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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男性性别身份认同与文化再现

2014-12-04刘传霞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气质身份话语

刘传霞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一、身份认同与性别认同

身份认同并不是现代社会才诞生的概念,它是一个古老的哲学文化命题,是关涉到我是谁(或者我们是谁)的大问题,但是,身份认同被当作一个重要的问题广泛讨论和研究确是现代社会才兴起的文化现象。在神权统治和封建宗法制时期或者在自成一体的原始部落中,个人在宗族、阶层、部落中的身份固定不变,身份认同还不是困扰人类的大问题。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一方面伴随着神权统治解体和宗法制度崩塌,人类也失去了由宗教、宗族庇护而带来的归宿感和永恒感,另一方面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人类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变迁加速,人口、民族、阶层流动迁徙加剧,身份认同危机几乎成为每个当代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所以,身份认同成为当今社会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概念。身份认同在英语中的对应词是Identity,其本身包含着同一性、本质性的含义,最初身份认同寻求的是作为主体的本质性、同一性,其理论兴起可以追寻到笛卡尔建立的以人为中心的现代理性启蒙,但是,随着现代哲学的发展,尤其是各种后现代哲学思潮的不断推进,身份认同由确立主体、中心、本质的哲学研究走向了去中心、反本质、消解整体性的文化研究。不论是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福柯权力/话语分析说,还是利奥塔对“元叙事”的拆解、巴特勒对性别操演理论的创建,这些后现代理论的共同点就是强调多元性、异质性和差异性,认为主体、身份等是建构的。

身份认同包括种族、民族、性别、阶级、阶层等许多方面,其中性别认同在身份认同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性别认同几乎是每一个人从诞生起就必须面对的,每一个生命个体在进入人类社会体系之后,就必须按照所处的社会对男女两性的性别规范来逐步建构自我性别身份。性别秩序、性别结构几乎是一切权力结构的基础。在神权统治和宗法制时代,人类形成了比较固定的性别规范和认知,且在那些时代个人意识并未觉醒,个体的差异和个人自由不被重视,性别身份基本稳定,性别认同也不构成问题。到了现代社会,个体自我意识日益强烈,但是,现代人的生活流动性也日趋强烈,人们的生存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碎片化和不确定性,于是现代人的身份认同也呈现空前的焦虑和危机。在这日趋混乱的生活中,具有相对稳定性的性别,为分裂的自我、破碎的身份提供了重新整合的可能性,性别身份成为人们保护自己的社会地位、理解无序生活的一个法宝。因而,在现代人的身份认同中,性别认同越来越重要,它成为现代人主体建构、身份认同的基础性结构,在面临各种身份危机的时刻,现代人更容易通过性别身份建构来解决因民族、阶级、阶层等方面的变动而产生的心理震荡、情感焦虑。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性别差异或者说性别身份被视作可以超越工具性、理性社会制约的人的本真本质,赋予动荡变幻的世界和人生以秩序和意义,从而在性别差异的想象中建立自己强大、有意识的身份,获得安全感”[注]刘传霞:《被建构的女性:中国现代文学社会性别研究》,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7页。。在现代社会里,几乎在每一次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发生重大变革时,性别认同就成为一个重要话题,人们就会把两性关系、性别认同作为解决各种身份危机的一个重要路径。事实上,性别认同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人们的主体危机、身份焦虑,只能在想象中暂时整合动荡的权力秩序,释放人们的焦灼情怀,但是,它毕竟是最便捷、最安全的应对策略。

二、男性身份认同与男性气质

关于性别,西方现代社会学家、女权主义理论家的研究已经充分表明,传统社会所秉持的性别规范和性别关系,并不是自然天成的自然结构,而是人为建成的文化产品,所谓男性气质、女性气质都是人类在社会文化的制约中形成的后天之物,是人类虚构与想象的产物,反过来又通过宗教、教育、法律等社会机制得到进一步发挥和巩固,在各种权力运作下被规范化、制度化、体制化、模式化。20世纪60年代西方学者提出了社会性别概念,以文化建构论的社会性别取代生理本质论的自然性别。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上固定化、模式化的传统性别规范、性别特质被质疑。性别建构理论产生以后,在开始阶段西方学界主要将其运用到女性形象、性别角色、性别特征等方面,阐释父权制下女性被压迫的历史与现实,试图重建女性形象,改变女性屈从、客体化的历史地位。在探求反抗男权压迫、寻求女性解放之时,初期的女权主义者或者女性研究者往往把男性视为一个整体,把与男性有关的概念当成一成不变的东西来对待,从而忽视对男性形象、男性特质的深入研究。其实,既定时期所流行的女性规范总是与男性规范或男性的特定处境相关。女性研究不能撇开男性研究,所谓的男性气质、男性气概等男性话语是社会性别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女性角色规范、女性气质概念与之密切相连。正如皮埃尔·布迪厄所指出的:“男性气概是一个相当据有关系意义的概念,它是面向和针对其他男人并反对女性特征,在对女人且首先在对自身的一种恐惧中形成的。”[注][法]皮埃尔·布迪厄:《男性统治》,刘晖译,海天出版社2002年版,第77页。要解除不平等的性别秩序与权力关系,建立女性的主体地位,必须了解男性身份建构,破除固定、模式化的关于男性气质、男性形象的认知。

随着女权主义政治运动与文化研究的推进,20世纪70年代西方的社会学领域形成了男性研究,到了80年代男性研究成为性别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男性气质或者男性气概的理解是每个男性个体和群体在确立其主体身份时必须面对的重要问题。男性的性别身份认同很大部分在于对男性气质的接纳或认识。“在男性身份的建构和表演过程中,男性气质的重要性在于帮助主体在其所处的文化界域内确定具有流动性的自我,并通过话语在社会网络中为这种流动、易变和偶然的主体提供指导,将男性优势和权力合法化。”[注]舒奇志:《当代西方男性气质研究理论发展概述》,《湘潭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现代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方面的研究显示,男性气质不是单一和静态的,它具有文化性和历史性;男性气质不仅因种族、民族、地域或国别而有所差别,而且随着社会文化的变迁也在发生着变化。当代著名男性研究学者康奈尔建立了社会学的性别理论,建立了“支配性男性气质”、“父权红利”等概念。康奈尔认为性别是一种社会实践,所谓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都是由社会实践所建构的,并且是与种族、阶级、国别(或世界秩序中的位置)等社会结构相互交叉或产生互动;性别关系是社会整体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性别政治是人类集体命运的主要决定因素之一。[注]参见詹俊峰、洪文慧、刘岩编著:《男性身份研究读本》,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9页。康奈尔进一步指出在种族、阶级、性别的相互作用下,现代社会里的男性气质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既有“支配性男性气质”、“从属性男性气质”、“共谋性男性气质”,还有“边缘性男性气质”。 康奈尔性别理论的重要性不仅在于揭示男性气质的多元化,更重要的是揭示了“不同类型男性气质之间的权力关系,以及不同阶级和种族背景的男性气质之间的性别关系”[注]詹俊峰:《西方男性研究与女性主义:从对立与合作》,《国外文学》2011年第3期。。所谓男性气质的“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是从男性性别结构内部秩序出发对男性气质加以分类的,而“边缘性”则是从男性性别与阶级、民族、国家、种族等的互动来分析男性之间复杂多样的权力关系。所谓的“支配性男性气质” 是指在一定的性别模式中占据霸权位置、拥有权威性的男性气质,也是这个社会所推崇的理想性、主流化的男性气质,往往仅有少数人才能真正实现;“从属性男性气质”是指被支配性男性气质所排斥、压迫的男性气质,男性气质之间也存在着权力等级,比如同性恋男性气质低于异性恋者,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共谋性男性气质”是指尽管并不是所有男性都能实现支配性男性气质,但是大多数男性却能从支配性男性气质中获得“父权红利”,即男性整体性地从女性对男性的依附中获利,这些男性不需要承担全面实践支配性男性气质所遭遇的风险却能分享父权制的利益,其气质也就是共谋性男性气质;“边缘性男性气质”主要是用来阐释占统治地位的男性气质与从属阶级或种族集团所形成的复杂关系,从属阶级、族裔的男性也有可能成为具有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理想男性,但是他们必须经过占据支配地位阶级、族裔的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授权”,因而具有边缘性。康奈尔认为在现代社会里任何时期都存在相互竞争的男性气质,支配性的男性气质通过排斥、打压其他的男性气质建立霸权地位,维护自己的权威性,同时与其他男性气质一样,支配性男性气质也是在社会实践的动态运动中形成的,随着社会主流文化的变迁而不断发生变化。康奈尔的理论为人们理解与改变父权制社会中不合理的性别秩序、性别关系提供了富有启发性的理论,为将男性从僵化、刻板的模式中解放出来提供了理论依据。

三、男性身份建构与文化再现

关于文化身份的确立与建构,西方文化研究者认为文化再现起了巨大的作用。“再现”是西方文化中一个古老的哲学概念,“它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摹仿’,并由此产生了在西方艺术哲学史中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艺术再现论。近代以来,再现概念又与认识论密切相关,主要用于探讨人类知识与外界事物的关系,从而形成了一种再现的符合论。然而 20 世纪语言学和符号学的发展颠覆了这种再现符合论,并由此引发了各种批评。”[注]周静:《论再现概念的历史嬗变》,《九江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在20世纪的现代、后现代思潮中,许多理论家都在自己的理论框架内对再现作出阐释并赋予其新的内涵与外延。语言学家索绪尔的“能指”与“所指”概念,揭示出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并不像镜子一般反映外部世界,不是简单、机械地反映、传达某种固定意义,意义的产生依赖于语言,语言是一种产生意义的方式,在意义生产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建构着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知。符号学家罗兰·巴特继承了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式”,把它应用到更加广泛的符号和再现领域,尤其是在视觉表象领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符号学研究把再现“过程局限于语言中,把它当作一个封闭的、相当静止的系统”[注][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62页。。哲学家、历史学家米歇尔·福柯“研究的不是语言,而是作为表征体系的话语”[注][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65页。,他对话语、权力/知识、主体的聚焦为再现理论打开一条新通道。福柯认为主体是在话语中被生产出来的,是话语而不是主体生产了知识,话语本身就是“与知识和实践的各种特定形式有关的中介和身份的特定位置的承担者”[注][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45页。,而知识又与权力纠缠在一起,不同的知识/权力不仅深入社会之中,而且铭刻在个人化的肉体之上。雅克·德里达创建了“延异”和“散播”概念,否定了存在一个先于模仿的固定意义,认为意义是永远相互关联的,不是可以自我完成的。路易·阿尔都塞同样否定固定、本质化主体,认为意识形态在主体建构中起着巨大的作用。阿尔都塞指出:“意识形态是一种‘表象’。在这种表象中,个体与其实际生存状况的关系是一种想象关系。”[注][法]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李迅译,载李恒基、杨远婴编:《外国电影理论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653页。

英国伯明翰学派的斯图亚特·霍尔可谓是当代再现理论的集大成者,他吸纳了上述学者的理论精髓,赋予“再现”更加广泛与重要的意义,把再现从哲学范畴初步引入了文化研究范畴,使其成为文化研究的关键词,并被广泛运用到身份认同之中。霍尔认为:“我们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经完成的、然后由新的文化实践加以再现的事实,而应该把身份视做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在内部而非在外部构成的再现。”[注][英]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载罗刚、刘象愚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8页。对再现,斯图亚特·霍尔是这样描述的:“表征是在我们头脑中通过语言对各种概念的意义的生产。它就是诸概念与语言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使我们既能指称‘真实的’物、人、事的世界,又确实能想象虚构的物、人、事的世界。”[注][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2页。他认为事物本身没有意义,是人类使用的各种符号和概念,也就是各种再现系统建构了事物的意义,意义是被再现系统建构出来的,而再现又是通过语言生产意义。霍尔吸纳了葛兰西的文化霸权和福柯的权力知识话语理论,清晰地认识到权力在文化再现中的作用,指出文化再现领域也是一个权力争夺场,而在文化再现的过程中占社会主导地位的主流文化或者意识形态总是“倾向于强制推行其社会、文化和政治的分类。这些分类构成了一个主导文化秩序”[注][英]斯图亚特·霍尔:《电视话语的编码与解码》,载罗刚、刘象愚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52页。。“主导文化秩序”不仅决定社会主流价值和意义的生产与传播,也建构其所代表阶层、团体的主体地位、主体形象。霍尔运用再现理论研究了在特定文化中处于“他者”(如女性、黑人、少数民族、被殖民的国家等)地位群体的文化身份认同,指出他们的“他者”地位与铭刻在他们身上的种种刻板印象,都与他们在特定社会文化权力秩序中处于边缘、弱者的地位有关,这种边缘位置与弱势地位,使他们成为再现的客体。在再现的过程中,一方面掌握话语再现权力的各类主体将他们所恐惧、厌恶、焦虑、担忧、排斥的各种情绪、影像投射给“他者”从而建立自我主体,而缺乏再现能力的“他者”又常常容易将这些“刻板”、“僵化”形象内化以此获得自我认同,确立自我归属。爱德华·萨义德关于“后殖民”的研究和迪克·安德森的“想象共同体”研究都凸显了身份认同和再现之间的重要关系。关于再现与权力的关系,萨义德也曾指出:“表述、描绘、叙述特征和再现的能力不是任何社会的任何成员都具有的。……最近一年内,我们已意识到对妇女文化表现方面的制约和创造性再现底层阶级和种族所经受的压力。”[注][美]爱德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0页。

女权主义者汲取了上述学者有关再现的理论,更加明确地指出再现与社会性别、性别建构、主体建构、身份认同之间的关系。特丽莎·德·劳力提斯将阿尔都塞的“所有意识形态都有将具体的个人‘被建构’主体的功用”的观点改换成“社会性别具有将具体的个人建构成男人与女人的功用”,认为“社会性别是(一种)再现”,“性别—社会性别体系既是一种社会文化建构也是一种语言机制,一种制定个人在社会中的意义(身份、价值、声望、在血族关系中的位置以及社会地位等等)的再现体系”。她特别强调性别“不仅仅是在每个词、每个符号都指代一种物体、一件事情或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机体这样意义上的再现”,而是“对一种关系、一种隶属于某个阶级、团体、类别关系的再现”。特丽莎·德·劳力提斯又进一步指出了“社会性别再现就是社会性别的建构”,“社会性别的建构是再现与自我再现的结果与过程”。[注]参见[美]佩吉·麦克拉肯主编:《女权主义理论读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3-211页。后殖民女权主义者斯皮瓦克则将审美再现和政治再现区别开来,一方面剖析审美再现中所蕴含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质疑政治再现中知识分子为属下群体代言的作用,认为属下群体之所以成为属下群体,是因为他们被剥夺了发言权,处于被再现、被代表的“失语”或“消音”状态,尤其第三世界妇女,在殖民主义与男权主义的双重压制下,其主体性被抹杀,作为被再现的他者、客体,她们更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凯特·米利特也把女性受压迫地位的原因归咎为再现,“建立在个人联系和各个界定清晰、内部统一的集团,如种族、等级、阶级、性别等成员的相互关系上,恰恰是因为某些集团在一系列认可的政治结构中没有得到再现,他们受压迫的地位才会如此稳定,对他们的压迫才会如此长久地持续下来。”[注]转引自罗岗、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6-27页。而激进女权主义者朱迪·巴特勒否认纯自然的生理性别,认为性别没有本质,所谓的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一样都是社会建构的。巴特勒提出了“述行性主体”理论和“性别操演”概念,认为语言塑造了主体和身份,性别身份也是通过重复操演(书写、引用)建构出来的,凭借各类持续而又重复操演的行为,所谓的性别身份得以生成,僵化的性别“本质”才能得以建立与巩固。

鉴于女性是文化再现的牺牲品、受害者,当代学者把性别身份研究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女性,重新审视男性主导的社会话语,深入揭示受压迫、受排斥的原因。其实,正如女性身份、屈从地位是社会话语再现的结果一样,男性身份、统治地位也是话语再现的结果。与女性不同的是,由于男性掌握话语权,长期以来女性处于被再现状态,而男性则更多是自我再现。掌握主导性话语权的男性,为了满足其自身需求,建立了男性身份、男性统治,从而确立男/女、主体/客体、主导/屈从的二元对立的性别权力秩序。上述研究已经表明,所谓的男性气质都是特定历史文化语境的产物,不同时代、种族、阶层都会建构起自己的男性气质、男性主体,男性气质内部也存在主导/屈从的权力关系;权力是通过话语体制而运作的,权力通过话语生产出新知识、新形象,制造出各种男性规范、男性理想,从而打造出男性“主体位置”来召唤或者驯服男性。肖恩·尼克松在《展示男人味》中指出各种“男人味”都隶属于创制的范畴,而在“男人味” 创制中,“各种文化语言或表征的系统并不是一种固定于表征之外的预先给定的男人味的反映,毋宁说,它们积极地构成了我们赋予各种男人味的那些文化意义”[注][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50页。。瑞文·康奈尔也认为在男性性别建构工程中,话语、意识形态等象征实践起着巨大的作用,其影响远比个人性身份更持久。在影视等现代媒介尚未广泛流行之前,文学无疑是现代社会里男性性别再现工程中最大、最重要的场域。与暴力胁迫、道德说教、法律强制、知识灌输等相比,文学对人规训、教化的作用更加持久有效,更容易获得认同,进而获得更加积极、主动的情感力量推动权力话语流通与生产。某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男性气质,尤其是主导性或者支配性的男性气质,其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政治话语。某种支配性男性气质只有在审美经验层面获得情感支持与合作时,才能由主观上的被灌输、被规训变成肉身的自觉要求、主动接受。在人类文明史上,男性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掌控书写权力,他们中的“精英”人物拥有自我定义、自我再现的能力,各个历史时期的支配性男性气质都会通过各种感人故事、典型形象、生动语言来建构、渗透、控制人们的性别认知。而在男性性别再现文学场域中,男性形象又是至关重要的,那些具体而生动的男性形象承担着规训、指导男性性别建构的功能。在第三世界或者散裔族群的文学叙述中,各类男性形象,尤其是男性作家所构建的男性形象,不仅传达着社会以及个体对男性的期待、要求,而且表现了人们对国家、民族、阶层等“想象共同体”的建构与认知。在女性没有获得话语权的时代,男性形象主要由男性自我构建,男性性别身份的建构是一种自我再现的结果。随着倡导性别平等、呼吁女性独立的女权主义的推进,越来越多具有书写能力和自我主体意识的女性加入了男性形象再现的性别建设工程之中,男性不再仅仅是自我再现的结果,男性也成为被再现、被凝视的对象。拥有了自我再现能力的女性,不仅要勇敢地创造女性自我主体,让女性“浮出历史地表”、发出声音,改变女性被再现的屈从命运与处境,而且也再现男性,通过塑造形态各异的男性形象,挑战父权社会的男性统治地位,瓦解男性特权。同时,来自女性写作者的男性形象再现也促使男性检视自身,不断地调整自我再现与自我想象,开辟出男性身份的新空间,使男性形象日趋多元化。

综上所述,社会性别是一种铭刻着权力话语印记的符号系统、意识形态,其建构是再现与自我再现的结果。长期以来被认为单一不变的男性气质其实也是一种文化建构的产物,男性的性别建构与文化再现有着密切关联。作为具有巨大感染力的表意符号系统,作为联结概念与语言的纽带,文学与艺术再现直接参与了性别文化的生产和传播。在人类的文化再现系统中,不论是历史书写还是艺术创作,长期以来由于占据意识形态话语领导权,社会性别的再现机制由男性支配与操纵,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学艺术里的男性再现是一种自我再现。通过对话语权的占有,男性巩固了自我主体与女性他者客体的性别等级秩序,建立了性别意识形态,创造并巩固了父权制。这种不平等性别文化不仅残酷地压制了女性性别主体身份的确立,损害了女性身心的健全发展,而且限制了男性的自由发展与自我选择。“男性特权也是一个陷阱,而且它是以长久的压力和紧张换来的,这种压力和紧张是男人在一切场合展示男子气概的义务强加给每个男人的,有时甚至发展至荒谬的地步。”[注][法]皮埃尔·布迪厄:《男性统治》,刘晖译,海天出版社2002年版,第73页。男性文化研究已经指出男性气质存在多样性,然而,不论是个体还是群体的男性都不能自由地选择、构建自己的性别特征与性别身份,他们也要按照各种权力话语的需要来改造、形塑自己的性别形象,男性也遭受权力话语的扭曲。作为自我再现的男性,其性别建构也不可能是男性存在的本真显现。现代社会里僵化、单一的男性气质确立与男性身份认同在很大程度是通过文学叙述反复再现的理想化男性形象,然后在不断的重复刺激中通过模仿、认同来完成的。因而,对禁锢着男性和女性平等、自由发展的男性“刻板印象”的突围也需要从文学艺术再现领域开始。现代女性创作者对男性再现的参与,打破了男性再现的性别再现机制格局,女性解构、修正着男性的自我再现。男性的文化再现迈进了再现与自我再现的时代。在现代社会,男女两性都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与阅读中构建自我主体、获得性别认同,在文化再现中确立性别主体位置和身份。对文学艺术中男性形象再现的研究,能够帮助人们打破僵化的性别规则与惯例,探究合乎人性健全发展的人类性别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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