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诗心豁猛通禅
2014-12-13张家康
张家康
1938年8月,陈独秀由重庆迁到江津,这里是他生命旅程的最后驿站。江津四年,他度过一生中最为寂寥、艰难的岁月。正是这样的日子,他得以静下心来阅读和写作,除完成文字学著作外,还吟哦书写了二十多首诗和对联。这些诗作,既是他斐然文采的诗意才情的自然流露,更是他傲然不屈的人格魅力的真实体现。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战时江津成为中国的大后方,这里集中很多从安徽逃难来的文化人。世交晚辈葛康素正是此时前往探访,多年不见,相见后不禁惊讶:“先生老矣,着布衣,须发斑白,惟精神矍铄,尚未失少年豪俊之气。”陈独秀已是衰飒老者,山河破碎后的颠沛流离,已使他疲于奔命,而在江津竟能与那么多的故交相逢相聚,又使他的破碎的心多少获取欣悦的抚慰。他与老友方孝远相逢,并有感而作《与孝远兄同寓江津出纸索书辄赋一绝》,所抒发的正是劫后余生的感慨:“何处乡关感乱离,蜀山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乱世之中的江津,对于漂泊无依的老人,就像身体凭依的几案一样,是仆仆风尘的流难人最好的栖迟地。处此苦难岁月,他乡遇故知,其心情的愉悦自是难以言表,而更让诗人欣慰的是,各自个性都没因岁月的困顿而有些许的改变。“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白居易有诗:“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这里的“疏狂”也就是葛康素所说的“少年豪俊之气”。陈独秀老矣,且又历经坎坷曲折,然其刚烈豪放的个性,并没因此而有所收敛,反是越挫越超凡脱俗,越挫越特立独行。他的“疏狂”就是贯穿一生的怀疑与批判的精神,也就是他挂在嘴边常说的:“绝对厌弃中庸之道,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疼不痒的话”,“我只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我绝对不怕孤立。”
他的一生极富悲剧色彩,因此,在检讨一生的行止时,不免惆怅和唏嘘:“我奔走社会运动,奔走革命运动三十余年,竟未能给贪官污吏的政治以致命的打击,说起来实在惭愧和愤怒”。他十分清楚自己已是个独行客,但他又“绝对不怕孤立”,更加注重“自己独立的思想”,“不隶属于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他的《寒夜醉成》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孤桑好勇独撑风,乱叶狂颠舞太空。寒幸万家蚕缩茧,暖偷一室雀趋丛。纵横谈以忘型健,衰飒心因得句雄。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
他执著于“自己独立的思想”,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就是这样,他仍然坚守而奋斗着,就似那“乱叶颠舞”之中,一棵独力撑持的“好勇”的“孤桑”。在寒潮袭来,大家趋暖而居时,诗人纵论天下,常常忘形于身外,以酒谈慨,依旧是心雄万夫,傲视天下,“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这种沉郁悲壮的情绪,在他的另一首诗中似有同样的表现:“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在陈独秀结识的诸多文友中,与沈尹默的相识相交颇有戏剧性。当年,他在杭州陆小任教时,曾在无意中看到沈尹默所书写的诗,此时他们并不认识,而对其诗作,心中已自有评论。第二天,他找到沈尹默,直截了当地批评道,诗好而字俗。沈尹默多少有些惊诧,此公直率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仔细一想,却又不失为“药石之言”。这一当头棒喝,使沈尹默重新调整自己的书法技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成就著名的书法家。这段颇具喜剧色彩的经历,使他们成为莫逆之交。后来,他们又共在北大因《新青年》而成为志同道合的同人。再后来,他们就天各一方,疏于音讯。如今,当他获悉沈尹默的消息,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欣然作《寄沈尹默绝句四首》:
一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尽一壶。
二
村居为爱溪山尽,卧枕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不辞选懦事丹铅。
三
哀乐渐平诗兴减,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
四
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
在第一首诗中,他饶有兴味地回忆当年旧事.杭州西子湖畔饮酒做诗,好不自在。十年风雨,各自单枪匹马奔燕走吴,天各一方。急景流年,如今都已是衰病缠身的冉冉老者,又值山河破碎,干戈日起。此时此刻,多想与你重逢,浊酒一壶,共话情谊.
在第二首诗中,他说自己之所以选择住在乡下,为的是可以看到绵亘的群山,可以听到潺潺的溪水。读书倦乏了,可就书而枕,听着杜鹃的啁啾.这是一幅多么怡人的图画。“不辞选懦事丹铅”。韩愈有诗:“不如觑文字,丹铅时点勘.”古人常将文字考订称之为“丹铅”。“选懦”犹懦怯。诗人在这里告诉老友,他正大着胆子,在撰写文字学专著《小学识字教本》。
诗人接着感叹溯江西上以来,一直是病骨支离。时代大潮、社会风云都已与自己渐行渐远,渐被边缘化的感觉是,得失是非、哀乐荣辱的观念已越来越平淡,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的诗兴勃发,雄心万丈。
最后,诗人对唐宋诗的审美表现出独有的艺术观。所谓“天宝”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这里泛指盛唐时期的诗坛,这是唐诗最为繁荣、兴盛的黄金期,出现李白、杜甫、王之涣、崔颢、贺之章等著名的诗人。“无那心情属晚唐”。所谓“无那”乃无可奈何也。唐诗发展到晚唐,虽然余音回响,也出过“小李杜”,即李商隐、杜牧等,然终究是空洞贫弱,情调颓丧,与盛唐相比,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艺术的通达和发展,不在于你去追求“薄苏黄”,即接近于当时代表宋诗最高标准的苏轼、黄庭坚,而在于你因时而变,与时俱进,而这正是诗人所孜孜追求而不怠,并不仅仅局限于艺术了。
他虽是著名的新派人物,然旧学功底极为扎实。当年在北大,除却蔡元培的支持外,如无文字学的专长,谅也是很难立足的。他的文章学问,知识圈内有目共睹。江津的暮年生活,给他留下空闲的时间,因此而得以挥毫赋诗写联。他和著名的佛学大师欧阳竟无过从甚密,在得知欧阳竟无藏有《武荣碑》帖时,艳羡之余,乃以诗代柬,向之借阅:“贯休入蜀惟瓶钵,卧病山中生事微。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贯休是唐代的大和尚,有诗:“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故又称得得来和尚。诗人以贯休自喻入蜀的艰辛,卧病山中且家计匮乏,眼看年关将近,家家都已备足猪肉和鸡鱼鸭,准备着过年了。自己虽已是又老又馋,却不为“家家足豚鸭”而心动,只想借得《武荣碑》独自欣赏观摩,如能遂愿,那么这个年也就过的比任何人都有滋有味,让人羡慕了。
他在江津题写了很多诗联,这些诗联的艺术价值,诚如叶尚志先生所云:“真是意飘于诗联之外,育蕴于书法之中,这便是诗家倡言诗贵含蓄,意在言外,余音袅袅,韵味无穷。书法家张扬功在书外,品蕴其中。所以文人书法讲究表现丰富的内涵、深厚的教养和多姿的文采,与专业书匠只会写字不讲内涵不同。陈独秀先生的书法、诗词、对联,形式和内容水乳交融,艺术性和思想性高度统一,高超卓越,非但与写字匠不可同日而语,且与一般市井书法家大异其趣,给人以真善美的高层次享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切无常,万有不空”,是他书赠太虚法师的,其间富含哲理,内蕴禅机妙思。“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是他题赠台静农父子的,更见其云水襟怀,学者风范。他为清末民初学者、教育家方守敦撰写的挽联“先生老死无乡长,小子偷生亦病夫”,真诚地表现出自己对前贤长辈的崇敬和追思。他对捐款兴学的邓蟾秋尤为敬重,先生七十大寿,他不仅篆书“大德必寿”、“寿考作仁”,而且还书写寿联:“火学从衡称卓彦,事功耀赫当寿铭。”
同乡医生程里鸣是他的好友,常借串门之机给他问脉诊治。一日,程里鸣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都说你老先生是半截子革命。”他听罢摇头叹息:“你行医,不懂政治,你为我治好了病,无以答谢,给你写幅对联。”这副对联是:“美酒饮到微醉处,好花看到半开时。”这就是他对“半截子革命”的回答,比喻贴切,自嘲中不乏调侃和慨叹的意蕴。
他留下的最后一幅诗联,当是给江津县长罗宗文,诗联是:“还师自西旅,祖道出东门。”据罗宗文回忆:“1942年3月下旬,我调任铜梁,在离开江津之前,求他写了这副对联:‘还师自西旅,祖道出东门……殊知我刚一到铜梁,即在报纸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乃将对联裱好珍藏留作纪念。”
病如垣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
“日白云黄欲暮天,更无多剩此残年。病如垣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斩爱力穷翻入梦,炼诗心豁猛通禅。邻家藏有中山酿,乞取深卮疗不眠”。
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雪后的天气更为阴冷肃杀。望着矮墙上的皑皑积雪,瞅着池塘上的厚厚冻冰,多像自己日益严重的病体和难以排解的愁绪。入川后,他的高血压病日益严重,以至发展到“不能用脑,写作稍久,头部即感觉涨痛,耳轰亦加剧耳”。他曾打算去成都、贵阳一游,都因为病体不支而作罢。心仪已久的成都、贵阳之行,成为他永远的遗憾。
他自幼丧父,过继给叔叔陈衍庶为子,婶母谢氏视为己出,养育之恩胜过亲母。到江津后,他让三子松年将谢氏接来,以养老送终,尽人子之责。看着老人双目失明,步履蹒跚的惨然晚景,也是多病之身的他,又怎能不触景生情,感慨伤怀呢?谢氏到江津不久便去世,他深切的思念之情一直郁结于心,在给友人的信中悲痛地说:“先母抚我之恩尊于生母,心丧何止三年……弟遭丧以后,心绪不佳,血压高涨,两耳轰鸣,几于半聋。”
悼念慈母的哀思未减,又增老友蔡元培逝世的噩耗。蔡元培对他有知遇之恩,想当年,蔡元培长北大的第一件事就是聘他为文科学长,放手让他进行文科改革,其间关爱呵护,才使他在北大立足,且使改革圆满成功。后来,虽然他们一为国民党元老,一为中共领袖,政治上已成水火。但是,每当他被国民党逮捕时,蔡元培都能伸出援手,给予帮助。此恩此情,令他终生难忘。他在回首往事时动情地说:“弟前在金陵狱中,多承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无数伤痕中又增一伤痛矣!”
1941年对于他来说是极为哀婉凄楚的一年。他早已听说老友李光炯避难成都,几次欲往拜访,都因病体而不能成行。谁曾想老友竟在成都逝世,闻此噩耗,凄然作《悼老友李光炯先生》:
六年前,老友李光炯先生视余于金陵狱中,别时余有奇感,以为永诀。其时,余生死未卜,先生亦体弱多病。抗日军兴,余出狱避寇入蜀,卜居江津,嗣闻光炯先生亦至成都,久病颇动归思。闻耗后数日,梦中见先生推户而入。余惊曰:“闻君病已笃,何遽至此?”彼但握余手笑而不言。觉而作此诗寄余光烺君以纪哀思。光烺笃行好学,足继先生之志。先生无子而有婿矣。
民卅夏日
自古谁无死,于君独怆神,
撄心为教育,抑气历风尘。
苦忆狱中别,惊疑梦里情,
艰难已万岭,凄绝未归魂。
江津有他的故友新交,而故人的凋谢辞世,往往使他陷入悲切的怅惘之中,处此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他更有“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的感觉。他写道:“竟夜惊秋雨,山居忆故人。干戈今满地,何处着孤身。久病心初静,论交老更肫。与君共日月,起坐待朝暾。”
刚刚悼念过老友李光炯,大姐又病逝于江津上游的油溪镇,终年六十九岁。他同胞四人,长兄、二姐已经过世。惟有这一长一幼相为扶持,跋涉于漫漫的人生旅程。在这荡析离居的艰难岁月,大姐竟殁于异地他乡,实在令他肠断魂消,痛心入骨,遂长歌当哭,作《挽大姊》。这是他晚年所写的一首较长的古风体诗,全诗三百言,仅次于《告少年》。诗意悱恻缠绵,字字情真意切,读来哀娩动人,是他晚年诗作的佳篇。
他在诗中回顾手足分离的痛苦,不禁叹息:“大姊今又亡,微身且苟延。”自己一生奔走,与家人聚少离多,“余壮志四方,所亲常别离”。只是由于抗日战争爆发,沦陷区人民逃难,他才和家人一起溶入“避寇群西移”的人流之中。
“率家奔汉皋,姊颜犹未衰。卅年未见姊,见姊且危颠。相将就蜀道,欢聚忘百罹。卜居江津城,且喜常相随”。他和大姐相聚于汉口时,大姐还没有多少衰老的容颜。三十年前姐弟离别,三十年后乱世相逢,那种亦喜亦悲的感觉,是难以言表的。短时的相聚已然忘却身在乱世之中,后来,又都居住在江津,姐弟又像往昔那样的相随相从。这是一段珍贵而又愉悦的记忆。
他在诗中缅怀大姐勤俭、孝顺、贤惠的一生:“相夫营市贾,勤俭意拳拳。”“纨素不被体,兼味素所訾。家人奉甘旨,尽食孙与儿。”“生存为后人,信念不可移。肥甘既失养,身心复交疲。”这些美德给他留下不尽的思念,而姐弟的最后一别,更是永远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那是1941年春,他由江津回鹤山坪时,大姐相送于西城外,姐弟相对无言,似有万语千言,又不知从何而说,一种不祥的征兆隐然于心:“送我西廓外,木立无言辞。依依不忍去,怅怅若有思。骨肉生死别,即此俄顷时。当时未警觉,至今苦追忆。”
亲友迭逝,给他穷愁潦倒的残年以沉重的打击,那丧失亲友的悲哀,使他整夜整夜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起邻居藏有名酒中山酿,这可是疗治失眠的最好药方。如能讨得深深的一杯,便可在醺然大醉中麻醉自己,以忘却痛苦的哀愁;在炼诗锻句中心胸豁然,以求得自我解脱。
前年初识杨夫子,过访偕君昨日情
他的江津诗作中不乏病、愁的诗句:“西来病骨日支离”,“病如垣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卧病山中生事微”,“干戈今满地,何处着孤身。”这是他在江津生活的真情实状。在他最为严峻的困难时期,一个名叫杨朋升的青年军官给了他最为关键的帮助。从1939年5月至他去世,他致杨朋升的信就有四十多封,凡世事、人事、家事,信中都是敞开心扉,无话不谈。1939年11月11日,他的信中有这样的话:“夫人命书,率尔寄达,不恭之至。”这个“率尔寄达”的就是《朋升夫人和平女士寄纸嘱书手册,即奉一绝》:“前年初识杨夫子,过访偕君昨日情。寂寞胭脂坪上月,不堪回忆武昌城。”
他和杨朋升的相识是在1937年,也就是他出狱后不久。杨朋升,四川渠县平安乡人,生于1900年,比陈独秀小二十一岁。幼年丧父,家境贫寒,以卖字刻章维持生计。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四川军阀杨森赏识,即带回军中器用,后又资助他去北京大学读书。后来,又两次留学日本,进入军界。他爱好书法,尤长于篆刻。陈独秀出狱后到武汉,杨朋升已是武汉警备司令部领衔少将参谋,兼武汉防空司令部筹备处办公厅副主任。
就他们的年龄差距,陈独秀完全有理由摆谱拿架势,可从他给杨朋升的信中不难看出,他对杨十分尊重,每封信都以“老兄”相称,而自称“弟”。这固是一种谦逊的自称,但也可见杨在他心中的位置。
这样一个“老病之异乡人”,如果没有杨朋升等的经济援助,那一定是穷途末路,不可终日了。他对杨朋升的援助,无以言表,只是在心中时时感念,关心他和家人在战时的安危。这在他给杨朋升的信中触目可见:“闻成都前昨两日被炸,兄处平安否?”“尊寓平安否?至以为念”,“连日闻成都有警报,致函询问又不得复,正惶恐时”等,可见其关切之殷。他所作《寄杨朋升成都》,更是把这种思念之情跃然于纸上:“连朝江上风吹雨,几水城东一夜秋。烽火故人千里外,敢将诗句写闲愁。”
武昌是他“不堪回忆”的地方,而他一生行迹所至的诸多地方,却给他留下难忘乃至美好的回忆。他的学生陈中凡受广州中山大学之聘,将去文学院任职,来函相商于他,他复信“极表赞同”,并给陈中凡寄去《春日忆广州绝句》:“江南目尽飞鸿远,隐约罗浮海外山。曾记盈盈春水阔,好花开满荔枝湾。”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当年受陈炯明之聘来到广州,任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在广州不到一年,就被中共一大选出的中央局召回上海。逗留的时间虽然短促,而广州却给他留下美丽的记忆。罗浮山隐隐约约,仿佛是海外仙山。每当春潮初上,放眼望去,盈盈汪汪的珠江春水,姹紫嫣红的湾畔花草,真有“白荷红荔半塘西”的风韵。他提醒陈中凡,再去广州时,可千万要游览胜景,别耽误了好山好水好风景。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大凡秋月能勾起人们的忧忧心事,尤其是文人更有对月遐思的情愫。那些已然逝去的往事,总是纠缠在他的心头。他重新挥毫书写三年前所作《对月忆金陵旧游》:“匆匆二十季前事,燕子矶边忆旧游。何处渔歌惊梦醒,一江凉月载孤舟。”诗的落款:“壬午暮春写寄静农兄,独秀自鹤山坪。”夏历壬午年为公元1942年,也是这一年的一月七日,他又作《漫游》:“峰峦出没成奇趣,胜景多门曲折开。蹊径不劳轻指点,好山识自漫游回。”诗后写道:“录近作一绝以寄静农兄,民卅一年一月七日独秀书蜀之鹤山坪”。陈独秀逝世后不久,台静农在诗尾附记:“先生逝世于五月二十七日,距是诗之作才四个月又二十日耳。”可谓陈独秀的绝笔。与同年誊写旧作《对月忆金陵旧游》相比,他的心境可谓真的“豁然猛通禅”,生命态度是那么的达观乐天,再也不愿为老而多病发愁忧心,而是从“峰峦出没”、“胜景多门”中寻找生命的意义、生活的情趣。
他多少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在年轻人新婚之喜的欢乐场合,你同样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和青年人一起调笑、打闹。一首《闹新房》,足可看出他天真快乐的赤子情怀:“老少不分都一般,大家嬉笑赋关关。花如解语应媸我,人到白头转厚颜。”
从长江尾至长江头的流放,从南京到江津的奔走,不知不觉中,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远离尘嚣,告别了轰轰烈烈,生活中多了份平凡和恬静:“嫩秧被地如茵绿,落日衔山似火红。闲倚柴门贪晚眺,不知辛苦乱离中。”
春耕时节,大地被嫩绿的秧苗所覆盖,晚霞衔着半边山如彤彤烈焰。这红红绿绿的世界,诱使诗人倚靠柴门,放目远眺,将所有的忧伤和不快统统置之度外。他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更热爱脚下的这方热土,晚年所作《郊行》,正是他留连美景的抒情之作:“蹑屐郊行信步迟,冻桐天气雨如丝。淡香何似江南路,拂面春风杨柳枝。”
江津晚年贫病交迫,他没被艰难困苦所压垮,反以坚韧的毅力,足音蛩然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旅。诚如陈中凡哭陈独秀《哀词》所云:“生不遭当世骂,不能开一代风气之先声;死不为天下惜,不足见确尔不拔之坚贞。生死皭然斯何人,怀宁仲甫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