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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李子的桑蓓蓓

2014-12-06邢周

长江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白菊

邢周

这对夫妇坐在下午的昏暗的餐厅里,等待着他们的朋友。丈夫朱尔旦阴沉着脸,把餐巾叠来叠去,瞧着不大愿意坐在这里。妻子桑蓓蓓则朝朋友会来的方向张望着,但她在想另外一件事。

今天早晨,她发现内裤又多出来一条。有一阵子了,她换内裤时,冷不丁在放自己内裤的抽屉里发现新的。其实也不是新的,在接触私处的部位有咖啡色污渍,很像女人例假时弄脏了又尽力洗干净的痕迹。从精神上到生理上的恶心感,很快就被某种混合了疑虑和恐惧的复杂情感淹没了。她没有声张,任由内裤按原样混在一起,好像她没有注意到,但穿的时候,只穿肯定是自己的那些。她的内衣都是丈夫朱尔旦买,也都归他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务就全归朱尔旦了。刚开始她还做饭、拖地,后来好像有那么几次朱尔旦说:“你来例假,别沾凉的。”就这么,连水果都是朱尔旦削好了,切成瓣,提醒她吃。甚至解手堵了马桶,她也等着朱尔旦,就像她不会使用马桶塞。按理说不应该这样的。桑蓓蓓自我检讨,她并不是一个懒惰的女人。也不知哪里一松劲,生活就一点点地滑了下来。这可能跟朱尔旦创业之后,时间越来越自由有关吧。

朱尔旦当老板有四年了。没拿回过家一分钱。四年来,有三次,家里的钱都不够给他的员工发工资了,桑蓓蓓只好回娘家借。朱尔旦从来不跟她提公司缺钱的事,这都是她跟公司做会计兼秘书的姑娘小王打听出来的。她把装着钱的信封悄悄放进朱尔旦的公文包里,就是这样了。然而这个月,她不想再回娘家借钱,她受够母亲的脸色了。朱尔旦依然没提过缺钱的事,但他不再主动跟她说话了。每天下班回家,桑蓓蓓发现饭在锅里温着,而朱尔旦在客厅光线最好的位置,临摹马奈。他只是临摹,从没画过他自己的画。可他创业的公司和画画根本没关系,他们给企业做管理软件,现在加上朱尔旦,只剩四个人。

桑蓓蓓暗示过朱尔旦,该多跟客户聚一聚,兴许能发现新的机会。

“我不愿意。”朱尔旦答道。这么说的时候,他通常在画画。

他们的房子还得还十六年的贷款。桑蓓蓓觉得只要她自己不失业,还不用太逼迫他。再说朱尔旦也有不这么混蛋的时候,比如说他把苹果削好了,低声唤道:“小蓓蓓,吃果果喽。”然后就跑开了。她去吃的时候,发现其中一块果子上有片浮雕,雕得很难看,得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一朵小花蓓。

但是在昨晚,桑蓓蓓告诉朱尔旦,白菊约他们吃饭,朱尔旦又犯浑了。

“我不去。你去吧。”他边画画边说。她提醒他,白菊的丈夫公司规模还可以,都能去国贸开招聘会了,白菊这次约饭局,兴许是想帮咱们,让给他们做套软件。最后她幽幽地提醒道:“这样你公司半年的工资、房租都有了。”

他手持画笔的动作带着灵长类动物特有的灵巧和淡淡的忧伤。她注视着他把赭色调稀了,给那横躺的女人身体上色。效果并不理想。她强忍着,才没有揶揄他。

“你这么看,我没法画。”他头也没回地说。

“那你到底什么态度呀!”她说。

“我不想赚她的钱。”

她咬紧牙关,才没有极尽讽刺之能事地说出“她是谁,谁又是她”这句话。

桑蓓蓓记得刚搬进新生宿舍,第一次见到室友白菊,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丑的女人。刚跟朱尔旦谈恋爱那时候,她也向朱尔旦嘲笑过白菊的相貌——龅牙,唇线模糊像动物的厚嘴,还有只那么大的圆鼻头,鼻孔很大,像在脸上倒扣了一只痰盂,上面架着一副很大的近视镜,尤其是长成这副德性的人别转了身子,模仿古希腊雕塑微微倾斜着肩膀,轻轻拍打自己的屁股,对着镜子沉醉地说:“蓓蓓,她们都嫉妒咱俩这种腰细、胸大的女孩。”而直到毕业两年后班里同学聚了一次,桑蓓蓓才弄明白。

那次白菊突然推开门,走进来,他们都惊呆了,倒不是白菊发生了变化,变得更漂亮什么的,而是他们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自从她嫁给那个做小买卖的,再没跟任何同学联系过,女生们认为,她是自觉嫁得差,不好意思联系。就是这个白菊,谁也不看,抓起桌上的啤酒,一口气灌下半瓶,接着说:“我给大家唱一首歌。”

她点了《我只在乎你》,然后抓紧麦克风唱起来,就面对着朱尔旦,直勾勾地盯着他唱,一边唱一边掉眼泪,眼镜蒙着层泪雾,有痣的圆白脸哭皱成一团。当唱到“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她把脸别转开,泣不成声。几个男生仿佛预先知道什么,兴许是喝了酒情感也丰富了,有的红了眼圈,其中一个都开始吸鼻子了,围拢着白菊抚慰。在桑蓓蓓看来,男生们这片怜香惜玉之情,完全是对她桑蓓蓓的谴责。有两个男生煞有介事地问朱尔旦:“我们去送送她?”就好像朱尔旦不允许他们去送白菊似的。

朱尔旦红着脸,低着头,瞧着有那么点痛不欲生的意思。然后有个男生就说:“要不你去送送人家吧?”

“我不去。”朱尔旦说,“你们去吧。”

另一个男生骂了一句。“我们送!”他们说,然后两个铁青着脸的,一径护着白菊走了。剩下的人不再理朱尔旦,也不理桑蓓蓓。仿佛他们两口子变成了舞厅地板上的钉子,所有注意到他们的人都既不满意,又得小心翼翼。

而直等到了家,朱尔旦才告诉桑蓓蓓,几天前他和白菊接了一次吻。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他们在电梯间偶遇然后握了一下手。就是说,不是几天前的事,而是整整四年的大学时光。白菊的皮肤很白,洗完澡白里透红,腋毛和阴毛都很浓密,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朱尔旦说:“我不可能跟她有什么发展。她高三那年得过子宫肌瘤,你知道吧,开刀手术休学了一年呢。还是处女呢,就得上这种病,你想想,不利于生育。”他说的时候意兴阑珊,眼神穿过桑蓓蓓,仿佛伴随着这句话他的魂从嗓子里钻出来,飘飘悠悠往聚会的包间去了。白菊的小肚子鼓鼓囊囊,有道小指头粗的粉色肉沟,桑蓓蓓母亲也有这么一块伤疤——就是从这切口,桑蓓蓓来到这个世界。她想起,过去有人问白菊的疤,白菊总是很羞恼,闭口不答。

而桑蓓蓓和朱尔旦,直到现在也没有孩子。他们并未避孕。

已有半年了,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却没做过那事。桑蓓蓓总觉得,就是从他画起画儿开始的。原来他们还盖一条双人被,互相抱怨对方盖得多。而现在他们各盖各的。两个人之间,就多出这么两层棉花和布,明明想亲热却懒得钻过去了,再说了就为干那个特意掀开两层布,也有点不好意思。这具她曾用舌头爱抚过那么多次的身体,现在直面它竟会不好意思——裹紧身体的布唤起了某种久远而神秘的意识,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人。因此每夜,她都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哀入睡,回到那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endprint

那晚他们还盖一条被,他们拥抱着——是她转过身去他便从后面搂住她,朱尔旦的手掌停靠在桑蓓蓓平滑的小腹上,就像一定要告诉她点什么。桑蓓蓓等待着。朱尔旦说,他见白菊,是因为她让他帮忙开发一个外挂小软件,帮她丈夫分析库存成本。

“我不想给她干这个事。”朱尔旦说,“我为什么要赚那个男人的钱?我穷死了,也不想死他们家门口。不过我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成熟点吧。人民币又没有姓,我干吗跟它老人家过不去呢。我一咬牙……”他停下手头正赶的活,熬了两通宵做完,跑过去装好,想赶紧把这事了结了,也想多少能赚点,那时公司刚起步,接一个项目不容易。可白菊只是请了一顿郭林家常菜。“连虾都他妈没舍得点!”幽暗的卧室中响起朱尔旦愤懑的高喊,“还让我送她回去!结果在车里就……就吻了一下。”他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桑蓓蓓等了一会儿,伸到背后摸索他的脸,她猜测他在苦笑。

“我毕竟是伤了人家的心了。”最后他说,“现在我跟她是完了。”

朱尔旦现在正在闷头吃油焖虾。白菊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时候看桌子,不说话,菜都是白菊点的。桑蓓蓓注意到高悬的推荐菜牌上有鲜海胆,很想吃,可白菊没有点。

桑蓓蓓小心翼翼地给每人续茶水,盘算着如何把话题引到软件。“这次可不能给她免费做了。”桑蓓蓓暗暗下定了决心,她注意到白菊穿得像个太太——深蓝色羊绒紧身衣、黑西裤、彩色的麂皮鞋,没戴首饰,但保养极佳,仿佛曾让这女人拍打自己腰臀对镜扭捏的那份能量,使得她每道线条都很圆润,焕发出一层莹润的光,瞧着倒比从前好看了。“她老公现在不缺钱。买软件的钱,还不够她买个包呢。”桑蓓蓓想。

她试探了几句,白菊的回答都很简短,显然不想谈。但她还是探问出来了,白菊在丈夫公司里做一个职位很高的闲职,这与白菊当年给她留下的印象不符。桑蓓蓓记得,白菊在大学时很有辩才。白菊是否要通过主持上马管理软件,确立在丈夫公司里的地位?

桑蓓蓓急匆匆地去了趟洗手间,想出一个绝妙的切入点。但回来时,她略微放慢了脚步。白菊浑圆修长的十指交叉在下巴底下,腰向前挺让宽臀更加凸出,很有看头地坐着,意味深长地看着餐桌上的假花。而朱尔旦则焦躁地盯着桌布,仿佛马上要大喊大叫了。

在她离开这段时间,他们一定是一句话也没说。她一方面疑心也许他们曾说过什么,另一方面又着急朱尔旦怎么不主动跟白菊拉拉项目。人民币又没有姓,这不是他自己的话么?

她小心翼翼地落座。朱尔旦突然站了起来。站得直挺挺的。

“今天就吃到这儿吧。”他宣布。

她们都仰起脸来看着他。“你先走吧。”白菊不客气地说,仿佛是在吩咐她自己的男人,“你先回家。我们还要再聊一会儿。”

桑蓓蓓看着白菊,从白菊那份气定神闲和胜券在握,她感觉自己看上去一定很惊慌,一定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那会儿她一定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后来她回想这事的时候才意识到。她又抬起头看朱尔旦。他怨恨地盯着白菊,显然很震惊,仿佛被操控了一般,她听见自己对他说:“那你先回家吧。”还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

“就是,我们还要再说会儿话。你先走吧。”白菊说。她朝桑蓓蓓淡淡一笑。桑蓓蓓连忙还以微笑。什么时候她和白菊变成一伙的呢?她想不明白,再说那会儿也没时间想。

“行。”朱尔旦说。

白菊微笑着,目送着朱尔旦的背影。他剧烈地左右摆着身体,他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么走路的。直到他从屏风和假山间的豁口消失了,白菊还在看。

桑蓓蓓没有想到,白菊对老朋友们竟然了如指掌。更没想到,班里有六个人跟白菊借过钱。都是三五万的小数目,白菊对钱的用途竟然也了如指掌。她揶揄着把这些事细细地告诉了桑蓓蓓。比如有个男生借了三万用于装修,用了什么地砖、油漆,你知道么,蓓蓓,他居然用粉色墙纸。最麻烦的是丈夫的亲戚们。她告诉桑蓓蓓,她丈夫的亲戚们也想借钱。因为被她拒绝,那些亲戚干脆从老家搬来跟他们一起生活。

“我不让他们跟我们住一块,”白菊说,“我把他们都赶到厂子里去住了。他老家的人,尤其是女人,都像猪一样,走到哪儿,睡到哪儿。他们说,你家有五套房子,还让我们去厂子里住?他老家那儿的人就这样,都像猪一样。而且家家都一夫多妻。”她始终用“他”指代自己的丈夫,每提到这个字,眼神中便闪过一丝羞涩,“他大哥,就有仨老婆,都带到北京来了。”

“他养得起么?”

“他们那儿,人人都这样!就这个传统!”白菊挺激动地说。

桑蓓蓓记得,那年白菊找工作,几乎被一个男人给骗了。这骗子自称中科院某所的所长,能给白菊解决工作和北京户口。他带着白菊坐着出租车,从中关村兜到白石桥,又折回上地,去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白菊告诉宿舍的人:“这肯定的、绝对的是个骗子。可他真有意思。我估计,他是个做小买卖的。”

白菊的父母是知识分子,不管是骗子还是做小买卖的当女婿都不能接受,手忙脚乱给她另介绍了一个。白菊带着陶醉的、甚至略显炫耀的憧憬,对宿舍的人说:“那人也不错,开辆斯柯达。文质彬彬的,可有礼貌了,长得挺好看。也会哄人开心,我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她在熄灯后的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喜欢那个骗子。”就在腊月里,她千里迢迢去了骗子的老家,也就是“人人一夫多妻”的炎热地方,翻过很多座山,那里人们住在大沟深处,像藏在烙饼里的芝麻。据说当地人一到成年就给自己种棵树,等死时这树就能打副棺材了,在那里她和骗子一人种下了一棵树。在返校后那个早春的中午,她举着丹碧丝棉条,龇牙咧嘴,瞪大了眼睛,把棉条飞快地在眼前晃动,就好像大人拿着糖块逗弄小孩子,挨个儿床地冲每人这么抖了一遍。

如今回忆起来,桑蓓蓓觉得她在自己面前,无论抖得频率还是次数,都是最高的。敢情都快飞起来了。

“我也能用了,能用这个了!”她骄傲地宣布。这时桑蓓蓓已经与朱尔旦体会过小旅馆汗潮味的铺盖,知道白菊这话意味着什么。但是宿舍里没一个人相信,而且包括桑蓓蓓在内,一致认为白菊是个蠢货,因为到那时为止,谁也没亲眼见过那个骗子,她们认为他根本不存在。endprint

现在,她们也没见过那个骗子——已经是白菊的丈夫。她们甚至连他的名姓都不知道。

“那你老公呢,”桑蓓蓓试探地说,“他是不是也挺认可这传统呀?”这么问完,她心里不知怎么,挺高兴的。

白菊冷笑了一声。斜眼看着桌上的假花,就像跟这花调情似的。“他可能现在就跟公司里一个小孩好上了。”她似笑非笑地说。

桑蓓蓓很难过,不是因为白菊的处境,而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幸灾乐祸。“不会——吧?”她以最温柔的口吻说道。说完立刻对自己不满意——这话简直是学舌,而这一副怜悯的表情也活像演员。

“那是公司招的第一个人。”白菊说,就是她用来嘲笑男同学用粉色墙纸的那种口气,“我们在中关村开了个门市,也没想招聘,也养不起呀,她推门就进来了,说大专刚毕业,问我们要不要人。人黑黑瘦瘦的,傻乎乎的,怯生生的,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和我丈夫。我也是可怜她。现在是我们市场总监。”

“就那女的!”

“可不是么。”她斜着眼睛对那朵假花笑,好像这花是无情的那耳喀索斯,“没准连站脚的地方都不给我了。要是弄成这样,我这么大岁数了,结果弄成这样。”她嘲讽地凝视着那朵花。

“谁说你老了?你比我大一岁,比朱尔旦大五个月。谁敢说你老?你年轻着呢!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桑蓓蓓把手伸过去,本来想握一握,结果只是拿指尖敲了两下白菊的手背。白菊的手背腻滑得让她不舒服,她把手缩了回来,“别怕。有什么难处,有我和朱尔旦呢。”她没想到白菊哭了。

白菊把手绢塞到眼镜后面,脸压在手绢上,似乎因为自己的哭而羞愧。很快就不哭了。

“也可能不是。”白菊说,“我丈夫现在对我可好了。老缠着我做那事……”她把鼻子压在手绢上,笑了,鼻梁还因为哭泣而通红呢。她讲起那些细节,又是笑,又是撇嘴,眼睛冲下看,眼珠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好像她身体里有个人在强迫她说这些,连这身子也不安地扭捏起来,像被很多手抚摸着。

大厅里没有其他人,但桑蓓蓓总觉得有人躲在柱子、餐桌的后面偷听。她真想告诉白菊,我不想听这些床笫之事。她感到羞愧,因为自己也是一个女人而感到羞愧。她想起第一次跟男人做那事,也是在间餐厅里,在这么个吃饭的地方,那是她家开的饭馆,比这餐厅小,也破。她那会儿刚上大一,对人世间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憧憬,这些憧憬就落在一张漂亮的脸蛋上,这副脸蛋戴着她家发给的厨师高帽,有一口烂牙,烫得满是疤的粗胳膊提着硕大的炒勺,好像那就是全世界了。她的父母发现后,把她锁在餐厅的小仓库里。父亲用皮鞋踹她的脸,一边踹一边观察着,直到她鼻子开始流血,然后他完成任务地跑去对母亲汇报:“打出血了,你去给她包一包。”母亲答道:“她不要脸,我不管她。”她闭紧嘴巴,防止温热的鼻血淌进嘴里,隔着小窗的防盗栅栏能看见厨师,他拎着小提箱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站姿很潇洒,那么小的提箱就装着全部的世界了。血经过下巴玷污了衬衫,前襟殷红了一大片,总感觉能听见滴落的“噗”声。她以为他会回头往这边看一眼。但是他没有。

监禁解除后,她去找了一白天,遇见餐厅就推门进去问。到晚上九点,也就是大部分餐厅打烊的钟点,她觉得这事就这样了。再得到厨师的消息,是在第二次回娘家借钱,母亲告诉她已经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厨师了,厨师开了间小印刷厂,母亲喜滋滋地请她吃厨师送的榛子。她生气地说:“你怎么搞这种事啊?你想想看,要是朱尔旦他爸把前女友的电话偷偷告诉朱尔旦,你怎么想?”

母亲把榛子在手里捏来捏去,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脸红了。她斜眼看着桑蓓蓓,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人家都有小孩了。人家才看不上你呢!”又冷笑了一声,“你还以为。”

厨师后来给她打了许多次电话,发来热情洋溢的短信盼见个面。桑蓓蓓都没有回。这些朱尔旦都不知道。

在学校时,她曾试探地问朱尔旦:

“要是你女朋友不是处女,可你已经爱上她了,那你怎么办?”

“我女朋友不就是你嘛。”

“我是说比如。”

朱尔旦想了想。“那肯定得分手。忍痛割爱吧。原则问题,不能妥协,否则大家痛苦。人得负责任,你说呢?”他那双善良而好看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答,或者不如说是承诺。那双眼睛中还有点惊恐。

“没错!”她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注意到他还不大懂女人的例假。就这么着,她在例假时骗了他。用这种血替换了另一种血。

“流得多吗?喂,流得多吗?”朱尔旦紧张地说,“是我流的血,还是你流的血?”他脸色苍白,不敢再看塑料雨衣上的血渍。雨衣是她准备好的。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偿还他。”她那天晚上对自己说。那时他们湿漉漉的大腿紧贴在一块,他猩猩般的汗毛磨蹭着她光溜溜的腿,让人难受。她想起那个拿走她第一次的厨师的腿像女人一样没有毛贴着她很舒服,朱尔旦沉沉地睡着,而她彻夜未眠。

“……那时候我俩正美着呢。我伸下去摸了一把,然后美滋滋地摸他的脸,发现给他抹了一脸血……”

朱尔旦打来电话的时候,白菊还在来劲地讲着这些。她不得不打断白菊。

“朱尔旦忘带家门钥匙了,让我给他送出去。”她端起手机,似乎要向白菊证明这点。

“他哪儿呢?”白菊说。

“就门口。”

白菊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垂下眼皮不说话了。桑蓓蓓站了起来。

“他——他还是这么有意思。”白菊说,“我跟你说的,你可不许告诉他啊。”她把声音放得更低,脸红了。

“我要跟他传小话儿,那我还是人吗?”桑蓓蓓答道。她跑了出去。

朱尔旦沉着脸接过钥匙,看也不看她。桑蓓蓓急煎煎地说:“喂,知道么?白菊她老公可能出轨了。她正跟我讲跟她老公的床上秘闻呢。”

方向盘一转,车掉头就走了。桑蓓蓓一边往回走一边想:他走这么急干什么?她不停地想这事,简直抑制不住。endprint

餐厅的门推不开了。

她嘟哝着“怎么回事啊”加大力量去推。那门纹丝不动。她担心白菊等急了,然而越是着急,这门越推不动——她好像把所有的人都耽误了。一种被逼到绝路的感觉突然控制了她。她用肩膀扛,拿整个身子撞,脸憋得滚烫。门那边好像有人在与她对抗。

接着门移位了,就像一张沉重的桌子被挪开了一点。隐约听到了沉重的摩擦声。这时她意识到推错门了。她看到门上贴着“此门已坏”。她轻轻推动另一扇,一推就开。温暖的、有海鲜味道的空气拥抱了她。

站在她这里,一个人也看不见。没人瞧见她干坏事。可她还是慌了,试图把被她推错的门恢复原位。

门沿着垂直方向倾斜了,似乎马上要朝她砸落。你永远永远不可能把这扇门修好了。她抓紧那扇门,仰着头,感到眼泪涌了上来。

凭什么是我呢?她想,凭什么?凭什么偏偏就是我被放在这个位置呢!看样子白菊根本不是来给他们送项目的,这位太太只不过想找人陪着聊聊天罢了。而为了赴这个宴,她还向经理请了半天假呢。朱尔旦的公司这月就要开不出支了,他的事业完了。没有事业,他会垮掉吗?她能与一个垮掉的人共同生活吗?可她再也没有脸朝娘家伸手要钱了。上一次她当着母亲的面,披头散发地跳着,左右开弓地抽自己的脸说,我也是有脸的,不想回来要钱的。事情全坏在她手里,都被她耽误了。这门开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咧嘴做了一个哭的表情,发出“呜”的一声,浑身都在抖,但是眼泪没掉出来。

她轻手轻脚地把正常这扇门关好。反正没人看见是她弄坏的。眼泪已经回去了,只是鼻子吸溜吸溜的,像感冒。她离开了那里。

菊花茶壶已经重新续满了水。餐厅没有窗户,光线永远不变,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她们在谈论大学时的生活。“还记得吗,那会儿我跟你……”白菊总以这样的句式兴致勃勃地开头。但是她所提及的,桑蓓蓓大多毫无印象,甚至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过。她不记得曾同白菊挤在一只枕头上用一副耳机听过午夜的广播言情剧。虽然她确实想起来,曾跟白菊在校门口的四川菜馆要了一瓶衡水老白干(因为听说这是度数最高的酒),邻桌喝酸梅汁的男生们不住地朝她们偷偷张望。那瓶六十七度白酒咄咄逼人地摆在她们桌上,像一名卫兵守护着她们那次对男性世界的挑衅和冒险行为,然而等那桌男生结账走了,她们才喝下去一指宽,而且回宿舍都吐了。直到茶水几乎没有了菊花的香气,白菊才心满意足地说:“结账吧?”没等桑蓓蓓说话,便优雅地、以足够让人看清手臂每个动作细节的速度抬起一条手臂召唤服务员。

等服务员把找零和发票都放在桌边,白菊却没有动,仿佛陷入了沉思。

“蓓蓓,我怀孕了。”

桑蓓蓓尽量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惊讶。你胡扯吧,她想,再说你怀孕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感到被强迫着分享了一个快乐,只好做出狂喜的表情说:“那太好了!什么时候生?”

“又查出来有瘤子了嘛,挺多的。医生说恐怕有危险,建议中止。我是想再试试。毕竟这次不生,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我也是想,生这个孩子,挽回一下我丈夫。初步是决定试一下。”她垂着眼皮,字斟句酌,似乎是尽量客观地描述这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并与这些不幸保持距离。

“再换个医院——看看——呗。”桑蓓蓓觉得自己很虚伪。

白菊抬起眼皮看着桑蓓蓓,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我猜你就会这么说,我承情”。但是她站起身之后,注意力就不在桑蓓蓓身上了。桑蓓蓓依然坐着,几乎忘了该做什么,她不明白今天为什么总比对面的女人低。

她们一块经过那扇门,桑蓓蓓提心吊胆,生怕那扇被自己推坏的门出点什么状况。现在那是她的秘密了。她搀扶住白菊,低低地说:“你有身子了,得注意点。”白菊的胳膊饱满,腰肢很圆润,这是有孕的身子。生育、病痛、死亡,时间的孕育阶段。“难道她真怀孕了?”桑蓓蓓想。

“我去当代商城逛逛。你去不去?”

我还得上班呢,我哪有工夫闲逛,桑蓓蓓想,但是她答道:“你去吧。小心点。”

走到公交车站,桑蓓蓓停下。白菊继续往前走。

“你不打车呀?”桑蓓蓓喊。

白菊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只手叉在腰上,如同希腊雕塑般微微倾斜着身体,她把另一只手慢慢地举过头顶,招了招。“身子重,锻炼锻炼嘛。”她咬着下嘴唇笑起来,“你真的不跟我去逛当代呀?”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娇滴滴的。

有几个等车的人好奇地看着白菊,甚至在上下打量。

桑蓓蓓感到自己一定是脸红了,连忙摆了摆手,粗声粗气地说:“赶紧走吧。我忙着呢。”这话更像是说给那几名观众听的。

她朝桑蓓蓓抛来一个媚眼。“讨厌。”嗓音比之前还娇气。接着慢慢地转过去,慢慢地走了。

隔着公交车的后窗,桑蓓蓓看到白菊沿着路在走。有出租车在她身边减速,她优雅地摇摇手,车就离开她走了。桑蓓蓓把公文包按在大腿上,用手指把玻璃抹了抹,其实也没什么可擦的,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菊。她丝毫没注意到桑蓓蓓在看她,其实只要把脸稍微往左扭一下就能注意到的。她走得那么慢,那么孤零零的,连个提包都没有,眼睛只管看着前边,一副好奇的样子,走在那些糖块般的楼房中间,跟那些建筑物比起来她那么小,走路的时候,手在身体两侧微微翘着,像个小姑娘。

就是这样了。之后白菊给桑蓓蓓打过很多次电话,桑蓓蓓一次也没有接。她把这些来电给朱尔旦看,并且告诉他,自己没有接听。有一次,他们两个人一起看着来电的灯一闪一闪的,看着屏幕上的“白菊”,在那一刻桑蓓蓓相信,无论他发生什么,或无论她自己发生什么,只要还活着,他们两个人都不会抛下对方。要是朱尔旦死了,她也不准备找别的男人,因为那是对自己的背叛;至于她死了,朱尔旦会怎么样,她拿不准,也管不着了。后来,是那个装修用粉色墙纸的男生告诉朱尔旦,白菊死了,生孩子出了问题。追悼会,朱尔旦没去,桑蓓蓓也没去。

那时候桑蓓蓓老了很多,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她在做试管婴儿。每次都先打针,是那些神秘的药液改变了她,从里往外地把她吸干了。有时她会想起白菊在遥远的山沟里种下的泡桐树。白菊用上那棵树了吗?伐剩下的部分发芽了吗?春天会开花吗?有一次买家具,她说起泡桐成材最快,随即意识到说漏了嘴。卖家具的说,谁用那玩意做家具。朱尔旦答道:“也行,我这人不讲究。”朱尔旦常挂在嘴边的话,已经从“我不愿意”,变成了“我无所谓,我这人不讲究”。endprint

真的能这样么?人真的能置身事外地活着么?

桑蓓蓓坐在公交车里,白菊已经看不见了,她在想和朱尔旦共度的第一晚自己发下的誓言。她给公司打了个电话,确认的确没有事情。她决定直接回家。

在小区门口,她去了熟悉的菜摊。就是菜市场门口照直走进去,第一家菜摊。盯摊的还是那个苍白的瘦小女人,年龄从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她跟桑蓓蓓说过,她男人白天在家睡觉,半夜就得去批发市场抢购:“我们的菜都是挑过的。你放心好了。”桑蓓蓓买了蘑菇、冬笋、小葱和两颗皮蛋。卖菜女人推荐了一小网兜紫薯。算钱时,桑蓓蓓才发现紫薯这么贵,可也不好意思再退了。女人一边找零一边说:“您今天回来早啊。先生没来。回去给先生做顿好的?”桑蓓蓓没想到她还能认出自己。

“做顿好吃的。”桑蓓蓓笑着答道。

在邻摊,她又买了鸡腿肉和一盒鸭血。有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在挑菇茑,她拿不准朱尔旦是否爱吃。买得不合适,朱尔旦总会说很多废话。可这男人干净清秀,说不出哪里有点像朱尔旦,她便也买了一点。

在开门的时候,她突然把动作放轻了。好像门后面有人等着对她说:“你得回家要钱去。”

明天就去要,她想。她深吸了一口气。明天就回娘家,买点东西,拉下脸,给爸妈做顿好的。如果爸妈不肯再资助她呢?那么一来,如果朱尔旦暗示卖掉这房子,她该怎么办?她打了个寒战。隐隐地,她感觉自己会答应他,这让她更加不寒而栗。

客厅里没有人。灯却开着。她看到画架上,他刚开始画的那幅被撤掉了,换成了他最近一直在画的画。她知道那是马奈的《街头歌者》。画的是一个智障的街头女歌手,人家施舍给她一包李子,她迫不及待地就站在大街上吃了起来,就像活不到下一秒钟了一样。桑蓓蓓走近去看,她觉得朱尔旦笔下那姑娘的眼睛像她,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那双眼睛并非望向世界,而是向内看着自己,既自在又无辜,让她想起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天生就是来受难的。

这时她就听见了。

卧室里传出来女人的呻吟声。低低的,但很放荡,听起来岁数不小了,是那种老女人。

桑蓓蓓觉得从里到外地燃烧起来,从她的每根头发里钻出去,接着又从外到里地烧着她,把她的内脏和血肉都烧干了。像有人牵着她的手,她直僵僵地、轻飘飘地往那边走。

卧室的门关着。锁已被卸掉。是很久以前那次吵架,朱尔旦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不出来,她疯了般地扳门把手,就像下午对付餐厅那扇坏门。锁簧断了,不论从里边还是外边,门怎么都打不开了。最终她只好拆掉锁,忍受着他恶毒的谩骂,才把用狂躁掩饰自己恐惧的朱尔旦救出来。

现在,她透过自己打的这个孔看到了。

朱尔旦躺在地上,他穿着她的丝袜、内衣,戴着她从没见过的假发。珠光在嘴唇闪亮,他双眼紧闭,头随着声音左右扭摆着,把双膝抬到胸口,那条不属于她的内裤褪在他的脚踝上。在他的两腿之间,涂抹了一片红红的东西,那东西流到地上,流到他的屁股下面。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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