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性理论与文本运用*
2014-12-03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Kristeva
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
(法国巴黎第七大学,法国巴黎)
黄蓓译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我迟到了一会儿,请大家原谅!因为刚才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与美国大选有关,也与世界历史的发展有关。我是为了听一会儿刚当选的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演讲。主持人褚孝泉教授刚才给我们讲了当下经验和未来记忆,以及关联两者的桥梁。我听他发言时心想,我今天的玛德兰娜点心就是奥巴马总统了。因为根据普鲁斯特赋予这个点心的特殊意义,我们可以把我们所经历的特殊事件称为玛德兰娜点心。在奥巴马身上,我不仅看到一个大国总统,还看到我自身作为外国人的经历。就像褚教授说的那样,所有这些因素使一个当下的时刻成为多重意义的组合。
我今天要做的文本解读是两天前所讲的互文性理论的继续。在我们要分析的文本里,对话性表现为普鲁斯特精神世界内部的文本间对话,包括作者在这一文本里的书写,作者在其他文本中的书写(此前文本和此后文本)——后一层可能一下子读不出来,但如果了解作者所有的创作,就必然会牵涉到这个层次。
我今天的讲座内容也是我一部研究著作的部分,书名是《可感的时间——普鲁斯特与文学经验》()。英文译本已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所谓“可感的时间”不是抽象的时间,可以简约为年月日;也不仅仅是指出生和死亡;所谓“可感的时间”,是指普鲁斯特笔下那种充盈着各种感觉的时间。当然许多文学文本都会呈现出这样一种时间,但普鲁斯特的文本尤其如此。我们在读普鲁斯特的时候,我们的时间里就会充满了气味、触觉、所听与所见;我们的所有感觉都被唤醒。我在分析有关“玛德兰娜点心”这段文本时,也试图把这种感觉的多义世界剖析出来。
在此文本中,整个故事的发生经历了八个时间段。我的分析也分为八段进行。
第一时间:记忆中只剩下一面光明的墙
第一个时间段中出现的是一段记忆。它是最初的记忆,带有伤感,也简单得令人失望:“就是这么一幕简而又简的布景……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戏,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只有晚上七点钟这一个时辰”。这个记忆涉及到的是“我”童年晚上七点钟的一段记忆。童年时代的小楼有两层,但在记忆中它只变成了一面墙,楼上楼下溶成“一面光明”。这面墙横在第一部中“贡布雷”卷的一、二两部分之间,作为一个断裂。在记忆中,贡布雷的其他一切都死去了。“倘若有人盘问我,我或许会说贡布雷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时辰。但,那将是我有意追忆,动脑筋才想到的一鳞半爪。”这意味着“其他一切”并不重要。
在这个被简化的记忆中有个人物叫斯万。作者说他是“无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祸首”。因为斯万的来访使母亲不能像往常一样,在他临睡前给一个晚安吻。这段故事很快就会被忘记,溶解在玛德兰娜点心和茶水之中。
而这面墙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五部《女囚》当中又出现了,而且这一次带有悲剧色彩——我现在用的正是互文性解读。《女囚》中有个人物叫贝戈特,这面墙是在他去世前的场景中出现的。贝戈特是个作家,他和叙事者也在某种程度上构成重影。贝戈特在荷兰画家弗美尔(Vermeer)的一幅画作中看到了“一小面黄色的墙”,在此之前他完全记不得有这面墙。弗美尔的这幅画作被评论家称作“一幅精致的中国画,其自身的美已经足够”。
你们看,从童年走到母子中间的斯万,又走到作家贝戈特,然后到弗美尔的一幅作品,而作品中的墙因为时光的痕迹而使人想起中国画……记忆就这样曲折缠绕。这时,干涩无用的艺术(包括贝克特自己的艺术)过渡到了伟大的艺术(弗美尔的艺术):在这幅杰出的作品前面,贝戈特觉得无地自容,晕头转向。贝戈特自己说道:“我的最后几部书太枯燥无味了,应该过上几道颜色,让句子自身拥有美丽,一如这一面黄色的墙。”因为普鲁斯特还很善于揶揄,所以他写道:“贝戈特不知道是因为刚下肚的土豆没能消化,还是因为遭到这‘一小面黄色的墙’的一击,就这么倒在地上,离开了人世。”所以,这个打击既是一种精神的打击,也是一种身体上的打击(可能是因为消化造成的)。许许多多的感觉都集中在这一个打击里面,这就出现了我们两天前讲过的文本意义的双重性:百感交集的时刻,是艺术之美达到巅峰的时刻,也是死亡来临的时刻。
而普鲁斯特并不害怕其他艺术的挑战。我们知道普鲁斯特的句子很长,但这种长句里面有很强的音乐与画面。故事接下来更是令人耳目一新,让弗美尔的那面小墙也为之逊色。我们提到了“死亡”(过去的死亡,除了那“一面光明,孤零零地显现在茫茫黑暗之中”):它连结着贝戈特的离世,亦即作为非普鲁斯特式的作家的死亡;它也连结着童年难以重现的记忆的死亡。两种死亡通过一面墙发生联系。而与此相对的是艺术的力量。在这段文本中,接下来要展示的,恰恰是艺术的力量:它战胜了死亡,令童年的记忆重现。通过一层又一层的感觉的铺设,童年的所有美好被安置在了一块点心的世界。
第二时间:死亡改头换面
现在我们进入了第二时间段,从“我觉得凯尔特人的信仰很合情理”开始。这段写的是死去的人与物。“他们(凯尔特人)相信,我们的亲人死去之后,灵魂会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种的躯壳内。”他们的生命在这些躯壳中延续,但因为改头换面,所以不能被人认出。那么我们的过去是否也是如此呢?这个时候,一种唤醒过去的希望就产生了。因为过去的记忆也可以藏在某种物质当中,更确切的说,在这种物质给我们的感觉当中藏着过去的时间。比如说,我触摸一朵花,嗅闻它的香味;这种对花的感觉,可以让我想起某一段过去,或者是昨天,或者是我的童年。只要机缘巧合,这种隐藏在感觉中的时间就会回来,就会让我们与它相遇。
第三时间:一个巧合
第三时间段,一个巧合把玛德兰娜点心送入我的口中。
“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觉有关的一些情节和环境外,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对我来说早已化为乌有。”像我们刚才说的一样,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童年的记忆仅限于一面墙而已。但是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事。那是冬日的一天,“我”心情压抑。母亲差人端上一杯茶,又拿来一种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兰娜’的点心,看来像是用叫‘圣雅克’的扇贝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这种点心在法国很常见,人们把它叫做“玛德兰娜”(Madeleine)。你们看到,故事的重心移到了点心上,同时也移到了“玛德兰娜”的名字以及相关的“圣雅克”的名字上。这就唤起了其他的对话性文本:我们会想到与这些名字相关的一些书和文化背景。“玛德兰娜”点心好似蘑菇一般从放入面粉的贝壳里钻出来。“我”和母亲一起分享点心的滋味;母子之间不再隔着一个斯万先生。
这样的分享时刻,也是童年时“我”睡觉前母亲给我读书的时刻;母亲读的书里,有一本是女作家乔治·桑的作品《弃儿弗朗沙》()。“Le champi”让人想起“champigon”(蘑菇)——“玛德兰娜”点心从贝壳里出来的时候就有点像蘑菇。于是,享用小玛德兰娜点心的场面与一个阅读场面发生了联系。那么《弃儿弗朗沙》到底是怎样一部书呢?一般情况下,普鲁斯特研究者因为面对几千页的纸要钻研,就不太费心思再去探究其他的对话性文本。而我则十分好奇,想把这个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与此同时我还有另一个发现。我去查阅了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原稿——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对话性文本。我发现在《追忆》初稿的同一场景里,“小玛德兰娜点心”这一专有名词并没有出现;作者用的是普普通通的“饼干”(biscotte)一词。如果作品一直保持这个状态,那么就不会有围绕“玛德兰娜”一词进行的互文性解读了。
所以你们看到,当我们关注某一个词语,寻找相关的对话性词语或文本时,我们便从词语走到了具体的感觉,从词语走到了身体。比如说“champi”(弃儿)和“champignon”(蘑菇)的关系,比如说“madeleine”(玛德兰娜)这个词带来的各种感觉。那么为什么普鲁斯特最终选择使用名叫“玛德兰娜”点心?“玛德兰娜”一词有什么文化内涵?我先就此讲两句,然后回到乔治·桑的《弃儿弗朗沙》一书。
这个名字的出处可以追溯至圣经。顺便说一下,普鲁斯特的母亲是犹太人,父亲是天主教教徒。所以普鲁斯特对天主教一直有浓厚兴趣,虽然他并没有背弃他的犹太源头。圣经里有三位女子,她们都和玛德兰娜有关系。第一位是无名的有罪女子,也就是一个妓女;在圣经中,她照顾耶稣,为他在脚上涂抹香油。所以她身上有着爱与芳香。第二位叫Marie de B é thanie,她是死而复生的Lazare的姐姐。第三位是Marie de Magdala,她最早认出了复活的耶稣。一开始她错以为看到园丁,后来认出那是耶稣。这个人物与“复活”有关。所以与这三位人物相关的,是爱、芳香与复活。后来慢慢地,这三个人物被混为一谈,成为我们常说的玛丽·玛德兰娜(Marie-Madeleine)。她也被香水商、手套商(涂抹香油的手细腻优雅)与痛改前非的有罪女子奉为保护神。17世纪时,“圣玛德兰娜日”前后结出的水果就被叫做“玛德兰娜”,如桃子、李子、苹果与梨等。这时,这个名字就与味道联系在一起了。这种关系一直延续。到19世纪时,“玛德兰娜”开始被用来称呼我们刚才所说的那种点心。这种“小玛德兰娜点心”家喻户晓,在伊利耶(Illiers)这座小城特别有名(这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里叙事者“我”度过童年的小城“贡布雷”(Combray)①)。伊利耶城是普鲁斯特父亲这一系的家族所在的地方。很有意思的是,伊利耶城的教堂叫“圣雅克”教堂,雅克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我们刚才说过,用来制作玛德兰娜点心的模子也是一种叫“圣雅克”的贝壳。中世纪时,还有一个西班牙著名朝圣城市叫“圣雅克—德—孔波斯泰尔”(Saint-Jacques-de-Compostelle)。朝圣者从法国去西班牙朝圣,途中必经伊利耶城和圣雅克教堂,而朝圣者彼此之间为了识别的标志就是帽子上别的一枚圣雅克贝壳形状的徽章。所有这一切都与“玛德兰娜”有互文性关系。如果我们不去探究了解这些文化渊源,当会失去多少文本隐藏的意义记忆!
通过这段互文解读,我们挖掘出了一段中世纪历史和圣经历史。这些都是文本中潜在的东西。普鲁斯特力求找回过去的时间:不仅是自己的时间,还是文化的时间。这当然是个非常宏伟的计划。两天前的讲座里,我们说到过词语的作用。刚才我们看到,“圣雅克—德—孔波斯泰尔”是如何与“圣雅克”扇贝与“玛德兰娜”点心发生联系的。巴赫金所说的词语的多义性在此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事实上,普鲁斯特对专有名词有特殊的兴趣。在这类词里,他不仅会常常看出故事,还会从语音出发产生联想,赋予它们具体的感觉。例如,《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的第三卷名为《地名:名字》()。普鲁斯特很强调名字。注意:不是“词语”,而是“名字”,也就是专有名词。他说:“名字,常常是一个人给我们留下的一切。不仅在他死后,也是在他生前。”所以他邀请读者展开对名字的遐想。这个遐想是从字音开始的,因为音节里常常藏着各种感觉与欢愉,滋润着我们的想象。
在书中的这一部分中,普鲁斯特举了很多例子。比如说“Parme”——巴马,是一个意大利城市。巴马用法语发音的时候,普鲁斯特说这个名字“结实,柔滑,带点紫色”,因为它音节沉甸甸的,显得“密不透风”,还因为“我赋予它所有司汤达式的温情与紫罗兰的颜色”。说这里头有司汤达式的温情是因为司汤达有部小说叫《巴马修道院》,其中的“巴马”就是“Parme”这个词;同时,Parme这个城市还以紫罗兰著称,所以它又让人想起紫色。这一切都非常有意思。这里,互文性中的词的多义来自于声音与记忆。另一个名字是Florence(佛罗伦萨)。这个名字芳香四溢。普鲁斯特写道:“如同花冠,因为它的名字的意思是‘百合花之城’,而且它的教堂名叫‘圣玛丽亚之花’。”还有一个名字是Balbec(巴尔贝克)。在《追忆似水年华》里这是一个海滨城市;它的原型是法国诺曼底的一个城市。在书中,“Balbec”的名字让叙事者想到“诺曼底的古老陶器”,因为这个词的发音比较快,比较涩,比较硬,和刚才的“Parme”不一样。所以,名字就这样成为想像的结晶,其中暗藏着魔力。普鲁斯特这样写道:“名字的深处藏着一位仙女,她的食粮是我们的想像,她的变化依赖我们的想像……然而,一旦我们接近名字后面的那个真实的人,她登时便香销玉殒了。”也就是说,现实与想象是不同的。想象在阅读中苏醒,特别是互文性阅读。
那么,“玛德兰娜”这个名字后面,隐藏着的又是怎样一位仙女呢?下面我们进入第四时间段。
第四时间:两位女人的名字的消失
第四时间段在文本之外。我们要从刚才的美好感觉过渡到性的问题了。希望大家不会觉得太难以接受。这里所涉及的不再仅仅是味觉上的享受:喝点茶,吃点玛德兰娜点心;而是儿子对母亲的特殊的爱。这层关系并没有明白直接地显现在《追忆》文本中,却出现在它的互文性文本中。它的挖掘依靠两个线索。一个是乔治·桑的小说《弃儿弗朗沙》,一个是《追忆》以前的文本。
先讲讲第一个线索。《弃儿弗朗沙》的作者是乔治·桑,是出版于1850年的一部作品。叙述者的外婆和母亲——也可以说是普鲁斯特本人的外婆和母亲——确实都很喜欢乔治·桑。普鲁斯特本人对这位作家有点持保留态度。《弃儿弗朗沙》(François le champi)中的“champi”(弃儿)一词,刚才我说过,让人想起“champignon”(蘑菇),与玛德兰娜点心的形状有关。但在乔治·桑的书里,“champi”是贝里地区方言中“弃儿”的意思。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弃儿,他被一个女磨坊主收养。这个女磨坊主的名字叫玛德兰娜·布朗歇(Madeleine Blanchet)。“Blanchet”这个词中包含着“blanc”,是白色的意思,也就是面粉的颜色。在“Madeleine Blanchet”这个名字里面,我们其实已经读到了“玛德兰娜”和白面粉。但这还远远不是全部。在小说中,女磨坊主收留了这个弃儿,两人感情非常好。孩子长大以后离开了这个地方。之后,女磨坊主也失去了她的丈夫,成了寡妇。几年以后,养子回来了。他先是成为收养他的继母的情人,后来又娶了她。所以这是一个乱伦的故事。而《追忆》中,母亲给儿子读的就是这个故事。虽然文本中只出现了书名,没有提及故事,但书名本身就足以暗示乱伦的主题。这是第一个线索。
接下来还有第二个线索。这也是我的一个发现。因为我对互文阅读非常感兴趣,所以我去翻看了一下普鲁斯特青年时代的创作。1896年,普鲁斯特在《当代生活》()杂志上发表了一部短篇,题目是《冷漠的人》(L’Indiff é rent)。这部小说直到1978年才正式出版。重新发现它的是一位叫菲利普·考勒伯(Philp Kolb)从事法国文学研究的美国学者。《冷漠的人》也是18世纪法国画家华托(Watteau)的一幅画作的名字。我们还记得《追忆》中贝戈特的写作与弗美尔的画作之间的关系。所以互文性既是文学文本之间的关系,也是文学与绘画、文学与音乐之间的关系。
那么,《冷漠的人》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长贵妇之间的故事。这一次不是养子与养母之间的爱情,而是年长的贵妇人对年轻人产生爱意,而年轻人对此表示漠然,所以被称为“冷漠的人”。读到后来我们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之所以冷漠,是因为他是同性恋者,对女子不感兴趣。这个年轻人的名字是“Lepr é”(勒普雷)。“Lepr é”在法语里与“l é preux”接近;后者的意思是麻风病人。所以这个词暗藏了一些阴暗的东西。因为在当时,甚至是在当今的某些社会里,同性恋者是一个为社会所不耻的人群。从这个名字中可以读出被抛弃、被禁止的意思。而这位遭到冷遇的贵妇人名叫“Madeleine de Gouvres”(玛德兰娜·德·古芙)。“玛德兰娜”这个名字再一次出现。所以说,通过如此种种,普鲁斯特实际是在邀请我们进行一种互文性阅读,从中不仅可以读出一个词中所包含的各种感觉,还可以读出潜藏在深处的性意识。
《追忆》手稿中曾经出现过《弃儿弗朗沙》中的养母“玛德兰娜·布朗歇”的名字,但是后来消失了。而“玛德兰娜点心”首次取代平淡无奇的“饼干”出现在《追忆》的手稿中是1909年。1910年,正是在《追忆》的手稿中把“饼干”换成“玛德兰娜点心”之后,普鲁斯特写信给他的朋友罗伯特·德·费伊尔,问他手上是否有一本《当代生活》杂志,说他需要这部“愚蠢的短篇”,可是找不到了。我们可以推论,在“玛德兰娜点心”出现的时候(文中接下去叙述的就是儿时临睡前等母亲吻别的一幕),“玛德兰娜·德·古芙”的记忆也被唤醒。她取代了“玛德兰娜·布朗歇”,成为一个熟悉而不可亲近的存在。正如心中所爱的母亲,被一面明亮的墙隔开。玛德兰娜·德·古芙的这个形象没有在普鲁斯特的记忆中消失。正如第二时间段里叙事者所提到的信仰一样,有的死者的灵魂找到了“非生命”的躯壳。通过一模一样的声音,名字的声响穿越层层叠叠的感觉和梦想,重新激活了仙女的生命和她们的居所。“玛德兰娜”轻而易举地挤走了平淡的“饼干”,把母性的滋味——遥不可及,平静却有种美妙的刺激——注入了一块小小的“玛德兰娜点心”。
第五时间:从何而来的美妙快感
你们已经看到,所有这些互文文本让我们在一段看似天真无邪的文字后面,读出更深层次的内在体验。那么接下来的段落,请你们跟我一起,继续做一个深入丰富的阅读。第五时段涉及到的是品尝玛德兰娜点心的过程。
母亲差人端上茶水和玛德兰娜点心。“我”把点心送入口中。经过了茶水的浸泡,嘴中的玛德兰娜点心有点变软,碰触到上腭。这是一种口腔经验,而口腔经验无论是对于人类历史,还是对于个体生命,都是最古老的经验。因为食物与空气一样,是生命的必需。例如吮乳、摄食等行为,使生命得以延续。
这样一笔带过之后,我们看到叙述者“我”把玛德兰娜点心送入口中,顿时,他感觉到“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很清楚,这是一种快感(plaisir)。而“快感”一词确实出现了:“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他说体验到快感,但不知从何而来。感官的记忆开始萌发,类似于爱欲状态,两者共同构成了叙述者在文中用到的“精华”(essence)。这个词既包括感觉记忆,也包括爱欲记忆。这个时候,自我开始慢慢地活动,但这是一个在记忆中复苏而叙述者还不太自觉的自我。它存在于记忆当中、感觉当中,站在偶然庸常的现实的对立面。我们在文中还可以看到这么一句话:“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这个“清淡如水”在法文里就是“indiff é rent”——我们回到“冷漠”这个词。让“我”漠然的,是现实的荣辱得失。“我”继续引言:“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珍贵的精华(essence),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所以他整个人都成了快感。接下去的一句是:“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平庸、猥琐、凡俗”是偶然的日常生活可能带来的忧郁状态。而记忆,因为充满了感觉和爱,使“我”获得超越。文学常常能够使我们超越忧郁。
但这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第二口茶下去,味道淡薄了一点。第三口更不如第二口——感觉正趋于消失。茶水的味道,茶水对“我”的刺激越来越淡。这样看来,“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这是关键的一句。叙事者决定放下茶杯,转向自我,转向过去的经验。这就是记忆的重要性。普鲁斯特的整部作品讲的都是“寻找失去的时间”(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②,寻找的途径不在外部世界,而是记忆。
所以叙事者决定放下茶杯,求助于自己的心智。然而又觉得“心力不逮”。因为在心中寻觅,仅仅找到往昔留下的东西是不够的,还需要“创造”。在文中读到这么一句话,非常关键:“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也就是说,记忆仅仅提供了一个基础,还需要对它进行重构。所谓“寻找失去的时间”,这里的“寻找”是一种创造活动,即希腊语中的“poi ê sis”,是一个只能在自身内部进行的行为,是一种不断的经历与重构。
第六时间:欲望与画面
刚才我特别强调了一下记忆是需要重构的。活的记忆必然是不断被再创造的记忆。在这里,活的记忆不是别的,而是感觉的记忆与性快感的记忆,哪怕这种性快感是被禁的。这就是我们在第六和第七时段里要阅读的内容。
记忆的再创造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欲望的复生。文章中有这么一句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它在慢慢升起。”这句话非常重要,因为它充分体现了某种现代性。在传统观念里,作家的创作来自于灵感,灵感就是上帝,就是神。而在普鲁斯特这里,灵感来自于一种回归,一种向快感的回归。这种快感无法用理性理解,它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刺激与兴奋。
这个时候,叙述者“我”想搞清楚这种体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快感?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普鲁斯特有两方面:一方面他很注重感性体验,另一方面,他热爱思考,总是在做理解的努力。如何去理解快感的出现?文中是这样描述的:“首先要抛开当下的感觉,尤其是听觉,闭目塞听,集中注意力。”也就是要排除外部世界的干扰,集中于内心,这是第一阶段。可是这种努力太累了,也太僵硬。接下来他做的努力,接近一种佛家的虚空:他说要进入到一种“松弛”的状态,“腾出场地”,然后再把茶水的滋味送到跟前。此时,与茶水的滋味同时出现的,是内心深处的一种萌动。它不在口中,我把它称为欲望冲动。但作家不会那么直接,而是用婉转的方式来表达。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而且所有活动,象是要浮上来,好似有人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它在慢慢升起。”
这是一个无比美妙的时刻:记忆呈现为画面,受到欲望的摇撼。我认为文学史上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灵感与身体产生共振,味道、画面与欲望同时出现。味觉与视觉,所感(perçu)与所指(signifi é):只有普鲁斯特这样的天才,才能以一种近乎医学——我甚至要说近乎精神分析学——的方式描述灵感的运动。他的创作,他的记忆再生,与身体的感知紧紧连在一起。
第七时间:莱奥妮姨妈取代了母亲
不断上浮的欲望,直到现在还是在一个可以说得出口的范围之内,可以跟母亲分享。可是在第七时间段里,作者要更往前走一步,要碰触到欲望中毁灭、渎神的那一面。这一层意思的表达也是非常微妙的,只有通过互文性阅读才能读出这层意思来。
第七时间段从“突然”(tout d’un coup)这个词开始。突然意味着场景发生变化。那种非常动荡的刺激感慢慢稳定下来。母亲被另外一个人物取代,这个人物就是作品中的人物莱奥妮姨妈。在现实生活中,莱奥妮是父亲的表妹。这个人物在作品中显得既可笑又可亲。在这个人物身上,普鲁斯特充分展示了他的漫画式手法。但揶揄讽刺的形式也可以掩饰某种告白、某种口供,隐藏在具有讽刺感的画面之下。
莱奥尼姨妈是在伊利耶这个城市生活,我们刚才说过,伊利耶小城是中世纪从法国走向西班牙圣城“圣雅克—德—孔波斯泰尔”的朝圣之路的一站,也是盛产小玛德兰娜点心的地方,伊利耶聚集了这些记忆。与“我”一起品尝玛德兰娜点心的是母亲,但当伊利耶小城出现在记忆中的时候,转喻(m é tonymie)发生了:母亲被莱奥妮姨妈所取代。莱奥妮姨妈成天卧病在床,但是镇里的大事小事她都知道,成天对人说三道四,所以是一个很可笑的人物。刚才我们说过,随着姨妈的出场,主人公激动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我”现在不再跟妈妈在一起了,而是跟可笑的莱奥妮姨妈在一起。而与此同时,那些好奇的人,也就是读过巴赫金,读过克里斯蒂娃的那些读者们,还要做一些互文性阅读,去寻找一些与莱奥妮姨妈相关的文本。
与莱奥妮姨妈相关的文本有两个:一个是普鲁斯特早期的一篇文章;另一个文本是普鲁斯特传记——这也是一种互文性文本——在传记里,我们可以看到普鲁斯特在父母去世以后,把家里的家具给了一个男妓院,一个同性恋妓院。在作品里也有这样的情节:主人公把自家的家具给了一个妓院,但这回是莱奥妮姨妈的家具。所以,与莱奥妮姨妈相关的文本是性冲动与同性恋。同性恋这个主题开始出现了,这也是《追忆似水年华》里面一个重要的主题,好几个与主人公有密交的人物都是同性恋,比如夏吕斯等等。
这一切和玛德兰娜有什么关系呢?我的互文性研究得益于一部字典。几年前出了一部特殊的字典,专门研究普鲁斯特时期的同性恋所使用的暗语和仪式。在这部词典里,我看到“茶”这个词在当时的同性恋圈里暗指的是“尿”。更重要的是,当时还有一种同性恋仪式,是把面包蘸在尿液里,然后吃下去。这样一个仪式实际上是呼应了一个基督教的圣体圣餐仪式,因为在这个仪式里,面包是基督的肉身,葡萄酒是基督的血。而在刚才说的同性恋仪式里,面包是蘸在尿液里的,所以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渎神行为。这又把我们拉回玛德兰娜点心和这个茶水。如果联系到当时的同性恋仪式与暗语,那么我们又可以从中读出这样一层意思:小玛德兰娜点心蘸上茶水,也可以看作一种仪式:它将文学艺术神圣化,把它上升到宗教的高度;与此同时,传统宗教遭到破坏和颠覆,开辟出内心经验的书写空间,丰富而具有感染力,这便是审美经验。而同性恋的渎神行为也可以视作从传统宗教到艺术宗教的过渡。事实上,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结尾,作者也把这部作品比喻为一座大教堂。
第八时间:记忆是一连串隐喻
在第八时间段,我们到达了一个平衡点。这是在母亲和姨妈之间找到的平衡点。但我把它称为“淫欲”的平衡。从这一点开始展开一条记忆的锁链,其中有一连串的隐喻。我们在开头说的“一面光明”,这记忆中唯一的一面墙,干涩而忧伤。但是,经过玛德兰娜和茶水这一段,忧伤的感觉转向一种刺激感与快感。于是“我”得以重构过去,也就是说,重现伊利耶城的老屋、小城的广场、周围的小路、院里的花朵、斯万的公园、睡莲、教堂等等。那面光明的墙将会被忘记,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空间。“我”给它们以生命,给它们以激情;而他正是带着同样的激情品味小玛德兰娜点心。文中说,所以这一切,“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
一个新的世界醒来。这是一个想象的世界,是种种感觉与激情的居所。这段文本的最后呈现了小玛德兰娜点心的最后一个转喻——日本碎纸花。一旦被扔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碗里,碎纸就会绽开,成为各种形状:日本纸花定下了最后的逃逸出口。这逃逸,正是小玛德兰娜点心这一段文字所讲述的意义与画面的不断移置。莱奥妮姨妈取代了母亲,日本又取代了莱奥妮姨妈,我们已经与童年的家乡南辕北辙。仿佛,只有最大化的距离,只有异国他乡,才能让我们更明白地看到小玛德兰娜点心这个欲望物的消解。而小说众多的情节与人物,也如投入水中的碎纸花,发展出各自的形态。
“我”离开了母亲,但并没有离开激情。一次次的转移,使欲望得到自由的空间,最后得以飞升,成为艺术。我把这种变化称为“trans-substantiation”。这是一个天主教词汇:弥散仪式上,葡萄酒是基督的血,面包是基督的肉身,这就是trans-substantiation:圣餐变体。它们使信徒的身体中有神的存在,能够与神相通。1913年,在写给朋友吕西安·都德(Lucien Daudet)的一封信里,普鲁斯特称写作是一种“trans-substantiation”(神圣变体)。艺术家产生了质变,因为他不再仅仅是自己,而是成为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感觉。这是一种新的神圣的形式。
关于艺术的“trans-substantiation”,我从未停止思考。《可感的时间——普鲁斯特与文学经验》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著作了。最近,《法兰西新杂志》()准备出一期有关普鲁斯特的专刊。我来中国以前给他们寄去了一篇文章,在我从前的著作的基础上又加入了新的思考。题目就是《普鲁斯特眼中的神圣变体》(La trans-substantiation salon Marcel Proust)。你们看,关于可感的时间,关于作家的时间,可以永远地探讨下去。
最后我想说,通过这场解读,我想邀请在座各位去进行互文性阅读。我们可以自比侦探,去手稿、传记、思想史、历史语境里去搜索,发现文本中的秘密。这是我的这一讲的目的。
注 释
①1971年,在普鲁斯特诞辰100周年之际,伊利耶市政府将城市名从原来的“伊利耶”改为“伊利耶-贡布雷”。——译者注
②《寻找失去的时间》正是普鲁斯特这部作品的书名,法文原文即“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克里斯蒂娃在此处揭示的是“寻找”在此书中的特殊意义,与“记忆”及“写作”在该部作品中的特殊意义相关,非“追忆”二字所能概括。——译者注
附 录:讲座现场问答互动实录(节选)
主持人:
克里斯蒂娃教授的这场演讲,是一个在复旦学术生活中比较重大的事件。大家来到这里,仿佛都是在经历同一个事件:我们在同一个大厅里面,听同一个演讲者,就同一个题目,讲同一段话语。但实际上我们是不是都是真的在经历着、在记忆着、在意识着同样的一个事件呢?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我们在来到这个会场之前,我们对所讲内容的认识、期待和了解是不一样的,我们听到的同样的话语在我们头脑中形成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随后我们在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演讲的记忆显然也是不一样的。这些记忆在经过语言的组织以后,会生成新的意义,这才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意识。
上海现在是一个相当国际化的城市。在上海的一些街区,我们可以看到新开的西饼屋,会看到一种圆圆的法国小点心,叫玛德兰娜。如果我们看到了它,品尝了它,它在我们头脑里形成的理解和记忆,是不是和法国消费者一样呢?虽然人都有相同的味觉,有相同的感觉器官;但是实际上人的感觉和意识是不一样的。这个小小的圆点心,对普鲁斯特这位伟大的法国作家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一般的法国读者在读了普鲁斯特作品之前和之后,看到尝到这个点心的感知也是不一样的。
我们平时一直在说“文化”。“文化”这个概念有非常多的定义。我们在人生经历中,经过阅读体验,经过自己的人生经验,虽然看到和听到的是同样的东西,但每个人在自己的意识中,在自己的记忆中,会形成不同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经过文学语言的再塑造以后,在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形成很复杂的意义构造。这恐怕就是“文化”的意义所在。因此,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有两个不同的实在:一种是客观的,科学家可以用技术来确定的实在;一种是我们通过语言,通过自己的人生体验得到的意义的实在。这两种实在是相当不一样的;后者恐怕是要更加地恒久一点。这个圆圆的小点心的香味就是后者的实在。它会更恒久,对人的生活的意义更重大。今天的演讲,我想,克里斯蒂娃教授会来给我们揭示这种意义世界的恒久性的秘密之所在。
今天的这个演讲,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克里斯蒂娃教授今天在这里不是进行她理论上的阐述,她要对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这个世界文学名著的一个片段进行文本解读。有意思的是,她对这个法语文本的细致分析,要通过黄蓓副教授的翻译在汉语中得到理解。这个行为应该说是跨语言的交流,用法语可以说是un tour de force,是一种了不起的行为。所以今天这场演讲,也是克里斯蒂娃教授和黄蓓副教授的一个合作。通过今天的这个演讲,我们恐怕会对作为单数的人的语言和作为复数的人类各种语言之间的微妙关系,对这两者间的转换,对法语和汉语之间的交流,有一种新的感悟。
法国读者说,通过普鲁斯特的文学实践能重新感悟时光和记忆。我也肯定,今天的演讲,克里斯蒂娃教授会使我们对普鲁斯特有新的感悟和新的理解。
听众:
非常感谢克里斯蒂娃教授!让我们从一个小点心看到了一个大世界。我们在追寻历史和记忆的过程中,有太多的资源。通过互文,我们推到以前的文本,而以前的文本是一个海洋,这种追寻是无限的;不同主体的追寻不一样,同一主体也是可以分化的。那么我们怎么在读者的主体和作者的主体里寻找一种间性呢?是不是意义的产生一定是无限的呢?或者说,在什么程度上我们解读作品的意义是可能的?
克里斯蒂娃:
这个问题很重要。回答起来也不那么简单。我先回顾一下最近几十年间文学批评所走过的路程。就我所见,文学批评在这几十年间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结构主义之前的传统文学批评;第二个阶段是结构主义;第三个阶段是精神分析学启迪下的文学批评。
传统的文学批评方法,简而言之就是把作品看作是作者本人和他的经历的投射。那么解读文本时,只需要了解作者的生平、历史背景、人物原型就可以了。这种方法把作品的外部世界视作内部世界的镜像。
第二个阶段是结构主义,也包括后结构主义的一部分。这个阶段的文学批评立场是从文本本身出发,从内部逻辑来解读文本,例如解读文本的修辞、风格、跨语言特征等,也包括互文阅读。但在引入其他文本的同时,并不触及作者的个人经历。罗兰·巴特有句名言常常遭到误解,就是“作者死了”。很多人认为它的意思就是说作者不存在了。其实并不能这么简单地去理解它,巴特只是强调不能把作品外的作者和作品内的叙事者混为一谈。当然这层意思有点微妙,没有被感悟清楚。
第三个阶段,在结构主义之后的文学批评中,有一个方向是受到精神分析学的影响的。这种立场的文学批评开始重新关注作者的生平,但并不是把作品视作作者经历的镜子,而是认为作品是一种重构。这也是为什么我提出“trans-substantiation”的说法:我在其中放入了“再创造”的意思。普鲁斯特有一个信奉犹太教的母亲,有一个信奉天主教的父亲;他出生的那一年发生了巴黎公社革命;他经历了法国从第三共和国走向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他目睹了贵族社会的没落……但如此种种,在作品中并不是简单的搬移,而是在哲学和美学的层面上被重新创造。这正是一个文学批评者所要揭示出来的。
所以,探寻创造者的个体特殊性,既从他的生平与历史背景中寻找线索,又要深入挖掘他在哲学与美学层面的创造。这也是为什么我在研究普鲁斯特的时候,特意选择了“可感的时间”这个角度。普鲁斯特写的是“寻找失去的时间”。不是随便什么时间,而是“可感的时间”,充满了感觉和感知。但所有这些已经是作品的重构。比如说,普鲁斯特是同性恋,但他没有把同性恋安排在叙事者“我”身上,而是安排在其他人物身上。面对同性恋他也不乏批评的眼光,正如他面对布尔乔亚,面对犹太人,面对自身的眼光。唯一躲过他的批评和爱憎的,是审美立场,是创作行为。所以整部书里只有一个人获得拯救,就是成长为作家的叙事者。其余所有人,所有的身份,所有的团体,都没躲过他的扫射。我想揭示的,正是艺术家的特殊身份——在这里可以是作家,也可以是音乐家或画家,是他对世界进行再创造。普鲁斯特笔下的社会,他讲述的同性恋,他的小玛德兰娜点心,并不是现实的翻版,而是来源于他这个独一无二的人。他要求我们面对作品时,既从作者出发阅读,也从我们自身出发阅读。他要求我们每个人都成为创造者。这也是我的普鲁斯特阅读所追求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普鲁斯特,这其中有他自己的经验,他自己的世界。
最后我想再补充一句。在座的也许会问,以今天的21世纪的中国来阅读普鲁斯特和玛德兰娜点心,有什么意义?我想对大家说的是,如今我们生活在网络中,在手机短信中,在博客中,大家都以为自己很自由,想表达什么就表达什么,却不去思考真正的自由。下场讲座我会讲到汉娜·阿伦特,讲到这位政治哲学家的忧虑:高科技时代的威胁是“人的自动化”,人类面临平庸,面临单一。所以当祝克懿教授请我就互文性主题做几场讲座时,我选择了普鲁斯特。巴赫金看到他所处的社会千篇一律,便用对话理论作出回应:他让阅读成为一个复杂丰富的行为。我的努力也是如此:通过对普鲁斯特纷繁世界的解读,我想给你们一个我所看到的可感时间,它是对平庸与单调的反抗。我以此向你们发出邀请,请你们发现自身的复杂,超越平庸,读出多样,而不要成为网络中一个简单的数字。这就是我今天在这里的目的。
主持人:
这场报告,我们看到一种非常有意义的追寻。我手中的书是《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今天下午分析的这段文本,在这么一本厚书里面,选取了还不到三页的文字。短短的一个文学文本,能够发掘出这么多的内容层次,这么多的向度。可以想见,文学世界是多么丰富的世界。我们今天只是在对普鲁斯特这部著名小说中三页的内容进行深度互文发掘,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克里斯蒂娃教授对普鲁斯特这部作品的分析完全显示出文学的现代性特征。莎士比亚有一句很有名的话:“玫瑰啊,玫瑰,就是用另外一个名字来命名,也照样地芬芳,照样地好”。对莎士比亚来说,名字是无所谓的。而现在对普鲁斯特这么一位现代作家来说,名字却是他创作中体现丰富性的一个重要的文学手段。现代文学和传统文学对文字、对语言、对文学的自觉性的认识,恐怕也是有很大差别的。这应该也是一种丰富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