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贝娄小说中的现代性忧思——从《赫索格》谈起
2014-12-03武跃速
■武跃速
索尔·贝类(Saul Bellow,1915-2005)是一位思想型作家,他从20 世纪40 年代开始创作,一直到2000 年最后一部小说发表,期间正是美国现代化取得辉煌成果并进入后工业化的时代,他在小说中探讨着各式各样的现代问题,其思想的丰富纷繁为作家中所少见。而贯穿其中、使之一生为之忧虑的一个根本性大问题,即对现代性的思考。
有关现代性问题,哈贝马斯在《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方案》中有过富于启发性的范畴区分,即“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性”。简单地说,前者主要指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状况以及技术——经济体制的形成;后者哈贝马斯借用了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的理论,主要指那种“无节制的自我实现的原则的盛行,对本真的自我经验的需求,与一种刺激过度的感受力有关的主观主义以及享乐主义动机的释放”[1]。使贝娄声名大噪的长篇小说《赫索格》(1964),在其本土语境中不少学者认为它是一本反现代的书,认为贝娄在小说中试图创造一个现代“英雄”,以反讽的方式摆脱他自己过度的现代主义观念[2](P8-20),是作家批判现代文明的典型作品[3](P67-89)。本文试图在此基础上将《赫索格》看做作家有关现代性思考的一个窗口,从分析该小说入手,兼及其他作品和作家的价值观念,借用哈贝马斯的“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性”的区别方式,由这两个角度来梳理贝娄在其小说创作中有关现代性的忧思。
一、现代性的物质化内核
《赫索格》的主要内容,是同名主人公婚姻失败陷入精神危机,在混乱中一边不能自制地给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写并不准备寄出的信件,一边来往于芝加哥和纽约之间,滋生了一些使他更加麻烦的事情。在其五花八门的碎片式信件和经常奔涌的思想之流中,我们可以看出赫索格基本上是一个对现代化进程及其结果的批判者。在纽约大街上穿行,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如此图景:
人们正在这里拆造房子,街上挤满了搅拌混凝土的工程车,也充满了湿沙和水泥的气味。下面是咣当、咣当的一片打桩声,高处,金属构件无休止地拼命直窜那给人以凉爽娇嫩之感的蓝天。起重机上伸出的橙色吊杆犹如一根根稻草。而街上,那些燃烧廉价燃料的汽车,喷出有毒的废气。各式各样的汽车密密麻麻地塞在一起,令人头昏脑涨,透不过气来。那机器的喧闹声,那为追求自己的目标而拼命奔波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怕啊可怕![4](P51-52)
非常明确,这就是充斥着机械之声和改造之声的大都市,是作家对都市现代化“风貌”的一个速写。从历史现实来看,这是每个国家现代化过程中的真实经历,现代化的幸福许诺常常会让人们对这样的过程习以为常,或者在无奈中期待新的城市格局和舒适结果。赫索格是大学的思想史教授,他在这种混乱表象中直视内核之“可怕”,指出这种物质性特点已经渗透体制并对人类历史产生了根本性影响:
臣服在强大的控制之下。处于机械化所产生的环境之中。在基本的希望最后破灭之后。在一个没有共同的责任而同时贬低人的价值的社会里。由于数字增长的力量使自我变得毫无意义。[4](P262-263)
从聒噪的现象直通整体的机械化背景,由紊乱的表象直通科技对社会的组织性控制,人本身的价值变得微弱并逐渐让位,成为被机械、数字统领的对象——这就是赫索格感到可怕的现代状况。
20 世纪80 年代,贝娄在给好友布鲁姆《美国精神的封闭》写的序言中,以相似的笔触描述过芝加哥的现代化:“组成这个城市的屠宰场、钢铁厂、货栈、简陋的工厂平房,还有灰暗的金融区、棒球场和拳击场、机器人般的政治家、不准打群架的禁令,把所有这些东西凑在一起,你就会看见一张文化射线穿不透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坚硬黑幕。”[5](P4)他认为,在这里所有的文化抱负注定是要失败的。其散文《心灵问题》(1975)中也以同样的口气言及芝加哥,认为这座城市是“充斥着股票、、钢铁和乌合之众”、“矿石即价值、价值即矿石的地方”[6](P92)。长篇散文《耶路撒冷去来》(1976)中,在作家被以色列问题纠结得身心惶惑的同时,放眼芝加哥:“总是怀疑有一个威严的超人,他由大街、平房、公寓、裸露的铁制品、粗沙和风组成——他是一个巫师,他的想法就是每个人都应该把这座城市看作是物质的、实际的、熙来攘往的。但是这个威严的超人又是个喜剧人物,是一个荒诞主义者,一个讽刺家,为芝加哥的‘现实主义’添油加醋;他把最黑暗伪装在物质的世界里,隐藏在建筑、铺路、下水道、工程、银行和电子里。”[7](P154)
我们知道,贝娄是20 世纪的城市作家,他成长于芝加哥,对这座城市有深厚感情,珍藏着和少年朋友一起读诗歌、哲学的经历。在现代化过程中,芝加哥由粗糙的生存作坊转化为精细的技术体制,人们尊崇着利益规律的同时渐渐失却了精神内容。《赫索格》融进了贝娄自己对都市现代化的观察和评判。1976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他还试图放弃小说创作,用新闻写实方式去描述在技术、财政、官僚、政治等现实层面变化着的芝加哥,并为此作了几百页的笔记,“我想坦白地说出美国城市生活的朽坏”[8]。后来作家将此意图写进《院长的十二月》(1982),主人公科尔德以一所大学院长的身份——实质上是一个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报刊发表一系列揭露物质主义和体制腐败的文章,由此得罪一大批人,使自己陷入一个尴尬局面,最后在媒介、学院体制的压迫下不得已辞职。更有意味的是,最后给科尔德以致命性一击的是老同学的一篇访谈文章,那个现代媒体的成功人物利用了科尔德在怀旧心态中与老同学一吐心衷的机会,为了博得眼球肆意歪曲和夸大科尔德的批判范围,给了早已把科尔德视作麻烦的教务长解聘他的最佳借口。如果说赫索格只是在思想角度表达自己对现代化城市和现代体制的批判,而科尔德则在赫索格的思想向度上获得了故事性的展开,展现了那种作家称之为“文化射线穿不透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坚硬黑幕”,结果就是赫索格所说的“被有组织的力量”合谋“压服”。
当然,贝娄并不是一味地反对现代化,《赫索格》中也写到赫索格曾经是法国政治学家托克维尔的信徒,原本对现代性充满希望,“认为人人平等和民主进步不仅会普及全世界,而且还会持久地发展”[4](P19),给人类带来福祉。但他看到世纪性的急剧变化造成了机械化的统治性力量,导致人们只看见数字和物质,那些古老人性价值逐渐被瓦解,敏感的“个人”融入到茫然的“一群”,在巨大的机器运转中眉目不清。糟糕的是,这种状况已然成为国家的政治追求目标并且将其推进到道德范畴:
国家的目的现在已经和制造那些并非人类生活必需的商品纠缠在一起了,而这种商品的制造对于这个国家政治生命的延续却大为重要,因为现在我们全都被吸引到国民生产总值的奇迹之中……文明,甚至于道德,都包含在技术改革之中……[4](P218)
这封赫索格写给总统艾森豪威尔的信,说得正是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的矛盾》中所总结的状况:经济领域已经发展成一个以严密体系、精细分工为特征的自律体系,严格遵照“效益原则”运动,目标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利润,由此而导引着社会的消费趋向。[9](P10)同时,由于这个强大的技术与经济共同体提供着选择就业和社会流动的自由,成为国家政治生命的重点,因此科技进步的神话便使得本来是手段的东西变成了文明“善行”本身。也就是说,经济效益在政治体制中转化成了“道德”之善,由此,享乐与无度消费自然而然便取得社会意义上的合理性。贝娄在198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中,叙述了一位研究北极苔藓的地质学家贝恩,其未婚妻为了对一座别墅进行豪华装修逼迫他走上法庭,和那个同样腐败的官员舅舅进行遗产抢夺战。无论是未婚妻还是舅舅,都是这种物质主义语境中的俘虏,在巨大利益和无度消费的怪圈中成为人性虚假和腐败的载体。
也许,类似的问题是每一个正处于现代化过程中的国家都会遭遇的重大问题,发展经济、科技是为了提高人类生活的品质,也在很大程度上不断改善着人的生活环境,但如果把物质发展当成终极目标并牵动着历史车轮,人的精神就会在车轮的滚滚运转中逐渐被碾平,人文思想、文化经典、人的精神心灵等在各种发展数字面前变得无足轻重——这正是使贝娄忧心忡忡的大问题。
二、个性虚无主义的蔓延
正是在这样的现代化背景上,赫索格同时在思考另一个纬度的问题:个人的生存意义。赫索格本是俄国犹太移民,少年时代一直生活在犹太人圈子里,犹太文化中源出于《圣经》的那种个人对历史的责任感,那种立意要改善地球上人类生活的思想[4](P173),是赫索格思考这些问题的价值支撑点;而且他对犹太文化传统一直很依恋。他回忆着当年在芝加哥破烂的街上,人们念着古老的悼文,“他在这儿所体验过的人类感情,以后再也没有碰到过”[4](P188),那种拥有希望的灵性正是现代人所缺乏的精神元素。
早在贝娄的成名作《奥吉·玛奇历险记》(1953)中,作家曾写过一个叫罗贝的富人,他渴望写一本探讨幸福的大书,询问人得到面包后该如何度日,计划梳理整个人类历史和精神史,找出幸福的源泉。这个问题又在战后一只救生艇上重复出现,一个科学狂人一心一意研究有关“厌倦”的生理学问题,还差点把奥吉劫持到孤岛做实验助手。小说用大量篇幅叙述了这位生物学家的循序见解,大概结论是:人们在星期一到星期五靠工作证实自己的存在,而星期日独立自主,获得了自由,却不知道靠什么来证实自己,于是产生了厌倦、无趣的淡漠和麻痹。类似的问题在《洪堡的礼物》(1975)中被主人公命名为“现代世界之莫大厌烦”,西特林主编了一本名为《方舟》的杂志,准备探索现代美国在获得面包和自由之后,该如何应对精神上“厌烦”的现代病。赫索格断言:“人现在可以享受自由了,可自由本身没有什么内容,就像一个空洞的口号。”[4](P60)小说中出现了赫索格出车祸被带到法院时所看到的荒唐一幕:一个很难分清男女性别的卖淫者,用玩具手枪威胁和抢劫一家杂货店,在被审问时一副高兴、轻松的神态,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切,被带走时还用甜蜜的声音和法官等人说再见。这个细节强化了赫索格对现代青年虚无主义的指认,他认为这是一出恶劣的游戏,是虚无状态对人世间正常秩序的报复。“他是以他那种恶劣的梦幻来反抗一个恶劣的现实。他下意识地向法官断言:‘你的权威和我的堕落是一码事。’”[4](P297)
在贝娄的小说中,获得自由与民主权利的人们该如何运用自己的权利,一直是作家关注的后现代问题。《赛姆勒先生的行星》(1970)是美国20 世纪60 年代反文化运动的审美记录,贝娄从正面描绘了一代轻飘、浮夸的现代青年,他们生气昂扬,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对人对己都不负责任地漂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或以话语方式,或以行动方式,展现了一个时代的混乱。面对长辈赛姆勒的责问,华莱斯解释说:“我是不同的一代人。首先,我没什么尊严。完全是一系列不同的已知因素。生就没有恭敬的情感……”[10](P240)赛姆勒在他头上看到了骚乱的象征,烟、火、飞扬的黑色物体,不由得感叹,“纽约使人想到文明的崩溃,想到索多玛和蛾摩拉,想到世界末日”。他面对这个“全速奔跑的时代,发疯的街道,淫秽的梦呓,畸形怪异的事物”,发出世纪之问:“是我们人类发狂了?”[10](P93)
美国学者莫里斯·迪克斯特在同年出版的《伊甸园之门》中,从理论上分析了美国20 世纪60 年代的文化状况。他说,从表面上来看,那时最响亮的口号是解放,性革命,吸毒,对抗性政治活动,一代年轻人在政治上好斗,在生活方式上狂放不羁,到处滋生着激进派、嬉皮士、颓废派,成为社会奇观。这些人是美国个性教育和物质丰裕的产物,其父辈为了取得成功而拼搏,他们继承了父辈财富,却蔑视财富获得者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理念,喜欢轻松的通俗文化,兴高采烈地追求有趣的时事新闻和别出心裁的文艺表演,用各种反叛形式以赢得社会关注。书中还提到了1959 年金斯堡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诗歌朗诵,曾被《时代》周刊称为“一群赞美狂饮、吸毒、乱交和绝望的怪人”[11](P12)。这种情景被贝娄描写成围绕着赛姆勒先生的“行星”。
但是,迪克斯特同时也认为,这些极端的行为背后有其历史必然的深意,美国20 世纪50 年代极端右倾的政治秩序,冷战氛围对自由个性的束缚和争端引来的绝望感,以及西方近代以来科技理性对人性的简单化控制和压抑等,都成为极端“解放”的原因。因此,当时有一些学者对这些反叛行为在理论上加以肯定,如苏珊·朗格称之为“新情感”,是新一代为了从理性文明中把濒死的人性拯救出来的豪举;马尔库塞还从这些反文化的年轻人中找到了“革命”的力量,认为他们可以冲击日益机械化的社会秩序等。不同的声音来自保守派文人欧文·豪,他认为这批年轻人只不过是想寻求一段时间的“轻松的欢乐浅薄的享受”[11](P8),是一种肤浅的“新原始主义”,他们在社会下层中造成了城市动荡和街头暴行,其他没什么价值。
贝娄作为一个作家参与了对20 世纪60 年代的文化反思,他在《行星》中的叙述态度表达的是和豪相同的理念,他用略带挖苦和嘲弄的语气,形象地描写了这一代人乱糟糟的精神状况和生活方式。但人们只要细读其作品,就会发现他和迪克斯特相似,并没有一味地批评这些社会现象,而是理性地审视其产生的根源,认为社会只一味地追求现代化和最大利润,却忘了关心人的生命价值,因此使得工作和闲暇同时贬值了。贝娄借赛姆勒之口说,从个人本性来说,每个人都是公众的一分子和城市陷阱的一个居民,只能作为受人强制和操纵的某个体验者和承受者;因此,作为父亲、丈夫、个人感觉到属于自己本性的这些因素变得越来越小;几百年来西方追求民主、平等,解放出了新的个人,获得了新式的安闲和自由,却迷失在无边无际的虚假欲望和各种可能性之中。年轻一代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上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归宿,便在感官层面制造狂欢,头发、衣服、毒品、化妆品,放荡、性虐待、戏剧性、独创性,都是表达自己的工具。他们便是哈贝马斯所说的对“由渎神行为引发的那种惊骇的魅力上了瘾”的一代人,用和传统断裂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现代瞬时快感。[1]
事实上,赫索格本人也是一个在“自由”中迷失方向的个体,他一边在婚姻的两次破裂中体会痛苦,一边不断地在风流浪漫中和情人周旋,在现实生活中显得冲动、幼稚且可笑。小说中借一个律师之口嘲笑高级知识分子说,“你们这班人,连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不了”,更别说在社会上伸张正义了。[4](P114)关于这样的问题,贝娄在《洪堡的礼物》中构建了两代作家的故事,他们都试图回应战后的物质主义、大众社会、反智主义等,在这个丰富而陌生并威胁着解放了的每一个个体自我的背景上,曾经获得成功的诗人洪堡没有坚持住自己的人性,被物质喧哗所淹没,最终丧失了诗歌想象力。作家对现代社会的扫描可谓深广,无论是追求艺术的诗人,还是反文化的虚无青年,都被标示出了其虚弱和内在瓦解的刻度。
三、“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性”中出现的诸多问题,是欧美许多思想家和社会学家不断讨论的大问题,贝娄在文学角度进行了审美性的表达,使得理论问题转化为人的故事和命运。在这些问题丛生的间隙里,贝娄还颇为独特地强调了一个极为重大且甚为拥挤的、但被物质化的社会和喧哗忙碌之声遮蔽了的事实,用其富于情感意味的小说名字表述之,那就是:“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人性、心灵、感受、情感、诗性等无意间在被毁灭着,而这些精神性品质本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是人类生存于斯的内在意义所在。这个问题早在19 世纪就被狄更斯在《艰难时世》中严重警告过,并在一个二元世界(人性和功利)明晰地表现了功利主义价值观念对人类生活的损害①。20 世纪的问题要复杂得多,现代社会是多元而混杂不清的,现代文化对真实生命和人性的蒙蔽性更为庞大。贝娄在一次访谈中谈到现代社会在飞速的物化发展中,“我们共有的人性在其中混沌不清”[12](P32-53),因此他认为人的悲剧很多时候不再是社会意义上的失败,更多的是内在心灵上的受伤和人性与精神世界的四分五裂。
《院长的十二月》充分演绎了这个命题。在小说中,使得大学院长科尔德“心碎”的是来自两个方向的力量:一是社会公众,因为他写文章揭露芝加哥“达尔文主义”生存现象和体制腐败现象,使他几乎成为易卜生意味上的“社会公敌”②;二是亲属,由于他坚持作为院长的责任和公正性,积极参与追查大学生被杀案件,外甥梅森正好视那个黑人杀人嫌疑犯是自己“曾在厨房的油污和垃圾中并肩工作”的兄弟,而舅舅作为院长和教授则是其一贯逆反的隐形敌人,便在校园掀起了反种族主义的风浪。新闻媒介也在一种道德兴奋点上介入,竭力宣扬着梅森和黑人的友谊以及激进学生的正义感,“影射科尔德是个种族主义者,正在执行学院的种族主义政策”[13](P74),使他深陷泥沼。梅森的父亲是芝加哥物质主义的代表,粗鄙化、冷酷、高傲,深谙社会物质力量之强大,一贯蔑视书生科尔德。外甥的公开挑衅秉承了来自父亲蔑视的底气,再加上貌似正义的政治砝码,让科尔德痛感他和亲人之间存在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真空”并跌进了“自身的最凄凉时刻”,他疲惫、痛苦、无语,脑海里出现的是往昔他带着幼小的外甥在海边游玩划破了小腿的画面,还有那个大学生被堵着嘴反绑着扔出窗外的惨景。而媒介人物杜威,这个曾经和他一起阅读苏格拉底、里尔克的老同学,竟把一次怀旧的同学谈话暗中变成一次独家新闻采访诉诸报端,从私人角度提供了科尔德作为“社会公敌”的证词。这些力量结合在一起,在一种真真假假的雾瘴中直击科尔德的人性、诗性、正义热情和使命意识,他在心里给不谙世事只懂得星空的天文学家妻子诉说道:
有时,我想象如果把人的一生拍成电影,那么任何其他镜头都会是死亡,它流逝得太快了,我们不知道它的存在。毁灭和复活轮流存在,但速度使之看似连续,但是你知道,亲爱的孩子,用普通的意识你甚至无法知道正在发生的是什么。[13](P294)
科尔德这个尽责的院长和知识分子,这个在各种欲望集合起来的社会力量面前完全被淹没和失败的人,他内心的千疮百孔也只有夜深人静时自己和自己倾诉。正是在此维度,贝娄描述了赫索格的神智紊乱,赛姆勒先生穿行于混乱城市中痛苦的面容,洪堡迷失了本性后的精神崩溃,西特林挣扎在虚无和反智海洋中的浮浮沉沉。在《洪堡的礼物》中,作家借西特林之口说:“洪堡把今天的世界看成是昔日故国旧土的一种令人激动的缺乏人性的摹仿。他把我们人类说成是乘船遇难的旅客。”[14](P43)可以说,贝娄大多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这样的“遇难旅客”,他们都有一份“心碎”的刻骨履历。作家在一次访谈中曾谈到类似问题,他认为现代社会对人性和诗性的忽略早已蔓延成殇,“我们是在没有启示、没有音乐和诗歌,没有道德,没有神中生活,我们只是生活在目前的支离破碎的配给意识之中……”[15](P252)而作家后期发表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几乎就是他对此情境的一个总结。小说中,那位单纯的植物学家贝恩抱着“对爱情和善良的憧憬”,稀里糊涂地掉进了一张来自四面八方的欲望网络,其中有行贿受贿的体制腐败和政治阴谋,有未婚妻一家对名利的奢靡需求,他们都在隐蔽的战斗中磨牙霍霍等待猎物的陷落。贝恩伤心地看着在旧房子地基上建起的电子大楼(正是这类城市重建带来了利益博弈)。因此他说:
心中的忧伤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然而,并不存在反对心碎的群众运动,大街上也见不到反对心碎的示威游行。[16](P223)贝娄用诗性话语展现了后工业社会中人的心灵问题,这些人性元素被物质社会和功利世界湮灭以致萎缩了。他在一个讲座中曾经说过,在“一个工业化的大众社会,不适合任何独到的天才”,那个“真实的自我,不知道,隐藏了”[17](P312)。直到晚年,贝娄还告诉朋友说他经常会在半夜醒来记下一些东西,那是“美国经验”,繁荣,舒适,恐惧,消费主义,精神的悲伤,它们一起威胁着社会稳定,“这些画面在半夜来到我心中”[17](P563)。正是源于这样的忧虑,1997 年,高龄的贝娄与拥有共同理念的波士顿大学退休教授博茨福德合办了纯文学期刊《文坛》,他们都认为文学中珍藏着人性,可以救助现代人的精神萎缩症。贝娄一贯赞同康拉德的话,“艺术试图在这个世界里,在事物中以及在现实生活中,找出基本的、持久的、本质的东西”[6](P123)。这一点,他和贝尔阐述的现代主义文学类似,在指认出现代社会之虚无时,坚信文学艺术具有救助人性和人类精神的功能[9](P58)。这也可以视作贝娄的毕生理念和应付现代性的一种方式。
注释:
①狄更斯《艰难时世》中,工厂主庞得贝和教育家葛擂硬都是当时盛行的功利主义哲学的信徒,前者基于效益原则导致工厂罢工和工人无辜死亡,后者以该哲学思想教育儿女并安排其婚姻和工作,导致女儿不幸,儿子犯法。
②易卜生《社会公敌》一剧中,医生为了环境污染问题和人民的长久健康呼吁取消建造海滨浴场,但急于赚钱的政客、不明真相的公众等都反对他,使他成为社会的“公敌”。
[1](德)哈贝马斯.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方案[EB/OL].http://www.leftlibrary.com/habermas6.htm.
[2]G.Cronin.Herzog:The Purgation of Twentieth Century Consciousness.Interpretations:A Journal of Ideas,Analysis and Criticism16.1(1985).
[3]D.Fuchs.Saul Bellow and the Modern Tradition.Contemporary Literature 15.1(1974).
[4](美)索尔·贝娄.赫索格[A].宋兆霖,译.索尔·贝娄全集(4)[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美)布鲁姆.美国精神的封闭[M].战旭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6](美)索尔·贝娄.集腋成裘集[M].李自修,译.索尔·贝娄全集(14) [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7](美)索尔·贝娄.耶路撒冷去来[A].王誉公,张莹,译.索尔·贝娄全集(13)[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8]M.Kakutani.A Talk with Saul Bellow:On His Work and Himself.http://www.nytimes.com/books 1981.
[9](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的矛盾[M].赵一凡,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
[10](美)索尔·贝娄.塞姆勒先生的行星[A].汤永宽,等译.索尔·贝娄全集(5)[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1](美)莫里斯·迪克斯特.伊甸园之门[M].方晓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
[12]B.Robert.Moving quickly:an interview with Saul Bellow.Salmagundi:a quarterly of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Skidmore College,Saratoga Springs,NY)[Summer 1995].
[13](美)索尔·贝娄.院长的十二月[A].陈永国,赵英男,译.索尔·贝娄全集(5)[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4](美)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A].蒲隆,译.索尔·贝娄全集(6) [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5](美)索尔·贝娄.作家谈创作[A].舒逊,译.索尔·贝娄全集(13) [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6](美)索尔·贝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A].姚暨荣,林珍珍,译.索尔·贝娄全集(8)[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7]J.Atlas.Bellow:a biography.New York:Random House,Inc.,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