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的“显形人物”和“隐形人物”探析

2014-12-04姚国军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猪毛菜籽老太

姚国军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小说是写人的艺术,好的小说在主要人物的塑造方面都会下足功夫。作家龙一说:“一般情况下小说中只有一个主人公,但也有的时候会是多个主人公……主人公是小说的中心,也是推动事件进程的核心力量,对主人公的塑造成功与否,直接决定着小说的叙事成败。”[注]龙一:《小说技术》,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大多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怎样也得“出一场”,但也有一些作品进行了艺术创新。作家刘恪说:“在小说中核心人物一般是在场的,但也有作家集中写的人物不在场。”[注]刘恪:《现代小说技巧讲堂》,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86页。笔者认为,主要人物应该有两类,即“显形人物”和“隐形人物”。

显形人物是作品中与读者距离最近的一类人物,读者可以直接看到他们的行为做派、言语神情,这些人物的活动构成了故事基本形态,他们是属于“台前型”的人物。还有一类人物是属于“幕后型”的人物,他们并没有在故事中露面,但却参与了显形人物的心理建构,影响了故事的深层走向,这样的人物就是隐形人物。唐朝诗人李峤写过一首《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诗中没有一个字提到“风”,而实质上处处是在写“风”。这是一种以影响和效果来反观缘由和过程的特殊表现手段,如果说“叶、花、浪、竹”是诗中的“显形人物”,那“风”就是“隐形人物”。其实,文学各种门类有相通之处,诗的分析方法也可以运用到小说创作中。考察中国现当代小说,如《药》、《在其香居茶馆里》、《黑猪毛,白猪毛》、《菜地》、《大牲口》、《北京媳妇》、《暖》等,文本中就出现了这样的“显形人物”和“隐形人物”。

一、隐形人物决定显形人物的走向

关于民间故事与小说的差别,纳博科夫说:“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里跑出来大叫‘狼来了’,而背后果然紧跟一只大灰狼——这不成其为文学;孩子大叫‘狼来了’而背后并没有狼——这才是文学。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因为扯谎次数太多,最后真的被狼吃掉了纯属偶然,而重要的是下面这一点:在丛生的野草中的狼和夸张的故事中的狼之间有一个五光十色的过滤片,一副棱镜,这就是文学的艺术手段。”[注][美]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4页。如果考察孩子与狼之间的“文学关系”,我们可以发现,孩子处于“看得见的地方”,属于“显形人物”;狼在“看不见的地方”,属于“隐形人物”。孩子之所以喊“狼来了”,是因为“心中有一只狼”,而这只狼决定了孩子的走向。

沙汀的短篇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写于1940年,讲的是“兵役制下的闹剧”。联保主任方治国在其香居茶馆里遇到了本地土豪邢幺吵吵。邢幺吵吵故意对方治国进行讽刺贬损,原因是新县长上任,方治国把屡次“逃避兵役”的邢幺吵吵的儿子告发到县里。方治国与邢幺吵吵在茶馆里越吵越激烈,最终大打出手,场面陷入一片混乱。突然,从县里传来消息,邢幺吵吵的儿子因为“报数错误”而被取消服役资格,茶馆里的一切争斗立刻失去了意义。最终大家知道了“谜底”,原来新县长早已成为邢幺吵吵在县里做官的大哥的“座上客”。这篇小说写得独具匠心,新县长没有直接抛头露面,只是“挂”在其他人物的口头上,但读者分明感觉到这个人物的巨大作用,他在文本中的功能就是“隐形人物”,就像观众看不见的幕后操控者,而邢幺吵吵、方治国在文本中的功能就是“显形人物”,就像观众看得见的台前木偶。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揭示了不受约束的权力对制度的巨大破坏性,至今读来仍有振聋发聩之感,令后人警醒。因此,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确实是历史的必然。

当代作家延续了前辈作家的创作脉络,在揭示权力对底层平民的影响上也使用了“显形人物”与“隐形人物”明暗对举的创作方法。

阎连科的短篇小说《黑猪毛,白猪毛》[注]阎连科:《黑猪毛,白猪毛》,《广州文艺》2002年第9期。写的是一个荒唐的“替罪”故事。主人公根宝本没有义务去替镇长顶罪,但命运之手似乎总是在推着他往前走,想停都停不下来。镇长开车撞死了人,李屠户找到根宝要他去替罪(镇长没有出现,根宝是从李屠户那里得知消息的)。根宝此时还并没有决定,因此回家与父母商量。根宝爹认为可行,家庭的支持使根宝有了去替罪的理由。根宝到了李屠户家,却意外地发现还有好几个人都想去替罪,其中还包括日子过得比较好的“上等人”。叙述至此,横生枝节,给主人公向既定目标前进设置了障碍。同时也调动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读者肯定会想,根宝能不能顺利实现“替罪”?根宝发现这么多人都想去替罪,进一步坚定了“应该去”的想法。因为人多,李屠户别开生面,就地取材,用抓阄来决定人选,抓到黑猪毛者胜出。结果根宝手气不好,未能抓到黑猪毛,懊丧地回到家中。但我们同时发现,根宝虽然没有抓住机会,却从心理上解脱了。我们可以从下面文字中体会出根宝放松的心情:“外边梁道上有凉爽爽的风。远处田里麦苗的青气一下迎面飘过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瞌睡也没了。” 笔者认为这段描写真实贴切、细腻入微地反映了底层农民的一种微妙心理,根宝在内心非常清楚“替罪”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是替普通老百姓顶罪,根宝绝对不会去;但如果是替别的某个大人物顶罪,根宝也一样会去。主要的原因是他无权无势,没有别的机会改变命运。替镇长顶罪极有可能改变自身的处境,解决婚姻问题,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有论者认为根宝想去替镇长顶罪是愚昧,是不开化,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深入农民的心灵世界,而阎连科能够从农民的处境出发理解农民的想法、需求、心理、情感。这是阎连科的高明之处。

小说叙述到这里,根宝已经卸下了心理包袱,不必再考虑“替罪”的事情。然而,东邻嫂子出现了,她的表妹听说根宝要去替镇长顶罪,表示愿意嫁给根宝,并且愿意等他出来。根宝面对这样一桩好事,不能不去“替罪”。这个横生的枝节是重要的情节发展动力,根宝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向前走了。前面的“可能性”眼看就要变成“现实”,为了保证“现实”的成果,根宝只有去求抓到黑猪毛的人,他的“一跪”意味着别无选择。根宝为了争取这个唯一的转机,付出的是人的尊严。天明以后,根宝终于成了大家瞩目的中心,被众乡亲簇拥着奔向目标,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父母,为了婚姻,为了乡亲,必须向前走。因此,当李屠户派人截住他,“说镇长轧死人的那家父母通情达理呢,压根儿没有怪镇长,也不去告镇长,人家还不要镇长赔啥儿钱,说只要镇长答应把死人的弟弟认做镇长的干儿就完啦——”(镇长仍然没有出现,根宝是从李屠户的伙计那里得知的)根宝怎么办?他能停下脚步吗?作家辛酸地写道:“他就又慢慢朝着梁道走了过去。日头又升高了些,艳红艳红哩。”根宝究竟走向哪里去,哪里是他的归宿?读者看到这个结尾,自然会想到很多很多。

《黑猪毛,白猪毛》中活动在台前的是根宝及其乡邻,而镇长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小说中真正露过面,但我们分明感觉到镇长是一个无处不在的人物。根宝及其乡邻的所有行动全都受镇长这只“无形的手”操控,躲在后台的“隐形人”决定着根宝们的人生取向。

二、隐形人物控制显形人物的价值判断

诺亚·卢克曼说:“平庸的作家会把提示直接塞进读者的脑袋,告诉他们应该持有怎样的观点。好的作家向我们介绍一个新人物时,会生动地描述其他人是如何对待他的……之所以推荐这种方法是因为它允许读者自己得出结论,并且留有解释和演绎的余地。”[注][美]诺亚·卢克曼:《情节!情节!——通过人物、悬念与冲突赋予故事生命力》,唐奇、李永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

鲁迅的短篇小说《药》写于1919年,揭示了民众在辛亥革命中的麻木和革命者与民众的疏离。茶馆主人华老栓为了给儿子治病,从刽子手那儿买了“人血馒头”。然而,人血馒头也未能挽救华老栓儿子的性命。如果说华老栓是在场的主要人物,那么夏瑜就是小说中不在场的主要人物。夏瑜的新人物形象是通过别人的眼睛逐渐完成的。作家并不直接告诉读者应该持有怎样的观点,而是生动地描述其他人是如何对待夏瑜的,让读者自己得出关于辛亥革命的结论。因此,“不出场”比“出场”更能引起读者的深思。

阎欣宁的短篇小说《大牲口》[注]阎欣宁:《大牲口》,《作品》2001年第11期。写的是一个滑稽的“傍工头”故事。田秦受城里老板委派回乡下招募一批工人。村里的父老乡亲听说后,纷纷来报名。为了“腱子牛的暴死”损失,田秦出了一道遴选考题,让这些人像大牲口一样犁地,看谁干得出色。为了能谋得一份工,村里人个个卖力拉套,一直辛辛苦苦干了七天。结果,城里老板突然一个电话就取消了招工计划,因为原来的订单临时取消了,所以招工计划也要相应取消。小说中的“考官”田秦、“应考”的众多乡亲都是活跃在前台的人物,但这些人物的命运都受控于没有露面的城里老板。众乡亲争先恐后来为田秦“当牛做马”,其原因就是田秦能给他们带来挣钱的机会。当得知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化为乌有时,众乡亲愤怒地群起而攻之,把田秦的家砸得稀巴烂。在社会转型时期,金钱指挥棒的作用已经日益明显。

王祥夫的短篇小说《菜地》[注]王祥夫:《菜地》,《花城》2006年第1期。写的是一个滑稽的“傍大款”故事。主人公有两个,一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米仙红,一个是圆滑世故的村长米菜籽。村长告诉米仙红说,城里的有钱人选中米仙红的马铃薯地作私家菜地,并让他请客。为了准备“答谢宴”,米仙红买来各种好吃的东西,但他自己舍不得吃。中午,他拎着很多好吃的去了村长家以示孝敬,其实他是“醉翁之意在于酒”,他想通过这种提前消费的方式换取村长的免于参加,因为村长能喝酒,村长若参加晚上的宴请,米仙红就“要再赔上一瓶酒,也许一瓶也不够”。村长看穿了米仙红的“小心眼”:“笑着说你怎么不请我去你家一起吃? ……我还不知道你是怕再贴上一瓶酒!”出于戏弄和整治米仙红的心理,村长有意引而不发,迫使不胜酒力的米仙红主动喝下满满一大茶杯酒,并因不胜酒力而呕吐不已。在晚上的“答谢宴”上,村长出其不意地导演了一场隆重的“拜地仪式”,把场面推向高潮。转过天来,米仙红把自家地里的马铃薯全部拔了出来。然而,欢乐的气氛还未散去,村长又来通知米仙红说,因为米仙红身体检查结果不合格,城里的有钱人取消了米仙红为其种菜的资格,说完扔给米仙红老婆一千块钱作为“安慰”。米仙红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地里的马铃薯既然已经起了,就只好种些秋菜了,到明年,地里种什么再说,今年秋天,这片地注定只能是菜地了,什么是菜地,菜地就是他妈种菜的地。”

米菜籽是有钱人选菜地行为的代理人,在小说中充当的是“代言人”的角色,从他嘴里所说“让那狗日的给训了一通”,我们可以看出“狗日的”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样子,我们也可以看出村长在“狗日的”面前低声下气、汗不敢出的神态。为了完成“狗日的”交给的任务,村长可以说尽心竭力。当然,米菜籽并非真的对“狗日的”俯首帖耳,背后也表现出对“狗日的”之不屑和愤恨:“大声说了一句那狗日的算什么?不过是用公家的煤换了钱装自己的腰包!”但是这种不屑和愤恨并不能代替其羡慕和向往,“那狗日的,是太有钱,太有钱的人就是谁也不敢惹的人,但那狗日的也仁义,你看看,人家不要你给人家种菜了,人家还不是照样给你一千,不但给,还多给,就是不知道人家还会不会再看上咱们村的地?会不会再在咱们村包块菜地专门给他种菜吃。”作家刘恒曾经有一篇小说《狗日的粮食》,写到了饥荒年代农民对粮食既爱又恨的感情,文中的“瘿袋女人”在临终时说的一句话就是“狗日的……粮食”。《菜地》中米菜籽经常挂在嘴边的“狗日的”,其实是概括了“一切都要用钱来衡量”的时代里人们对钱爱恨交织的心理,正如社会上普遍流传的“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在村民面前,米菜籽却是另外一副指挥若定、横扫千军的“伟人”气概,我们从村民的神态中可以推测出村长的气势,“米菜籽说仙红你怎么胡说,你家就是你家,你家怎么也不能成为我家,但你家虽然不是我家,我还是能管了你家你说是不是?米仙红马上说是是是。”“村长米菜籽说大家是不是都得听我的,都得听我的就都先面朝西,面朝西,都面朝西!”“村长说你们笑什么,是不是笑我不够格儿做你们的村长?人们便都一下子停了笑。你们不笑啦?”“在这村子里,人们都很服气村长米菜籽,米菜籽总是让人们琢磨不透。人们这时候就想村长是不是要做什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了,米仙红的心里就更慌,重新又坐下来后,米仙红两眼就直看着村长米菜籽。”

人物性格具有多面性,正如茅盾所说:“一个‘人’,他在卧室里对待他的夫人是一种面目,在客厅里接见他的朋友亲戚又是一种面目,在写字间里见他的上司或下属又另有一种面目,他独自关在一间房里盘算心事的时候更有别人不大见到的一种面目。”[注]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93页。村长米菜籽“前恭而后倨”的性格是可信的,也是耐人寻味的。

无论是米菜籽人前风光、人后窝囊的表现,还是村民刘青水对即将发迹的米仙红的艳羡态度,以及米仙红老婆拿着一千块“损失费”时激动哭泣的神情,让我们感到了隐形人物“狗日的”的巨大力量,即金钱的腐蚀性和摧毁性,人在金钱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狗日的”始终没有露面,但他的影响和威力却无所不在,决定着这些“乡下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狗日的”是通过村长米菜籽和村民米仙红共同完成的一个形象,作家在不露痕迹、不动声色中完成了人物的塑造,可谓巧妙圆熟。我们也可以认为“狗日的”并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一类人的化身,即金钱的化身或代名词。金钱支配着村长米菜籽去给“狗日的”选菜地,不敢有丝毫懈怠;金钱让村民体验到仪式般的快乐,“米仙红家的房顶上突然有了某种节日的气氛”;金钱使沮丧的米仙红的女人兴奋起来,她“又把钱数了数,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终于激动得忍不住哭泣起来”。作家虚化处理了这个“大款”,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

三、隐形人物影响显形人物的命运

福斯特说:“现在我们可以对小说人物的真实性得出这样的定义,当小说家对人物了如指掌时,人物就显得真实。他也可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不告诉我们——可以把许多事实,甚至把显而易见的事实避而不谈。但是,他还须让读者感到:尽管人物没经解释,还是可以理解的。”[注][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5-56页。

傅爱毛的短篇小说《北京媳妇》[注]傅爱毛:《北京媳妇》,《中国作家》2007年第7期。写的是一个伤感的“贵客临门”故事。年前腊月二十七那天儿子捎口信来,说是要带媳妇回家看看,但只是大年三十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就走。这个口信不啻于“最高指示”,73岁的老母亲顾老太顿时慌了手脚,赶紧做“接驾”前的精心准备。首先是解决厕所问题,听说儿媳妇“在乡下的茅司里拉不出来”,顾老太创造性地把柴草房改造为“乡村卫生间”。接着整理被褥,压了几年箱底的新被褥终于重见天日,“这套精心缝制的被褥终于等到了物尽其用的时候”,顾老太一边晾晒,一边欣赏。

最花费心思的还是操办年夜饭。为了准备这顿“非同凡响的年夜饭”,顾老太精心设计了每一个环节,严格要求,力尽完美。先是“备料”,小麦要自己精挑细选的,面粉要用石磨碾过四遍的。第二道工序是“调馅”,顾老太取用的都是山珍野味,“楸芽子是山里的一种野菜,比香椿还要香。这种野菜很少见。”值得一提的是野菜里放的是奇香无比的呱咭蛋。顾老太的“以蛋代肉法”完全是出于“剑走偏锋”的考虑。第三道工序是“捏制”,为此,顾老太进行了开幕般的准备,沐浴更衣,正襟危坐。虽然连续几天的劳累已经令她腰酸腿痛,但是顾老太在扁食的捏制过程中享受到了创作的快乐,第四道工序是“烹煮”,顾老太精确地估算了时间,认为新媳妇很快就会登门了。她先煮了一个扁食做试验,品品味道如何。也就是在一瞬间,“拿了金元宝来,她也不会换”的扁食让她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因为她忘了在扁食馅儿里放盐。真是百密一疏、功亏一篑,顾老太把什么都想到了,唯独忽略了这一点。她又急又悔,满心的希望和欢喜顿时化作满腔的绝望和悲愤,她无法原谅自己,脑子里浮现的是“愧对儿子和媳妇,没能让他们吃上可口的年夜饭”之类想法。“可怜天下父母心”,巨大的失落感一瞬间击垮了这位善良的老母亲。

《北京媳妇》中的主人公只有一个,就是乡村母亲顾老太。顾老太独居小村,生活虽然清贫单调,但因为心情平和宁静,所以颇有些自得其乐的味道。过年前,儿子桂林及其北京媳妇要回家,顾老太为了能让多年没有回家的儿子和第一次登门的新媳妇(其实已经结婚多年)吃上一顿“像样的”饭,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不辞劳苦,不计成本。中国传统道德中有一种观念“子欲养而亲不待”,但《北京媳妇》里的结局是“子欲来而亲不在”。母亲在即将见到儿子和儿媳妇时倒下了,这是一个让人伤感的结尾,给读者留下的是无尽的想象空间,儿子踏进家门会怎样呢,北京媳妇能理解老母亲的良苦用心吗?

儿子桂林及其北京媳妇最终没有在作品中露面,然而这两个人物影响着顾老太的思想和行动。顾老太忙前忙后,为的就是大年三十一顿饭。这顿饭包含了老人家一生对儿女的牵挂和爱怜。这种“舐犊之情”正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亲情。太过看重亲情的顾老太最终不堪心理重负,为情所累,她的遽然倒下有某种象征意义,也包含了作家的内在思索,我们对待各种感情,如亲情、友情、爱情该取怎样的态度,是持一颗“平常心”,还是“非常心”。整篇作品好像一台“独角戏”,完全是顾老太的自我表演,儿子桂林及其北京媳妇并没有参与,然而,我们分明感觉到儿子桂林及其北京媳妇就站在母亲顾老太的背后,正在向读者姗姗走来。

如果说傅爱毛的《北京媳妇》表现的是一个留守老人的孤寂生活,那么肖勤的中篇小说《暖》[注]肖勤:《暖》,《十月》2010年第2期。表现的是一个留守儿童的凄惨生活。乡下女孩小等与奶奶一起生活,妈妈在外地打工很久没有回来。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奶奶犯了疯病,小等吓得跑出老屋逃到瘸腿教师庆生家寻求保护。为避闲言,单身汉庆生不敢收留小等。小等在回老屋的路上看到电线杆上耷拉下来闪着火花的电线,她产生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式的想象,觉得通过冒着火花的电线能够与远方妈妈的声音“连接”在一起。于是小等情不自禁地去抓眼前那根“希望的稻草”。“显形人物”小等的悲剧实际上是“隐形人物”妈妈“不在场”造成的,作者把中国当下农村的普遍现象用小说的方式加以展现,令人触目惊心,启人深思。

四、“雾化”效果与层次感

小说中“隐形人物”的出现,可以追溯到法国新小说派的艺术探索。格非说:“在传统小说的故事里,如果作家要描述一个嫉妒者的心理,往往要通过一系列戏剧化的方式来进行渲染,比如说妻子与别人的情爱纠葛引发出丈夫的‘嫉妒’等等。而在《嫉妒》中,作者成功地使读者的注意力和视线从故事的中心转移到故事的边缘——从故事的核心转移到它的‘空缺’部分……由于嫉妒者一直躲在暗处,而被嫉妒的两个人物却被置于故事的中心,因此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紧紧地吸引住了读者。”[注]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3页。

显形人物给读者“清晰感”,隐形人物给读者“神秘感”。两类人物的“互补”使小说具有了纵深感。古诗有云:“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其实,诗中的“松下人物”(问询者、童子)是显形人物,而在云雾中看不见面目的“云中人物”(师傅)就是隐形人物。显形人物是“局内人”,活动于读者眼前;隐形人物是“局外人”,虽然不在读者的视野中,却分明在读者的想象里。两类人物的巧妙设置使作品具有了“雾化”效果。曹文轩说:“雾化的效果是,一切皆处于似有似无的状态,觉其存在,但却又永远无法看清。这里并无背后,从一开始,直到追究到底,我们依然不能有确切的发现。”[注]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04页。

海明威说过:“如果一位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他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注]董衡巽:《海明威谈创作》,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3-4页。“显形人物”是与读者的阅读距离较近的一类人物,可以说是“浮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展现“在读者眼中”;“隐形人物”是与读者的阅读距离较远的一类人物,可以说是“藏在水面下的八分之七”,活动“在读者心中”。这两类人物在文本中明暗对举、虚实相间,使小说中的人物塑造呈现出“显在”与“潜在”两种层次感,丰富了中国现当代小说的表现手法,增添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猜你喜欢

猪毛菜籽老太
The 2022 Report on the Work of the Government
春天时蔬菜籽头
猪毛加工现状及前景展望
猪毛加工现状及前景展望
八旬老太和她的两元“发廊”
桃花吐的黑猪毛和白猪毛
高蛋白菜籽粕对成长猪只有益
求婚
L 老太再婚
高蛋白菜籽料和传统菜籽料对于断奶仔猪各性能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