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鼠疫》之比较阅读
2014-12-11谢丽君
谢丽君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
《丁庄梦》、《鼠疫》之比较阅读
谢丽君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
阎连科的《丁庄梦》是中国第一部描写艾滋病题材的长篇小说,被喻为中国版的《鼠疫》。《鼠疫》和《丁庄梦》都关注人的生存状况、人类命运,内涵和韵味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
《丁庄梦》 鼠疫 比较
阎连科的《丁庄梦》是中国第一部描写艾滋病题材的长篇小说。相较于他前一部超现实写作的尝试之作——《受活》,这是一部直面现实的作品。扉页称这是一部堪与加缪的《鼠疫》相媲美的长篇力作。与《鼠》相比,《丁》丝毫不逊色。两部作品的写作,都关注人的生存状况、人类命运。《鼠》和《丁》是悲剧和荒谬的,内涵和韵味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相通的。
加缪说:“《局外人》写的是人在荒谬的世界中孤立无援,身不由己;《鼠疫》写的是面临同样的荒唐的生存时,尽管每个人的观点不同,但从深处看来,却有等同的地方。”但是,从《局外人》到《鼠疫》,加缪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里厄医生不再是 “局外人”,如默尔索那样对世界漠不关心、对生活无动于衷。相反,他对生活充满激情,富有牺牲精神。他与不知从何而来的瘟疫展开了执著的斗争。他和默尔索一样质疑宗教,他看到了只有道德高尚、勇于奉献的人联合起来战胜瘟疫,战胜人间一切形式的恶,人类社会才有一线希望。
阎连科说,写作《丁》,是现实、命运对他的选择。“是现实选择了我必须写什么,而不是我去现实和历史中选择我要写什么。”①因为艾滋病病人最多和最早被发现的地方是河南,而他是河南籍作家。为此,他先后七次走进艾滋病村,详细了解了艾滋病人的生活。
奥兰是座孤城,人们被囚禁、隔离。丁庄是个孤村,患者被隔离在学校,被死亡囚禁。两本书中所营造的绝境氛围是相同的,疫情/艾滋呼啸着盘旋在奥兰城/丁庄上空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天地静止,万物失色,周围死一样的沉寂。“万户萧瑟鬼唱歌”。
加缪说,“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阎连科说,“人心的艾滋病更可怕”。小说具有形而上的意义,鼠疫和艾滋都是恶的象征。《鼠》和《丁》都展现了人在面对希望、绝境、死亡时最本色的、形形色色的人性,爱恨善恶的交织。但《鼠》流露更多的是人的自然本性、人的求生欲,写被隔离在城里的人的现实和心理上的放逐感、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去而不得的痛苦和绝望,及对宗教的质疑、人生哲理的探讨等。里厄说自己始终守在疫区救助病人不是出于英雄主义,而是出于诚实,忠于职守,非这么做不可。在与生死的搏斗中,他见证了“人性中可钦佩的多于可鄙视的”。《丁》则展现了人性的深渊,将对恶的拷问推向了极致。在一群人感染上艾滋病,集中到学校住宿后,他们依然在为权为利为情而争斗,人性在绝境中大爆发。阎连科对他熟悉的农民有着刻骨铭心的了解和同情,毫不留情地暴露了农民的愚昧、无知和贪婪,哀其不幸之情跃然纸上。在揭示人性的丑恶与冷漠上,阎连科比加缪走得更远、更孤独,对世界更绝望。在《丁庄梦·后记》——《写作的崩溃》里他说:“内心的那种无所依附的苦痛和绝望……难以让我承受,让我难以言说。”
《鼠》中写道:“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是的,世界因为爱情的存在而变得格外美好、温馨。朗贝尔,这位来自法国的记者,因鼠疫意外被困在远离家乡的一个小城,他想方设法要回国和女友团聚。他的爱情格言是:“使我感兴趣的是为所爱之物而生,为所爱之物而死。”里厄和妻子的感情,也被营造得朴实、真挚、温暖。《丁》里,丁亮和玲玲的爱情,特别是生死之际,感人至深。他们在生命中最后日子的所求,就是爱在一起或死在一起。阎连科对他笔下的人物注入了莫大的悲悯,他们的人性在生死面前经受住了考验。
《鼠》是写实手法的寓言故事,暗喻法西斯,它“反映艰苦岁月,但又不直接隐喻战败、德国占领和残暴罪行”。②加缪用细致的笔触写了占领和流亡。《鼠》心理描写细腻生动,但读来像纪实文学,因为在叙述形态上,它特别突出了“见证”这一特征。笔调冷峻,但有时读来枯燥沉闷,无《丁》给人心灵上带来的震撼,因为《丁》写的是真正的灾难。加缪在书里一再强调,里厄具有史学家的角色,他有机会充当历史客观、忠实的见证人和代言人。《丁》既写实又写意,语言诗意秀气。笔尖饱蘸着作者的血泪,可谓“字字血,声声泪”,字里行间蕴含着巨大的悲愤和讽刺。同城敌忾,鼠疫的战争最终取得了胜利。而丁庄的人,却一步步走向死亡。写完《丁》,阎连科感到的是生命的无意义。就像在后记中写的那样,他完全写崩溃,写垮了,无法承受了。《丁》偏重于写实,但由现实走向了想象。《丁》以女娲造人的故事结尾,富有诗意和深意。在末世一样荒芜萧条的村庄上创造一个蹦蹦跳跳的世界,是阎连科为小说涂写的一抹亮色,是对故土对世界充满绝望反抗之后怀有的莫大的希望。女娲抟土造人,是我们祖先做的一个巨大的梦:一个人类消失和再生的梦。正如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里说的:“人意识到生活的荒谬和虚无,但是却还是应该怀着一种激情生活。”
人道主义是加缪的思想核心。萨特在悼念他的文章中说,“他怀着顽强、严格、纯洁、肃穆、热情的人道主义,向当今时代的种种粗俗丑陋发起了胜负难卜的宣战”。书中的塔鲁,和里厄一起见证了这段鼠疫的历史。他以外地人的眼光,用笔记的形式记录着这个城市的变化。塔鲁组织志愿防疫队,和里厄并肩。最后死去,令人扼腕。浪漫而多情的朗贝尔,刚开始时只关心自己,想方设法要回国和情人团聚。可当他真正有机会逃离时,却坚决地选择了留下,和这座城休戚与共。加缪在书中树立的英雄形象,则是公务员格朗。他一直义务参加防疫组织,有“一点好心”和“有点可笑的理想”。他们都是无任何英雄行为,而自愿为真理而死的人。阎连科对造成艾滋病的原因、人性恶进行了严厉的拷问,却缺乏人道主义的力量展现。这不能不说是个重要的缺憾。事实上,在河南艾滋病爆发区,一直都活跃着如高耀洁、桂希恩等这些对艾滋病防治工作做出杰出贡献的人道主义者。多年来,正是他们的舍生忘死,艾滋病问题得到了广泛重视。
阎连科是敬仰加缪的。在他的最新作品《四书》的最后一章《新西西弗神话》中,阎连科借小说人物之手,继续传达着这种荒谬。《新西西弗神话》象征着“人类社会生存与精神的颠覆与混淆,晦涩难懂”。③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西西弗把巨石推到山顶,石头抵达终点后又重新滚下来,西西弗又重新把石头推上山顶,周而复始。在《新西西弗神话》中,荒谬变得更荒谬。神用“怪坡效应”让新西西弗加倍辛苦:日复一日地推着石头下山,追着石头上山。“怪坡”隐喻着混乱、颠倒的世界。这是阎连科对加缪《西西弗的神话》的致敬和新的诠释。同时,他做出了东方式的、更为复杂和独特的解读。
《丁》关注艾滋病问题,关注人类自身的生存窘境和命运。《四书》直面“大跃进”、大饥荒,用寓言的手法,写了对历史的批判和反思。而他的真正意图,是写出作家对人、民族、国家、人类命运的惋惜、悲悯、大爱和关怀,是整个人类、人性的一次生动展示。这和他的《丁》是一脉相承的。
周国平说:“真正可悲的不是 SARS,而是在SARS之后我们的生活一切照旧。”这也正是加缪在书中传达的“真正的不幸,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还要糟”。不管是鼠疫、艾滋、SARS或其他疾病或灾难发生后,我们都要积极反思,调整我们的生活方式,面对荒诞的世界,满怀激情地生活。
注释
①阎连科.一派胡言[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156.
② 埃尔贝·R.洛特-加龙省曼.加缪传[M].桂林:漓江出版社, 1999:468.
③阎连科.四书[M].台湾:麦田出版社,2011:374.
[1](法)加缪.鼠疫[M].顾方济,徐志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1997:247.
[2]阎连科.丁庄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
[3]资中筠.闲情记美[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