我主张有选择地听话。三中全会提出“放权”,我感觉,在教育系统放权没有多少价值。人事、财务、招聘、招标,都不在教育系统手里,已经无权可放。于是,就去管更具体的,在教学进度、教学模式、订购资料上,全都要管。校长无权,就收教师的权,课堂上讲10分钟还是8分钟,都有规定。教师再收学生的权,层层收权,不容乐观。土壤,不是很好,必须洗一洗,铲除一些东西,这是我的一个基本判断。
魏书生:希贵谈得好,我深有体会。管13年基建、财务、人事,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没有多少自主性。体制,没办法。那咱就眼睛向内,小事,上边还没有时间管,我们就把自己的小事做精做细。难是难,再难,还能比释迦牟尼、孔子、耶稣、苏格拉底难?这四个人比咱苦多了。咱的环境,可为的空间,还是有的。有更宽松的环境,当然更好。没有宽松的环境,咱也得好好干活。岩松,它也想在故宫后花园里生长啊。进不去怎么办?只能在岩石里扎根,照样努力生长,照样苍翠挺拔。不管有没有好环境,都要好好儿干活,这一点最重要!
五问:非语文教师如何成为教育家?
刘堂江:现在中国当代的教育家,像斯霞、于漪、霍愗征、李吉林都是教语文的。好像语文教师更容易成为教育家,你们三位也都是语文学科的。其他学科好像难一些。请问非语文教师如何成为教育家?
李希贵:跟学科没有多大关系,只不过能写文章,更容易让别人知道。有一大批教师,不会写文章,但他们真是教育家,只是不被人知道罢了。我们十一学校,就有几十个教师,达到了教育家的境界,学问很深,造诣很高,深受学生爱戴。更多的无名教育家,没有时间写文章,也可能不太会写文章。当然,如果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口若悬河,讲得非常棒,影响自然会扩大。写作能力挺重要的,不管对哪个学科都一样重要。
冯恩洪:不能说语文教师才能成为教育家,今天来参会的上海建平中学的杨振锋校长,是我从南京师大引进的人才,中学生物高级教师,公认的教育行家。前不久,我在铜仁收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徐洋,22岁,教数学的,也很优秀。不管哪个学科,都要研究教育规律,遵循学习之道,给学生创造自主发展的平台,多搞问题探究式教学。
魏书生:像希贵说的,勤写作,能力提高得快。把问题当课题,研究研究,写一写,看看别人是怎么处理的,商量商量怎样解决……把研究过程写下来,这样成长进步比较快。不写,在头脑里印象不深刻,逻辑关系不严谨,一写下来模糊的事情会更清晰。我提个建议,把问题当课堂,高高兴兴地写。
六问:怎么理解教育家办学?
李希贵:原国家教委副主任柳斌讲过,一位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学校。在那个时代,优秀校长对改革和发展起了重要作用。今天,从校本课程的开发到国家课程校本化,生生有特长,校校办特色……再仅仅靠一个校长是很难办到的。要实现教育家办学的梦想,只有在一所学校里,有一大帮志同道合的人,怀有教育家的担当、责任和智慧,影响学生发展,推动学校进步。教育家应该是一个群体,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不断产生思想的火花,引领周边的同伴,追求百家争鸣,百花齐放……那个时候,这所学校才能实现教育家办学。
冯恩洪:现代教育强调多元智能,肉眼看得到的差异容易识别,如身高啊体重啊什么的;但有很多差异是肉眼不容易看得到。教育工作者要紧紧盯住肉眼看不到的差异,如强势智慧、心理情感。教育的真谛在于实现人的社会化与人的个性化的和谐发展。发展学生的强势智慧,要打破“课程”与“时间”僵化的组合,减少“圈养”学生的时间,增加“放养”学生的时间。大数据时代,能力比知识重要,情商比智商重要。顺应学生的发展,同时顺应时代的发展,才是教育家办学。
魏书生:我觉得校长、教师和学生,共同寻求心灵深处求真向善崇美的那种感觉,不断强化,不断发展,追逐真理,务实工作——也就是提高追求的层面吧。
七问:当下制约教育家办学的因素有哪些?
魏书生:人财物吧,给学校更多的人事权、招聘权、中层干部的任免权。财呢,这也不是咱教育口自己说了算的事(众笑),反正,“财政部”要相信“教育部”能把钱管好、用好。只要透明公开,谁管都无所谓。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好多事一公开,全都没问题。对教育本身,特别是具体教育教学,千万别管那么紧……当然国家也正在放开,这需要一个过程。希望能有个更宽松的环境,校长对教师也是如此。教师有了宽松的环境,搞个实验,做点研究,乐乐呵呵地,更容易百花齐放。
冯恩洪:我在全国各地都遇到了一个复杂的课题——教师职业倦怠,唯独上海不明显,为什么?早在1995年,上海就打破铁饭碗,施行聘任制,年终要接受学生的考评……这种最优化管理,不是经济问题能解决的。机制上,要释放教师的潜能。上海的普教战线,教师珍惜工作机会,珍惜讲台,把工作当成了事业,这恐怕和机制有关系。简单地说,管、办、评三权分开,采取校长负责制,教师聘任制,社会监督制。
李希贵:2009年,我与哥德学院谈合作,定好了时间,对方却狐疑地问了三遍。问到第三次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这么不放心,他说他跟中国三个校长谈过合作,最后全都变卦了。我苦笑着解释说:“你不了解中国,你们的校长只有一个上级,中国的校长碰到的全是上级。”到国外,校长陪你一天,一个电话没有,没人找,没有那么多上司。所以,要给中国校长减少上级,把权力还给学校,我呼吁制定《学校法》,已经呼吁了十几年。要通过法律明确政府和学校各方面的关系,这样学校生态会更加健康。
八问:办好一所学校,最关键的因素是什么?
冯恩洪:截止到上个星期五,我听了4675节课。课堂有三个要素——教材、教师和学生。不管你是卓越课堂,还是幸福课堂、生本课堂,都离不开这三大要素,关键的是“书”和“人”的关系没解决好。人的强势智慧是不一样的,不同的学生却要面对相同的教学目标,相同的教学进度,甚至连测评都是相同的,大一统,书和人的关系无法协调!第二,人和人的关系,即师生关系,怎么教,怎么学?要高度关注。哈佛大学研究表明:讲授式、被动式学习是低效的,合作的、探究的课堂是高效的。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撬起教育质量的支点是变革课堂,我认为这就是关键因素。
李希贵:“谁”认为这所学校是好学校,这个判断主体很重要!如果是从学生的感受出发来判断,那么最重要的就是同伴关系和师生关系。美国有一大批教育工作者在研究同伴关系,研究结果是,在孩子眼里同伴关系是最重要的。孩子到校不是为了学习,是为了寻找同伴。同伴关系是好学校最重要的标准。这个关系的主导是教师,判定是学生。没有优秀的教师群体,就不会有良好的同伴关系。用陶西平的一句话概括,好学校就是“好的教师实施的教育”。
魏书生:办好一所学校,最关键的要有三个条件。第一,民主,在学校里,师生有主人翁责任感,互相尊重,感觉很舒服;第二,科学,符合人性的,符合教育规律的;第三,好的物质条件。一句话,学校应该像个家,老师同学是咱兄弟姐妹……在家里,当然要研究过日子,大家齐心协力,好日子就过出来了。
九问:校长如何引领教师成长为教育家?
李希贵:我们学校处于转型期,4100多名学生,1960个教学班,有的是一个学生一个教学班,没有平行班,没有班主任,这样的学校没法管理。因此,在我们学校,领导就是服务,为每个岗位上的教师去服务,解决困难。这是我说的第一点,校长要服务于教师的发展。第二点,要给教师内在的成长动力。校长要给教师平台供他打拼。在十一学校,每个教师、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们有共同的价值观,那就是求真务实、不断创新。我初到十一,前三年没干事,就和教师讨论学校的文化。讨论十一学校60年的成功基因,规划未来的进取方向。共同的文化追求,共同的价值判断,个性的文化展示,个性的行为方式,使得教师的发展成为一种自觉,一种自愿,一种自主。没有内在的动力,仅靠校长的引领,想成为教育家型的教师,是远远不够的。
冯恩洪:最重要的是要引领教师的精神成长,很多校长都在关注教师的钱袋子是否鼓起来了。像北上广这些大城市,钱袋子鼓了,脑袋里是不是也富裕了?不见得。所以,要把引领精神发展放在首位,要让老师们感觉,来到地球上,不能白白走一趟,要建功立业。
魏书生:校长引领什么?引领大伙享受幸福快乐。我在盘锦当校长局长,工作计划年年印发,人手一册,每页上都印着“学习、工作、尽责、助人是享受”,每天都看到这句话,年年都是这一句话,页页都是这一句话。人,都需要学习,做点事,尽点责,帮助别人——只要你活着。我到监狱给犯人作报告,也强调把这种观念守住,守不住,不就进来了(众笑)。要帮助老师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苦乐观,否则越陷越深。守住,不动摇,不折腾,不懈怠;做深,做细,做大,做强。守住,我们就能高楼住得,茅屋居得;高官做得,百姓当得;顺境处得,逆境受得;表扬经得,批评听得。教育的责任就是要引导受教育者,也包括教育者本人抓住机遇、守住自己,学习、工作、尽责、助人,坚守坚守再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