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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精于处世的“隐者”

2014-12-13陈正贤

书屋 2014年11期
关键词:陈继儒隐者

陈正贤

认识陈继儒,是从读他的《小窗幽记》之类清言小品开始的。他的小品既富生活哲理,又有诗词情韵,很是滋养人的心灵,于是便想了解其人以及后人对其人其文的评价。开初接触陈继儒,给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两件事:一是清人蒋士铨在《临川梦》传奇剧中讽刺陈继儒的一首诗:“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文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二是清人赵吉士《寄园寄所寄》中转记的一则陈继儒轶事:“陈眉公负肥遁重名,汤公若士知其人,素轻之,不与浃洽。太仓王相国丧,汤公往吊,陈代陪宾。汤大声曰:‘吾以为陈山人当在山之巅,水之涯,名可闻而面不可见者,而今乃在此会耶?陈惭赧无地。”这两件事让我对陈继儒产生一个极为负面的印象。后来书读多了,觉得这两件事有些不靠谱,陈继儒好像也并不是这样的人。

陈继儒三十岁不到即焚弃儒衣冠,绝意于科举,此时的他即有隐居之意,但出于生计考虑,他只得以坐馆授徒来维持一家生活,直至四十七八岁时才开始隐居。但这种隐居只是隐于仕而不是隐于世,说白了就是不做官而已。虽然他在隐居期间外出活动不多,即使外出也不走很远,行经之处也以游山玩水为主,迹近“山人”,但他与世俗社会仍有极多交往,上自名公巨卿、学士文人,下至商贾贩夫、三教九流,乃至黄冠老衲、名妓才媛都和他有往来。

“山人”原本指隐居于山中的士人,但明中期以后,“山人”的内涵有了很大变化,此时的“山人”,渐渐和从前隐居山林的隐士拉开了距离,而且越拉越大。他们虽然也是读书人,不少也被社会以高人名士视之,然而却汲汲于功名利禄,或依附于达官显贵,或奔走于将门相府。他们以诗文书画等干谒权贵,靠打秋风维持生计,披着“山人”外衣,却以追求荣华富贵为目的。万历以后,“山人”已然成为“丑陋”的代名词。

从晚明“山人”最显著的特点,即依附权贵、靠打秋风过日子从这一点看,陈继儒并不像。陈隐居东佘山后,由于当时名气已大,靠给人鉴赏题跋,撰写碑铭、寿序、祭文等,已可获得丰厚润笔,衣食无忧,毋须向权贵讨生活,实际上他也没有这样做。虽然从陈的往来信件看,他在晚年因家中开销颇大,也曾接受过几次官宦资助,但这与那些以谋利为目的游走权宦之门的“山人”,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前述两事中的“宰相”、“王相国”指的是万历朝的首辅王锡爵。王与陈继儒关系一直很好,王很器重陈的才识,曾将他招入自己府中伴儿子读书,陈与其子是亦师亦友关系。由此可见,陈受王的优待也是情理中事,至于陈受了王多少钱财,并不见记载。陈在王死后前去协理办丧事,也是人之常情。有人考证,其时汤显祖正在浙江遂昌任知县,既与王锡爵关系不谐,不会远赴太仓吊丧,不可能与陈相遇,其事纯属子虚。但即使实有其事,也说明不了什么,与依附权贵打秋风不沾边。

还有,与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山人”不同,陈继儒自焚弃儒衣冠后,就再也没有当官之念。据《明史》及一些史料笔记记载,他曾被朝中官员多次举荐,举荐的人达十数人之多,皇帝也曾下诏征用,但他都逊谢不赴。倘若他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山人”,绝不会放弃这种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门来的机会。

陈继儒隐居东佘山,应该有多方面的考虑,借空间距离,一定程度隔开与世俗社会的密切接触,避免卷入世俗社会的纷争尤其是政治斗争是其一;借山中优美景色、恬静环境以怡情养性,充分享受人生之乐是其二。

一个真正的“山人”,往往避世而居,两耳不闻窗外事,置万千世事于心胸之外,或者虽难免有所关心,但绝不会置身其中。然陈继儒并不是这样,他虽然绝不参与党派纷争,但对于民生疾苦,却常常表现出一个有良心士人应有的关切。他曾多次上书与自己关系良好的朝中大臣与地方官员,陈述地方灾情与民间疾苦,为民请命,吁请减轻百姓负担;披露官场政治腐败,提出兴利除弊意见。如万历年间,苏松地区发生水灾,他作《上王相公救荒书》,呼吁朝廷采取紧急措施,赈贷蠲租。又有《救荒煮粥事宜》、《复陶太守救荒书》,以及《三大役议》、《吴松江议》、《建州考》等,这些文章都关系到国计民生重大问题,揭示各种弊端和腐败现象。一个遁迹山中的布衣、一个卖文自食的名士能这样关心地方利病,实属不易。

有所为又有所不为,陈继儒遵奉自己的处世原则。似“山人”又不似“山人”,是他留给世人的面目,虽不免模棱,却近乎实情。

陈继儒性格随和,人际关系很好,不论与谁交往,从不端名士架子,更没有名士脾气。他隐居松江,和地方官员、乡里绅士以及普通百姓都相处得很和谐。他的诗文书画名重海内,向他求取者几无虚日,陈则来者不拒,有求必应,“片言酬应,莫不当意去”。因此,他虽然僻居东佘山,却依然门庭若市,以至于酒楼茶馆商贾,穷乡僻巷平民,甚至远方土司,都来向他求取。

陈继儒深于世故,很懂得做人的道理。我们可从他的一些言论中见出他做人的老到。

——“士人当使王公闻名多而识面少;宁使王公讶其不来,勿使王公厌其不去”(引自曹臣《舌华录》)。一“多”一“少”,说的是与王公相接宜采用的技巧;一“讶”一“厌”,说的是与王公交往应把握的分寸。

——“留三分正经以度生,留七分痴呆以防死”(《安得长者言》)。没有正经,不见真诚,难以与人相接;少了“痴呆”,事事洞明,往往让人不安,留下祸机。

——“著述家切弗批驳先贤,但当拈己之是,不必证人之非”(《岩栖幽事》)。“切弗批驳先贤”,厚道存焉,谦逊存焉;“拈己之是”,高明出也,“不必证人之非”,不招怨也。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陈继儒的这些话,是他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是他的切身体验,是他深刻体味世态人情、深细体察社会心理、深入把握自己生存处境的有感之言,见出他高超的做人“艺术”。不过细细品味,却也能从中品出一种圆滑,只是这种圆滑少见形迹。道理就是,圆滑一旦露出了本相,必遭世人厌弃。endprint

生活中如此,政治上也是如此。陈继儒与高官交往密切,在信中有时也论及政事,但从不涉及具体人事,而只谈具体事务。他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但又刻意回避朝野政治纷争。晚明士人中盛行集会与结社之风,但陈继儒没有参加这类集会或结社的记载。他虽也常与朋友诗酒相会,但为的只是尽自己雅兴。士人间的集会结社,往往带有某种政治色彩,参与者之间是一种“同志”关系,他们议论朝政,裁量人物,反映着某一派别的政治诉求。而陈继儒的聚会,参与者之间是一种“朋友”关系,他们游山玩水、诗酒唱和,只不过为了遣兴娱情,仅此而已。

他与朝中权贵、地方官绅往来,又保持与他们的距离,以免卷入政治派别之争。他赞扬东林名士顾宪成和邹元标是“天下伟人”,“皆以文章风节镇天下,望之如二曜丽天”,说他们“抗色立朝,清言格众”,很有一种钦慕之情。万历十七年,顾宪成至松江,特地造访年仅三十一岁的陈继儒,明年,复邀同舟游嘉兴,“谈甚快,嗣后书问递至,邀入东林,而余以疾不得往”。是真病了还是一种托辞,不得而知,但从陈继儒一贯的行事看,托辞的可能性更大,原因很简单,他不愿卷入政治斗争。尽管他钦仰顾宪成等人的气节人格,但要他加入东林组织,却有违于他的志尚。可见,陈继儒性格上的随和,是一种有“原则”的随和。而对这种“原则”的坚持,则是为了保障自己优游山林的生活,避免他人的政治迫害和政治骚扰,安心于文艺之林与著述之场。

天启年间,阉宦魏忠贤专权,疯狂迫害东林党人,曾在东南一带闹出了很大动静,颜佩韦等五人遭阉党逮捕杀害,朝野人士对之切齿痛恨,但未见陈继儒对此发声。这种冷眼观场,正体现了陈继儒洞达世事后的智慧与圆滑。当然,陈继儒的不发声,并不说明他心里没有是非爱憎,而有是非爱憎而缄默不言,正反映出他的处世态度。

陈继儒的著作不少,有人统计有五十四种之多,仅《四库全书》就著录了八种,结集也有多种,可谓宏富。这些著作,名义上的作者是陈继儒,但实际上的作者却并不全是陈继儒。

有人将陈继儒的著作分为著述与编辑两类,前者如《陈眉公先生全集》、《晚香堂小品》、《白石樵真稿》等;后者如《酒颠补》、《邵康节外记》、《逸民史》以及一部容量颇大的丛书《宝颜堂秘籍》等。可以大致肯定,前者基本属于著述,后者基本属于编辑;前者的作者基本是陈继儒,后者的作者则基本不是陈继儒。这是大致而言,其中情况当很复杂,前者有没有“借用”编辑的内容,后者有没有经陈的增删改定,要想厘清不可能。

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说,陈继儒“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蕞成书,流传远迩。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于是眉公之名,倾动寰宇”。陈继儒招集“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编书,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卖钱,既养活自己,也养活“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当然这些书都是以陈继儒之名印行的,没有陈继儒之名,有多少人买这类书很难说。陈继儒以编书卖钱作为谋生手段,本无可厚非,问题是这类编辑而成的书多不出于陈继儒手笔,从一些书时见颠倒错讹、认非为是等情况看,连有没有经陈继儒审核都得打个问号,然而这些书都挂上了陈的大名,这多少有些欺蒙世人的味道。因此,即便为谋生,即便养活了一批“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这种做法也难免遭人讥议。

陈继儒谋生的手段除组织人编书以外,还有一途是为人鉴赏作序,撰寿祭文、书写匾额等。这个数量相当大,有人统计,《陈眉公先生全集》六十卷中,寿序就占去五卷,共九十三篇,文集序十二卷,二百八十五篇。至于漏收的还有多少,无人知晓。这种为谋生进行的撰述,终陈继儒一生没有停止,据其子陈梦莲所编《眉公府君年谱》记载,他在八十二岁逝世那年还写了《陈鹿苹碑记》与《许绳斋志铭》。

不过,陈继儒卖文赚钱倒并没有完全把它当作是一桩纯然的买卖,他还是颇讲“道义”的。据陈尺牍记述,吏部尚书孙鑨去世后,其子孙辗转找到他,希望陈为之立传。虽然孙鑨颇有时誉,人称“笃行君子”,陈继儒也认为“清简公(指孙鑨)铮铮皎皎,尤某生平所愿为执鞭者”,但是想到孙与时任首辅的王锡爵在万历二十一年考核外官的“大计”亦即“京察“中曾发生龃齬,孙因之“乞休”去官,传记中对此不得不有所交代,便觉得难以应请。尽管理在孙鑨一边,但陈继儒说他不忍“违心引弓而射四十年通家之先达,不然,倘海内交游有口,太原父子(指王锡爵父子)有灵,则不佞操何辞以应?涂饰何面目以对?”最后只好“稽首返币,遥谢台台,以付定论于如椽如矢之笔者”。据《明史·孙鑨传》记载,孙鑨与王锡爵的这次龃齬是因为“王锡爵方以首辅还朝,欲有所庇。比至而察疏已上,庇者在黜中,亦不能无憾”。这个记载是否可信,其间是不是还有更为复杂又难以明言的人事关系隐衷,无从知晓,但从王锡爵的操守与一贯的为人行事看,疑问是存在的。陈继儒谢绝为孙鑨作传,表现了他对与王氏父子这份通家情谊的珍视,也是在以另一种方式维护他所尊敬的长者。因此,即使其间是非曲直显豁明了,他也决不会因为一笔润资去做那种“忘恩负义”之人。这就是陈继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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