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素质教育
2014-12-28资中筠
资中筠
近年来,讨论“素质教育”成为热门话题。的确,在“应试教育”下出现的种种现象,实在令人对这样培养出来的下一代“社会栋梁”不能不担忧。责任当然不在孩子,而在家长、学校和全社会。但是学校在“升学率”的压力下也有一大堆苦衷,那么问题究竟在哪里呢?我不是教育专家,无法解答。只是自己有幸在“好学校”受过几年教育。每当想到、见到有关教育的问题时,我就常忆起我的启蒙的摇篮——天津耀华学校。它是我名副其实的母校,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除了两年高小外,我都是在耀华上的。它所给予我的一切使我终生受用不尽。根据自己的亲身感受,再比之于现在的教育中的问题,我觉得有许多值得一写之处。
想起耀华,首先想起赵天麟(字君达)校长。赵校长(1886.7.6~1938.6.27)是美国哈佛大学的法学博士,回国后先为北洋大学教授,但他一直有志于基础教育,适逢耀华学校创立,他就下决心从北洋大学辞职应聘为耀华学校校长,按自己的意图办一所完整的中小学,这本身就体现了他过人的胆识和理想主义。耀华最初是英租界当局(即所谓“工部局”)出资创办的。在极左思潮中,此类学校一律被批判为“帝国主义侵略工具”。实际上正好相反,耀华学校的创建是出于中国人的意思。20世纪20年代,居住在天津英租界的一批中国社会名流向英国当局提出,他们向中国人征了这么多税,理应做一些有益公众的事,兴办教育是首选。这也正与当时西方国家在华办学之风一致,遂有此校。学校的建筑十分讲究,红砖、白窗框,典型的英国式建筑风格;但是学制、课程完全是面向中国人的教育模式。学校初创时属英工部局管,不久,在20世纪20年代末“教育中国化”的浪潮中由华人接管,成为一所私立学校,校名“耀华”。顾名思义,校名即说明了主办者的意图。
首先是校风。耀华的校训是“勤、朴、忠、诚”,赵校长治校极严,对校训身体力行。抗战前的耀华有“贵族学校”之名,一则因为它校舍、设备、师资等条件在当地首屈一指,其他学校望尘莫及。更因为它的学生中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的后代甚多,往往一家人,甚至一家两代人都上耀华。某同学是袁世凯、曹汝霖、徐世昌的后代以及哪个当政的显贵和大富商的子弟,时有所闻。但是他们在学校没有,也不被允许有丝毫特殊化,绝不敢摆阔,一旦摆阔,只会引来同学讥笑。耀华的学费可能比一般学校略高一些,但并不过分,因为家境贫寒的学生也不少。绝对没有“分数不够钞票补”之说。学生进校门一律穿校服,很简单,不需要什么“设计”,冬天深蓝布袍子(天津称“大褂”)罩棉袍,夏天浅蓝布袍,上体育课白衣白裤。女生短发齐耳。这样,至少在校园内保证“不把双眉斗短长”。在那种环境中,学习成绩面前人人平等。名门后裔功课不及格而留级也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学习出众者不论家境如何,都会受到老师赞赏、同学尊敬。
学校在纪律方面也很严格。赵校长在世时,每天早晨都在大门口迎接师生,八点钟一打上课铃就关校门。迟到者只好在大门外站到第一堂课下课再放行,那是很丢面子的,所以迟到者不多。听说有一次校长自己迟到,他也坚持不让门房开门,在门外等了一个钟头。这当然只是一个象征,纪律还表现在各个方面。后来八点关校门的制度虽然没能坚持下去,但是朴素而纪律严格的校风—直到我毕业还在持续。
提倡德、智、体,群、美育全面发展,也是一大特点。例如耀华的体育是全市闻名的,每年全市运动会冠军拿得最多,全校性的运动会也常举行。除“主课”外,从小学到中学都有音乐、美术、劳作课。记得我就是在小学三年级的音乐课上学会识五线谱的。学校的课外活动很多:歌咏团、各种球队、班级壁报……还有年终“恳亲会”,各班学生表演节目给家长看。高年级还有生物、化学等课外小组。这些都是自愿报名,在老师指导下进行。我还记得有一个志在学医的同学参加生物组后,向我津津有味地讲初次解剖青蛙的兴奋情绪,后来她果然考上了医学院。
当然,耀华有它特殊优厚的物质条件:堪与大学媲美的体育场、室内体育馆、实验室、大礼堂等,不是一般学校都有的,但其全面发展的办学指导思想是在任何条件下都值得推崇的。只是在天津沦陷期间,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师生都想方设法躲避日伪当局分派的校内外活动,校园生活就谈不上了。抗战胜利后,各项活动又活跃起来。
更重要的当然是主课的教学质量。耀华文理并重。它的数、理、化是全市有名的,并在高考中显示出威力;同时国文特别是古文也是强项。记得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学做文言文。比较特殊的是,从小学六年级到高中一年级在国文课之外每周加一堂“经训”课,从低年级到高年级依次为:《论语》、《孟子》、《大学》和《礼记》、《诗经》、《左传》。高中二、三年级则改为中国文学史。当然教学只能浅尝辄止,使学生对传统文化有一个概念,不可能真的像旧时那样读经。但是有没有这个概念还是大不相同的。学校英文程度在抗战前比较高,不亚于教会学校(学校聘有外籍教师)。不过到我上初中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我们都被迫改学日文,大家不约而同消极抵制,结果既没学好英文也没学会日文。抗战胜利后,与华北其他学校一样,学校的英文课程变成一大弱势。眼看学生高考竞争不过南方的同学,校方特别加强了英文教学,除加强师资力量外,还要求其他课有条件的也用英文教。我学“范氏大代数”和解析几何时,老师就是用的英文课本,用英文讲课的,果然无形中对我们提高英语水平很有帮助。
学校的这些做法都离不开高水平的师资,这又和赵校长奠定的基础分不开。这一优势在赵校长身后,虽经国难,但基本得以维持下来。那时中学各门课的教师绝大部分都是大学本专业的毕业生,而且经过严格挑选。他们的循循善诱和敬业精神,我至今记忆犹新。例如:我高中的数学老师就是南开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她讲得那样清楚而有吸引力,使我对数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学校后来要求用英文讲课时,等于同时要教数学、英语,她也似无难色。还有一位教三角和立体几何的老师,更加风趣,把许多定律、公式都编成了顺口溜,使这门令人望而生畏的课变成了很“好玩”的课。其他各科的老师都各有千秋,无法一一详述。在抗战以前,高水平的教师都是校长高薪聘来的。但是抗战爆发后,教师生活每况愈下,到解放战争后期物价飞涨时,那微薄的薪金简直难以糊口。记得有一位国文老师病了,我和同学去她家里探望,真的是陋室一间,四壁萧然,令人鼻酸。她付不起医药费,就这样挺过去,略好些就来上课。有的老师兼做一些家庭教师,在课堂上间或也发发牢骚,但是教学照样认真,对学生照样严格要求,一丝不苟。那时绝没有学生或家长向老师请客送礼之事,学校也不允许。我当时少不更事,一切视为当然,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可贵的精神!那时没有评模范之说,以今日的标准视之,大部分老师都够得上模范教师。
在这样的春风化雨之中,做人之道和学识的长进都来得自然而然。在我的记忆中,除了高中三年级准备考大学比较紧张外,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家庭作业的负担,也从未因考试而开过夜车。高三紧张的原因也多半在自己,学校并未加班加点,或进行模拟考试之类事实上,抗战胜利,迁居后方的名牌大学复校之后,入学竞争之激烈,绝不亚于现在,甚至录取比例比现在更小。如以名牌大学录取率计,耀华在天津名列前茅是不成问题的。这是整体教学质量的结果,似乎没有刻意追求“升学率”这一概念。那时听家长们议论学校好坏,首先是讲师资、校风如何,很少听到“升学率”之说。
赵校长是一位特别值得纪念的人物。他是遭日本特务暗杀的。尽管他牺牲时我只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已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那是1938年夏天,天津已沦陷一年,耀华因地处英租界,日寇势力不能直接公开横行,但是气氛已很紧张。赵校长做了两件冒犯日本侵略者的事:一是接纳南开中学的学生。因南开大学迁往内地,中学不能同行,校址在“中国”地界,巳为日寇占领,为使大批学生不致失学,赵校长克服种种阻力和实际困难,用耀华的校舍为他们开办了特别夜校。日本占领当局借口学生中有“抗日分子”,勒令停办,赵校长不从。二是拒绝按日伪的旨意更换教科书。就这样,他为侵略者所不容,侵略者曾在信封中寄去子弹威胁警告,赵校长置之不理,敌人就采取暗杀手段。我家刚好与他家住同一条胡同。他每天清晨有散步的习惯,我们从窗口可以望见。大约特务也摸到了这一规律。那天早晨他照例出去,没走多远就遭暗算,家里大人说是听到了枪声。我按时到学校,校园中特别肃静,课堂上大家鸦雀无声。老师进来后哽咽不成语,她说了什么我已记不得,但记得一句话,就是“我们不能忘了这一天”。这的确是我终生难忘的一课,与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的一课》一起铭刻于心,每次总是二者一起联想起来。
我这一代人是在国难中长大、在民族气节的教育中熏陶出来的。赵校长之以身殉职、殉国,对我幼小的心灵所产生的震撼力是无法估量的。我后来涉世越深,就越觉得当年在耀华所受的全面教育之可贵,也同时感到赵校长的爱国热忱、忠诚教育事业的精神值得大书特书,发扬光大。今天时代、条件都已大不相同,但是耀华当年的办学方针和经验是否能为我们提供某些启示呢?
(讲述人:资中筠 著名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本文摘自资中筠先生的著作《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发表前征得先生同意。选自《中小学管理》2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