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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边唱

2014-12-06刘继明

长江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金波海生

刘继明

据从前看过武海生和白小梅唱戏的老年人说,

这两人从唱腔到做功,

比起当年丝毫也不逊色。

遗憾的是,

他们唱的不是《补锅》。

真是年岁不饶人哪!

杨树镇

农历二月初三上午,武海生开着一辆带篷的小型卡车停在杨树镇文化站对面,坐在驾驶室里一边抽烟,一边等他女儿玉香,可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看见玉香的人影子。

武海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摸出手机给玉香打电话,接连打了几次,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待会儿再拨”,气得他啪的一声关上了手机,拉开车门,跳出驾驶室。走到街对面一家小卖店买了包烟,正要回到车上去,冷不丁看见文化站站长老桂双手插在袖筒里,迈着八字步从文化站的大院里走出来。武海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正打算躲开,老桂已经看见了他,笑眯眯地招呼:“海生,到了门口也不进来喝口茶啊?”

武海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不冷不热地说:“噢,是站长,我以为你还没有上班咧。”

“没上班就不能去我家里坐坐,唔?”老桂说着,那张黑得像包公一样的脸浮现出捉摸不定的笑意。

武海生一边支支吾吾,一边左顾右盼,四处睃寻着玉香。老桂把目光转向街对面的那辆篷车,当他看见车篷上写着“杨树镇荆河戏?譹?訛演出队”的横幅之后,嘿嘿一笑:“怎么,刚过完年就要演出啦?”

“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出门,可熟人请到家里来哒,推不掉哪么办?”武海生装着很无奈地说,眼睛却仍旧不住地朝别处张望。武海生实在不想跟老桂扯淡。他以前在文化站工作过,放电影,放录像,什么杂活儿都干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在文化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仅仅因为他喜欢唱戏,老桂就以不务正业为由把他给解聘了。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平时即使迎面遇见老桂,也总是像碰到了灾星似的,想方设法地躲着走。没想到今天碰上了。

老桂似乎并不介意他们之间的芥蒂,也许意识到了,脸上不表露出来,很有城府的样子。当干部的人都他娘的这样,武海生想。正要溜回自己的篷车上去,老桂再次叫住了他:“海生,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武海生只好停下步子。

“县文化局把荆河戏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报到省里,省里又报到国务院,年底前批下来了。”老桂郑重其事地说,“你师父是我们县里荆河戏的唯一传承人,我派人去郭家台叫他来填个表,听说让他女儿接去养老了。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这件事武海生早就听说过。对于什么叫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心里头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没当回事儿。但他想,既然政府把荆河戏当作“文化遗产”,总归是一件好事。何况他师父郭三元还被定为“传承人”,作为弟子,他也觉得脸上有光呢。

当武海生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时,郭三元已经是荆河一带妇孺皆知的荆河戏须生了,常年带着草台班子在荆河两岸的乡村唱戏。郭三元是郭家台人,离武海生住的村子相隔不到七八里路。每年冬腊月份和春上,郭三元总要在郭家台搭起三尺高的戏台,为本村和邻村的乡亲们唱几台戏,不仅一分钱不收,还倒贴茶水钱。那时候,不管刮风下雨,武海生都要跟着大人们去郭家台看戏,什么《大回荆州》、《打黄盖》、《三娘教子》、《四郎探母》,都看过好几遍。时间一长,不仅对看过的戏文能整出整出地念道下来,而且还能唱上几段。上小学时,学校的老师见武海生颇有表演才能,就让他进了文艺宣传队,虽然那些旧戏文被当成封建的东西不让唱了,但他看戏学来的那点儿唱戏根底还能派上用场,在扮演京剧现代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和《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时,唱腔和招式都有板有眼,像是在戏班子里呆过似的。上初中二年级时,有一次县荆河戏剧团下乡巡回演出,临时找学校借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宣传队推荐了他,没想到被剧团的导演一下子看中,13岁的武海生成了团里年龄最小的演员。那时,荆河戏行里最出名的老须生郭三元的戏班子早已解散,他本人回家赋了一阵子闲,被请到了县荆河戏剧团,尽管也受人尊重,可团里演的都是改编的新戏,他所擅长的那些老戏文一点也派不上用场,昔日名噪一时的老须生除了偶尔给新来的小演员说说戏,再也上不了舞台了。就这样,武海生成了郭三元的弟子。但郭三元既没有正式收徒,武海生也没有正式拜师。过去在戏班子,拜师收徒都有严格的仪式,既然这两样都没有,武海生自然就称不上郭三元正宗的弟子。再说,剧团里有导演,每次排戏说戏也轮不上郭三元,除非新来的演员学习基本功,团里才想起让他出来指点指点。武海生接受的荆河戏专门训练,大部分来自于郭三元。只可惜没多久,上了年纪的郭三元就离开剧团回乡了。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武海生内心里一直把郭三元当作自己的师父。后来,县荆河戏剧团也解散了,但武海生对唱戏的迷恋始终没有中断,几年前,当他组织起全乡第一支荆河戏演出队,每逢有人问他的师父是谁时,他总是自豪地说:郭三元。

武海生早就听说师父的儿子媳妇都不孝顺,有一次演出路过郭家台,他买了一瓶酒和两袋子点心去探望,见师父单独住在一间偏厦子草屋里,屋子破壁漏檐,连一张坐的凳子也没有,师父身上的衣服补巴挨补巴,鞋子破了几个洞,牙齿也快掉光了,说话不关风,嗓子又沙又哑,像一架蛇皮脱落掉了的破胡琴。乍一看去,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是当年唱红大江南北的荆河戏须生。那次,武海生本来还打算请教几个荆河戏的声腔和做功的,尤其是“抖壳子”的绝活儿,他一直没掌握好。可一看见师父那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临走时,他见师父用手背抖抖索索地揩了下眼角,那动作让他想起小时候看《四郎探母》时,师父用高亢苍凉的“沙嗓”唱的“子母调”——“杨延辉在宫院长思短叹,思家乡想骨肉好不惨然……”从导板转原板十八句,一板一眼,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其做功和抖色、摆须、神功、步履等表演恰到好处,把“坐宫”主角杨四郎演得活灵活现……

武海生听到老桂让他去找师父郭三元,一时有些犯难。“找我师父?我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郭三元是我们县唯一的荆河戏传承人,不找到他不好办咧。”老桂拿腔作调地说,“再者说,这传承人也不只是个空名头,上面要发补助的,听说每个月有一百多块钱哦。”endprint

老桂这句话让武海生心一动。一百多?他想,如果有了这笔钱,师父以后也许就不用受儿子媳妇的气,去女儿家养老了。他不由松了口:“既然是这样,我找别的师兄师妹打听打听么。”

老桂叮嘱道:“海生,你可得抓紧点。上面催着交表……”

这当儿,武海生看见他女儿玉香领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小伙子向这边走来。他没等老桂说完,便拔腿迎了上去。

“你搞么子鬼,电话也打不通!”武海生没等玉香走近,就粗声大嗓地说,“中饭前要赶到碾子湾,你看现在都几点哒?”

“爸,你莫拿我撒气,大明星请不动咧,”玉香撅着嘴巴,笑嘻嘻地瞟了瞟旁边的金发小伙子说,“嘴皮子都磨破,人家才肯动身……”

武海生把目光转到“大明星”身上,口气马上变缓和下来:“金波,咱们不是讲好的么,这年还没过完就改主意了?”

“武叔,是这样的,前两天武汉一个唱歌的朋友来电话,说他那儿急缺人手……”金波讲的是普通话,听起来的确有几分明星的味道。

“我这里要不是也缺人手,也不会让玉香找你么。”武海生说着,瞟了女儿一眼,玉香知道父亲的意思,赶紧扯了扯金波的衣袖。

金波没理睬玉香,礼貌而不失矜持地说:“武叔,你放心,我刚才跟玉香商量过了,争取帮你们再唱几天……”

金波的话听起来模棱两可,武海生心里有些不踏实。金波是她女儿玉香的中学同学,家住杨树镇,但他一直在县城的歌厅当歌手,去年,有几个队员不是因病就是老婆和儿女拖后腿,先后回家了,演出队只剩下了他们父女俩,唱一台戏也凑不够人手,实在没办法,武海生只好让玉香把金波请来救场子。武海生近来对演出队前景的担忧再次袭上心头。可眼下当着两个晚辈,武海生又不便让自己的沮丧心情流露出来,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向篷车走去。走到驾驶室旁边,又转过脸,关心地对两个年轻人催促道:“风这么大还愣着搞么子?快点上车。”

玉香和金波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前一后地跟过来。武海生对玉香说:“你坐前面。”驾驶室只坐得下两个人,他那意思是让金波坐到后面去,但玉香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金波一起钻进了车厢。武海生只好一个人爬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

碾子湾

从杨树镇到碾子湾总共不到十里路,可武海生那辆从倒闭的纸箱厂买来的二手老爷车就熄了两次火,一路上走走停停,其间还碰上一支接亲的婚车队伍,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又白白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急得武海生在驾驶室里不住地按喇叭,坐在后面的两个年轻人倒若无其事,嘻嘻的说笑声不时从车厢里传来,在心情烦躁的武海生听来,很有些刺耳。

车厢里装满了唱戏用的道具,玉香和金波坐在车厢一角,随着篷车的摇晃,两个人的身体不时贴在一起。天气有些阴冷,风透过帆篷的缝隙吹到身上,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玉香虽然戴了风帽和绒线手套,可还是冻得瑟缩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金波身上靠,金波起初还往边上让了让,但车上空间本来就小,能让到哪儿去?所以后来他索性抬起胳膊搭到玉香的肩上,两个人脸挨着脸,几乎依偎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玉香喜欢这种感觉,任凭车子颠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脸上浮现出一缕甜蜜的笑意。

玉香在县二中念高中时就悄悄爱上了金波。金波人长得帅气,歌又唱得好,每次学校举行文艺汇演,他都是独唱第一名,人称“小张学友”。他不仅歌唱得像张学友,连长相都像。连学校的老师都说金波将来没准能成为明星,班上不少女生也暗自把金波当成了心中的白马王子,玉香就是其中的一个。可金波呢,对这些铁杆女粉丝瞟都懒得瞟一眼,却不声不响地跟一个叫汪静的女生好上了。汪静是班上的尖子生,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平时从不跟其他女生来往,骄傲得不得了,可要是论长相,玉香觉得汪静比自己差远了。她实在不明白,金波怎么会看上汪静。难怪书上说丑男配靓女,丑女嫁俊男呢。玉香很有些愤愤不平。高中毕业时,汪静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大,玉香和金波都名落孙山。金波对考大学本来也没什么兴趣,高考分数还没下来,就到县城最好的一家歌厅当起了职业歌手,玉香的歌嗓子也不错,原本也想在哪家歌厅找份歌手的工作,可父亲武海生硬是让他回到乡下,在演出队学起了荆河戏。这几年,玉香心里从没忘记过金波,只要去县城,他都会抽空去看看金波。金波现在是县城里的红歌手了,可每次见面,他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玉香才知道,他和那个汪静分手了。不用说,肯定是汪静考上名牌大学后,瞧不起金波,把他蹬了。听说这个消息后,原本已经对金波不抱任何幻想的玉香心里又蠢蠢欲动起来。去年底演出队急缺人手,她见父亲武海生整天长吁短叹,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便自告奋勇去请金波。好说歹说,金波总算答应屈降尊驾,春节后的淡季来给演出队帮帮忙了。

此刻,玉香头靠着金波的肩膀,像喝醉了酒似的,恍若又找到了当初暗恋金波时那种意乱神迷的感觉。“金波,你晓得啵,在二中那会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你同台唱歌,可你都没把我放在眼角里,几傲气哟!”她喃喃地说,“嘻嘻,没想到现在梦想成真了……”

金波没接她的话茬儿,而是问了一句:“演出队就咱们仨?”

“前一阵子还有好几个人咧,年底前都回家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来不了。”玉香犹豫了一下说,“不过你放心,我爸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我呢,荆河戏和流行歌曲都行,上次我和老爸两个人还唱过一台戏呢!”

“我真没见过只有三个人的演出队,”金波用嘲弄的语气道,说出去别人非笑掉大牙不可。”

“金波,你莫瞧不起人,我爸在咱们县可是个荆河戏名角儿,他的粉丝不一定比你少,好多人听他唱戏饭都忘了吃。”

“那也只是在乡里,现在城里人谁还听这种老掉牙的玩意儿?”

“你不能用城里人的眼光看,”玉香有些不服气,“我们这个演出队面对的本来就是乡下观众嘛!”

“听你的口气,你是要唱一辈子荆河戏啰?”

“我不是跟你说过,流行歌曲我照样唱咧。”endprint

“老是在乡角角转来转去,能唱出什么名堂来?”金波瞟了玉香一眼,撇撇嘴说,“以你的条件,在城里歌厅不是不能站住脚的。”

“我爸不是不让我进城唱么。”玉香满腹委屈地说,“要是我也离开他,演出队可就真的要散摊子了。”

“你爸都五十几了吧?还迷戏迷得这么起劲,不可思议。”

“你不了解我爸,他这个人为了唱戏恨不得把命都搭上。”玉香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我怎么不忍心离开他呢?”

“你可真是个孝顺女儿,自己守着老爸不算,还把我也扯了进来。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才不会来呢。”

金波这句话倒是让玉香觉得很中听。她顺手抓住金波的胳膊,娇嗔地一笑:“我的面子真有这么大?要是让你在演出队一直陪我唱下去,你肯不肯咧?”

金波警惕地挣开玉香的手,板起脸说:“武玉香,你可别得寸进尺。咱们说好了的,我最多唱一个星期,多一天也不行!”

“好,好,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玉香赶紧哄道,“人家不是跟你开玩笑吗,脾气这么大,真成了大明星呀?”

这当儿,篷车突然停住了。刹车后的惯性使玉香的身体一下子撞进了金波的怀里,金波没有马上推开玉香,还用手揽住了她。这个动作让玉香心头一紧,脸上再次掠过一丝红晕。

“到点啦,下车吧。”听到武海生的话,两个年轻人才醒过神,双双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请演出队来唱戏的是碾子湾的支书赵光豹。武海生和赵光豹是老熟人了,当初在文化站电影放映队时,武海生每次到碾子湾放电影,吃住总是在赵光豹家,两个人年纪相仿,脾气也比较相投,最重要的是,赵光豹也喜欢荆河戏,这不,赵光豹的幺儿子结婚,想唱台戏热闹热闹,武海生接到电话,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了。

十多年前,碾子湾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后来,由于305国道从村边经过,来往的客车总要停靠一下,附近村子的人都要来这儿搭车,公路两边渐渐出现了一些小商店,特别是设立了镇政府的派出机构——碾子湾办事处之后,楼房日渐增多,人气越来越旺,卫生所、粮店、学校和集贸市场也陆陆续续地兴建起来,很快发展成了一座热热闹闹的小集镇。

武海生刚刚把篷车在公路边一座装修得很气派的三层楼房门口停稳,赵光豹就急匆匆地从屋里迎了出来。

“老武,你可来了!”赵光豹两只耳朵各夹了一支香烟,挺着啤酒肚走到武海生面前时,嘴里喷出一股烟酒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那几个老亲一听说你要来唱戏,昨儿就跑来了。”他一边给武海生敬烟,一边说,“他们可是听郭爹的戏长大的,都说现在只有你能把郭爹的那股戏味儿唱出来,点名让你唱《四郎探母》。”他说的“郭爹”就是郭三元。

“整台戏今儿是唱不成哒,我的人手不够。不过……”武海生含含糊糊地说,把目光转向刚从车厢里跳下来的玉香和金波,“你幺儿子是大学生咧,他结婚总不能都唱老戏,所以呢,我给你请来了一个唱流行歌的名角儿。”他说着,把金波拉过来,作古正经地介绍道:“这是金波,他可是咱们县的大明星,要不是看玉香的面子,八抬大轿也请不来啊!”

赵光豹显然有点儿意外,一边客气地跟金波握手,堆着笑脸说“欢迎欢迎”,一边往车厢里瞟,凑近武海生的耳朵低声问:“就、就你们三个?”

“你放心,他唱他的,我唱折子戏。”武海生也压低嗓门说,“《四郎探母》,保证不让你那些老亲失望。”

赵光豹这才放心下来,像亲兄弟似的搂着武海生的肩膀,同时笑呵呵地对金波和玉香挥了一下手,“快进屋,快进屋,客亲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坐完席就开戏!”

赵光豹不愧是碾子湾财大气粗的头面人物,儿子的婚礼办得就是比一般人排场。屋子里座无虚席,楼上楼下都挤得满满当当的。前来贺喜的除了赵家的七亲六眷,显然还有乡里的干部和四乡八村的村长支书,不少人武海生也认识。赵光豹亲自陪着他们仨坐上了酒席,武海生心里有事,只喝了半杯酒,便低声对玉香交代了几句什么,起身离开了酒桌。赵光豹一见,忙问他去哪儿。武海生拉着他的手,走到一边,低语了两句。话音未落,赵光豹意味深长地瞅着他,“嗬嗬,老武,真有你的,还没忘掉她呀!”武海生说:“这不要唱《四郎探母》么,以前我们俩一直是搭档,她不来哪么行?另外咧,我还想找她打听师父的下落……”赵光豹撇撇嘴:“少跟我扯卵蛋,你心里想么子我还不晓得?去吧,快去快来!” 说罢,坏笑了两声,还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武海生是要去找他的师妹白小梅。

三十多年前,白小梅跟武海生前后进的县荆河戏剧团。最开始他们都在一起跟着郭三元学艺。荆河戏内外八块的功夫以及十八板、十三板、正八句、龙摆尾的唱腔都得学。所谓“内八块”指人物的喜、怒、哀、乐、惊、疑、痴、醉等内心情感,“外八块”功夫则指云手、站档、踢腿、放腰、片马、箭步、摆裆、下盘等八种外部形体程式动作。唱腔也分为南路北路,即正反“马头调”、“老板头”和“八块屏”,名堂多得很,学起来也极不容易掌握。好在那时剧团提倡推陈出新,连被尊为国粹的京剧都在大张旗鼓地进行改革,何况一般的地方戏呢?所以并不要求他们把那些繁复的技巧都掌握,点到为止而已。而武海生自幼的梦想是长大了能够像郭三元那样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荆河戏须生,现在既然有幸师从于郭三元,岂能不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他比别的师兄弟妹都学得认真。不仅自己学,还带着其他人一起学。白小梅比武海生还小两岁,小小巧巧的,面皮子格外白,说话细声细气,不像个唱戏的。平时武海生主动提出跟她一起搭档练戏时,说话都脸红,不敢正眼瞧人。可就是这样一个羞羞答答的女孩儿,一旦站到舞台上,竟然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唱腔有板有眼,即便是难度很大的子母调,她唱起来也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再加上还带点儿童声的嗓子,高亢流畅,清脆嘹亮,不由得让郭三元和剧团领导刮目相看。团里为了锻炼这帮小演员,特地让他们排演了一出由现代京剧改编的《红灯记》,武海生演李玉和,白小梅演铁梅。两人唱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和《我家的表叔》赢得了满堂喝彩。后来,每次正式演出,不管是新戏还是旧戏,导演都让他们俩搭档,着实出了一段时间的风头。可后来白小梅突然离开剧团,嫁给了杨树公社革委会一位姓高的副主任的儿子。很长时间,武海生还为白小梅的“弃艺嫁人”暗自叹惜。他叹惜的其实不只是自己失去了一个绝佳的舞台搭档,还因为白小梅的突然嫁人,使他对师妹刚刚萌发的爱恋幼芽就此夭折了。白小梅离开剧团时,武海生到县百货商场买了一枚红色水晶发卡送给了她。这是他第一次表明自己的心迹。白小梅拿着那枚晶莹剔透的漂亮发卡,愣怔了片刻,才明白师兄的心思。武海生看见,她那双水晶一样乌黑的眸子里噙满了水晶般的泪珠。那带点儿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说:“师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武海生一辈子也忘不了。endprint

多年后,当武海生筹建荆河戏演出队,招募演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小梅。白小梅的家就在碾子湾。武海生在文化站电影放映队那几年,每年都要来碾子湾放电影,但武海生从未去白小梅家看她。白小梅的婆家虽然没有当年那样威风了,可白小梅的男人从部队复员后,在乡砖瓦厂当副厂长,大小是个干部。武海生不是在文化站工作么,两人也算是认识的,这高副厂长不知怎么听说了武海生和白小梅以前在剧团时“有过一腿”,见了他总是爱理不理的,显得很警惕,好像武海生跟白小梅之间真的有什么似的。有几次,白小梅带着孩子看电影,跟武海生打了照面,两个人也只是招呼一声,多一句话也不说。武海生心里明白,他们这都是为了避嫌呢。白小梅嫁到高家后,最初是在公社供销社当营业员,后来又在碾子湾小学当过几年民办老师,专门教孩子们唱歌。不过,当武海生成立演出队时,白小梅已经没当老师了,她男人所在的砖瓦厂也破产倒闭了,副厂长当不成,又不愿意回家种田,就拉起一支建筑队外出搞承包,一年到头难得回两次家。武海生心想,白小梅与其一个人在家里种田,还不如到演出队来跟自己一起唱荆河戏呢。那时,白小梅的儿子在上中学,除了节假日,平时都住在学校,所以家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师兄武海生成立演出队,拉她去唱戏,这让白小梅沉寂多年的心里像扔下了一块石头,泛起了层层涟漪。那可是她年轻时一段多姿多彩的记忆啊!踌躇再三之后,白小梅终于走进了武海生的演出队。尽管荒芜了这么多年,可过去的功底毕竟还在,所以当白小梅和武海生联袂登台时,顿时赢得了那些荆河戏迷的热烈追捧,有以前看过他俩演《红灯记》的人惊呼:“白小梅的扮相还像当年那么靓咧!这嗓子,这唱功,啧啧,奇了怪了……”演出队的名声因此而盛极一时,几乎红遍了荆河两岸。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白小梅的男人在外面出了车祸,拖着两条断腿被人送回来了。白小梅只得离开演出队,回家去照顾男人。两根台柱子少了一根,武海生独木难支,演出队的红火劲儿也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以至落到了今天这样凑一台戏人手都不够的地步。武海生不甘心倾注了这么多年心血的演出队就此散伙。自去年听说白小梅的男人死了后,心里再次打起了师妹的主意。这不,刚到碾子湾,他就迫不及待地来找白小梅了。

武海生从赵家出来,拐上了一条僻静的村路。这条路他以前走过不止一趟,都是泥巴路,坑坑洼洼的,稍不小心就会掉进路边的草沟里,几年没来,没想到竟然也铺上水泥了。武海生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除了泥巴路铺上了水泥,别的一点也没变。武海生一看见渠道边那幢旧砖瓦房,就像看见了白小梅本人似的,姓高的在外面搞了这么多年承包,临了不仅没盖一栋像模像样的楼房,反而落下个半身不遂的伤残,让白小梅端屎端尿地照料,就是上辈子欠他姓高的债,现在也总该还清了吧?武海生想,心头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感受。

武海生走进白小梅家门时,她刚从菜园回来,正在堂屋门口择菠菜,准备做中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白小梅一看见武海生,赶紧起身给他端椅子倒茶。“海哥,你今儿怎么得闲来哒?”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理了理有些乱的鬓发,“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做。”

以前在剧团那会儿,白小梅就叫武海生“海哥”,三十年后还是这么叫。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武海生心里都会忍不住一跳。“你自己做的吃,我刚在老赵家吃过了,顺便过来看看你。”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自己点了根烟吸上,打量着屋里,见白小梅男人的遗像前还燃着两炷香,就问了一句,“你儿子呢,没回来?”

白小梅的儿子中专毕业后就去广东打工了。“去年他爸过世时回来过,今年南方不是闹雪灾么,政府劝他们留在单位过年……”

武海生哦了一声。他在思忖着怎么跟白小梅开口。

“海哥,演出队这两年还行啵?”

听到白小梅这么一问,武海生觉得下面的话好说多了。“嗨,你莫提,演出队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白小梅停住择菜,显得有些诧异。“这是……为么子喽?”

“不是家里拖后腿,就是赚不到钱咧。”武海生苦笑道,“我也不怪他们。现在的人有几个没钻到钱眼里呢?”

“这么说,演出队得散摊子哒?”

“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不过也快了。我不甘心咧。”武海生叹了口气说,“当初咱们那批在县剧团跟师父学荆河戏的几个人,现在就剩下我还在唱,要是演出队一散掉,师父传下来的这一脉戏路子就彻底断了。”

白小梅见武海生说得这么悲观,似乎想安慰他,可嘴巴动了动,也没找到合适的话。

武海生觉得开口的时机到了。“小梅,现在也只有你能够帮我了。”

“我……如何帮得了你?”

“重新出山啊!”武海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小梅,一字一句地说,“那些荆河戏迷都把咱俩看作是师父的传人,只要你回到演出队,人气马上就会兴旺起来的。”

“我都这个年纪了,还唱么子戏呀。再说……”白小梅看了看堂屋里的那幅遗像,欲言又止。

“你多大年纪?你比我还小呢。”武海生知道她顾虑什么,便索性把话题扯开了,“老高死了也快一年,你对得住他了。当初要不是嫁给他,何尝会落得今天这样……”

“你莫说了。”白小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武海生意识到自己的话戳到了师妹的痛处,便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白小梅神情重新恢复了平静。“海哥,我答应……”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说,“我跟你回演出队。”

武海生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人一高兴起来,就容易得意忘形。他顺竿儿爬地说:“老赵的幺儿子结婚,请我唱戏,你这就跟我去吧,咱俩给他们来一台《四郎探母》,就唱那段……”

但武海生还没说完,白小梅就断然摇了摇头,说:“今天这场戏你自己唱吧,我不去。”

“为……为什么?”

“你不晓得,前两年修水泥路,赵光豹私吞了大笔的工程款,村里人告到县里去了。可他上面有人,到今天还没有给个说法,大伙都恨得咬牙切齿。他幺儿子办喜事,村里除了几个当干部的,没一个人去贺喜,我要是去他家唱戏,别人不戳我的脊梁骨么?”endprint

听了白小梅的这番话,武海生半晌没吭声。没想到赵光豹私下里还藏着这么一出。他想,既然如此,如果再催师妹去唱这台戏,自己未免也太不近情理了……

武海生回到赵光豹家,见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是用几张饭桌拼凑而成的,高是高了些,倒也结实,不用担心垮台。赵家的亲朋好友分成几排,中规中举地坐在戏台前面,一边抽烟喝茶,一边等待开场。加上左邻右舍和附近村子的戏迷歌迷,男女老幼一大群,把赵家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赵光豹红光满面地在人群中串来串去,逢人就递烟,并不时地喊一嗓子:“大家伙莫急,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开戏了。”他一看见武海生,赶紧小跑过来,左顾右盼着,低声问:“你请的白小梅呢?”武海生说:“她来不了。”赵光豹有些失望,“这……哪么办?”武海生说:“不碍事,我和玉香搭戏。”赵光豹疑惑地说:“这……行吗?”武海生说:“玉香一直跟我在学戏,我们父女又不是第一次搭档。”说罢,撂下发愣的赵光豹,向篷车走去。

玉香和金波正在篷车内化妆。武海生爬进车厢,二话不说就开始给自己化妆,他一边往身上套戏装挂须髯,一边吩咐玉香也把古装换上。玉香说不是讲好了,你跟白小梅唱荆河戏,我和金波唱流行歌的么?武海生瞪了玉香一眼,说叫你换就换,哪来这么多话?玉香见父亲脸色不大好,就不吭声了。

金波已经化好了妆,坐在车厢里,正戴着耳机听音乐,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武海生对他说:“金波,今天的开场戏由你来唱。你把喜庆气氛造足一些,越热闹越好!”金波没听清楚,取下耳机问他说什么。武海生又重复了一遍,金波重新戴上耳机,大大咧咧地说:“武叔,你放心,在城里的歌厅什么场面我都见过,对付这些乡里人,小菜一碟啦!”武海生表示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看你的了。”随后,武海生又亲自把录音机和音响设备检查了一遍,别到时候出什么差错。以前演出队人手齐全时,戏尚未开始,锣钹胡琴早就响起来,但眼下只有他们仨,这些响器一样也用不上,只能全靠音响来伴奏了。

一切准备停当后,戏就开始了。

金波不愧是县城的名角儿,开场第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就赢得了满场喝彩。他一口气唱了好几首,都是近几年城里和乡下的年轻人中间很流行的歌曲。他一个人又是唱又是跳,还间或从戏台上跳下去跟观众握手,一副歌星的做派。接下来上台的是玉香。她穿着一身古戏装,唱的却是流行歌曲,一开始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她唱的是民歌,一首是《青藏高原》,一首是《山路十八弯》,两首歌音调都很高,玉香的嗓子还真不错,那么高的音竟然毫不费劲就唱上去了,比起韩红、李琼也差不到哪儿去。玉香唱完,又把金波请出来,合唱了一首《敖包相会》。两个年轻人一路唱下来,差不多就完成了半台戏。

那些喜欢听老戏的年老观众沉不住气了,不时大声嚷嚷:“唱荆河戏,唱荆河戏!”“来一出《四郎探母》!”坐在前排的赵光豹赶紧站起身来打招呼:“莫急,今儿新歌老戏都有,保证让大家伙过足戏瘾!”有人喊:“就他们这几个人,能唱出么子名堂?”赵光豹一个劲地打圆场:“这唱戏不在人多,关键还在什么角儿。今儿是武师傅亲自登台,好戏在后头呢!”

赵光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武海生果真披着一身威风凛凛的戏装上台了。

玉香这些年在父亲武海生手把手的传授下,对荆河戏也算是入了行。父女俩以前每次搭档,戏演得倒也还过得去,很少出什么差错。尤其是《四郎探母》,两个人唱过不止一遍,所以,武海生对今天的演出还是把握十足的。

身着古装的玉香显得比平时多出几分妩媚,开场第一句“西皮流水”把荆河戏的那股味儿表现得淋漓尽致: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

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

无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武海生演的杨四郎一招一式都来自于师父郭三元,尤其是“弹腔”,几乎可以同当年的荆河戏老须生郭三元乱真:

公主啊!

我和你好夫妻恩爱不浅,

贤公主又何必礼义太谦,

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

誓不忘贤公主恩重如山。

知道武海生和玉香关系的人,见这父女俩扮夫妻,倒觉得别有一番情趣。当然,那些真正懂荆河戏的老戏迷也看得出来,相比于武海生的老到规正,玉香的做功的确稚嫩了一些。但这毕竟只是一出折子戏,谁也不会太较真。所以,父女俩每唱一段,观众席上并不吝啬掌声,叫好声、鼓掌声不绝于耳,气氛越来越热烈,以至吸引来了更多的观众,看戏的人把街道都堵塞了。台上的武海生看在眼里,心里却还不满足,暗想,今儿跟他搭档的人要是白小梅,指不定整个碾子湾的人都会轰动起来呢!

正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赵光豹的幺儿子开着一辆崭新的本田雅阁从外面回来,也许是喝了点酒,也许是刚拿到驾照,技术不熟练,倒车时没踩住刹车,撞上了邻居家的房子。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门脸儿被撞了个大窟窿,半边房顶也随之稀里哗啦垮下来,一根碗口粗的房梁把本田车砸成了一只瘪葫芦,碎裂的挡风玻璃呼啸着四处飞溅,像下冰雹一样落在了正在看戏的人脸上,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叫着抱头鼠窜。赵家门口顿时乱成了一锅稀粥。等人们镇定下来,才发现满脸血迹的新郎被卡在那辆压瘪的本田车里,哎哟哎哟地叫唤“救命”呢。

一台喜庆大戏就这样突然中断了,不仅在场的观众觉得兴味索然,就连刚唱到兴头上的武海生也有些缓不过劲儿来。他站在戏台上,怔怔地看着赵光豹指挥一帮人手忙脚乱地抬着他的幺儿子往卫生院跑去,不由想起白小梅说过的那些话,暗想,这个老赵也真是的,儿子的婚礼张罗得气派些也就罢了,还赶趟似的买这么辆车来现眼,手里钱再多也用不着这么招摇么……

第二天一大早,演出队就离开了碾子湾。

武海生本来打算昨晚走的,可赵光豹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们走,赵家的新媳妇还没接进门,就发生了那么一档子不愉快的事儿,武海生不好拂赵光豹的面子,再说,他跟白小梅讲好的是第二天一起去夹河口,如果提前离开,自己的计划岂不落空了?这样一来,他们只好在碾子湾住了一晚。endprint

来碾子湾时,演出队只有三个人,离开时就变成四个人了。对于这个变化,武海生和玉香父女俩的心理感觉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对武海生来说,把白小梅重新请回演出队,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是重振演出队的一个重要步骤,心里自然有一种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感觉。对于玉香呢,心情就复杂多了。今天早上他见父亲武海生把篷车停在公路边上,抽了两根烟,也没有动身的意思,玉香连催了几遍,父亲只说等人,也不说等谁,玉香就猜出来了,父亲要等的人肯定是白小梅。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她就看见白小梅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步履匆匆地从村路口走来,直接钻进了前面的驾驶室。

在去夹河口的路上,玉香显得有些闷闷不乐。金波又在听音乐,见玉香情绪有点儿反常,便取下耳机,身体往玉香这边靠了靠,好奇地问:“喂,那个……白小梅是什么人?”

玉香轻描淡写地说:“她以前在演出队待过。”

“噢,从她走路的样子就看得出是唱戏的。”

“她是我爸的师妹,在荆河戏行里名气不比我爸小。”

“这么说还是个名角儿?她年轻时肯定是个美女。”金波挤了挤眉眼,“看得出,他们俩的关系非同一般哦。”

玉香白了他一眼:“你瞎说些么子?真无聊!”

金波原本是开个玩笑,见玉香生气了,有些扫兴,便又戴上耳机听音乐。虽然刚立春不久,但公路两边庄稼地的小麦已经返青,油菜地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金黄,空气中似乎能闻到春天的气息。金波感到颇为新鲜,不由得随着音乐在膝盖上打起了拍子。

玉香丝毫没有金波那样的悠闲心情。她人坐在后面车厢,却想着前面驾驶室里的那两个人,满脑子都是父亲武海生和白小梅的影子。她想起两年前去世的母亲,心里一阵恍惚……

夹河口

夹河口这地名初听起来有点怪,但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会觉得除了“夹河口”,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九曲回肠的荆河流到此处,拐了个九十度的大弯,分出一条小小的支流,将这座村子紧紧夹在中间。河叫夹河,村子就叫夹河口,可谓名副其实了。武海生曾听师父郭三元说过,夹河口一带从前是荒无人烟的柴山,民国三十二年发大水,堤坝决口,冲出这条夹河之后,才零零星星迁来一些移民,荆河与夹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都把这儿当成水码头,到解放时,夹河口已经变成一个几百户人家的镇子了,饭店、商铺、客栈、烟馆和戏园子应有尽有,还赢得了“小汉口”的美称。那时候,郭三元的戏班子在夹河口一演就是十天半月的,且场场爆满,那种红火劲儿,真比大汉口的戏园子差不到哪儿去。可1954年的那场大洪水,一夜间就将这个繁华的水码头冲得无影无踪,几年后,当郭三元和戏班子再次来到夹河口时,看到的就只有几户劫后余生的人家了。

现在的夹河口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村庄。

孙大明以前在杨树镇的自来水厂干过,他的八旬老母过世了,按照荆河一带的风俗,这样的喜丧如果不请道士做个道场,或者唱一台大戏,儿孙会落下忤逆不孝的名声。孙家兄弟姐妹多,不仅要请道士,还要唱大戏。这孙大明曾经跟着武海生学过几天荆河戏,自然就要请他的演出队来了。

武海生演出队来到孙家时,几个身着黑色道袍的道士正在念诵《孝经》和《十月怀胎》,孙大明披着白色的孝巾,腰上系着草绳,怀里抱着母亲的遗像,跪在棺材前面,正涕泪横流呢。一听见演出队篷车的喇叭响,他立刻把母亲的遗像交给跪在旁边的弟弟孙老二,连膝盖上的灰尘也顾不得拍一下,就跑过来迎接。

孙大明比武海生小几岁,平时也叫他“海哥”。“海哥,你可真够意思,把白小梅都请来了?”孙大明瞄了一眼刚从篷车上下来的白小梅,原本悲戚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她可是好几年没出山啦。”孙大明以前也看过白小梅的戏,称得上是她的粉丝。

“人倒是出山了,可今儿是第一场戏,”武海生说,“你得给我们找个安静地方,我俩还得对对戏。”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早安排好了,就在隔壁屋里。”孙大明连声说,“我这就带你们去。”

隔壁屋子是孙大明的弟弟孙老二的家,两层楼房,外墙还没有粉刷,屋里的家具都没几件,空荡荡的,看样子才建成不久。进屋后,武海生跟白小梅合计了一下,对玉香吩咐道:“孙家点名要唱《三娘教子》,我跟你白姨在东厢房对对戏,你和金波在西厢房也准备几首新歌吧。”

玉香听了父亲的话,有些不情愿地转过身,往西厢房走去。刚走两步,就听白小梅说:“《三娘教子》玉香也能唱,何不让她跟你一起搭戏呢?”武海生说:“人家就想听你唱的戏咧。”白小梅说:“我要是……没来呢?”武海生说:“你这个人,没来有没来的安排么!”玉香见他俩交头接耳时那副亲热的样子,心里不觉掠过一阵阴影。这时,金波正好走进屋来,见她愁眉不展的神情,就取下耳机,向西厢房瞄了瞄,“令尊大人有什么指示?”

玉香本来想说一起准备新歌的事儿,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这屋里真闷,我想去江边走走,你去不去?”

金波拍掌笑道:“今儿天气不错,正好欣赏江边的景致。走吧!”

两人一起出了屋子,向村外走去。从村子到江边只有一里多路,穿过一片刚刚翻耕过的光秃秃的水田,爬上堤坡,就看见了浩浩荡荡的荆河。正值早春,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岸边的防浪林枯索如铁,堤上的草皮子也一片萎黄,但这满江的春水却像一块碧玉翡翠,透出绿莹莹的春意来。空旷的江上一条船只也看不到,倒是那隆起的白色沙滩,仿佛一只巨大的白暨豚横卧在江面上,几只江鸥像纸飞机一样在天空游弋,将眼前的景色衬托得有些寂寥。

面对此情此景,两个年轻人的感受也各不相同。金波是城里人,乡间水泽和四季变幻都能引起他的留恋和顾盼,实际上,此次参加演出队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浪漫的乡游,再加上他又喜欢诗歌,平时自己还写点词作点曲,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成为像罗大佑那样能写能唱的歌手兼词人。这会儿,金波就哼起了罗大佑的《垄上行》,只是他没有意识到,歌词里吟咏的是秋天的乡间景象,跟眼下的这番早春风光风马牛不相及。endprint

玉香也觉得金波此刻唱《垄上行》有点儿不靠谱。要是往常,她兴许会调侃两句,可是此刻,她兴致全无,思绪也飘忽不定,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金波也察觉到玉香的情绪有些反常,便停止哼唱,纳闷地问:“玉香,瞧你愁眉苦脸的,跟谁赌气呢?”

玉香支吾道:“没、没跟谁赌气。”

“是不是你老爸惹你生气了?”

“没、没有……”

“要不就是因为那个白小梅?”金波顿了顿,“从她今天上车后,我发现你就一直冷着脸……”

玉香眉毛不由自主跳动了一下。是的,她的心思被金波说中了。

对于父亲和白小梅的关系,玉香很早就知道。那时候她还在念中学,母亲李月娥一年四季病病歪歪,但每个星期天,她都要亲手做一顿好吃的,给女儿改善伙食。玉香记得高二暑假,她刚回到家就碰上父亲和母亲吵架。在她印象中,父母之间算不上相亲相爱,但也很少吵架,母亲由于长时间患病,平时除了料理一下家务,几亩责任田早就没种了,全家的生活就靠父亲一个人支撑着,尽管如此,父亲每次从文化站回到家里,还是体贴地帮母亲做些家务活,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很少像村里别的人家动辄为芝麻大一点事闹得鸡飞狗跳的。可这一次,他们俩真是吵翻了,母亲哭哭啼啼,身体本来就很虚弱,上气不接下气的,把玉香吓坏了。父亲呢,似乎一点也不体谅母亲是个病人,扯着嗓子吼叫不停,临了扔下母女俩,气咻咻地离开了家,几天没回来。玉香想去把父亲找回来。“你莫去找,你爸心里只有白小梅,早就没有我们娘儿俩了……”玉香听了母亲这句话,心里往下一沉。她知道父亲前两年离开文化站,成立了荆河戏演出队,白小梅也进了演出队,经常跟父亲一起搭档演戏,名声很大,连玉香在学校里都听到有人提起他们的名字。玉香心里还为此感到骄傲呢。可现在,母亲的话将她的心搅乱了。她虽然还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但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多少懂一些,她脑子里一下子冒出了“偷情”、“第三者”这类在报纸电视上频繁出现的字眼,那个原本在她心目中像明星一样光彩照人的白小梅也顿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你爸和白小梅以前在剧团时就勾勾搭搭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死心,他成立演出队就是为了跟那个狐狸精在一起……”李月娥只顾发泄自己压抑了多年的怨恨,也不管这些话当着女儿说合不合适。“你爸巴不得我早点死,他好跟白小梅住到一起去。”李月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只可怜女儿,妈一死,他哪里顾得上你呀……”母亲的哭诉每一句都牵动着玉香的心,从那一刻起,她对白小梅产生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也许就因为这个,高中毕业后,父亲让她进荆河戏演出队,她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她想以自己的存在,在父亲武海生跟白小梅之间筑起一道防火墙。这个想法尽管有点儿天真,可作为女儿,玉香觉得这是她维护母亲尊严的唯一途径。值得欣慰的是,她进演出队不久,白小梅就离开了。玉香把这看作是她和母亲的胜利,一直觉得很自豪。现在,母亲李月娥去世不到一年,父亲就把白小梅重新请回了演出队,玉香从感情和理智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今天早上白小梅一出现,她脑子里那根原本有所松弛的神经又绷紧了……

可是,这种隐秘心事,玉香怎么能够对金波启齿呢?

“你爸见了白小梅眼睛就闪闪发光。”金波在草地上坐下来,笑着说,“都一把年纪了,还像个情种,真有意思……”

“你别拿我爸说事行不?”玉香也跟着他坐下,“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咧,当初你对汪静那个热乎劲儿,好像她是天下第一美女似的!”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提她干吗?”

“兴你作践我爸,就不许人家作践你一下?”玉香觉得总算报复了一下金波,脸上的阴翳也消失了,“被女大学生蹬掉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谁蹬谁啊?”金波耸耸肩,警惕地瞅瞅玉香,“怎么,你幸灾乐祸啦?”

“不仅是我一个人,我们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幸灾乐祸咧!”

金波见玉香得意的样子,后悔不该引火烧身,羊肉没吃到,反而自己惹一身臊,悻悻地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辈子当王老五才好?”

玉香斜睨着他说:“你自己眼角盯到天上,自己要当王老五别人有么子办法,别人想帮你也帮不上呀!”

金波听出玉香话里有话。玉香对自己的意思,他心里是早就明白的。他对玉香也不是没有好感,否则,这次他也不会答应帮忙来演出队。但他很快就要去武汉唱歌,许多事情尚未理出眉目,他不想马上把两人的关系挑明,以免到时候陷入被动,所以,他就岔开话题说:“玉香,我不过讲了两句大实话,你就这么恶毒攻击我,你干吗这么护着你老爸呢?”

玉香嘻嘻一笑:“稀奇话!我不护着我爸,难道护着你不成?”

金波故意说:“既然你这么偏向你爸,他跟白小梅相好,你就应该成全他俩才是啊!”

玉香的脸果然又阴了下来:“这不关你的事,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是担心你的情绪影响演出么。”金波耸耸肩,装出很委屈的样子,“我过几天就走了,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好不好?”

玉香见他赌气的样子,也就改了口:“我跟你开玩笑,别赌气好啵?演出队还指望你撑门面哟!”

“现在白小梅才是大明星呢。你没见那些乡下人点名要看她的戏么?”金波对玉香做了个鬼脸,从草地上站起身,突然说,“那儿有一头牛,我们去照张相吧?”说着,往堤下跑去。

玉香抬起头来,果然看见堤坡上有一头牯牛在吃草。她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当玉香和金波在堤上照相时,武海生却在为缺少胡琴师急得抓耳挠腮。荆河戏最主要的乐器是胡琴和鼓钹,鼓钹手倒是不难找,拉胡琴的就不那么好找了。武海生拉得一手好琴,以前缺人时,搭把手也是常有的事,可眼下这出《三娘教子》,武海生和白小梅唱主角,他如何分得开身呢?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孙大明找到他,自告奋勇道:“海哥,你实在找不到拉胡琴的,我来充个数吧。”武海生拍了下脑门,孙大明以前跟他学戏时,荆河戏没怎么入门,胡琴倒是拉得不赖,自己怎么没想到呢?endprint

武海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当儿,玉香和金波从江堤上回来了。“爸,演出快开始了吧?”

“你们回来得正好!”武海生顺手把鼓和钹往女儿面前一推,“这两件活儿就交给你们了。”

“我只有一双手呀!”玉香说,“金波只会打架子鼓,他连荆河戏的过门都不懂。”

“那你就一个人打鼓敲钹么。”武海生丝毫不理会女儿的叫苦,转身进屋里换戏装去了。玉香捧着那对鼓钹,愣怔了一会儿。在演出队,吹拉弹唱原本都是家常便饭,玉香以前也不是没打过鼓敲过钹,可像现在这样两件活儿落到她一个人身上,还是头一遭。

演出就要开始了。戏台前面挤满了人,原本围在棺材四周的孝子孝女们早已停止了哭丧,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用门板拼凑起来的戏台,连那几个做完道场的道士们也端过凳子坐下来,一边跷着二郎腿喝茶,一边饶有兴致地准备看演出。随着孙大明、玉香的胡琴和鼓钹之声咿咿呜呜、咚咚锵锵地响起来,孙家门口原来的那股悲戚气氛,渐渐被人们忘到脑后了。

荆河戏《三娘教子》改编自京剧,讲的是王春娥早年丧夫,为抚养薛门之子织布纺棉、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反遭儿子英哥出言不逊,刺痛了三娘,她怒断机头,经老仆人薛保苦苦相劝,母子重归于好的故事。最早把《三娘教子》改编成荆河戏的就是武海生的师父郭三元。在郭三元的戏班子红遍荆河两岸的那些年头,刚入行的学徒学唱的第一出戏就是《三娘教子》,从唱功、做功到扮相,都得在这出戏里打好基础,学徒们私下称之为“练童子功”。直到郭三元被聘为县荆河戏剧团的顾问后,他仍然把《三娘教子》当作新学员们的必修课。武海生和白小梅在剧团学员班结业演出时,唱的就是《三娘教子》……

今天,武海生和白小梅唱的这段折子戏叫《断机》,是《三娘教子》中最出彩的一场戏,像从前在县剧团一样,白小梅扮王春娥,武海生扮薛保。一上场,王春娥因儿子英哥话语伤人,忧怨忿怒,武海生双膝跪地,苦心相劝,来了一段“二黄原板”:

劝三娘休得要珠泪垂掉,

老奴言来细听根苗:

千看万看,看东人年纪小,

望三娘念老东人下世早,

只留下这一根苗,必须要轻打轻责, 饶

恕他这遭,下次不饶。

武海生的唱腔沉郁浑厚,带点儿荆河戏老生特有的沙哑,听起来有那么一股特别的“悲催”味道。

接下来,白小梅的“二黄摇板”委婉忧怨、充满伤情,将王春娥对儿子那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表达得淋漓尽致:

你道他年纪小,心不小,

说出话来雅赛铜刀。

自古道,人无有千日好,

花开哪有百日娇?

织什么机来把什么子教,

(白)罢、罢、罢!

割断了机头两开交!

白小梅仿佛蚕儿吐丝一样,唱得不徐不疾、不温不火,又像涓涓清泉,点点滴滴,渗进心里,让人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一起叹息扼腕,或缠绵悱恻,台下和台上,大概都渐渐忘掉了这是一场戏。

在后台打鼓敲钹的玉香虽然看不到武海生和白小梅的表演,但两人的每一句唱腔,还有台下观众听到精彩处发出的阵阵叫好声,都一点不漏地传到了她的耳朵。“懂戏”的她明白父亲和白小梅的确唱得好,而且他们俩的“配戏”可谓滴水不漏,找不出一丝儿瑕疵。凡是有点戏台经验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彼此熟悉到了极点,是断断做不到的。但也正是这一点,让玉香心生不快。这种不快有些找不出来由,让她惶惑不已。她甚至暗暗盼望,台上的那两个人出点儿什么差错,最好被台下的观众喝几声倒彩呢……这个念头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但玉香害怕被人知道了似的一阵脸红。脸一红,心就会乱,心一乱,打起鼓敲起钹来就不在点上了。

此刻,白小梅的二黄快三眼,正唱得凄切幽怨:

骂一声小奴才细听娘言:

遭不幸儿的父镇江命染,

多亏了老薛保搬尸回还。

有为娘不改嫁为的哪个?

都只为儿年小,他年老,儿小他老,他老

儿小,无依无靠,娘心不安。

玉香觉得,白小梅的唱词像下雨一样,淅淅沥沥落在她的心坎上,使她鼻子发酸,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过世不久的母亲。她并不是第一次看父亲和白小梅“搭戏”,但以前很少有这种感觉。她的手有点儿抖。旁边拉胡琴的孙大明也跟着走了调……

武海生和白小梅这出在乡间百唱不衰的折子戏赢得了满堂彩,台下的老老少少手都快拍红了,掌声像潮汐似的一浪接一浪,几乎快要把简陋的戏台子给浮起来了。武海生和白小梅又分别表演两段荆河戏的传统唱段之后,才得以下戏台。

由于观众大都是老年人,轮到玉香和金波演唱流行歌曲时,反应远没有武海生和白小梅那样热烈,就连玉香那首多次赢得无数喝彩的保留歌曲《三路十八弯》,也没有几个人鼓掌。也难怪,那些喜欢流行歌曲的姑娘小伙,过完年就离家打工去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儿。小孩只晓得瞧热闹;老人呢,除了荆河戏,对流行歌曲压根儿就提不起什么兴趣。这也是父亲武海生一直舍不得解散荆河戏演出队的原因,人家有这么深厚的群众基础么。玉香意识到这一点后,多少有些酸溜溜的,同时心里平添一份孤单的感觉。这种孤单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直到金波来了以后,才稍稍有所缓解。只有同金波一起站在戏台子上,她才觉得自己有了底气,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够支撑多久,说不定啥时候也像以前那些人一样开小差,离开演出队。因此,当高大帅气的金波迈着明星步伐,精神抖擞地走上戏台子时,玉香多么希望他那副嘹亮的歌喉能够把在场所有人都镇住,免得让人以为他们只是给父亲和白小梅跑龙套的两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但她怎么也没有料到,金波竟出了岔子……

金波的“岔子”出在《今个儿真高兴》这首歌上。他提交的节目并没有这首歌。武海生事先叮嘱过,东家过的是“白喜事”,不宜唱那种喜庆的歌曲,所谓红事唱红歌,白事唱白歌,这里面是很有讲究的。所以武海生让金波挑选的都是像《常回家看看》这样赞美亲情的歌曲。可当金波把预定的几首歌唱完之后,发现台下掌声寥寥,不免有些失落。前面说过,金波在县城大大小小的歌厅里可是个名角儿,每次出场,粉丝们的掌声喝彩声简直都要把他淹没,现在到了这么个乡旮旯,反倒连几声喝彩都捞不到,岂不是太丢面子了?所以,金波临时决定加唱一首《今儿个真高兴》。为什么加这一首呢?一是他对这首歌熟,唱起来得心应手;二是这首歌有摇滚味道,表演时连说带唱,铿锵有力,很能带动场上的气氛。行话把这叫“闹场子”;一个歌手能不能“火”起来,就看他有多大的“闹场子”的能力。那些港台明星,哪个不是“闹场子”的高手?金波深谙这个成功秘诀,眼下,他要使出看家本领,给自己挣回一点面子。但他忘了,这首歌跟今天的白喜事是“犯冲”的──endprint

咱老百姓呀,今儿个要高兴

咱老百姓呀,今儿个要高兴

咱那个老百姓,今儿个要高兴

咱那个老百姓呀吼嘿,今儿要高兴

哟么哟么哟呵哟嘿

哟么哟么哟呵哟嘿

金波一边连唱带跳,一边还不停地向台下打榧子。正是这种狂放的喜庆歌词和轻佻的表演风格,把孙家的“孝男孝女”们惹怒了:我们家老人过世,伤心还来不急呢,这小子却一遍一遍地“今儿个要高兴”,这不是诅咒作践老人吗?这搁以前叫忤逆不孝,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孙家的兄弟姊妹和七大姑八大姨很多,一闹腾起来动静可就大了。首先发难的是孙家老二,他从台下看戏的前排跳起来,直奔戏台子,一边撸袖子,一边恼羞成怒地冲着金波嚷道:“姓金的,你娘死了你也这么高兴吗?”

金波正唱到兴头上,冷不丁见台下冒出个人来,要对他动手的样子,一下子愣住了。

这当儿,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是有人见势不妙,把音响关掉了。

关音响的是武海生。刚才,他和孙大明正在戏台子后面抽烟,当耳边响起《今儿个高兴》的歌声时,他不由得脑子激灵了一下,觉得不大对劲,但还没做出反应,孙老二就蹿上了戏台。他意识到出麻烦了,便毫不犹豫地关掉了音响设备。与此同时,孙大明也三步并作两步往戏台上跑去,拦住已经和金波拉扯在一起的孙老二。孙家的老少亲戚们七嘴八舌地冲着戏台子嚷起来:

“谁家过白事唱这种歌的,这不是糟践咱们孙家么!”

“你家老娘死了,也唱‘真呀真高兴吗?”

“也不知大哥哪么搞的,请来这么个二百五演出队……”

“对,老大,你得给我们解释解释,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姆妈呀,女儿不孝,让你去了那边也不安生哪,呜呜呜……”

吵闹声、抱怨声、斥责声和嚎哭声,再加上那些看戏的人也跟着起哄,整个场面像一锅煮沸的粥,全乱了。

玉香去了一趟厕所刚回来。她看见金波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那样,愣愣地站在戏台上,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跳到戏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唾沫星子溅到金波脸上,他也不晓得躲闪一下。玉香担心金波吃亏,赶紧跑过去,拉住金波的手,飞也似的溜下了戏台子……

原本好端端的一场演出落了这么个结局,武海生的沮丧可想而知。原本打算在孙家过一夜再走的,但现在武海生决定提前离开夹河口,去下一个场子。

兴许是碍于情面吧,孙大明并没有怪罪武海生的意思,一直把演出队送到村口。分手时,他掏出一叠钱往武海生口袋里塞,虽然这“出场费”是老规矩了,但武海生心里正内疚着呢,哪里好意思收钱?孙大明说啥也要他收下,两个人推来搡去,脸红脖子粗,跟吵架似的。无奈,武海生只好收了钱,却又数出几张退给孙大明,说是作为演出队给孙家的精神赔偿……

南 垸

由于天黑,车开得慢,演出队到达南垸村村部时,已经快半夜了。

南垸是杨树镇最偏远却又最富裕的一个村子,人称“杨树镇第一村”。它坐落在荆河故道上,以前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柴山,荆河改道后,才陆陆续续迁来了一些人家,在故道两边安居落户,渐渐形成了两个村庄,故道北边的村叫北垸,故道南边的村就叫南垸。

也许因为故道的土地肥沃,再或者是这些外地迁来的移民脑子灵活,又特别能吃苦吧,南垸北垸一直都很富,集体化那会儿,农副业生产也比其他村搞得好。各行各业出了不少能人,分田单干后,全杨树镇的第一个万元户就出在南垸。现在,万元户当然不值一提了,近些年又出了个“养殖大户”梁水洲,靠养螃蟹、龙虾、鳝鱼、泥鳅自个儿发了财不说,还带着全村人一起干,几年的工夫,整个南垸就发展成了远近闻名的“养殖村”,梁水洲本人也被当作“带领农民共同致富”的典型,登报纸上电视,成了大名鼎鼎的“劳模”……

话说这梁水洲今年六十大寿,他不仅要大摆寿宴,还要放电影、唱大戏,让全村的男女老少们好好乐活几天。荆河戏演出队就是梁水洲点名请来的。一开始,武海生担心人手不够,演不了整台戏,到时候丢面子,所以想推掉这份邀请,但梁水洲在电话里话说得很硬:“海生,今儿个你来也得来,不能来也得来,听不到你和白小梅的《打铜锣》,我这六十大寿不过哒!”说完就撂了电话。

梁水洲为什么敢跟武海生放这样的“狠话”?这还得从他们之间的交情说起。

跟武海生一样,梁水洲年轻时也曾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儿,练过武、学过戏,还投考过县荆河戏剧团,只是没有考上,才死心塌地回家种田的。但种田的梁水洲还是喜欢戏,演不成戏就看戏,听戏,每次县荆河戏剧团到各公社巡回演出,地里的活儿再忙他也要去看,一来二去,就成了武海生和白小梅的“粉丝”。荆河戏剧团解散后,梁水洲只好用收音机听戏了。后来,他听说武海生要成立一支荆河戏演出队,就主动找上门,提出要给演出队捐款。武海生正为组建演出队缺钱发愁呢,这样雪中送炭的事儿岂不让他喜出望外?就这样,两人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把荆河戏演出队成立起来了……

武海生觉得,就冲梁水洲的这份特殊交情,演出队哪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应该去给他的六十大寿捧场。

在村部迎接演出队的是去年刚当选的村主任梁小亮,他是梁水洲的大儿子,30岁出头,板寸头,方脸盘,敦敦实实,很有精神,酷似年轻时的梁水洲。他边指挥村里两个后生帮着从车上往下搬东西,边恭敬地给武海生递来一支芙蓉烟,“我爸每天十点前熄灯上床,雷打天不动,老习惯了。他还以为你们明天过来呢。”

梁小亮带他们进了村部招待所,安顿好之后,就离开了。

武海生虽然没少来过南垸,住招待所却还是第一次。说是招待所,其实就是“农家旅馆”,既接待检查工作的县乡领导,也接待农家游的游客,标准间套间都有。

白小梅和玉香、金波三个人住的都是单间,武海生住的却是套间,除了热水澡,多了张麻将桌而已。看来南垸这顶“杨树镇第一村”的帽子不是白戴的,凭这档次和环境,一点也不比乡政府招待所差。但眼下武海生无心享受这份“待遇”,演出队在夹河口“走麦城”的阴影还笼罩在他心头,到了南垸,阴影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以梁水洲和演出队的这层关系,明天下午的寿庆演出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武海生觉得心里没底,就想去隔壁房间找白小梅商量。以前凡是遇上拿不定的事儿,他总要跟白小梅商量的。可走到门口又犹豫了。刚才来南垸村的路上,坐驾驶室副座的白小梅一直在打瞌睡,她忙了一天,该休息了,再说,这么晚了去一个女人的房间,会不会不方便?万一她在洗澡呢?女儿玉香看见了会怎么想?武海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endprint

也许是心里有事,夜里武海生睡得并不踏实,老做梦。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尤其是那种梦。他梦见自己跟白小梅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年轻时候的模样,他们在戏台上唱戏,唱《沙家浜》,样板戏改编的荆河戏,白小梅演阿庆嫂,他演郭建光。他俩手拉手在青纱帐里奔跑,背后有敌人追赶,不时还响起一两声枪响。后来,他俩不知怎么就躺在了一起,而且是光着身子。小梅的身体那么洁白、丰腴,使他产生了口渴的感觉,他忍不住呻吟道:“水,我要喝水……”这时武海生醒了,他睁开眼睛,天蒙蒙亮了,窗外的鸟鸣不绝于耳,他回味着梦里的情景,不由脸热心跳。他再也睡不着了,就这样睁眼躺到大天亮。

武海生刚洗漱完,就有人咚咚地敲门。打开门,看见满头短白发的梁水洲身穿一件黑底红格的对襟棉袄,满面红光,倒背着双手站在面前,笑呵呵地说:“海生,夜里睡得好不?”

“这么好的条件,还能睡不好?”武海生客套着,要把梁水洲往房里让,但他摆摆手说,“都准备好了,去过早吧,边吃边说。”

两个人亲热地拉着手往外走,刚迈开步,梁水洲咦了一声:“咱那大明星呢?她住哪间房?”

武海生知道他说的是白小梅,就顺手一指:“喏,隔壁呢。”

梁水洲哈哈笑道:“嗬,这可真是近水楼台咧!”虽然他只是顺口一说,但武海生有点心虚地脸一红,幸好梁水洲没察觉,而是像刚才那样咚咚地敲响了白小梅的门。

门开了,白小梅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白老板,你大驾光临,我这六十大寿才不算白过啊!”解放前都把戏班子的名角叫“老板”,梁水洲这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他还煞有介事地抱拳行了个礼,把白小梅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扶住梁水洲:“使不得,使不得,老寿星,你才是大老板呢!”

白小梅刚洗过澡,脸庞十分红润,额头的皱纹少了许多,头发像一挂瀑布似的披在肩上,又黑又亮,看上去一点不像五十岁的人。武海生嗅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水味儿,他想起昨夜的梦,脸一阵发烧。似乎是怕被人窥见自己的心思,他抽身走开,去另外两个房间叫玉香和金波。年轻人贪睡,玉香这会儿刚起床,正在洗漱,嘴里还沾着白沫,含糊不清地说:“爸,你们先吃,我洗完就来。”又把门关上了。武海生再去敲金波的门,可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应,推了推,门开了,房间里却不见人,也不知去哪儿了。想到金波在夹河口惹的祸,武海生皱了皱眉头,返回来敲玉香房间的门,门开了一条缝,玉香探出半个头,见父亲黑着脸,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武海生催促道:“金波不在房里,你洗完去把他找回来,过早后抓紧时间排练,可别耽误了下午的演出……”

大早晨的,人生地不熟,金波一个人会去哪儿呢?昨晚从夹河口来南垸,直到住进招待所,金波都一言不发,多半是在为孙家演出的事儿郁闷。玉香不禁有点担心,三下两下洗漱完,赶紧出去找金波。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给金波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玉香说:“等你过早呢,你在哪儿?”

“你们吃吧,别等我了。”金波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有点冷淡,似乎带着一股子气。

玉香心里更不安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金波停顿了片刻才回答,“我在村东头的小河边。”

“你等着,我马上过来。”玉香说完,就挂断电话,急匆匆地走出了村部招待所。

晨雾尚未散尽,太阳还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整个村庄灰蒙蒙的。从村口到小河边,是一条新修不久的水泥路。河面被围栏分割成了一片片养殖场,河水绿中带黑,散发着一股肥料和水产品混合在一起的腥味儿。虽然还是农历二月,下田劳作的人寥寥无几,田野上显得有些空旷,但小河边的野地里,油菜花、紫云英已开得红红火火,颇有些声势了。

玉香老远就看见了金波。青灰色的天空下,他那件红褐色的羽绒衣仿佛一只燃烧的火炬,格外引人注目,为这个冷清的乡村早晨带来了一丝暖意。他像个游客那样一边在田野上漫步,一边不时用手机拍照,偶尔还来一张自拍。即便四野无人,他也像在舞台上那样一丝不苟地摆出潇洒的姿势。当然,在玉香眼里,金波不用摆姿势也很潇洒。多年来,这个县城的酒吧歌手一直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此刻,她见金波这样陶醉于乡村的景色,玩得那么投入,看不到一点郁闷的样子,原来的那份担心消除了。

“给我也来一张呀!”玉香也来了兴致,突然跑到正在拍风景的金波面前,一边做着夸张的姿势,一边大嚷。

玉香的到来,似乎让孤芳自赏的金波有几分高兴。他接连给玉香拍了几张,都不错。玉香向金波要来手机,反复欣赏,她发现照片里的自己很美,这一发现使她增添了不少自信。她选出一张给金波看,故意问道:“我真的有这么……漂亮吗?”

金波淡淡地说:“苹果嘛,拍的照片没有不漂亮的。”

“我说的是人,可没说手机……”玉香对金波的回答有些失望,撅着嘴把手机还给了他。

金波在田埂上坐下,埋头发微信。没过几分钟,他拍的那些乡村风光照片便出现在微信的朋友圈中,并且几乎同步被他的微友们点赞或转发了。最近,金波对微信玩得有些走火入魔了,除了睡觉,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每一刻都搬到微信里去。他已经不屑于打电话,把对外的一切联系都改成了微信。这给还没有使用微信的玉香带来了无形的压力。长此下去,无疑会影响她俩的感情交流。玉香之所以没玩微信,并非她不会或者不愿意,而是她现在用的手机性能差,功能也太少。她原本打算过完年就换新手机,也去买一款苹果或三星的,但一问价格,吓了她一跳,迟迟下不了决心。她想等降了价再买,可以节省一半的钱呢。但现在,她看见金波玩微信时那份投入的劲头,便悄悄改变了主意:等回到杨树镇就去买一款跟金波一模一样的手机,一分钟也不等。对玉香来说,这场自中学时代开始的马拉松式的爱情已胜利在望,金波答应她下乡“友情出演”就是证明。她可不想功亏一篑,被一款手机或者微信毁掉了……

一缕风从河面吹来,拂乱了金波额头上的长发。玉香温柔地伸手帮他理了一下,金波一边继续摆弄手机,一边往旁边躲闪着。这个细节让玉香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金波,你是不是还在为昨天演出的事生气呀?”endprint

“生气?就因为我唱了那首歌?老人死了就是应该高兴,要不怎么叫白喜事呢?”金波鼻子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说,“那些乡巴佬太愚昧了,不配我跟他们生气!”

虽然玉香心里不希望金波为昨天的事赌气,但他那副高傲轻蔑的语气却让玉香难以接受,“我也是农村人,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咯。”

“你要是老呆在乡下,也离他们不远了。”金波毫不客气地说,“凡是有点本事的人哪个不想往城里跑?你呢,跟着你爸整天钻乡旮旯,唱什么荆河戏,我真搞不明白,你把自己耗在这老古董里有什么前途?”

玉香没想到金波又跟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一时语塞,“你看你,这不还是在生我爸的气么,从昨晚到今天,他可没一点责怪你的意思。你不晓得啵,如果放在以前,演出队有谁出了这样的失误,早被我爸训得狗血喷头了。”

“我才不在乎你爸怪不怪我呢!”金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地说,“我是你请来帮忙的客人,用我们酒吧场子里的话叫‘嘉宾,谁要是对我有半点不客气,我立马走人!”似乎是为了表明态度,他真的拍了一下屁股。

金波滑稽的动作,让玉香觉得有点好笑。她喜欢的就是金波身上这股桀骜不驯的派头。“行啦行啦,我领你的情还不行么?你这么大的明星,谁敢对你不客气唦?刚才我爸还特意让我来叫你过早……”她哄小孩似的说,又挽起金波的胳膊,“逛了一早上,你还不饿?走,去过早吧。”

这一次,金波坦然地让玉香挽着自己的胳膊,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玉香及时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亲昵地把整个上半身向金波依偎过去。那一刻,玉香意识到她和金波漫长的恋爱播种期,终于进入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收获时节……

玉香和金波回到招待所食堂时,梁水洲和武海生、白小梅已过完早,正在包房里说话。

梁水洲是第一次见玉香和金波,武海生把他俩添油加醋地介绍了一番,还没忘了将金波作为“明星歌手”给予重点推介。梁水洲的目光在玉香、金波和武海生、白小梅之间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遍,手指比比划划,还不停地咕哝:“蔡九、林十娘,女儿、补锅匠,嘿嘿,齐了,都齐了……”

金波满脸疑惑地瞅瞅玉香,小声问:“什么……齐了?”

玉香正要解释,武海生打断了她:“你快点带金波去过早,自助餐,包子面条随便挑。吃完抓紧时间排练……”好像在对金波掩饰什么。玉香觉得莫名其妙,还想说什么,瞥了一下旁边一言不发的白小梅,又把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两个年轻人刚转身离开包房,梁水洲就拍了一下膝盖,笑道:“海生,这出《打铜锣·补锅》我算是点对了,这不,你和白老板,玉香和那个……金波,成对成双,凑在一起不就是一家人吗!”

“老哥,你这话说早了,”武海生闪烁其词地说,“玉香和金波……关系还没确定呢。”

“嗨,什么确定不确定的。现在城里年轻人还闪婚呢,听说过这个词不?闪婚……”梁水洲嘴里啧啧声不断,像在台上唱戏。武海生和白小梅默不做声,梁水洲看着他们俩,忽然意识到什么,也不说话了。

作为武海生的戏迷和老朋友,梁水洲对武海生和白小梅的关系早就知道。在他眼里,武海生和白小梅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可老天不作美,硬是活活把两个人拆开了,一晃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两个人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应该早日圆了昔日的情缘才是。以前梁水洲见到武海生,总要问到他俩的关系“进展得么样了”,可武海生每次都是跟他打太极拳,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顾虑什么。梁水洲古道热肠,又是个急性子,巴不得他俩早日鸳梦成真,为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而干着急。这次六十寿庆,他也是想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他们一下,还特意点了《打铜锣·补锅》这台戏……

“罢、罢,他们年轻人的事儿不说了,”梁水洲唱戏一样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话锋一转说,“这儿没别人,说说你们俩的事儿吧!”

武海生故作糊涂地说:“我们……么子事唦?”

“老武,你少给我装。”梁水洲板着脸说,“你要是不早点把白老板娶进家门,我可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此话一出,武海生和白小梅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对方。那一刻,梁水洲发现他俩的脸都红了。

对于梁水洲的“美意”,武海生和白小梅自然是心领神会。从梁水洲点名要演出队唱《打铜锣·补锅》这出戏,两人就知道老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来话长,武海生和白小梅第一次演《打铜锣·补锅》还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湖南花鼓戏《打铜锣·补锅》被拍成电影风靡全国,其中,《补锅》里扮演女儿兰英的演员就是后来名扬全国的歌唱家李谷一。由于荆河戏和花鼓戏在唱腔和表演风格上本来就是近亲关系,剧团便决定将《打铜锣·补锅》改编成荆河戏。

那会儿,武海生和白小梅都刚从县荆河戏剧团学员班结业不久,是团里公认的“尖子生”,扮演兰英和补锅匠小聪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俩头上。《打铜锣·补锅》到各公社和大队巡回演出时,场场爆满,武海生和白小梅也成了最受男女老少欢迎的“明星”,荆河戏迷梁水洲自然就成了他俩的铁杆粉丝。梁水洲是南垸大队业余文艺宣传队队长,他想排演《打铜锣·补锅》,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的抱负,梁水洲三进县城,请武海生和白小梅下乡给他们当“艺术指导”。三个人就是这样成为朋友的。那时候,梁水洲觉得武海生和白小梅不仅台上扮的恋人逼真,台下也像是天生的一对。其实他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心里的恋情也早就开始萌芽了,如果不是后来……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包括《打铜锣·补锅》这出戏,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呢?所以,当梁水洲在电话里点名要演出队唱《打铜锣·补锅》时,武海生和白小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真实用意。他们心里既感动,又有点为难。感动的是这么多年了,老梁还在替他俩操心,为难的是,当年他俩正值青春年少,扮演兰英和小聪时一点也不觉得隔。现在呢,他们都已年过半百,真要演也只能演蔡九、林十娘和刘大娘,兰英和小聪呢,只好交给玉香和金波演了。

武海生担心的还不止这一点。他真正的“心病”是演出队的前途和存亡,而这又涉及到女儿玉香的婚姻问题。最近这段时间,武海生一直为此愁眉不展。对他的心事,白小梅心知肚明,可又无法替他分担。何况,以自己和武海生的这层暧昧关系,夹在他们父女之间,她心里也有顾虑……endprint

对于两个人这些复杂的心绪,梁水洲哪里知道呢?此刻,他还把武海生和白小梅的“脸红”当成是“不好意思”呢。梁水洲暗暗嘀咕了这么一句,便站起身来。“我走了,家里亲戚一大堆,等着我去招呼呢。”他边往外走边说,“小亮已经安排人在村小学操场把戏台搭好了,到时候,除了我家亲戚,全村的人都要去看。可不能给我演砸了啊!”梁水洲快到门口时又扔下一句:“唱完戏,晚上我请你们一家子喝酒,我还有大事跟你们商量呢……”

梁水洲的话音重点落在“一家子”和“大事”上,武海生琢磨着其中的弦外之音,感到了身上的压力。他再次跟白小梅交换了一下眼色,心想,应该和玉香好好谈谈了。

这边说话的工夫,那边玉香和金波也过完早了。武海生让白小梅和金波先去排戏,他把玉香叫到了自己的房间。玉香还以为父亲是要跟她一起排练,就说:“爸,金波没演过《补锅》,又是第一次唱荆河戏,你应该让我跟他一起排练呀……”

玉香以前学戏时,父亲就教她演过《补锅》,对这个戏早就滚瓜烂熟了,并不需要专门排练。她不知道,父亲这样安排,是要跟她商量大事呢。

武海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靠墙的简易沙发上坐下来,并让玉香也坐下,他点燃一支烟,抽了好几口,也没想好怎么跟玉香开腔。

玉香见父亲一反常态,有点儿纳闷,不由惴惴地问:“爸,是不是……出么子事了?”

“能出么子事呢?”武海生一边打量女儿那张酷似她母亲李月娥的脸庞,一边思忖着,“爸想跟你谈谈你和金波的事儿……”

玉香感到很意外。在她记忆中,父亲从未用这种“正式”的态度跟自己谈过事情,而且是关于她和金波的。这些年,对于她和金波若即若离的关系,父亲很少表明态度,她更不会主动提起。她觉得只要自己和金波的关系一天不明确下来,就没有必要跟父母说。母亲李月娥病重时,曾反复问起这件事,但她始终没法给母亲一个满意的回答,直到母亲去世。在这一点上,玉香觉得自己欠了母亲一笔永远都无法偿还的债。现在,父亲突然提起自己和金波的关系,她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母亲去世后,她心里一直对父亲心怀忧怨,她总觉得不仅自己欠母亲的债,父亲也欠。为此,玉香隐隐觉得她和父亲之间竖起了一堵墙。而且由于白小梅的存在,这堵墙越来越厚,越来越高,她担心如果继续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演出队,离开父亲。可她和金波的恋爱关系一直没有确定下来,自己孤身一人能去哪儿呢?

很长时间,玉香都处在这种迷茫和困惑之中。春节前,父亲让她请金波到演出队帮忙时,她就觉得这是个机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现在,演出队要排《打铜锣·补锅》,她和金波扮演的兰英和补锅匠正好是一对恋人。玉香多么想趁热打铁,使她和金波的关系向前更进一步。就在这节骨眼上,父亲问起她和金波的关系,玉香的心不禁扑通乱跳起来……

“《打铜锣·补锅》是你梁伯伯点的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武海生若有所思地说,“金波没演过《补锅》,又是第一次唱荆河戏,你要好好带带他……”

“我这不是正要跟他配戏么?”玉香着急忙慌地说,一刻也呆不下去的样子。

“你莫急,我要跟你说正事呢。”武海生慢吞吞地说,“你抽空子问问金波,他愿不愿意在演出队留下来?”

玉香一愣:“留、留下来……爸,你是么子意思?”

“我是说……”武海生吭哧着,“金波要是能留在演出队,你们俩的关系不就可以更牢固了么?”

玉香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以前自己也曾有过这种念头,没想到父亲竟然也这样想。金波正打算去武汉发展,怎么可能留在这个草台班子?玉香想到刚才在小河边金波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心想,我自己还能在演出队呆多久都说不准呢……

“爸,你就别打这个算盘了,”玉香直截了当地说,“金波是不可能留在演出队的。”

“你先莫把话说死,”武海生自顾自地说,“我这次让你叫金波来演出队帮忙,就是想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是真对你有意。要是他不同意留下,说明他不在乎你,你们俩最好趁早分手……”

玉香觉得父亲的话听起来很不是味道。这不是拿自己跟金波谈条件么。为了演出队的前途,父亲真是异想天开,你这是打的什么算盘呀!你不知道金波多么心高气傲,他能吃这一套?你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女儿追求他,而不是他追求你女儿吗?

玉香觉得很惊异,也很为难。

武海生看出来了,但他不甘心。为了荆河戏演出队,这么多年他什么都豁出去了,包括家庭、亲情、自尊。“玉香,你跟金波好好谈谈。我已经老了,唱不了几天啦,荆河戏不能后继无人哪!如果你们俩能留下来,演出队就不愁没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武海生把话说到这样的份上,玉香都不忍心拒绝了。但她想起了白小梅,想起了母亲李月娥。每次看到父亲跟白小梅在台上台下那副亲亲热热的样子,她心里就有些难过,替死去的母亲难过。她想,即便金波真的愿意留在演出队,自己能接受父亲和白小梅有一天光明正大地成为夫妻么?玉香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地:一方面愿意帮助父亲重振演出队,另一方面呢,又不愿意接受父亲和白小梅相爱的事实。这种纠结不止一天两天了,她甚至越来越掩饰不住对白小梅的敌意。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担心哪天控制不住,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玉香,就算你帮爸爸的忙,好不好?”武海生几乎是在央求女儿,玉香第一次发现,父亲有些老了。这让做女儿的心里不禁一软,“好吧,我试一试。”她勉强地说,听上去一点信心也没有。但武海生像一个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那样,不愿意放弃,在他看来,玉香和金波就是唯一能给演出队带来希望的人……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武海生的意料。

尾 声

那天下午,梁水洲的寿庆演出来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过节一样,把南垸村小学的操场挤得水泄不通。连杨树镇文化站的站长老桂也来了。用课桌临时搭起来的戏台上,挂着一条醒目的横幅:“热烈庆祝劳动模范梁水洲先生六十大寿!”endprint

然而,同这样热闹盛大的场面不相称的是,登台演出的只有两个人,男的是武海生,女的是白小梅。他们演的也只有半台戏:《打铜锣》。原来预告的《补锅》临时取消了。

当然,两个已过半百的荆河戏演员演得很卖力。据从前看过武海生和白小梅唱戏的老年人说,这两人从唱腔到做功,比起当年丝毫也不逊色。遗憾的是,他们唱的不是《补锅》。真是年岁不饶人哪!

人们不知道,原来准备唱《补锅》的玉香和金波临时变卦,突然离开了演出队。临走前,女儿给父亲发了信息:

爸:我和金波商量了一下,他觉得您的想法很可笑,他说他绝不可能接受您提出的“条件”,不会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为断了您不切实际的要求,他决定马上离开演出队,并且让我在他和演出队之间做出选择。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不想错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我知道,您心里除了装着荆河戏,还有白姨,早已没了我妈的位置……我尊重您的选择,但您也要尊重我的选择。我们都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我决定跟金波一起去武汉,立马就走。请原谅我,再见了,爸!

武海生看罢信息,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如果不是白小梅扶住他,没准就倒在地上了……

寿庆演出结束后,梁水洲没有食言,在家里设寿宴专门款待武海生和白小梅。对于那场半拉子演出,他似乎并没怎么介意,一个劲地向两个人敬酒。喝着喝着,老寿星就喝过了头,酒一喝多,嘴巴也就不着边际起来,说的全是年轻时他撵在县荆河戏剧团后面,挨村看武海生和白小梅演《补锅》之类的陈谷子乱芝麻的旧事。一边说,一边冲着武海生和白小梅竖大拇指,嘴里嘟嘟囔囔:“兰英和补锅匠,一个俊男,一个靓女,嘿嘿,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咧……”说得那两个人的脸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不好意思。

“海生,我晓得演出队很困难,但没料到这么难。连自己的女儿……女婿都临阵……脱逃了,这轮到谁都受不了。可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度过这个难关!”梁水洲抓过武海生的手,紧紧握着,宣誓似的说,“我原本打算出钱成立南垸村文艺队的,现在我决定把这笔钱给你们演出队。演出队今后就设在南垸村好了,我每年给你们固定经费,有了钱,什么样的人才招不到?到时候,你再像你师父郭三元那样招收弟子,还怕荆河戏的香火续不下去?”

原本像挨了霜打的茄子那样蔫头耷脑的武海生听了,心里像腾地燃起了一堆火似的,一下变得精神起来。他端起酒杯,拉了旁边的白小梅一把,起身走到梁水洲身边,大声说:“老哥,别的什么也不说了,我代表,不,我和小梅敬你一杯,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唔,这话我爱听。”梁水洲的舌头打结,吐词有点不清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咱可不能只顾自个儿乐活咧……”

武海生相信梁水洲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听说梁小亮本来在城里开公司赚大钱,可老梁硬是让儿子回来当了村主任,说他老梁家的人不能光顾自己闷声发财,还得像人家刘老根那样带着大家一起富,这才算真本事。《刘老根》是前些年梁水洲最喜欢看的一部电视剧。

不知怎么,武海生想起了碾子湾的赵光豹。这老哥俩都是杨树镇有头有脸的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夜里,武海生和白小梅还是住在村部招待所。这一次,他没有单独住,而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隔壁白小梅的房间。

两个人相拥在一起时,白小梅像小姑娘似的,还有些扭捏,小声说:“海哥,这合……合适吗?”

“有么子不合适的,玉香短信里还说,我们都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咧!”

“玉香离开你和演出队,你就一点不难过,不怪孩子么?”

“我不怪孩子。是我对不住她。我想通了,她身边有金波,我身边有你。这才叫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你不会后悔么?”

“不后悔。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路,我们有我们的路。只要你在身边,我什么都能扛住……”

“……”

“怎么,你后悔啦?”

“我不……要是后悔,这次我就不跟你回演出队了。”

“啊,兰英……”

“嗯,小聪……”

武海生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将白小梅揽进怀里。哦,小梅的头发又多了一些银丝。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白小梅少女时代的模样,想来想去,脑子却像短了路似的,一片空白。他低下头,亲吻着白小梅的头发。恍惚间,耳边响起一阵缥缈的歌声,是白小梅在荆河戏《补锅》中的一个唱段。歌声穿过三十多年时光的尘埃之后,仍然那么清澈、明净、嘹亮:

野菊花开满坡,开满坡,

风吹河水闪金波,闪金波。

我与小聪同上学,

去年高唱毕业歌,

回乡劳动情意合,

我生产来他补锅。

武海生的眼睛潮湿了。

这天半夜,武海生接到一个电话:在女儿家养老的师父郭三元去世了。武海生记得,师父是癸亥年冬月生人,满打满算,今年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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