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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厚勤敏长者风——回忆与晚年来新夏先生的文字交谊

2014-12-25钱婉约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14年3期
关键词:余光藏书学者

钱婉约

(北京语言大学,北京 100083)

临近期末,整理、搜检书桌书架,检出几通近年来来新夏先生(1923—2014)赐下的大作及书信手迹,甚是珍贵。哲人已去,睹物思人,长者仁厚勤敏的风范,栩栩然如在眼前。遂捡拾记忆,补写回忆文,以寄托缅怀自励之情思。

近几年与来先生的交往,缘于2006年初我出版了《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以下简称《访书记》)一书。这本书搜集了内藤湖南、田中庆太郎、武内义雄、神田喜一郎、长泽规矩也、吉川幸次郎等六人来华考察、访书、购书的日记或回忆性篇什,按照人物生卒年先后,编排翻译而成。书出版后,因为关涉藏书史、近代学术史、中日文化交流史等学科领域,而又兼具资料性与可读性,一时受到欢迎,也在报刊或网上看到几篇介绍评论文章。

出乎我意外,也最让我看重的,是身为文献学家、图书馆学家的前辈学者来新夏先生,亲自撰文对这本书给予了推介和奖掖。《他们不仅仅是淘书——读<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有感》,我是经朋友看到转告,才读到文章的(《文汇读书周报》2006年8月25日)。说起来,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本科时,就听过来先生跟我们讲的课。当时,北大古文献专业从全国各处特聘了专家来北大授课,有陕西师大的黄永年先生、南开大学的来新夏先生等等,使我们这些本科生不仅得到北大老一辈学者的教导,还有幸得到同领域内全国最重要的大学者的亲炙。但是,毕业这么多年,特别是我自己后来转而修习中国近代学术史、近代日本中国学等,与来先生早已没有直接的过往和请益。对来先生来说,我应该只是一个毫不认识的非同行的作者而已吧。

来先生的文章,肯定了《访书记》的编辑宗旨、现实意义和译笔:

“《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汇集了六位日本学人在20世纪前半期来华访书的个人纪事。……他们利用清末、民初中国处于混乱状态之际,使大批中华典籍离开故土,成为日本中国学方面足资夸耀的‘国宝’和‘文化财’。因此,这本集日本学人访书记于一编的译著,应该说是在当前‘国学’日趋火热之势时的一种必读书,因为它可用作查点我们国学典籍的库存。……她不仅找到一个好题材,译笔也很通达。值得向读者推荐的则是钱婉约女士所写题为《近代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述论》的《绪论》。这是一篇撮其指要,论其指归的导读性佳作。”

来先生指出,《访书记》在当时读书界、学术界“国学热”势头下,可作为当今“查点国学典籍”的一种知识必备。他还特别引征和赞同我“绪论”中所说的“访书活动是近代日本关注中国、渗透中国、殖民中国的社会思潮在文化学术领域的折射”这样一层意思,称

“‘关注中国,渗透中国,殖民中国’这三句话,对我这个饱经日本侵华创伤的人来说,不啻是浇了一头冷水,原来多从中日文化交流的一面着眼,而忽略了‘渗透’与‘殖民’的另一面。”

表达了老一辈学者对于六十多年前侵华战争深刻的历史经验和真实的情感记忆。他还把《访书记》作为他指导硕、博士研究生的指定阅读参考书籍之一。

次年的2007年,正值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的归安陆氏“皕宋楼”东去日本100周年,年末光景,浙江湖州召开“皕宋楼暨江南藏书文化国际研讨会”,在这个会上,我有幸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来新夏先生,那年,他84岁,也是来参会的同行学者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学者。我只是上前自我介绍了曾经是“听课学生”的身份,表达了对先生撰文推介《访书记》的感谢,会上来先生的古旧、门生、拥戴者很多,而自己于藏书史方面实在是浅见薄识,就未敢与先生更多交谈。这也是后来先生在另一文章中“后来我们有幸在湖州皕宋楼百年纪念讨论会上见面,因为匆忙,未获倾谈,一直引以为憾”一语的由来。

但是,这个会议倒也引起我对于日本学者中国访书的进一步研究探索,确切地说,就是对于岛田翰的关注和研究。因为在这个纪念皕宋楼去国离乡一百年的会议上,自然涉及到为陆氏和日本方面牵线搭桥的重要人物——日本人岛田翰。来先生在会上作了《关于“皕宋楼事件”罪责之我见》的主旨报告,明确说“皕宋楼藏书外流之罪责,岛田翰无疑当为魁首。……岛田翰只是一个从邻居家偷珍宝来充实自己家当的窃贼而已”,再三重申“皕宋楼藏书的外流,岛田翰应负主要责任”,是激越的问责者。持论相对平和的学者,则承认主因在晚清中国的家国贫弱,使得邻人有机可趁,趁火打劫。而无论激越者与平和者,在谈论到岛田翰时,其实对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生平经历、学术造诣如何,了解并不多,甚至并无了解。

2009年,我发表了《那些因书而生的往事》,首次比较全面地介绍了岛田翰一生曲折传奇的经历,他因书痴书癖而屡犯书德败坏之行事,也挖掘了他令中日学界共同赞叹的学问成果,对于他悲剧性的结局,给予“哀其不幸”的理解和评论(载《中国图书评论》2009年10期)。文章发表后,我想告知来先生并寄呈一份给他。于是,给他打电话。没想到,电话一通,来先生就先主动说:

“你的岛田翰文章我已经看到了!……你给岛田翰的同情多了一点。我觉得他就是一个书的变态者,……我对于日本人的仇恨,是到骨子里的。”

我“哦……哦……”地应着,首先是惊异于先生阅读涉略之勤敏及时,其次是想:小小一篇“岛田翰文”,本来就未想能改变一位成熟老学者的思想立场,只要他看了,就好。放下电话,我内心是满足的,为了先生读了我的文章,而且我也及时知道了他的评论和想法。

随后,来先生就在2010年2月3日的《中华读书报》上,发表了《也说岛田翰的才与德》一文。文章说:

“钱婉约女士据翔实史料,较详尽地缀辑岛田翰生平及行事,并有所评说,对会议确是一种有益的补充。……对岛田翰的汉学世家,钟情汉籍的痴迷以及其文献学的成就等方面,都有较详尽的记述,并对岛田翰的文献学成就提出三项:第一项是协助竹添进一郎出版《左氏会笺》,第二项是《古文旧书考》的撰著及出版,第三项是促使静嘉堂买入归安陆氏藏书及《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写作。除了购入静嘉堂藏书一事我尚难认同外,其他我认为都是事实。”

来先生特别提出 :

“钱婉约女士不仅对岛田翰的生平和成就作了较多的勾勒,也谴责了岛田翰的恶行,她在文中用了近一半的篇幅,揭露了岛田翰的书德败坏。……钱婉约女士对岛田翰的一生的描述应是全面而公正,对藏书史各有关问题的研究有重要的裨益。……如果岛田翰接受道德法庭的审判,钱婉约女士应是一位很好的律师。她像老辈有些学人那样,太仁慈!太宽容!太着重于怜才惜才,而感叹这个盗取中华国宝的窃贼是‘空怀才学,不为世用’。”。

来先生在想象中将岛田翰置于道德法庭,然后命我为律师,对于我为“盗贼”做“律师”,提出了委婉的批评!我曾细品这段文字,感觉先生表述异见——哪怕是对着我这样的晚辈,也是那样地宽仁为怀,有容为襟;肯定在先,批评于次!最后,先生才亮出自己的不同观点:绝不能将岛田翰促使静嘉堂买入“皕宋楼”这种“损伤他人以利己”的行为,作为他的文献学成就,因为:

“购入陆氏藏书,对日本来说,岛田翰可说是作了贡献,是一桩成就;但对中国来说,却是无法辩解的损失。……岛田不死,中华珍籍之难不已。中山狼的故事,还是要记住的。”

民族大义,掷地有声,显示了研究者鲜明的民族立场,也再次重申了他谴责、追讨和不宽恕的态度!

半年之后的2010年暑假末,8月22日,我的日记里有一段关于来先生的记事:

上午,南京小荣来家,他在《博览群书》实习,说25日将到天津去,参加来新夏先生八十八岁米寿庆典,并作访谈。我遂临时动议,请小荣代为带上一封给来先生的贺信并寿礼——一盒冬虫夏草。信是这样:

来先生大鉴:

值此先生88米寿大庆之时,谨托《博览群书》的记者,带去此函和小礼一件,呈上后学热诚的祝福:祝您身体健康,学术生命之树常青!

我也想借此机会,感谢您这几年对我学习和研究的关注和批评,您的《也说岛田翰的才与德》文,我拜读了,受到教益,一并于此呈上我的深深敬意。即此

恭请道安,并颂寿祺!

后学 王余光 钱婉约谨上

因为从学术领域来说,余光与来先生是同行,他们本就时有一起开会论学之因缘。所以,贺信是我写的,心意则是两人共同的。

未想到,不久,先生就有回信郑重寄到余光系里,信如下:

婉约余光二兄

猥以贱辰 承赐大札并佳品 至深愧怍 新夏年登望九 德言事功一无足述 而不甘寂寞 时发悖论 率贤伉俪曲加宥誉 甚感

超九望百 本为俗世善颂之词 新夏谨遵友好关注 珍重生活 善加自养 以与诸友好共之

专申谢忱 顺致

秋祺

来新夏 2010.8.30

一周后,又有一封信,随新出的书籍一起,寄到余光系里。信是这样写的:

余光婉约:

谢谢二位对贱辰的祝贺,兹奉上为本次天津私家藏书文化论坛而编选之拙作《来新夏谈书》一册,该书P100页收有与婉约有关岛田翰之商榷文字,请指正。

贤夫妇方当英年而成就已令人羡慕,我虽在望九之年,仍当自励,以求日进。

专达祗颂

俪祺!

来新夏 2010.9.7

这两封信几乎同时收到,我一并回复如下:

来先生大鉴:

明日中秋,接踵国庆佳节又至,首先祝先生和家人双节快乐,喜庆呈祥。

先生寄到余光系里的信(二封)及大作《来新夏谈书》先后收悉,十分感谢,迟复为歉。

书中收有对拙书拙文的分析评点,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都将成为我日后认真研读、审慎为文的鞭策。婉约甚感幸矣。

随信附上近文一篇,敬请赐读(约案,应该是当时刚发表的《侠士狂生经世心——内藤湖南汉诗解析》一文)。对于日本的那些中国学家,先生是否可允纳婉约徘徊于“律师”与“公诉人”两端的情形?再祝

秋祺!

晚 婉约2010.9.21

因为有此前的“律师”之说,所以,才有我所谓“徘徊于‘律师’与‘公诉人’两端”的说法,也是想表明自己理解前辈学者的民族正义,同时,在新时代和新的视域下,意欲超越,着重客观实证和力求返回历史现场的研究意愿。

而来先生的信,随即又来了。来先生在信中,同意我的“律师与公诉人两端”的说法,而且站在时代历史和民族大义的角度,做了更高层次的总结论析。最后,他说“两代学者不妨各行其是,互补双赢”。这真是我那年的国庆节得到的最好的节日礼物!

余光、婉约你们好

大札并有关内藤一文均拜领。内藤为日人来华淘书之魁首,抗战时期有些作为客观上对中华文化有所补益,但究其实质仍在希冀控制中华文化,待细读大作后再表示意见。

徘徊于“律师”与“公诉人”两端确是妙论,也许对事务能更客观些。我们这些历经日寇铁蹄,民族主义情绪更浓些,议论难免失之偏颇,也许时代决定人性,两代学者不妨各行其是,互补双赢罢。专祝

节日快乐

来新夏 2010.9.27

回忆与来先生的这些书信往来,对我,是自己一点小的研究成果,获得了一位尊敬长者的及时垂注,无论鼓励与批评,都是很重要的精神收获;于来先生,可能只是他晚年博览精研,勤于笔耕的沧海一粟。婉约何其有幸,不能不深切怀念来先生,以及此段文字交谊带给我的学术教益。

在《来新夏谈书》的自序中,先生有言:“至于治学,必须要恪守‘立足于勤,持之以韧,植根于博,专务于精’的规则。”这是他留给后世的治学体会,涵泳于学海的我辈后生,岂能不默而识之,铭记而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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