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未必真豪杰
——陆游爱情诗新论
2014-12-18齐程花
齐程花 孟 萍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无情未必真豪杰
——陆游爱情诗新论
齐程花 孟 萍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南宋伟大词人陆游一生存诗近万首,其诗中渴望收复失地、统一祖国的爱国情怀震撼和激励了一代代人。陆游的身上似乎永远贴上了民族英雄的标签,殊不知这位铁骨铮铮的亘古男儿也有深藏于心的敏感与痴情,在追求功名的大半生里,抒发至死不渝的深情。因此,对陆游爱情诗的研究有助于对陆游的认识。
陆游 爱情诗 新论
一
爱情作为人类文明史上最永恒的主题,不仅开启了文学长河的源流,更在这条长河中孕育和滋养了红尘万千男女,谱写了世间无数悲欢离合。对爱情的抒写往往最能触动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最能体现人的真性情。自《诗经》开始,那种有情人朝思暮念的缠绵悱恻,辗转难眠的百转千回就出现在诗歌当中,到后来,爱情题材诗歌的内容更广泛,包括:相思、婚恋、思妇、闺怨、悼亡等。在这些复杂情感的交错中,我们认为爱情诗是 “专言男女之间相爱的感情的诗歌,这中间的感情可以表现为男女双方或男女一方对另一方的爱慕、思念、眷恋及追忆之情”[1]。
二
南宋伟大词人陆游以其饱满的热情和丰富的创造力,一生创作出诗歌九千多首。在这些诗歌中,爱国情感的抒发是其主要内容,陆游正是凭借这类诗歌成为我们心目中无比崇高的民族英雄,备受景仰。事实上,在这类爱国诗材以外,还有最能展现诗人健全人格的另一面,那就是为数不多的爱情诗。粗略统计,陆游现存爱情诗二十多首,这些诗歌主要是描写陆游与发妻唐琬的爱情和婚姻悲剧[2]。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3]绍圣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迎娶唐琬,婚后夫妻俩感情深挚,生活幸福美满。但是好景不长,包办婚姻的主宰者——陆母,却对儿媳唐琬不满起来,后来竟逼迫陆游写下一纸休书,狠心拆散有情人。关于陆母此举的原因,有很多猜测,有说是因为唐琬婚后久无所出,陆母抱孙心切,有说是陆母担心儿子沉醉于温柔之乡,无意仕进。无论是何种原因,陆母的出发点大概都是为了儿子着想,为陆游好。后来,似乎两人的生活轨迹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多少:“陆游二十四岁时和王氏生了长子子爽,二十六岁时生了次子子龙,二十八岁时生了三子子修。”[4]唐琬再嫁赵士程。但是这段悲剧爱情始终抑郁、萦绕在二人心头,一个以性命为代价,而另一个则在劳生如梦的年岁里用尽所有力气去怀念、悲悼、祭奠。
“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实绍圣乙亥岁也。”[3]
一次多年后的沈园重逢和一阕饱含无奈哀伤的辛酸之词——《钗头凤》,打破了二人内心的宁静。后来,唐琬亦和陆词一首。一唱一和之间,昔日的恩爱旧情和山盟海誓都再现眼前。不久,年轻的唐琬便怏怏而卒了。从此沈园与唐琬连结,成了诗人心中无法愈合的创伤。唯有以诗悼怀。
在经历了北上抗金和蜀川任职几十年的颠沛波折后,诗人仍会毫无征兆地怀念起与唐琬“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①的日子,仍会想起自己“少日曾题菊枕诗”的快乐,但是前尘往事倏若一梦,转瞬间四十三年已经过去了,自己已经变成了六十三岁的老人。
四五年后,陆游故地重游,触景生情,随手写就《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②: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浦龛一炷香。
“感情创伤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纷繁世象在心中的投影所掩盖,但当人生杂事随老之将至而化为云烟,昔日欢爱与痛苦的印迹就如水落石出,让人最无法忍受和享受。”[4]已近古稀之年的陆游在追求了大半辈的功名事业后,仍然无法忘怀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和短暂的婚姻,斯人已逝,斯情犹在,那斑驳的墙壁上留下的漠漠题字分明诉说着年少时的甜蜜与哀愁,提示着曾经发生的一切,但沈园里早已物是人非。在“枫叶初丹”的萧瑟秋天,两鬓斑白的诗人伫立沈园,百感交集,无论诗人如何努力,他也忘怀不了那段情真意切的恩爱岁月,那本是一个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无奈情深缘浅的他们经历了世上最无奈的离异,最后竟一个香魂永逝,一个任由天人阻隔,切断所有绵延思念的诉说。读罢此诗,不禁潸然泪下。
陆游晚年“居鑑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3]。七十多岁时仍留下了著名的两首绝句《沈园》③: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在斜阳残照与画角哀声里,作者敏感的神经再次被牵引。今日的沈园已经数易其主,里面的景物已经大多不再,唯有那一座小桥和桥下的碧波缓缓荡漾,那碧波曾经映照过翩若惊鸿的唐琬,见证过他们离异后的第一次重逢,遥远的曾经如梦中的情节斑驳陆离却又如此清晰。唐琬离开人世已经太久了,那昔日的“宫墙柳”已经枯萎,不再有柳絮飘飞,而诗人也倍感逾近生命终点,但是在凭吊昔日踪迹的时候还是情难抑制凄然泪下。陈衍在《宋诗精华录》里评前此二首说:“古今断肠之作”[5],又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5]。
开禧乙丑岁暮,已经八十一岁高龄的陆游甚至在梦中重游沈氏园,故有两绝句④云: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一生诗作丰富的诗人此时作诗已经可说信手拈来,无意不可入,无物不可写,但是追忆昔日爱情和悼念唐琬时作者却反复围绕沈园和沈园的那次重逢。或许是曾经短暂的拥有和长久的失去让诗人更加明白什么叫难能可贵,也更学会了珍惜,所以多年以前重逢的场景始终鲜活地存在于诗人的记忆中,那时“香穿客袖”,那时“绿蘸寺桥”,那时春水荡漾情满溢。第二首诗承接第一首的意境,作者梦中仍旧回到了那个春色满园、梅花绽放的沈园,但是寻人不见的焦急让诗人从梦中清醒,唐琬早已经离开人世四十多年了,所以沈园一直是作者不能忘却、害怕走近却又忍不住常来的地方,因为伤情,更因为深情,这样至死不渝的爱情何其崇高,感人。
嘉定二年春,行将就木的诗人最后一次来到沈园,写下了最后一首关于沈园的诗歌《春游》⑤: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三
同年秋“陆游得膈上疾,冬天转剧,腊月底病逝”[4]。陆游的爱情悲歌唱了大半生,唱到了诗人生命的尽头。梁启超在读到陆游的爱国诗后,不仅由衷赞叹,称其为“亘古男儿一放翁”,殊不知这样的“亘古男儿”对爱情有着至死不渝的忠贞和追求,山盟海誓稍纵即逝,无法实现,但是作者在青春岁月及垂垂老矣的时光里付出心力和代价,他生命里始终有着爱情的缺憾。爱情和爱国是他的两大梦想,但是都没能如愿以偿地得到想要的结果,我们为诗人扼腕叹息的同时也当思考:何为爱情?爱情究竟具有何种力量使诗人心心念念的是唐琬,魂牵梦萦的是沈园?陆游的诗歌难道不是爱情的申诉?它足以说明爱情比生命长久,更能穿越时间和空间,感染所有有情有义之人,在岁月的流逝中绽放永恒的光辉。
陆游的爱情诗题材是重复的,思念的对象是固定的,模式是雷同的,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所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陆游爱情诗饱含无尽真情,融入了深刻的生命体验。它与钱钟书所批驳的“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版”不同,陆游的爱情诗是宋代爱情诗中的珍品。
注释:
①陆游,钱钟书.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473.
②陆游,钱钟书.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809.
③陆游,钱钟书.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478.
④陆游,钱钟书.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677.
⑤陆游,钱钟书.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4138.
[1]胡纪珍.汉魏六朝文人爱情诗研究[D].安徽师范大学,2012.
[2]王春庭.陆游爱情诗初探[J].江西:抚州师专学报,1989(3):9-13.
[3][宋]周密.齐东野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朱东润.陆游传[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陈衍.宋诗精华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