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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拟和修辞可能世界的构建

2014-12-04霍四通

当代修辞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人格化移情错觉

霍四通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提 要 比拟是通过构建作为心智空间的修辞可能世界而形成的一种积极修辞现象。根据修辞可能世界的构建方式,可以将比拟分成信仰比拟、移情比拟、错觉比拟以及替身比拟等四种。这四种比拟都不以比喻为基础。比拟不应只有拟人,还应该包括拟物。文学作品中的人格化、修辞中的比拟和语法中的生命范畴,都是基于相同的认知基础,其间的区别仅在于生命度的逐级降低和可能世界规模的缩小。

积极修辞是汉语修辞学研究中的骨干概念,其中“积极”泛指人们为提高语言表达效果所作的主观努力。很多积极修辞现象是“反现实”的,离不开对世界本体论(ontology)的利用和改造,因此,可以用哲学逻辑研究中的可能世界理论(Possible World Theory)①来解释这些现象的认知机制。我们结合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把修辞现象中的可能世界看成是语言思维中构建的“心智空间”(mental space,Fauconnier 1997)。

陈宗明(1984:381)指出,夸张是“把不可能说成可能”,如“他这个人呀,木头人也能逗活”,“一个人再风趣、幽默(即北京话的‘逗’),也不能把木头人逗活。这就要用‘可能世界’作解释了”。他认为,“实际上示现、比拟等都可以看成一种想象,一个可能世界。”陈宗明(1989)在这方面还作了更进一步的讨论。其后,韦世林(1999)、曾柱(2006)等都应用可能世界理论从不同角度讨论了夸张等积极修辞现象的逻辑理据。

我们(霍四通 2010)过去曾讨论过四种构建修辞可能世界的言语行为,分别是恭维、祝愿、讥刺和设誓:

(1)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常见于久别重逢场合,恭维语)

(2)祝您永远健康!(常用祝愿语)

(3)你应该改行去当演员,你的表演可以获得奥斯卡金像奖,你是少见的天才演员。(邓蔼梅《雨痕》,讥刺)

(4)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槌浮,直待黄河澈底枯。(《敦煌曲子词·菩萨蛮》,设誓)在以上各例构建的修辞可能世界里,毕业三十年的老同学依然保持着青春容颜,对方能够永远健康,欺骗者成了好演员,甚至整个世界颠倒。区别于夸张等辞格的是,这些言语行为都没有被范畴化,还不具备成为辞格的心理现实性。

以此为基础,本文继续讨论比拟在构建修辞可能世界中的心理和认知特点。我们认为,比拟所依赖的可能世界是构筑在信仰、移情、错觉以及替身等心理和认知机制的基础之上的。从这个视角出发,可以进一步讨论比拟研究中的一些老大难问题,诸如比喻和比拟的区分、拟人和拟物的分合等,并对修辞和文学、语法研究的接口研究作进一步的思考。

一、从信仰到移情

宗廷虎等(2007:1045-1047)讨论“比拟形成的机制”,首先提出的一条就是“万物有灵”。“原始人处于对周围世界、对自身生命现象怀着神秘的感觉和认同的感觉,从而赋予周围事物以灵性和人性的色彩”。如在加利福尼亚州玉罗克族中,小路都被看作有灵之物,每间房屋都被取名。新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拒绝使用钢犁,因为它会伤害母亲(大地)的胸脯;春天耕作时从马身上摘下马掌,免得伤害怀孕的大地。(郑荔 2010:151)在万物有灵的世界观里,“人格化”被施于自然界所有对象。这种因世界观而引发的比拟可以称为“信仰比拟”。

“信仰比拟”是任何语言文化都必有的现象、必经的阶段。神话传说是彻底的“万物有灵”的可能世界。在古代科技知识水平落后的背景下,“万物有灵”的人格化现象在中外文学作品里都非常普遍。钱钟书(1979:562)中引了不少将“忧”、“穷”等人格化的例子:

(5)《浮士德》中之“忧媪”有空必钻,虽重门下钥,亦潜自匙孔入宫禁(Die Sorge,sie schleicht sich durchs Schl ü sselloch ein),或乌克兰童话之“忧魅”(die Sorgenkobolde),小于微尘,成群入人家,间隙夹缝,无不伏处;然视“忧来搔足”,尚逊诙诡。又按扬雄《逐贫赋》有“呼贫与语”、“贫遂不去”等语,不似后世“穷鬼”、“穷神”、“穷媳妇”、“精穷老祖”等之加名号以成脚色;其《太玄经·释》之次八亦曰:“与死偕行”。观乎《易林》,虽偶有如《临》之《兑》、《既济》之《归妹》:“贫鬼守门,日破我盆”,而十九与扬雄铸语相类;诸林之“忧”即其一例,乃是汉人修词常习耳。

在一定的可能世界中(信仰的、文学的),甚至观念的范畴都可以人格化。如《庄子》中的很多人物形象都是哲学上的观念:

随着人们科技知识的进步,这种伴随着“万物有灵”的拟人的运用逐渐萎缩,在当代几乎只能在一些特别的文体如童话,或者特别的风格如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里才会系统地看到。而在日常交际语言中,一般的都是在特殊的情感状态中,说话人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对象物的身上,从而赋予特定对象生命力、使对象人格化。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是这样的一种“移情比拟”。再如:

(7)鸟儿将窠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与轻风流水应和着。(朱自清《春》)

(8)阿妈,亲爱的阿妈。今天,小弟的作业得了个“100”分。当他蹦跳着回来向我报喜时,我突然觉得小弟的作业本在微笑;对着你,对着我,对着两个世界深情地微笑……(和建华《写给母亲》)

(9)一捆捆的稿纸从屋角两只麻袋中探头探脑地露出脸来。(徐迟《哥德巴赫猜想》)

以上几例也都是通过移情实现人格化描写了。例(7)里的“高兴”、“呼朋引伴”的施动者本来就是“鸟儿”。例(9)看上去是个孤立的拟人,但实际上这里稿纸调皮的神态也折射了作者及广大读者对一夜成名的数学怪人的生活环境的好奇。

移情比拟是高度主观化的一种修辞。《庄子·秋水》中的“鱼之乐”之辩:

(10)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鲦鱼出游从容”和“鱼乐”可以看作拟人。但通过这个辩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两个命题是否是拟人,前提还是我们自己的感觉。

从屈原的《离骚》、《天问》开始,古代诗词中常有质问自然界中无生命客体的写法。这实际上是一种比拟:

(11)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

(12)问花曾怨不、娇无语。(张侃《感皇恩》)

(13)问花亦、漂流良苦。花不能言应有恨,恨十分、都被春风误。同此恨,有飞絮。(严仁《清浪轩送春》)

(14)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王埜《西河·天下事》)

(15)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中秋》)

(16)问月停杯,锦袍何处,一尊无伴。(谢薖《醉蓬莱》)

(17)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辛弃疾《沁园春》)

古代科技还不发达,如果这些作家持“万物有灵”的世界观,这些比拟可能还是“信仰比拟”。但分析以上诸例,我们看到激发这些质问的主要是强烈的情感驱动,如驱使例(11)-(13)各例的“问花”,例(14)-(15)中的“问天”,例(16)“问月”等,都是极度的感伤,质问都是为了渲染质问者的情绪。所以看作“移情比拟”更为适切。而当代诗歌中的类似质问,如毛泽东《沁园春·雪》中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更是只跟激情相关。

当代汉语中“移情拟人”手法主要用于自己熟悉的事物、环境和组织等,这是“日久生情”:

(18)俗语说:“女大十八变”。二汽步入18芳龄,现在正是风姿绰约、光彩照人的时候。(龚达发《二汽在改革开放中走向世界》)

(19)昨天,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皮肤科迎来了80周岁生日。(解放日报,20090516)

(20)这是一枚普通的表。我们形影不离相亲相爱了五年零十二天,在星期天的午后,我把它搁在水房里,轻转身时,它不见了。那些天,我满怀怜惜地等它回家,等待一双慈悲的手送来一颗菩萨的心,我相信谁都曾经爱过或被爱。(小叶秀子《空城:浮想如大漠孤烟》)

例(18)、(19)里“步入”“迎来”都是“有生动词”(王珏 2004),加上宾语中的“芳龄”“生日”,更强化了拟人的意味。用平常的语言是“二汽成立十八年了”。“昨天,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皮肤科成立80周年。”例(19)即使去掉“生日”,仍然不影响成为比拟。如“昨天,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皮肤科迎来了成立80周年纪念日”。例(20)中的“相亲相爱”和“回家”就是对表的拟人描写。

移情比拟和信仰比拟的最大不同是其局部性。因为移情的主体是人,这类文本的主题主要还是描画现实世界的人及其行为的,而不是对象化的移情的客体,人格化不是为了塑造文学形象的目的,因此涉及到比拟的语句一般也就是几句而已。像报纸的新闻标题中这类拟人手法用得很多,但一般也就限于标题,新闻的正文都没有任何拟人的语言的。如:

(21)《申城“梳妆”迎世博》(解放日报,20090516)

(22)《漓江“梳洗”后更迷人》(新华每日电讯,20120705)

(23)泉城喊渴 |“珠三角”为何也“喊渴”|洪水资源化 黄河不喊渴 |敦煌在呼叫,月牙泉在喊渴 |水体污染所造成的“水质性缺水”,使“东方水都”喊渴(皆为报纸新闻标题)

例(21)肩题为“聚焦工地扬尘、集贸市场周边环境整治”。例(23)里的“喊渴”并非是“像人一样喊渴”的省略,喊渴就是表示“缺水”。

二、从错觉到替身

有的比拟是由错觉形成的。因为有些错觉能让无生命的、静止的东西运动起来(张明2004),从而为进一步的比拟打下了认知的基础。

例如有一种“瀑布错觉”(waterfall illusion),人在参观瀑布时,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即明明是瀑布倾泻而下,却看作山石腾空而上;中间瀑布不断流下,两边山石不断升起。(黄仁发1986:84;张明 2004:224)常见的还有站台错觉(station illusion)也是一种运动错觉。坐在静止的火车上,看另一列火车开动时会产生是自己所乘火车或站台在向相反方向运动的错觉。

人们常利用错觉进行积极修辞(姚大勇 1999;谭学纯等 2010:30-31),其中不少跟比拟有关。例如李白的“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前一句是以动物为主体的移情比拟,后一句则是以自然景观为主体的错觉比拟。再如利用以自我为参照物的运动错觉形成比拟的:

(24)山月随人归。(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25)有时窗外一座大崖石来了,便什么都看不见;有时一片树木来了,只好从枝叶缝儿里张一下。(朱自清《瑞士》)

例(24)中山月似乎含情脉脉,伴随诗人行走,这是写相对静止的月亮随着诗人的行走而行走,的确生动。(张连举 1989)例(25)是动静错位,似乎动的不是火车,而是石和树木自个儿“来了”。这种动静错位是通过作者的错觉完成的,它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易于唤起读者的共鸣。(陈孝全 1995:160)

相对参照物的运动错觉而形成的比拟的例子如:

(26)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杜甫《月》,转引自马德富 2003)

(27)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儿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28)阳光簇拥着吉普车前行,象太阳公公推着一辆绿色的小孩车。又象大地上滚动着一只绿苹果。(张宇《晒太阳》)

(29)象群的吼声持续了好几分钟,随后,排成一路纵队,顺着来时的路,撤离深坑。山谷里厚重的葛藤荆棘间,被象队钻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形成一条漂亮的甬道,犹如一只绿色的巨兽,一口一口把整个象队都吞吃掉了。(沈石溪《象冢》)

(30)从外面看去,谁也想不到静谧的门墙之内,能在十分钟内吞没了千名女工。(阎欣宁《天狗》)

(31)早就做好下船准备的旅客纷纷拥出舱门,他们被轮船吐上码头。(祁智《水仙疯长》)

(32)走廊像一个偌大的鲸鱼嘴巴,一口把侯霞吐进办公室。(张欣《格格不入》)

以上都是通过改变参照物所产生的诱导运动,所有的比拟都是基于运动错觉产生的。

日常语言中有不少已经完全词汇化的这种例子。如从港口的角度说的“吞吐量”的底层就是比拟。按照一般的运动参照系,只能说有多少船只“驶入/驶出港口”。

另一种错觉是发生在社会生活中的,因为对社会现象的致使关系的错觉而引起的比拟。由于致使者不明,往往引进一个施动者作为直接致使者的“替身”,所以可以称为“替身比拟”。如:

(3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愤慨。(裴多菲)?假如生活像人一样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愤慨。

被生活抛弃。(?被生活像被人一样抛弃)

(34)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心武《钟鼓楼》)

对于例(33),很多人分析,这里的“欺骗”、“抛弃”都是人才有的动作,所以,是暗含着把主语“生活”当作人了。确实,这个句子是建立在“生活是人”的概念隐喻之上的,但是再往深层的语义挖掘,我们就很容易地看到,这个概念隐喻是不成立的,因为人也并不总是骗子。更重要的是,这里隐喻的主体并不存在。生活是什么?生活是非常抽象的,可以说是一个人所有活动的总和。在这里,一个人在生活中遇到了挫折,甚至是被别人欺骗了,但我们不具体说“被某某欺骗”,而说“被生活欺骗”。这是因为这种欺骗的责任者往往不明确,很难追究。所以,这时引进了一个施动者(agent)。例(34)可以说建立在“生活像海”的概念隐喻的基础上。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小院里又发生了事情,麻烦事情接连出现,“生活”本身也是引进的替身主体。

在早期,拉可夫认为这也是一种本体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s)。后来Lakoff&Turner(1989)提出了拟人的底层是“事件是行动”隐喻。所以,这里的关键在于第一是行动,由“欺骗”承担;第二是引入施事或施动者,引进了“生活”的角色。下面一例也是类似的引进了“记忆”的施动者。“记忆敲门”、“记忆打扰人”这些行动句,其实都是“我回忆起了什么”事件句的另一说法:

(35)记忆有时真像一位不速之客,当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它就会来敲我们心灵之门。而且往往等不及我们笑意相迎,它就已突然在我们的面前出现了。因此,在我们偶然检阅旧物的时候,我们会忽然想起我们童年时的小伴侣;在我们跳上电车,挤在乘客中间的时候,我们会忽然记起三年前的一个早晨:我们骑着自行车旅行去;而现在,正当我们工作得疲倦了,准备伏案小息之时,我们又突然为这个不速之客所打扰了。(徐开垒《竞赛》)

“替身比拟”的使用,一方面能将一个过程或事件的某些客观因素的作用放大。如过程中的时间因素常被人格化:

(36)让时间冲洗掉我们之间的误会和怨恨。(百度知道,20090519)

这也是引进施事主题。我们之间有误会和怨恨,但现在不能消除,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驶,渐渐淡化和遗忘这些矛盾。也许又会发生一些事情,可以帮助我们消除这些矛盾。(当然也有可能会加深矛盾)。我们不能硬说这是由“时间像河水一样冲洗掉人之间的误会”缩减而成的拟物。因为“时间像河水一样冲洗”仍是需要做出解释的。类似的表达如:

(37)瑞丰的病已经被时间给医治好。(老舍《四世同堂》)

(38)时间冲去了我们寂寞的少年时代。(徐开垒《竞赛》)

(39)时间无声地在琴箱上洒满灰尘,琴也无声地保持着难耐的沉默。(穆仁《尘封的琴》)

(40)纵然它也被时光腐蚀成东一段、西一截,成为断垣残壁,但长城并未完全腐蚀。(徐柏荣《老龙头的雪浪花》)

例(37)中祁家老二丢官后被妻子抛弃,但过段时间就没有痛苦了。(38)其实就是“我们寂寞的少年时代逝去了”的意思。例(39)是“时间久了,琴箱上落满灰尘了。”其他的还有环境因素的替身拟人:

(41)《巴士该不该对家禽说不?》(文汇报,20120719)

例(41)真正说“不”的还是“人”,巴士只是替身。

社会交往中的“金钱”因素也常被用来做“替身比拟”:

(42)钱会说话,米会摇摆。无米无钱,失光落彩。(无名氏《冻苏秦衣锦还乡》)

(43)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东阳,但是他的金钱与地位替他说了好话。(老舍《四世同堂》)

这里的“钱会说话”、“(钱)说了好话”都是表示“有些人爱金钱”的社会现象。另一方面,替身拟人也常常用于强调个人的“被动”、“消极”、“不可控制”的主观感受。如:

(44)这寂寞一天又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鲁迅《呐喊自序》)

(45)河边的杂草中,有一条发白的小路。我走过无数遍的路。白色的小路引领我蜿蜒地走,漫无目的。(华夏《夏日正午》)

(46)他大概还不知道,死神已向他发出请柬。(肖文苑《折枝的启示》)

(47)他重又把身子前倾,放下酒杯,将手往她眼前挪了一下。那手指散发出想握住她的手的渴望。(裘山山《城市情人》)

(48)她从来没结过婚,又哪里来个女儿?她一直都是单身,嫁给舞蹈了。(王朔《一种感觉》)

例(44)是说“人感到寂寞”,(45)是说“我沿着小路走”,(46)是说“他快死亡了”,(47)是说“他想握她的手”。(48)是说舞蹈演员庄灵专心舞蹈,因为事业而没有结婚,所谓“将青春献给艺术”。五句都用了替身拟人。如(45)中路“引领”人,不过是说沿着小路走,而作者这时比较消极。

三、比拟研究中的两个难题

将可能世界的概念引入比拟研究中,有助于我们从新的角度来解决关于比拟研究的几个历史难题。

比拟研究的主要难题首先就是比拟和比喻的区分问题。比拟是否都以比喻为基础?不少人认为比拟本质上就是比喻,区别仅是形式上的。谭永祥(1982:31,1986,1988)认为所有的比拟在意义上都包含有比喻的意味,它们的区别,就是结构上的不相同:比喻有本体、喻体和比喻词,出现了喻体,就是比喻;比拟有本体、拟体和比拟词(即适用于拟体的词语),只出现了本体和比拟词的就是比拟。喻体的隐现是区分比喻与比拟的根本标志。例如以下二组例子:

(49)a 春天象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朱自清《春》)

b 春天,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50)a 曙色象一片翠蓝的水,流动在原野的尽头。(杨朔《昨日的临汾》)

b曙色流动在原野的尽头。

例(49)a出现了喻体“娃娃”和比喻词“象”;b只出现了本体“春天”和比拟词语“从头到脚……”,而拟体没有出现,所以a是比喻,b是比拟。(50)a出现了喻体“水”,b直接使用“流动”,是比拟。“比拟中的拟体,它只能是潜在的,绝对不容许露面,一露面就不再是比拟,而是比喻了。”

有的人则更明确地指出“比拟是比喻的进一步发展”,如“他跑得象飞一样”是比喻,而“他飞过来了”则是比拟;“天上的星星闪动着象人眨眼一样”是比喻,而“天上的星星在眨着眼”便是比拟了。(江天 1989)

当代西方认知语言学也主张“比拟以比喻为基础”。Lakoff&Johnson(1980:33-35)专章(第7章)讨论拟人,其主要观点是:首先,拟人是一种把非人看作人的本体隐喻。其次,拟人的“人”并非泛泛之人,而是特指某类人。例如关于“通货膨胀”的一组句子:

Lakoff& Johnson(1999:225)讨论“致使”时提到古希腊诸神,认为这些人格化和The Natural Phenomena Are Human Agents(自然现象是人)隐喻有关。但在信仰比拟中,“自然现象是人”并非比喻。

比拟是一种独立的修辞方式。我们认为,比拟和比喻是基于不同的认知和心理基础的。比拟是建立在修辞可能世界基础上的修辞,而比喻主要还是为了增加现实世界的形象性的辞格,是属于“形象世界”的修辞。我们讨论的四种类型的比拟,都不是基于比喻的。“信仰比拟”基于“万物有灵”的信仰,“移情比拟”是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对象物,都是通过沉浸式的认知赋予对象物以生命。移情比拟主要是拟人,一般所谓的“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并不是移情比拟,而是一种比喻。真正的移情比拟的生成也跟比喻没有关系。曹德和(1995)、于广元(1999)都曾探讨过移情在比拟生成中的作用。如曹德和(1995)就提出比拟的心理类型中有一种是“‘移情’基础上的比拟”,例如“杜甫川唱来柳林铺笑,红旗飘飘把手招”(贺敬之《回延安》),“柳林铺”获得了人的情感和表情,“不过,我们很难体会它们的具体表情是啥样。这不是类比联想基础上的而是移情基础上的比拟……把原来用于描述拟体(主人公)的词语拿过来,直接移置到本体(移情对象)身上,不同的是,在移置词语的深层,无法找到本体与拟体之间的相似点。”最后,“错觉比拟”是通过改变运动的参照系,“替身比拟”是通过引进施动者作为替身,也都难以转换成相应的比喻。

另一个难题是比拟和拟人的关系问题。比拟是否应该包括“拟物”?西方的修辞学传统只有“拟人”,而汉语修辞学自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增“拟物”与“拟人”并列,设为“比拟”。《修辞学发凡》讨论“比拟”一开始就引了古代的一则诗话来说明“拟物”与“拟人”的区别。但从《发凡》的例证来看,并没有将拟人和拟物区别开来。

胡裕树主编的《现代汉语》的修辞部分只讲了拟人,没有讲拟物。袁晖(1995)对此解释说:

本教材只讲“拟人”,没有讲“拟物”。这是因为把“拟物”作为跟“拟人”相对待的一种修辞格是欠妥当的。首先,拟人和拟物除名称相对外,实际包含的内容并不相对应。拟人有自述性的、呼告性的,拟物就没有。其次,从定义来看也不科学。一般都认为,拟物指的是将人拟成物,或将此物拟成彼物。“将人拟成物”是不成问题的,但“将此物拟成彼物”,拟之前是“物’,拟之后也还是“物”’怎么能叫“拟物”呢?再次,从所举的一些例子来看,基本上不超出比喻和拈连两类。②

袁晖认为,像“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鲁迅《故乡》)”过去认为这是将“人”(宏儿)比拟成“生物”(马)。其实这里完全可以看成是比喻。这个隐含的喻体是通过表示它的行为的动词性词语表示出来的。这句将喻体补出来就是“接着便像鸟一样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发凡》将拟人和拟物合成一类,总为比拟。但两者中拟人是主要的,拟物是较少出现的。而且,一般的所谓“拟物”,基本上都可归入比喻范畴。但我们的讨论也证明:信仰比拟和移情比拟主要为拟人;错觉比拟和替身比拟有不少是拟物。所以,拟物并不能完全取消。

但问题是,拟人和拟物有时很难区分。如:

(52)他有过两次还孕育在内心便被掐死的爱情。(苏叔阳《故土》)

“爱情在内心孕育”、“爱情被掐死”,这里的“爱情”显然是有生命的,虽然看作“花苗”、“花芽”更合适些,但也不排除以动物的胚胎为拟体的可能。

如果我们以动词为框架,观察有些句子,那么动作主体是物还是人,很难断定:

(53)风卷着雪花,狂暴地扫荡着山野、村庄,摇撼着古树的躯干,撞开了人家的门窗,把破屋子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来向空中扬去,把冷森森的雪花撒进人家的屋于里,并且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怪声地怒吼者,咆哮着……(峻青《党员登记表》)

(54)房价一定会打败通货膨胀。(证券导报,20111210)

(55)《公益组织总被现实打败》(文汇报,20120707)

像(53)中几个动词表达的动作,有的是人的,有的是动物的,很难分清楚。(54)中的“房价”和“通货膨胀”、(55)中的“公益组织”和“现实”(“现实”指人才流失严重、工作量大、工资低等)都是非人主体(nonhuman entities),在解释上也都存在“人”和“动物”(野兽、怪物等)的两种可能,两者的组合则有四种。

所以,我们仍坚持将拟人和拟物合成一类的做法,但不同于《发凡》的是,我们不再对拟人和拟物进行区分。

四、文学、修辞和语法视域中的比拟

《修辞学发凡》谈到拟人时说:“拟人是一种常用的辞法。在描写、抒情的语文中,几乎时常可以见到,而尤以童话为多。童话多是全篇纯用拟人辞法,因为太长,不便引用。”这其实也就提出了拟人和文学创作中人格化的关系这一有趣问题。按照积极修辞的逻辑,既然“全篇纯用”一种手法,那么这种手法就是默认的,是规约的,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从而也就是消极的,那么,也就不能算是辞格了。就像《西游记》中,孙悟空、猪八戒和各种妖魔鬼怪的任何说话和动作,难道都要被看成是拟人?所以王丽华、曹德和在《试论修辞比拟与文学比拟的区别》中曾提出“修辞比拟”和“文学比拟”两个概念,并主张对这两个概念要进行区分。所谓修辞比拟,就“是为提高语言表达效果而采用的一种措辞手段”,从功能上讲,“修辞比拟主要起增强语言表达的生动性、抒情性和真切性的作用。”从形式上来观察,“在一篇文章或一个章节中,修辞比拟总是表现为一种临时性、片段性运用。”而文学比拟,是“为实现文学作品创作目的所采取的一种艺术手法。在作用上,它服务于作品的主题思想、整体构思和阅读对象”。

究竟是不是应该分为两种比拟?从认知角度来,所谓的“文学比拟”实际上就是一种“信仰比拟”。如童话世界就是一个虚拟的自足的可能世界。“个体童年是种族童年的复演,儿童发展早期思维状态与原始人有着惊人的等同。”在儿童发育的特定阶段,主要集中在3-6岁,他们会产生一种把无生命的东西视为有生命、有心理的泛灵心理,如对布娃娃、玩具、小动物说话等。童话正是针对儿童心理发展的这种特点创作的。

人格化伴随着一个宏大的可能世界的建立,所以有一定的语体要求。有的作品就不一定需要这种人格化。杜甫对《曲江对酒》初稿的修改就是将拟人删去:

(56)《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③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周振甫《诗词例话·修改》说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用的是拟人手法,改成了“桃花细逐杨花落”是描写。的确,原诗用了人格化的手法,塑造了“桃花”、“杨花”两个形象。这时就很容易引发读者的想象:为什么“共语”?“语”什么?等等。但这首诗主要是抒写作者胸臆的,这样的人格化实际上是对主题的干扰,所以改笔删去了人格化典型的心理动词“欲”和语言动词“语”,改用了普通的动词“逐”(也是有意识的生命动词),从而将神话、童话的“形象”变成了诗歌所需要的“意象”。

近几年汉语语法学界提出“生命范畴”的概念,这一范畴涵盖了有生名词、有生动词、有生形容词和有生句等多个层面的语言现象。如果一个句子使用了有生动词或有生形容词,那么如何判断这是不是作为一种修辞现象的比拟?

我们比较刘心武《班主任》和鲁迅《补天》中的两个例子来看有生动词的使用:

(57)这时,春风送来沁鼻的花香,满天的星星都在眨眼欢笑,仿佛对张老师那美好的想法给予着肯定与鼓励……(刘心武《班主任》)

(58)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眨眼。(鲁迅《补天》)

(57)是《班主任》结尾处的一段话。对照前文的“张老师离开石红家的时候,满天的星斗正在宝蓝色的晚空中熠熠闪光。”我们可以看出,班主任经过一路的思索,“激昂的感情波澜”取代了“内疚感”,心中已明确形成了一个拯救学生被蒙蔽的心灵的行动计划,作者用星星的人格化,很好地描写了主人公这时渴望获得别人支持的内心世界。而(58)中虽然塑造了一个神话世界,但这并不是“万物有灵”的世界,作者的风格是冷峻和批判的,没有什么激情,情感的缺失降低了主体的生命度,所以“眨眼”应该视为有生动词的延伸用法。这个动词的使用体现了“有生范畴”和“无生范畴”的沟通(王珏 2004:65)。再如:

(59)a公司把产品承包给职工了。(“公司”由人组成)

b舞会提供免费饮料。(“舞会”由人组织)

王珏(2004:171)指出“公司”、“舞会”作为有生名词“底气”不是太足,这主要也是因为没有经过移情的操作,导致主体生命度的降低。

我们再看有生形容词。

在讨论概念是否有隐喻义时,Lakoff& Turner举了狗的“忠诚”一例,认为要理解“忠诚”,必须借助别的领域(人的性格特征)的映射才能完成,因此,这里的“忠诚”是隐喻的。(Lakoff&Turner 1989:57-58)这样按照书中隐含的意思,“狗是忠诚的”也自然是个以隐喻为基础的拟人。但“狗是忠诚的。”并非一定是拟人,因为对于熟悉狗的脾性的人来说这个命题完全是自足的。实际上,在人心惟危的语境里,可能人们还要通过“狗的忠诚”来比附和理解“人的忠诚”呢:

(60)(背后议论蒋百嫂这一年多的风流韵事)蒋百要是回来,还不得休了她!看来还是狗忠诚啊!(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61)像猴子一样的人不少,像狗那样忠诚的人,可能还不如猴子多。(卫克兴《话说狼狗》)

为什么“忠诚”是人的固有属性?我们完全可以用它来描述和概括狗的一些行为特征。这至多可以看出是形容词扩大应用范围,是有生形容词范畴的跨域(动物和人类)延伸而已。

而考虑另一种情况,如饲养宠物狗的人常说的话“我家这狗可老实呢”。其间的“老实”并无隐喻之义,因为狗主人已经完全了解狗的喜怒哀乐了,明白它一举一动的含义。饲养者的世界观可能发生了改变,不知不觉把狗变成了家人,这可能是跟信仰、移情和错觉都有点关系的比拟。可见,从有生形容词的使用来看,比拟在修辞和语法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模糊地带,还需要结合心理实验作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注 释

①“可能世界”是德国哲学家、数理逻辑的创始人莱布尼茨(G.W.Von Leibniz)提出的一种理论。莱布尼茨以命题的无矛盾性(即逻辑的一致性)来界定可能性,认为只要事物的情况或事物的组合推不出逻辑矛盾,该事物的情况或事物的组合就是可能的。我们能够想象到的任何情况和场合都是可能世界。现实世界也是可能世界,是一种实现了的可能世界。袁毓林(1999)在讨论能愿动词连用的语序时将可能世界对应于“可能、应该、能够、愿意、值得”等五类动词分成普通世界、理想世界、条件世界、愿望世界、信念世界等五个类型。

②《〈现代汉语〉使用说明》(重订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08-209页。

③这里所谈的是杜甫《曲江对酒》:“苑外江头坐不归,水晶宫殿转霏微。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悲伤未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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