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词的主客观分工
2014-12-03董秀芳
董 秀 芳
(北京大学 中文系 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 计算语言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北京 100871)
笔者的母语河北黄骅话中有两个具有单数意义的第一人称代词,一个是“我”,一个是“俺”(读音为nan44),而且这两个代词都很常用。这就引起一个问题:这对同义词在用法上有什么样的差别?由方言中这一现象,笔者又联想到上古汉语中第一人称代词形式也不只一个,其中的差别到底是什么?以往不同的学者提出过一些解释,但似乎还不足以让人完全信服。本文立足于方言事实,从主客观分别的角度对代词的分工做出解释,并用同样的思路重新审视上古汉语中的代词分工现象,认为上古汉语中代词在形式上的分别也体现了主客观的对立,并进而考察了近代汉语中出现的“俺”,认为“俺”在进入汉语系统后,在与“我”的共存中逐渐获得了表达主观性的分工。在事实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将进一步讨论代词的主客观分工现象所反映出的汉语特点。
一 黄骅话中的“我”与“俺”
(一)黄骅话中“我”与“俺”的用法差异:主观色彩与客观色彩的分别
黄骅市位于河北省东部,靠近渤海。河北黄骅方言属于北方官话。黄骅话中同时使用“我”与“俺”两个词来表示第一人称单数①有时,黄骅话中的“俺”也可以表示复数。如:你吃吧,俺都吃完了。(义为:你吃吧,我们都吃完了)本文不讨论这种情况。,二者在句法分布上没有多少差异,都可以出现在主语、宾语和定语位置。二者的差别主要表现在语用色彩上。
以下是“俺”出现的典型语境:
1 表达拒绝或否定的态度时,倾向于用“俺”。当拒绝态度很强硬或者说话人带有生气、不满或厌恶的情绪时更是要用“俺”。如:
1)甲:你去吗?乙:俺不去。(说这样的话时,乙可能是对去的地方反感,也可能是对甲反感。如果说成“我不去”,在语气上就是中性的了。)
2)甲:你来看看!乙:俺不看。(听到这样的句子可推测出乙在生气,而如果用“我不看”则没有这样的意味。)
3)甲:你想他吗?乙:俺不想他。4)甲:你在家吧,别去了。乙:俺不愿意。
2 当说话人有比较高兴的事,或者是向别人炫耀时倾向于用“俺”。如:
5)这是俺爸爸给俺买的。6)俺这个孩子老实。
3 说话人为自己辩解或说话人感到受了委屈时,倾向于用“俺”。如:
7)俺又没听见,不知道他们要走,要知道还不出来送吗?
8)俺在那好好的,他就过来打俺。
4 强调自己与别人的区别时,用“俺”很常见,但用“我”也可以。如:
9)他爱吃白菜,俺不爱吃。/他爱吃白菜,我不爱吃。(用“俺”比用“我”带有一种更强的申明自己立场的意味。)
10)这是俺买的,又不是你买的。
5 表述自己的感受或想法,向别人提出请求时倾向于用“俺”,如:
11)妈妈,俺怪饿。12)爸爸,俺吃冰糕。13)你再给俺点儿。
综观用“俺”的语境,可以发现,“俺”所在的句子很多都是表明个人的态度、立场、评价的,“俺”所在的一些叙述事件的句子实际上也都是从个人的角度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的解释,经常具有辩解或抱怨的意味,也就是说,叙述内容也明显表明了个人的视角,如例7)和例8)。因此可以说,“俺”所在的句子一般具有比较强的主观色彩,流露出个人的情绪、情感,说话人的自我比较突显。可以把“俺”看作是说话人在移情(empathy)于自己时的一个选择,是表达“情感的自我”。每一个人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都有独特的情感体验,当说话人用“俺”时,指称的就是这个具有特异性情感体验的自我。
从实际用例中看,用“俺”时,说话人表现的往往是对自我的一种认同,是站在自身立场上的表达或解释,在说话人对自我的否定性的言语中不用“俺”,如:
14)我错了。/*俺错了。15)那时候我也不懂事。/*那时候俺也不懂事。
下面是一些用“我”的例子:
16)甲:你几岁了。乙:我六岁。17)甲:你哪天来的?乙:我夜了个来的。(我昨天来的)
18)在集上我碰见我老姨了。19)妈妈,我给我爸爸买了一个轮椅。
20)甲:是谁呀?乙:是我呀。
在黄骅话中,使用“我”时,是比较客观地表达第一人称,是表达“外在的自我”,这种自我是客观存在的人的个体,与其他人的个体相区别。用“我”指称时不强调个体内在的情感体验。“我”所在的句子一般是平实的叙述。当一个人在向别人客观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时,一般用的是“我”而不用“俺”。例20)很有代表性,在系词“是”的后面一般出现的是“我”而不是“俺”,这是因为与系词搭配时表示的是判断,是一种客观表达,因而选择具有客观性的“我”。
(二)黄骅话中“我”与“俺”在词语搭配上表现出的一些差异
在黄骅话中,当与“家”搭配时,只能用“俺”而不能用“我”,即只有“俺家”(“家”轻读)而没有“我家”。这可能让人联想到“俺”最初多用于领格的事实(吕叔湘1984[1940])①张俊阁(2007)认为“俺”不是“我们”的合音,而是由“我”音变而成。他认为语言接触是近代汉语第一人称代词“我”在领属格位置上发生鼻音化的直接动因。这一观点也表明近代汉语中“俺”在领格位置出现较多。,但“俺”用作定语的例子还有“俺这儿”“俺+亲属称呼”(如“俺妈妈”“俺姐姐”)等,在这些组合中,都可以换用“我”。在与“家”组合时只能用“俺”而不能用“我”,这也许只是偶然;也许跟“俺”原本表复数有关,因为家经常是多于一个人的家。这一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考察。
在表示惊叹或詈骂的惯用语中,则一般都用“我”而不用“俺”,如“我的天哎”“我丫哎(我的妈呀)”“我操他奶奶”等。这可能是因为这些表达都不是对自我的彰显,也不是对自我的认同,因而不用“俺”。
当表示第一人称复数时,在口语中一般只用“俺们”而不用“我们”(这可能是因为“俺”单用可以表示复数,而“我”单用时不能表示复数,因此“俺”与“们”搭配更自然)。用“俺们”时也往往带着一种对自己所在群体的认同感。现在的年轻人也有在口语中说“我们”的(一般出现在定语位置,如“我们班”),这可能是受普通话影响的结果。
虽然在上述一些具体的搭配中,“我”与“俺”的分布倾向有时变得不那么明显,但个别的用例不会影响总体的规律:“我”具有客观性,“俺”具有主观性。
二 上古汉语中不同的第一人称代词形式“吾”与“我”的区别
(一)“吾”与“我”的主客观对立
受到黄骅方言中“我”与“俺”具有主客观区别这一事实的启发,我们想到了上古汉语中不同的第一人称代词形式之间的差别的问题。
上古汉语的第一人称代词有多种说法,其间的分别一直是学者们十分关注的问题。洪波(1996)指出:“问题的症结在于近一个世纪以来学者们总是从形态角度着眼去分析考证上古汉语人称代词各种说法之间的差异,很少有人能够彻底地跳出这个框框,换一个角度去研究”。洪波(1996)认为,上古汉语第一人称代词“余(予)”“我”“朕”之间的根本区别不在形式上而在意义上,在于意义上有谦敬功能的差别。“余(予)”是谦称形式,表示谦卑;“朕”是尊称形式,表示尊崇;“我”是通称形式,既不表示谦卑也不表示尊崇。洪波主张从意义角度寻找上古汉语中不同的第一人称代词之间的区别,我们认为这一路子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上古汉语中不同的第一人称代词形式的区别是不是在于谦敬功能的不同还值得商榷。张玉金(2004)就对此提出了异议,指出西周汉语第一人称代词系统中并不存在谦敬功能的差别。
本文从主客观差异的角度来看待上古汉语在第一人称代词上存在的不同形式。我们认为,主观性和客观性的分工也同样存在于上古汉语的代词系统中。何莫邪(Harbsmeier 2011)提到,上古汉语中“吾”的主观色彩强烈,非正式,而“我”较为客观和正式①何莫邪认为,“余”的抒情性比较强,适合表达个人经验,是诗人们的偏爱。本文暂不讨论“余”。。但何莫邪对这一点没有展开论述。我们认为何莫邪的观察是很敏锐的,我们赞同这一看法,并将提供具体论证。
本文集中讨论“吾”和“我”。上古汉语中“吾”和“我”都可以做主语,当二者都做主语(句法功能相同)、都指的是第一人称单数(排除了“吾”“我”表达复数及泛指的用法,即保证二者基本语义相同)时有什么区别?我们利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古代汉语语料库,穷尽地检索了从周至战国的语料中“我”和“吾”并现的语段,并对二者所在小句的语义进行细致的分析和比较,发现“吾”表现出比较多的主观性,而“我”则是客观地表达第一人称。
“吾”与“我”的主客观对立表现为两类不同的情况(下面要谈到的A类和B类),在A类情况下,“吾”的主观性比较明显,在 B类情况下,“吾”的主观性不太明显,但仍是有主观性的。下面通过具体语料来说明这两类情况。
A类:“吾”所在的小句表示主观想法,而“我”所在的小句表示客观叙述。
21)骊姬告优施曰:“君既许我杀太子而立奚齐矣,吾难里克,奈何!”(《国语·晋语二》)
以上例中,“我”所在的小句是客观的叙述;“吾”所在的小句是表达主观想法,“吾难里克”中的“难”是心理动词。
22)太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左传·僖公四年》)
以上例中,“我”所在的小句是客观地做出假设,而且“我”与“姬”对举;而“吾”所在的小句则表明自己的情感。
23)安于曰:“我死而晋国宁,赵氏定,将焉用生?人谁不死?吾死莫矣。”(《左传·定公十四年》)
此例中,“我”所出现的小句是客观地做出假设;而“吾”所在的小句则是主观判断,“吾死莫矣”义为“我死得晚了”。
24)今我任晋国之政,不毁晋耻,又以违蛮、夷重之,虽有後患,非吾所知也。(《国语·晋语六》)
以上例中,“我”所在的小句叙述的是客观事实,而“吾”所在的小句是表达个人的认识。
25)叔向见司马侯之子,抚而泣之,曰:“自此其父之死,吾蔑与比而事君矣!昔者此其父始之,我终之,我始之,夫子终之,无不可。”(《国语·晋语八》)
以上例中,“吾”所在的小句是个人对将来的预测,且表达出个人的遗憾;“我”所在的小句中“我”是与“此其父”(即司马侯)相对而言,进行的是客观的陈述。
26)王背屏而立,夫人向屏。王曰:“自今日以後,内政无出,外政无入。内有辱,是子也,外有辱,是我也。吾见子于此止矣。”(《国语·吴语》)
以上例中“我”所在的小句表达的是客观的责任,“我”与“子”相对立;“吾”所在的小句申明个人的态度。
27)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孟子·公孙丑上》)
以上例中,“吾”所在的小句表明观点,具有主观性;而“我”所在的小句平实地叙述自己的做法,具有客观性。
28)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孟子·公孙丑下》)
以上例中,“我”所在的小句中“我”是与其他人相对比而出现的,表示一个客观存在的自我;“吾”所在的小句用反问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具有主观性。
29)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孟子·离娄下》)
以上例中,“我”所在的小句叙述客观事实;“吾”所在的小句表达主观推测。
B类:“吾”所在的小句是叙述句,但属于自我移情式的主观叙述,而“我”所在的小句是客观叙述。
30)昔吾骤谏王,王不从,是以及此难。今杀王子,王其以我为怼而怒乎!夫事君者险而不怼,怨而不怒,况事王乎?(《国语·周语上》)
“吾”出现在自己对自身的叙述中,而“我”则出现在表达别人对自己的想法的小句中。显然,用“吾”时,是对自我的移情,而用“我”时,则是客观的叙述。
31)优施曰:“吾来里克,一日而已。子为我具特羊之飨,吾以从之饮酒。我优也,言无邮。”(《国语·晋语二》)
以上例中,“吾”所在的两个小句都是叙述说话人自己计划要做的事,这种叙述由于具有未然性,因此也带有一定主观性,虽然这种主观性比较弱。“子为我具特羊之飨”是说话人要求别人做的事,“我”是客观的表达。“我优也”这一小句的客观性非常明显,这是一个判断句,表明自己的身份,义为“我是一个优伶”。
我们发现,在表达第一人称单数时,上古汉语判断句的主语位置一般出现的都是“我”而不是“吾”①《吕氏春秋·慎行论》中有:“邑丈人有之市而醉归者,黎丘之鬼效其子之状,扶而道苦之。丈人归,酒醒,而诮其子曰:‘吾为汝父也,岂谓不慈哉?我醉,汝道苦我,何故?’”,在这个例子中,“吾为汝父”中“吾”充当了判断句的主语,看似一个反例,实际上这里的判断句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因为判断的内容已是听者知道,不言自明的,使用判断句主要是为了表明说话者的立场和观点,点明其作为父亲的身份不应该得到那样的对待。。比如以下例子中判断句的主语也用的是“我”:
32)子木曰:“不可。我为楚卿,而赂盗以贼一夫于晋,非义也。子为我召之,吾倍其室。”(《国语·楚语上》)
以上例中,“我为楚卿”中“我”出现在判断句的主语位置,“子为我召之”是请求别人做事,其中的“我”是客观叙述。“吾”所在的小句则是主观地叙述自己将要做的事。
33)吾言于朝,诸大夫皆谓我智似阳子。(《国语·晋语五》)
以上例中,“吾”所在的小句是叙述自我的行为(可能带有自我夸耀之义),而“我”所在的小句则是写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自己谈论自己比别人谈论自己更为主观。
34)既战,简子曰:“吾伏弢呕血,鼓音不衰,今日我上也。”太子曰:“吾救主于车,退敌于下,我,右之上也。”邮良曰:“我两靷将绝,吾能止之,我,御之上也。”(《左传·哀公二年》)
以上例子很有意思,“吾”与“我”交错出现,“吾”所出现的小句都是说话人带有感情地陈述自己的所作所为,“吾能止之”这一小句明显是不无夸耀地叙述自己的所为;而“我”所在的小句则带有对比含义,即将自己与别人相比,确定自己的地位。“我上也”“我,右之上也”“我,御之上也”都是判断句。“我两靷将绝”一句是客观叙述出现的情况。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A类情况中,“吾”的主观性非常突显,而在B类情况中,“吾”的主观性较为隐蔽。但是不可否认,“吾”与“我”的本质差别就在于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对立。
“吾”与“我”的主客观对立在以下例子中表现得尤为清楚:
35)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庄子·齐物论》)
以上例中,“吾丧我”义为“我忘记了我自己”,“吾”充当主语,指的是情感上的自我、意识上的自我,“我”充当宾语,指的是客观存在的物理性的自我,是指自我的形骸、躯壳。“吾丧我”表明主观上的自我忘掉了客观上存在的形骸而任情感思绪的翱游,这里“吾”和“我”的位置恰好反映了二者主客观的差别,因此是不能颠倒的。类似的例子还有:
36)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庄子·大宗师》)
以上例中,“吾”是作为思考的主体而出现,而“我”则表现为客观存在的自身。
前贤观察到,“吾”比“我”更多地出现在主语位置上,笔者认为这其实并不是严格的句法性的分别,因为“我”也有作为主语的用例。这一分布特点与“吾”的主观性用法是有关的,“吾”是说话人移情于自我时的选择,而主语与宾语相比正是移情对象更适于出现的位置(Kuno 1987),因此“吾”更多地出现在主语位置就是很自然的了。
(二)“吾”和“我”的其他不同与相同之处
从实际用例可以看出,定语位置上倾向于出现“吾”,如:
37)凡吾宗、祝,为我祈死,先难为免。(《国语·晋语六》)
38)(孟献子)对曰:“我在晋,吾兄为之。毁之重劳,且不敢间。”(《左传·襄公十四年》)
近代汉语和一些方言中的“俺”(如山西方言、山东方言)也倾向于出现在定语位置。这可能是因为作定语时表达的经常是领属关系,领属关系可能是一种适于发生移情的关系。
“吾”和“我”在用法上也有相通之处,表现在都有泛指用法,即不是指某个特定的人自身,而是泛指任何人,相当于英语的one,法语的on(吕叔湘1984[1940],Harbsmeier 2011)。如:
39)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
此例是讲一种行为规范,不是作者讲作者自己的做法,其中的“吾”是泛指的,整句话的意思是:尊敬自家的长辈,推广开去也尊敬人家的长辈;爱抚自家的儿女,推广开也去爱抚人家的儿女。
40)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养生主》)
此例中的这一判断不是只针对作者自己,而是针对所有人而言,指出了人生的有限与知识的无限之间的矛盾。
41)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此例中“我”也是泛指的,“我欲仁,斯仁至矣”是指每个人只要真心地希望达到仁德,那么仁德就会到来。如果不把“我”理解成泛指的,而理解成“我”指的是孔子自己,这句话就变成孔子的自我标榜了。实际上孔子是泛论如何达到仁,而不是谈他自己如何。
42)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告子下》)
此例中,“万物皆备于我矣”指的是万事万物之理都在人身上具备了,不用向外求。其中的“我”显然也是泛指的,并不是只指作者自己。
在这种泛指用法中,“吾”“我”无别,如:
43)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孙子兵法·虚实》)
此例中“我”和“吾”都是指与“人”(对方)相对立的己方,二者可以换用。
需要说明的是,即使在非泛指的用法中,“吾”与“我”也有一些可换用的情形。这表明“吾”和“我”的主客观分工是其大势,在个别例子上不排除存在可此可彼的情形。这并不奇怪,语言中其他的同义词也会出现大体上有区分而个别地方混同的情形。更重要的是,主观性的表达与说话人的个人识解有关,因而同样的情形可以选择客观性的表达形式也可以选择主观性的表达形式。比如在动词“闻”的前面,既有用“吾”的例子,也有用“我”的例子。如:
44)吾闻之,司寇行戮,君为之不举,而况敢乐祸乎!(《国语·周语上》)
45)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庄子·天运》)
46)景公曰:“吾闻相贤者国治,臣忠者主逸。吾年无几矣,欲遂吾所乐,卒吾所好,子其息矣。”(《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47)吾闻之也∶处官久者士妒之,禄厚者民怨之,位尊者君恨之。(《荀子·尧问》)
48)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滕文公上》)
49)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50)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礼记·曲礼下》)
51)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尚书·泰誓》)
52)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53)我闻吾子达於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庄子·在宥》)
54)我闻吴王筑如皇之台,掘深池,罢苦百姓,煎靡财货,以尽民力,余来为民诛之。(《韩非子·外储说》)
小结: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上古汉语中“吾”的用法与黄骅话中的“俺”的用法并不完全一致(“吾”可以用在表示个人计划的句子中,而黄骅话中的“俺”一般不可以;“吾”一般不出现在宾语的位置,而黄骅话中的“俺”可以),但是二者在与客观性较强的“我”的对比中,都表现为主观性较强的表达。
三 近代汉语中的“俺”
朱红(2011)认为,汉语口语第一人称代词至少在汉代就已经以“我”为使用主体了。朱庆之(2012)也认为除“我”之外的上古其他第一人称代词最晚在东汉时期就已退出口语。
“我”是历史上比较稳定的第一人称代词,一直延用到现代汉语中,这正与其客观性较强的性质相关。主观性较强的形式是更容易发生更新的(沈家煊2002)。
关于“俺”的来源,吕叔湘(1984[1940])认为“俺”始见于南宋小词,使用似限于北方,宋金白话文献里的“俺”只是取“奄”之声来谐“我们”的合音,也有写成“唵”的。“俺”字在金元俗语中,既有复数用法,也有单数用法。
吕叔湘认为“俺”用为单数时,与“我”无别。其证据是金元白话中往往一语中“俺”与“我”杂见。如(例子引自吕文):
55)把如休教请俺去,及至请得我这里来,却教我眼受苦。(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三)
56)俺再不想巡案去奸滑,御史台开除我,尧民图添上咱。(元·孛罗御史《一枝花·辞官》套曲)
我们认为,既然“俺”与“我”同时使用,倒可能正说明二者有些分别。就比如以上两例,“俺”出现在表示态度或评价的小句中,而“我”出现在叙述句中,这与黄骅话中的分布有类似之处,这正提示“俺”的主观性可能高一些。
正如前贤注意到的,很多例子中“俺”都是用于定语位置,但是“我”也可以作定语,这也说明“俺”和“我”的分别主要不是句法分布上的差异。
也许“俺”的引入与语言接触有关(张俊阁 2007)。我们发现,明代罗懋登的《三宝太监西洋记》中,当叙述番人的言语时,多用“俺”。如:
57)唐英道:“我做个靶子,你射来。”番将道:“俺做个靶子,你射来。”(第二十四回)
58)咬海干道:“俺就是。你是何人?”张柏道:“我乃狼牙棒张柏的便是。”(第三十五回)
不过,不同来源的词在进入同一系统后,意义在随后的发展中常常会产生分化。比如英语的shirt和skirt,在原始日耳曼语中是一个词,其词首辅音原为sk,在英语中演变为sh,在北欧语中保持原样,后来北欧人入侵英国,英语从古代挪威方言引进了skirt这个词,但后来两词在意义上有了新的分工(罗杰瑞Norman 1979)。我们猜测,如果“俺”是由语言接触引入汉语的,“俺”和“我”最初可能分别不大,但是“俺”在引入之后就会逐渐与原有的“我”产生分别,这种分别也是主客观的分别。下面我们就来看一些近代汉语文献中同为表示第一人称单数的“俺”与“我”共现的话语,分析二者的差别。如:
59)俺淘写相思,叙问寒温,诉说真实。他紧摘离,我猛跳起,早难寻难觅。(元·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以上例中,“我”与“他”对举而言,具有客观性,而“俺”所在的小句则是站在个人立场、带有个人情感的对自身行为的叙述。
60)您与我助威风擂几声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旗下遥见英雄俺,我教那半万贼兵吓唬破胆。(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折)
以上例中“俺”所在的小句表达的是对自我的褒扬和肯定,而“我”所在的小句则是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事或表明自己要做的事,是与其他人相对而言的,客观性更强。
61)我这里粉颈低垂,蛾眉频蹙,芳心无那,俺可甚“相见话偏多”?(元·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折)
以上例中,“我”所在的小句描写客观情状,而“俺”所在的小句有辩解意味,明显带有对自我的移情。
62)俺不曾逼死他,我是他亲姑娘,他又无父母,我做主葬了者。(元·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折)
以上例中,“俺”所在的小句有辩解意味,而“我”所在的小句则是客观陈述。
越是到后期的文献中,“俺”与“我”的主客观分别越明显:
63)太尉说道:“我是朝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水浒传》楔子)
以上例中,“我”所在的小句是客观判断,“俺”所在的小句是移情于自我的表达,有受委屈抱怨的色彩。
64)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水浒传》第一回)
以上例中,与“我”所在的小句相比,“俺”所在的小句有夸耀之意味,而“我”所在的小句中“我”与“你”对举,表现一种客观上的对立。
65)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警世通言·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以上例中,“俺”所在的小句申明自身的态度和立场,是说话人移情于自身的表达,而“我”所表达的自我则是客观的自我。
黄骅话中两个第一人称代词“我”和“俺”的差别主要在主观性上,“俺”是一个具有比较强的主观性的代词形式,表达的是情感的自我,而“我”则是较为客观地表达第一人称。
上古汉语中“吾”和“我”的主要差别也是在主观性上,“吾”的主观性较强,而“我”的客观性较强。
近代汉语中的“俺”在进入汉语系统之后,也与“我”形成了主客观的对立,“俺”的主观性强于“我”。“俺”的主观性用法在一些方言中保留下来并有发展,比如黄骅话。但在其他一些方言中,可能就没有保留或保留较少,如山东话中的“俺”的主观性相对来说就不太明显①汉语还有一些方言在第一人称代词单数形式上也存在变体形式,这些变体形式的性质与功能还值得进一步探索,情况也许不尽相同。刘丹青(1999)指出,江苏吴江方言在第一和第三人称单数上各有两个同义的词形,第一人称代词有“吾”和“吾奴”,第三人称代词有“夷”和“夷奴”,其使用有格范畴对立的倾向,在主语位置,常用双音词“吾奴”和“夷奴”,在宾语和兼语位置常用单音词“吾”和“夷”。刘丹青认为不能据此把“奴”看作一个主格后缀,而认为这种分布可能与节律有关:汉语中的主语位置通常是语气较为舒缓的,主谓之间允许较大的停顿,所以选择双音词,双音词的后面可以有较大停顿;而宾语与动词是结合较紧的,不能有较大停顿,因此选择单音词。笔者猜测,“吾奴”“夷奴”也很可能是主观性较强的形式,这一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附记】本文曾在“中国语言学会第十六届学术年会”(昆明,2012年)上宣读,感谢沈家煊、刘丹青、刘淑学等先生的宝贵意见。
曹瑞芳 2004 阳泉方言的动词词缀“打”,《语文研究》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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