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笔下的女性生存图景
2014-12-12徐江涛
徐江涛
(湖北大学知行学院)
女作家萧红是现代中国一位伟大的平民作家。萧红的创作,呈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东北农村悲苦愚昧的农民生活,作家笔下所描写的乡村农家的日常生活,地理上偏远、闭塞,物质上落后、贫瘠,精神上愚昧、残忍……“九一八”前后东北农村的真实面貌,进入到现代文学视野。
一、贫瘠的物质生存环境
萧红的成名作《生死场》中勾勒的一幕幕人间惨剧让读者印象深刻,其中的男性、女性无一不是生活在饥寒困顿之中,物质生活十分匮乏,普通农家一贫如洗、米桶空空,烂土豆、咸菜、稀饭司空见惯,人们忍饥挨饿还要成天劳作。与一颗青柿、一只小鸡、一块豆腐相比,人的生命和价值往往遭到漠视甚至践踏。
《呼兰河传》中专列一章“呼兰河物质生活”可以说传神地表达出了小城人民的极度贫困。在“小团圆媳妇”一章中,萧红曾经很仔细地算了一笔账:一吊钱可以捡豆腐二十块,十吊钱就可以全家吃上一年半还多两个月。十吊钱一只小鸡,小团圆踩死一只小鸡,就被打了三天三夜,因为一只鸡就是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就是三块豆腐。生病的当然舍不得花二三吊钱去买药来擦。
豆腐在这儿成为衡量物品价值的比较物,因为在他们看来,豆腐是一种奢侈。在第一章中,萧红不厌其烦地给读者介绍了豆腐蘸酱的美味可口。对于小城人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佳肴。一个五岁小男孩的人生志向是长大了开豆腐坊,这样就可以随时享用这一美味;一个对生活失望的父亲说:“不过了,买块豆腐吃去。”[1]似乎吃一块二十分之一吊钱即可买到一块的豆腐是小城人生存的唯一奢侈享受,吃此美味,即使死去都了无遗憾了。从这一笔账我们不难看出他们生活的困苦。
在家庭物质基础极为贫瘠之际,女性在家庭中的特殊的弱势地位凸显出“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方式。男人需要更强的体力和物质补给,主妇若身为妻子、母亲,将仅有的食物留给丈夫、儿女被视为义务和理所当然,偷吃是要受到嘲笑的。若身为女儿,由于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物质需求得不到优先满足,常常受轻视或被忽视。
物质基础的困顿导致温饱尚且难以满足,更不用说生病之后所需高昂的却又必需的治疗了。《生死场》中的月英,原本是全村最美丽的女人,“生就一双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到她的目光,好比落到棉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2]后来因为生病瘫痪在床,由于家庭经济条件所限,无法为月英提供基本的治疗,丈夫对她失去康复的信心,不管不顾,最后下半身腐烂生蛆,牙齿变绿,在惨叫中死去。
这些生存与病痛、死亡,无一不是由于物质生活的极度匮乏所致,渗透着苦难与辛酸,充满无望的挣扎。萧红自身也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困顿与流浪生活,正如林贤治先生指出,萧红的文化身份自然生成了两个视角: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穷人。[3]
二、男权社会的挤压与迫害
萧红笔下的女性,由于生活在男权社会中,从未受到过一丝尊重与优待,女性的性别弱势体现得十分明显。自由恋爱在五四新文学中一直是作家们颂扬的对象,勇于发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子君们,在自由恋爱中受到尊敬,形象无比光辉。但身为女性的萧红,在写到自我意识觉醒或自由恋爱的女性时,都无比悲观。《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可以说是萧红笔下自我意识觉醒的典型代表。翠姨是一位温柔美丽的农家少女,当她带着对甜蜜、纯洁的爱情无比向往并向恋人敞开心扉时,她的寡母却把她许配给了一个又矮又小的男人。社会地位的差距和礼教的束缚,让翠姨未曾开花的爱情在早春三月的寒气中过早地枯萎了。
《生死场》中的金枝,与同村青年成业之间应算是自由恋爱,恋爱中的女人金枝不仅没有受到成业的尊重和爱护,在约会中也缺乏恋爱中应有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只有男性对女性肉体的疯狂占有欲。“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一块肉体,想要破坏那一块热的肉。”[2]贞操的被占有,怀孕的恐惧,周围人的流言蜚语,连理应最理解她的母亲,也无休止地斥责、打骂、冷嘲热讽,怀孕后的金枝独自承担着男性满足肉欲后的恶果,孤立无助。女儿的痛苦,金枝母亲视而不见,她早已成为男权社会歧视女性的帮凶,每夜将痰吐在金枝脸上,折磨女儿的身心……成业和金枝结婚后,金枝享受完了男人短暂的爱,开始接受男人的“折磨”,在金枝身怀有孕的情况下,男人仍只顾自己的本能冲动,致使金枝早产,几乎失掉性命。金枝生下的女儿没满月,就被在外做事不顺心的父亲活活摔死。
童养媳小团圆媳妇十二岁来到婆家之后,笑呵呵大大方方地被认为不像个媳妇,遭到婆婆的“管教”、“规范”,用皮鞭狠狠抽过几次,昏过去再用冷水浇过来,用烧红的烙铁烙过脚板心,“天天有哭声”,“后来越打越厉害”,“不分昼夜”。——种种折磨敌人般的酷刑最终的目的是要女性彻底服从男权社会的 “规范”,否则死不足惜。
一幕幕女性被吃的惨剧,直指女性群体生存的男权社会,在女性主义思潮未深入人心的年代,同为女性的萧红更多的是对女性悲剧的敏锐观察和感同身受。
三、与生俱来的生育之苦
圣经故事中,上帝为了惩罚夏娃引诱亚当偷吃禁果,对女性发下重咒,让她们世世代代承受生育之苦,可以说,萧红是将这种生育之苦渲染到极致的作家。萧红的第一篇小说《王阿嫂的死》写的即是底层妇女的生育和死亡,对王阿嫂早产的描写:“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在《生死场》中,萧红更为深刻和细致地描写了女性的生育和死亡。“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第六章《刑罚的日子》集中描写了女人的生育之苦:“像条鱼似的光着身子”在灰尘中爬行、号叫的五姑姑的姐姐;因生产痛而嚎叫的麻面婆;濒临死亡的李二婶子;提前早产的金枝……这章末尾,以窗内“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着,产婆洗着会哭的孩子”,“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在生小猪”告之结束。[2]403
这里的女性经历生育之苦后,得到的不是创造生命的满足与尊重,她们的价值,有时甚至难以迄及一个观念、一粒青柿子,“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青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五姑姑的姐姐生产时连垫在床上的柴草都被夺走了,因为接生婆说:压柴压柴,不能发财。正在她经历生死挣扎时,她的丈夫酒疯子闯进来,用长烟袋揍她,把一大盆凉水浇在她的身上。男性对女性的漠视,在女人遭受生育之痛时不仅不予以半点关怀与同情,反而雪上加霜,让人冷到骨髓。“男人心上放着女人的时间很短。”殊不知,诚如上文所说,这种生育之苦,实际上是女性对男性肉欲后果的一种独自承担。
四、荒芜愚昧的精神世界
除了对女性生存困境的外部因素做认真分析之外,萧红也将批判的视角对准女性自身。她说过:“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形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4]萧红认为,长期的男权社会的压制和封建思想毒害让女性对自身悲剧命运得不到清醒的认识,在强势话语面前长期保持缄默,逆来顺受。被“规范”之后摇身一变,变本加厉地折磨同类,成为强势话语的一员。《生死场》中金枝的母亲如此,《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也是如此。
小团圆媳妇本是一个健康、充满生机的少女,嫁到婆家后被邻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她 “一点也不知羞”,有人说她“头一天来婆家,吃饭就吃三碗”,婆婆为了规范她,给她“下马威”,白天黑夜地打她。她的哀号和反抗,换来的是更残酷无情的折磨。直到后来,她成为婆婆不顺心时的发泄对象。小团圆媳妇终于被打出病来,在邻里“献计献策”的推动下,婆婆为她请来了巫医,最终把小团圆媳妇用开水烫死了。《呼兰河传》中王大姐本被称为“将来是兴家立业的好手”,可一旦被发现与磨倌冯歪嘴子没有经过明媒正娶而共同生活,人们的赞美之词一夜之间全部翻了过来,甚至用最恶毒的话语来诋毁她。冯歪嘴子的东家更觉得他们夫妻罪不可赎,遂在数九寒天把他们一家赶出了碾磨房,王大姐终于在寂寞冷眼中被“棒杀”了。
萧红将鲁迅先生改造国民性的文化思路融入了她对女性命运的表现,极力写出了女性贫瘠的物质生存环境,女性先天的与后天的双重性别弱势,及自身的软弱与不觉醒,使她的作品超越了同时代同类题材的小说。
[1]萧红.呼兰河传[A]//萧红小说全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
[2]萧红.生死场[A]//萧红小说全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
[3]林贤治.回首看萧红[EB/OL].林贤治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c0d2950100awj1.htm l.
[4]聂绀弩.在西安[N].新华日报,1946-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