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风尚与东晋南朝文学之演进
2014-12-09王建国
王建国
摘要:西晋末年,玄风南迁,清谈在江南发生的诸多嬗变,深刻地影响着东晋南朝文学的演进。清谈的关文化推动了文学语言修辞的发展;由清谈到文谈的蜕变,促进了文学批评范畴和范式的形成以及文学创作的兴盛:清谈的世俗化,对语体小说的兴起和繁荣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清谈的尚虚特质,影响着文人的人生态度,促成“清虚玄远”文学审美风格的产生。
关键词:美文化;文谈;世俗化;尚虚;文学演进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8-0076-06
文学的发展往往受社会诸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就是影响文学发展的重大事件。它迫使中原大量的人口为躲避战乱而迁往南方,将以洛阳为中心的清谈风气带到江南,同时促使玄言诗在东晋的百年盛行。清谈因此遭到文学批评家的批评,认为它造成文学内容上“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严重脱离现实而成为哲学讲稿;艺术上“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失去了艺术的感染力和形象性。从表面上看清谈似乎是阻碍了文学的发展,但它对文学的促进作用是深层次的,其影响绝非仅限于玄言诗,诸如东晋南,朝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小说的兴起乃至审美观念等无不受其沾溉。
一、清谈的美文化
清谈发展至东晋,多被学者斥为清谈末流,备受訾议。如日本学者宫崎市定1946年在《史林》(第31卷第1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清谈》的文章。他把清谈的发展分为黄金时代(正始,240-249)、白银时代(七贤,250-264)、西晋(265-316,后来美国学者马瑞志称之为黄铜时代)、东晋(317-420,马瑞志称之为土泥时代)等四个阶段,并说经由此四段之演变,清谈逐渐与现实脱节而成为纯理论的游戏。“土泥时代”,自然是对东晋清谈价值的否定。田余庆先生在谈及东晋清谈时也有相似言论:“永和名士的清言谈吐,颇有遗文,但学理上无多建树,不但不能比踪正始、林下,与元康相比亦有逊色。”
东晋清谈并非全无玄学理论创建,如《世说新语·文学》第32条载:支道林与冯怀共谈《庄子·逍遥游》,支于向秀、郭象二家之外另标新理,“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支道林之所以能在众贤之外对《逍遥游》提出新解,就在于他借佛论庄,从而促进了佛教与中国文化的碰撞和合流,也推动了庄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楼宇烈指出,可供研究其思想的东晋玄学家,至少有张湛、韩康伯、袁宏、陶渊明等数人。清谈本以谈论玄佛命题为主,但在江南文化背景下,确实有许多新的变化和特点,玄学家在玄谈中不但重视叙致条畅、思维灵敏和辩论机智,更讲究辞令声调的优美,呈现出美文化的特征。如《世说新语·文学》第28条记谢尚年少时,去拜访清谈名家殷浩,殷浩“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同书《文学》第30条说,从北方来的僧人在瓦官寺讲《小品》,支道林、竺法深、孙绰等人听讲,僧人屡设疑难,支道林“辩答清析,辞气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所谓“辞条丰蔚”、“辞气俱爽”即指清谈语言的富赡和言辞表达的清畅。所以清谈不仅要才思敏捷,还需要有语言的修饰,《世说新语·品藻》第53条载:
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时苟子年十三,倚床边听。既去,问父曰:“刘尹语何如尊?”长史曰:“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
刘恢、王濛都是东晋的清谈名家,一次清谈后,王漾的儿子询问二人的高下,王认为刘“往辄破的”即剖析玄理胜过自己,但在“韶音令辞”即声韵词藻上自己要胜出一筹。显然,“韶音令辞”是清谈家所汲汲追求的重要修养,用言辞打动听众是清谈者十分看重的。如《世说新语·文学》第40条载:“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抨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在这里众人欣赏的是支、许二人的言谈与风度之美,至于他们辩论的是什么道理倒在其次了。因此,为了在清谈中胜出对手,清谈家甚至针对谈论的题目事先编写出富有才藻的草稿,如《世说新语·文学》第42条云:“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王濛“宿构”的文稿不但玄理精深,而且富有奇藻,可见清谈者对文采的重视。又《世说新语·文学》第36条载支遁与王羲之谈《庄子·逍遥游》,“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文学》第55条载支遁、许询、谢安集会,谈《庄子·渔父》,支遁“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谢安“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仛,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盾谈《逍遥游》“作数千言”,谢安叙《渔父》“作万余语”,二人的谈论简直就是才思纵横、辞采华丽的美文,想必他们也像王漾一样事前“宿构”,才得以在清谈中妙语如珠。清谈重视辞采促使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表达和锤炼,如《世说新语·言语》第57条载: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世说新语·容止》第39条载有人称叹王恭:“濯濯如春月柳。”《世说新语·言语》第85条载桓温治江陵城楼甚是壮丽,命宾僚观赏品题,顾恺之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这些精美的语言清新华美,颇具文学性,当来自清谈的陶冶。清谈这种追求词藻之风自然对文学语言修辞的发展起着推动作用。种种史料证明,晋宋凡清谈者,多擅长作文,如檀道鸾《续晋阳秋》载东晋清谈家许询“有才藻,善属文”,《续晋阳秋》又载袁宏“少有逸才,文章绝丽。”《晋书》卷84记殷仲堪“能清言,善属文”。《宋书》卷46载江南名士张敷“好玄言,善属文”等等。刘师培总结南朝文学特征时专列“士崇讲论,而语悉成章”一条,详论清谈丽辞对南朝文章的影响。因此,清谈的美文化对东晋南朝文学语言的发展实有赞助之功。
二、由清谈到文谈
在东晋南朝,清谈不但具有美文化的特征。还有由谈“玄”向谈“文”的发展趋向。清谈的内容本来就很繁杂,其范围并不完全限于玄学,如《世说新语·言语》第23条:“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这里裴颁谈的是名理,张华论的是《史记》、《汉书》,王衍、王戎则是品评历史人物。可见西晋时清谈内容就非常广博。到了东晋,清谈除谈论玄、佛哲理外,还讨论文学。谢安多次召集谢氏子弟“讲论文义”,其中有不少就是谈文学。如《世说新语·文学》第52条载谢安聚集子弟讨论《诗经》,问:“《毛诗》何句最佳?”谢玄称《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为最佳,谢安则谓《大雅·抑》“吁谟定命,远猷辰告”最有雅人深致,而《晋书·谢道韫传》又载谢道韫认为《诗经》最佳句,是《大雅·嵩高》的“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对谢道韫的见解深表赞赏。清谈家并非只谈玄学,谈玄之余也常常谈赏文学。《晋书·谢安传》就记载谢安隐居东山时,与王羲之、许询、支遁等人一起“言咏属文”,“言咏属文”应包括谈论诗文创作方面的内容。《世说新语·文学》记载孙绰论潘岳、陆机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
晋宋之际,玄学消退,文学兴起,清谈由谈玄逐渐转向文学的谈论。梁代萧子显云:“晋世以玄言方道,宋氏以文章闲业。”准确地概括出了东晋到南朝学术思潮的转型。在由晋入宋的大诗人陶渊明身上,我们可看出这种思潮转变的明显印痕,如陶诗《移居》其一:“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乞食诗》:“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陶氏与友人终日所谈固然有玄学的内容,但也有“奇文共赏”、“言咏赋诗”的文学。《宋书·谢弘微传》记载晋末谢氏宗族领袖谢混“与族子灵运、瞻、曜、弘微并以文义赏会”,据现存史料看,他们谈论的大多为文学。刘义庆编撰《世说新语》“文学篇”时似乎也有意识地体现这种学术思潮的转变,李慈铭云:“案临川之意分此以上为学,以此下为文。然其所谓学者,清言、释、老而已。”李氏意思是说,刘义庆有意将“文学篇”分为两部分,前65条谈的是玄学,第65条以下谈的是文学。这种学风的转变,亦与统治者的提倡有关,《南史·王俭传》云:“宋孝武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南朝史书所载录的“文义赏会”、“文章谈义”、“谈赏”等,表明清谈已由原来的谈玄转为对文章的评析和欣赏,如《宋书·谢灵运传》谓灵运“每侍上宴,谈赏而已”,又载他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泰山羊叡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何尚之传》载“(尚之)雅好文义,从容赏会,甚为文帝所知。”《何偃传》说何偃与颜峻“以文义赏会,相得甚欢。”至齐梁,文人集会谈赏文学的风气尤盛,《南齐书·刘绘传》云:“永明末,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皆凑竞陵王西邸。绘为后进领袖,机悟多能。”后进领袖刘绘与京邑人士所探讨的具体内容,钟嵘《诗品序》中的记载更为详细:“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论诗是王公和士大夫聚谈时的日常话题,可争议纷纭。标准难定。具有卓越鉴赏水平的刘绘,恨其淆乱,要作当代的诗品,于是就向他人口述自己的评诗高见。《诗品》“齐吏部谢恌”条还谈到谢胱与钟嵘极力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文学批评的自由展开当然有利于文学的发展和繁荣。清谈对文学的促进主要有两端:
其一,推动了六朝文学批评的发展。首先,清谈为文学批评提供了新概念和新范畴。如“风骨”、“骨气”、“才情”、“情致”、“言意之辨”、“形似”、“神似”等最初用于人物品题或玄理讨论,后被移用于文学批评,如《世说新语·文学》第76条载阮孚评价郭璞的诗歌说:“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这些批评范畴的建立,使六朝诗学摆脱经学的束缚,走向文学自身发展规律和审美的探讨。其次,人物品评为文学批评提供了可借鉴的范式。清谈常用比喻、象征、对比的手法品题人物,如《世说新语·赏誉》第36条载谢鲲说:“友人王眉子清通简畅:嵇延祖弘雅劭长:董仲道卓荦有致度。”这些品评范式多为文学批评所采用,如《世说新语·文学》第93条记孙绰评价曹毗“才如白地明光锦,裁为负版绔”。《南史·颜延之传》载颜延之曾问鲍照,他自己与谢灵运诗的优劣。鲍照云:“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绩满眼。”钟嵘《诗品,中品》论范云、丘迟:“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再次,简洁新奇的评点式风格深得清谈“简约”之旨。清谈以崇简约、尚机敏、求意趣为胜,如《世说新语·文学》第16条载:“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世说新语·品藻》第84条记王恭评王潆、刘恢、谢安说:“长史虚,刘尹秀,谢公融。”六朝诗评深得此精髓,如《文学》第89条载孙绰评潘岳、陆机说:“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钟嵘《诗品》评价潘、陆云:“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最后,摘句赏评的诗学传统也与清谈有关。如谢安与子弟论《诗经》何句最佳的故事,王孝伯与其弟王睹讨论古诗最佳句子的故事等,实开中国诗歌批评史上佳句赏摘之先河。后钟嵘《诗品》摘“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等作为“古今胜语”,应是受到清谈赏摘名句的影响。上述这些清谈形式多为钟嵘《诗品》所采用,成为中国古代诗歌批评——诗话的最早源头。但清谈与诗话的这种关系历来未被研究者所深论。
其二,六朝“文谈”,还直接涉及文学创作的讨论。这无疑对文学创作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世说新语·文学》第92条记桓温命袁宏作《北征赋》,写成后,桓温与众贤一起讨论,王珣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宏立即揽笔写道:“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此条注引《晋阳秋》还说:“宏尝与王珣、伏滔同侍温坐。温令滔续其赋,至‘致伤于天下,于此改韵,云:‘此韵所咏,慨深千载,今于“天下”之后便移韵,于写送之致,如为未尽。滔乃云:‘得益写一句,或当小胜。桓公语宏:‘卿试思益之。宏应声而益,王、伏称善。”又《世说新语·排调》第61条载:“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因共作了语。顾恺之曰:‘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白布缠棺竖旖旎。殷曰:‘投鱼深渊放飞鸟。次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南史·王诞传》还记载王珣与侄子王诞商榷文章的事:
晋孝武帝崩,从叔尚书令殉为哀策,出本示诞,曰:“犹恨少序节物。”诞揽笔便益之,接其“秋冬代变”后云:“霜繁广除,风回高殿。”殉叹美,因而用之。
文人之间的切磋交流,自然有利于创作技巧的提高。《文心雕龙·明诗》评南朝诗风云:“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这种文风的形成可说是六朝“文谈”的必然结果。
三、清谈的世俗化与语体小说
清谈风尚是语体小说产生的社会基础。“语体小说”即人们常说的志人小说或轶事小说。我们之所以不把它称作“志人小说”或“轶事小说”,因为它是以记载真实人物的言谈为中心的一种文体。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谈起语体小说产生的社会背景时说:“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以后,此风弥甚,……世之所尚,因而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鲁迅先生明确指出,语体小说的兴起是在永嘉南渡以后。当时的谈风愈演愈烈,一些好事者遂将“旧闻”和“近事”搜集起来,裒辑成书,虽为“丛残小语”,但记载的都是人间的言语行为。语体小说的出现实与东晋清谈渐趋世俗化的倾向有关。文士们在清谈中不仅讨论深奥的佛玄哲理,还津津乐道于名士的逸闻轶事,甚至带有夸饰或虚构的成分,意欲标榜或效仿。其中王导、谢安等名臣的倡导对这种风气的流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王导曾多次谈到他与裴成公、阮千里诸名士在洛水边一起谈玄的往事。谢安曾称其伯父谢鲲:“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但考之史籍,未见谢鲲与竹林七贤有过交游,这当是谢安美化先辈的话,也是时代使然,而竹林七贤的逸闻更是名士清谈中常用的谈资。风行所及,文士们就采用“论”、“传”、“语”等不同的文体形式,试图把这种文化生态和时代精神记录下来,于是出现了戴逵《竹林七贤论》、袁宏《名士传》(包括《正始名士传》三卷、《竹林名士传》三卷、《中朝名士传》若干卷)、孙盛《杂语》、裴启《语林》、郭澄之《郭子》、何氏《杂记》等记录名士的轶闻集。如袁宏的《名士传》,就是根据谢安与诸人谈论正始、竹林名士的轶闻编撰出来的,有些甚至并非事实,而是为了增加清谈趣味的戏谑之语。而裴启《语林》是当时影响最大的一种,据《续晋阳秋》记载:“晋隆和中,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今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时人多好其事,文遂流行。”由于《语林》的别开生面,遂令世人耳目一新,引起人们的争相传写,形成了风靡一时的“裴氏学”。《语林》的成功在于巧妙地发挥了“语”这种文体的特色,而“语”体又是记录清谈风尚最适合的文本形式。在谈风畅行的东晋南朝时代。擅长清谈是士族子弟藉以获得社会声誉和地位的重要手段,高门士族极为注重子弟谈辩能力的培养和学习,如南齐王僧虔《诫子书》就告诫子弟须娴熟八个方面的玄学理论方可参与清谈。《世说新语·文学》第24条记载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为自己讲解《白马论》。谢尚年少时曾拜访殷浩学习清谈。当然也需要有人提供这样的文本以供少年学习和模仿。《语林》正是这样一种文本,裴启将清谈中“言语应对之可称者”采集一起,编撰成书,供人们欣赏把玩和揣摩学习,以便尽快地领悟名士的清谈要旨。所以《语林》一出现,在东晋就引起了广泛反响,“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但“语”体不是裴启的独创,它是先秦就出现的一种文类,从《国语》的单篇形式到《论语》,再到西汉初年陆贾《新语》,一直到贾谊《新书》卷9《修政语》,我们可以看出“语”这种文类的自觉发展与演变。在先秦两汉,“语”作为一种文类,它具有用“嘉言善语”进行道德和政治教育的特点,甚至带有教科书的性质。正如俞志慧所指出的:“明德的体用特征是‘语的身份证明和统一内核。”俞氏将“语”大致分为重在记言和重在叙事的两类,而记言又是“语”最重要的表现形式。许慎《说文解字·言部》释“语”云:“论也。从言,吾声。”又于“言”字下云:“直言曰言。论难曰语。”指出“语”的功能重在谈论、辩难。钱穆《论语新解》释“语”云:“语,谈说义,如《国语》、《家语》、《新语》之类。此书所收,以孔子应答弟子时人之语为主。”张政烺先生认为,“语”是春秋时期书籍中的“一种固定的体裁”,“语,就是讲话。”从《国语》《论语》《孔子家语》《修政语》等的内容看,或记治国之要言妙道,或论人物之修养懿德,即通过“嘉言善语”以达到教育人的目的。在文体上都具有“谈说”或“讲话”的特点,与钱、张二氏所说的观点相符。东汉末年,随着儒学的衰微,“语”所承载的教化功能已失去了它的社会地位,按说“语”亦应失去它发展的空间。但魏晋清谈的兴起,为“语”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文化条件,这种文体不但没有消隐,反而在魏晋文化背景下焕发出新的生机。所谓清谈,实即一种“口谈”文化,采用“语”体记录时人的谈辩,来反映魏晋人物风流和精神风貌,无疑是传播这个时代文化的最佳形式。因此,好事者将名士的嘉言妙语汇编成册,以表现对名士风流和语言智慧的好尚和追崇,“语”的功能于此就发生新的转向和分途,由起初的道德教化功能转变为以赏心娱人为目的,衍化成一种独特的文体形态——语体小说。所谓《语林》,其意就是“学习谈辩言语的林薮”。从现存的文献来看,《语林》的内容重在记言而不在记事,是该书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如南朝宋檀道鸾《续晋阳秋》说《语林》的内容是“言语应对之可称者”,唐代刘知几《史通·杂述》将其归为“小说卮言”的琐言类,并与和峤《汲冢纪年》、葛洪《西京杂纪》等逸事类相对应,意在指明《语林》的记言特征。浦起龙释“琐言”类曰:“此谓谐噱之书,略供史料,止助谈资。”也就是说这类书属于“助谈”之书。由于语体小说的产生与东晋清谈的世俗化密切相关,所以它记载的内容也以东晋所占比例为多,以周楞伽辑注的《裴启语林》为例,全书共收录185条,除去可供商榷的条目9条,共176条,其中周代至西晋仅73条,而东晋一代就收录103条。如果说《语林》因全书散佚并不能说明问题的话,受《语林》影响甚大的另一部语体小说——《世说新语》,按其内容所属的朝代观之,西汉2条,占0.20%,东汉35条,占3.10%,三国90条,占7.94%,西晋191条,占16.86%,东晋812条,占71.69%,宋3条,占0.30%。由以上数据可看出,东晋所收的条目占到全书内容的七成以上。因此也可以这样说,没有东晋的清谈文化,就没有六朝的语体小说。《语林》虽因谢安的诋毁而失传,但它直接影响到后来《世说新语》的产生。陈寅恪称《世说新语》为“清谈之全集”,鲁迅则评其为“名士底教科书”,指出《世说新语》与《语林》一样,都是学习清谈和名士风流的范本。
语体小说以历史人物的真人真事为基础,采用散而自由的形式,真实生动地反映出一个时代的文化生态。或许它没有其他文体表达得更深刻、更系统、更有逻辑性,但它有助于保留一个时代的文化语境、情景和场景,因而显得更丰富多变、更有情趣和更有意味,正如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评价《世说新语》云:“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淡,真致不穷。”这正是语体小说的特色。《语林》、《世说新语》之后,历代都有类似的语体著作出现,如唐刘肃《大唐新语》、宋王谠《唐语林》、明何良俊《何氏语林》、清吴肃公《明语林》等。它们的目的并不在于“志人”或“记事”,而是旨在记录一个时代的“嘉言”,树立典范,供人学习,具有独立的发展系统。语体小说虽不再具备先秦两汉“语”的教化功能,却更具娱乐性、审美性和文学色彩,对传播时代精神和社会风尚起着重要的作用,因而在文学史上具有经典的示范意义。
四、清谈的“尚虚”特质与文学审美精神
清谈不但影响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还影响着东晋南朝文人的人生态度、心灵世界和审美观念。清谈所涉及的老庄哲学,本身就含有追求自然和个性自由的精神。杨泉《物理论》云:“夫虚无之谈,尚其华藻。”即指出清谈的“尚虚”特质。东晋的门阀政治消解了皇权对士人的巨大压力。六朝的士人,不必像正始名士在政治的高压下痛苦地呻吟,也不必像元康名士那样在乱世中纵情放达。他们在江南偏安的环境里获得了暂时的安宁,或“专以谈义自业”,或“唯赋诗谈义而已”,放任于世俗社会之外,“不以人俗累怀”,清谈成了他们抒理畅怀的工具。《世说新语·言语》第31条载南渡名士们“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中兴书》载谢安与支道林、王羲之、许询等共游处,“出则渔弋山水,人则谈说属文”。他们怡然游于明山秀水之间,谈论山川风物之美,借自然抒发玄幽之理,以一种新的情趣体验人生,以“玄心、洞见、妙赏、深情”的胸襟来看待世界,在清谈中涵养成一种艺术化的人生,或者说是将人生艺术化。如《世说新语·任诞》第46条载王子猷暂住他人空宅,便让家人种竹,别人问他:“暂住何烦尔?”子猷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容止》第32条载桓温评价谢尚“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而《言语》第55条载桓温北伐经过金城时,见当年自己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他们“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形成了一种自然与生命交融的人生境界,一种意趣高远、澄明虚静、澹泊冲和、超尘脱俗的理想境界。清谈的“尚虚”特质影响着东晋南朝士人的人生态度和审美胸襟,也影响着这个时代的文艺思潮和文艺精神。其最主要的表现就是文学上对“清虚玄远”审美意境的追求,如东晋玄言诗的清虚恬淡,陶渊明田园诗的平淡自然,谢灵运山水诗“初发芙蓉”的自然美,可以说都是这种审美风尚的表现。钟嵘《诗品》特别重视“清”这一审美范畴,他评古诗是“清音独远”。班婕妤“词旨清捷”,秦嘉“文亦清怨”,嵇康“托喻清远”,刘琨“自有清拔之气”,陶潜“风华清靡”,鲍照“颇伤清雅之调”,沈约“长于清怨”,戴安道“有清上之句”,鲍令晖“崭绝清巧”,虞羲诗“奇句清拔”等等。由此可看出,清谈的审美精神已深入六朝文艺创作和文艺批评的肌理,对后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如司空图《诗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审美思想,盛唐诗歌“兴象玲珑,不可凑泊”的完美诗境,都应得益于六朝“清虚玄远”审美风尚的熏染。
但是近代学者研究清谈多侧重于玄学理论的讨论,却较少关注它与文艺之间的关系。由于东晋以后在玄学理论上多无建树,因而学界对东晋南朝的清谈评价不高。如陈寅恪先生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中认为:“当魏末西晋时代即清谈之前期,其清谈乃当日政治上之实际问题,与其时士大夫之出处进退至有关系,盖藉此以表示本人态度及辩护自身立场者,非若东晋一朝即清谈后期,清谈只为口中或纸上之玄言,已失去政治上之实际性质。仅作名士之装饰品者也。”钱穆先生《魏晋玄学与南渡清谈》也有类似看法:“(东晋)清谈家如盆栽花卉虽亦有生命,有意态,只根盘不大,培壅太薄,没骨干,没气魄,不好算是性情,因此也经不起大风浪,不能奋斗,易为外物所累。”“如此般的老庄,如此般的玄学,实不足以满足时人内心之真要求。”因此历来研究清谈者,多重正始西晋而轻东晋南朝。但若从文学艺术发展的角度来思考,这些论断似有偏颇之处。玄学理论的发展虽至东晋已基本停滞,但东晋南朝的清谈影响不在哲学而在文学艺术,这时它与文学艺术发生更多的联姻关系,成为这个时代的艺术哲学,深刻地影响着东晋南朝的文艺思潮和文学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