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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现代海归作家群体对中国新文学重建的主导作用

2014-12-03郑春

东岳论丛 2014年8期
关键词:新文学文体社团

郑春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1918年,从日本留学归国不久的周作人在一篇文章中尖锐指出:“现代中国的小说,还是多用旧形式者,就是作者对于文学和人生,还是旧思想;同旧形式,不相抵触的缘故。作者对于小说,不是当他作闲书,便当教训讽刺的器具,报私怨的家伙。”他说新小说与旧小说的区别,思想当然十分重要,但形式也很重要,旧小说不自由的形式,一定装不下新思想;正同旧诗旧词旧曲的形式,装不下诗的新思想一样。“我们要想救这弊病,须得摆脱历史的因袭思想,真心的先去模仿别人。……所以目下切要办法,也便是提倡翻译及研究外国著作。总而言之,中国要新小说发达,须得从头做起;目下所缺第一切要的书,就是一部讲小说是什么东西的《小说神髓》。”①几年后,茅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文章,不仅支持周作人的论点,而且努力进行补充、提升和细化。他试图借助西方近现代文学观念,廓清中国历来对文学的误解,重新确认作家的现实身份,并且努力给文学下一个“正确”的定义。在《文学旬刊》上发表的《中国文学不发达的原因》一文中,他明确提出问题所在:“第一误在不明白文学是什么东西;第二误在不明白这些集子是什么东西。第一误必须引用西洋的学说来解说明白。”“中国文学不发达的原因,由于一向只把表现的文学看作消遣品,而所以会把表现的文学看作消遣品的原因,而一向只把各种论文诗赋看作文学,而把小说等都视为稗官野乘街谈巷议之品;现在欲使中国艺术复兴时代出现,惟有积极地提倡为人生的文学,痛斥把文学当做消遣品的文学观念,方才有点影响。”②

周作人和茅盾的这些话加在一起,代表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在当时的历史平台上对中国文学的总体认识和反思,具有相当的探索勇气、理论深度和时代高度。一批从海外留学归来的现代学者,试图以西方现代社会科学的尺度作为评价标准,重新整理和估价民族文化遗产,希望对中国文学的现状有一个较为符合实际的科学评价,并努力找出中国文学不发达的原因,他们提出的系列观点和理论在当时的中国还是极为新颖独特,具有相当的开拓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的基础性建设便是以此为起点,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开始了自己艰难但卓有成效的起步。下面我们从“文学观念”、“文学论争”、“文学社团”以及“文学体式”等方面,对留学归来的现代学者、作家的开拓性贡献做一简要的梳理和总结。

文学观念

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对现代文学的基础性建设,首先表现在现代文学观念的建立上。封建文学重“道”,新文学重“人”,以“人”的观念取代“道”的观念是文学观念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是对文学表现对象本质认识的一个根本性转折。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人”的观念的确立是从对封建文学批判开始的,陈独秀在总结“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尝少减”的原因时,认为“其大部分则为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的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他指出“此种文学,盖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③但是,由于陈独秀的兴奋点和着眼点始终在政治,他对于文学的关注大多是匆忙的、粗线条的。他作为旗帜打出的“三大主义”,对旧文学的界定也仅限于“贵族、古典、山林”等一些笼而统之的字眼,缺乏向旧道德进攻时那种全新的批判色彩,对如何建设所谓的“国民、写实、社会”文学,也未能来得及甚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做出系统的论述与规范。在这种情况下,周作人提出的“人的文学”的口号,就具有了某种特殊的价值和意义:他那直接得益于西方文化的人道主义理论,不仅系统、深入、有针对性,而且更具有异质色彩和时代气息;他以人道主义为价值尺度,以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文学为参照系,以现代心理学、、教育学、文化人类学等理论为武器,对旧文学进行了极有说服力的估价、剖析和批判。在最充分地体现他的观点的《人的文学》等文章中,他一针见血地将封建旧文学定性为“非人的文学”,揭露了封建旧文学的本质,击中了要害。他以欧洲三次“人”的真理的发现历史为参照系,指出在“中国文学中,人的文学,本来极少。”正面表现“人间上达”的“理想生活”的文学根本不存在;他运用人道主义的武器,透过“非人的文学”批判“非人的生活”、“非人的道德”,从深层上动摇了旧文学生存的基础。周作人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对“时代、社会”等观念的高度重视,他将文学视作一种社会现象,自觉地将其放在时代、社会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关照。他指出:“非人的文学”与封建专制制度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封建专制制度以及吃人的旧礼教、旧道德。他是从文学战线上向封建主义、封建意识发起进攻的。这种文学价值观念,在当时是具有相当的历史深度的,它从文学上高扬了“人”的旗帜,用崭新的现代意识来排斥、否定腐朽的封建意识,把“人”放到了文学的中心位置,它标志着这个时期具有崭新意义的现代文学观念的建立和形成。

具体到各个文学领域,中国文学新的观念在建立和发展中呈献出风格迥异的不同状态。大致看来,可以概括为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百家争鸣,各抒己见,在众声喧哗和切磋讨论中形成一个崭新的局面。比如现代诗歌观念的建立和发展。中国素有“诗国”之称,诗是中国文学的主体样式,是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的核心,即高层次心态文化形式,所以,诗歌观念的变革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和影响。长时间以来,中国传统诗歌形式主要是讲求平仄、押韵、对仗等的五言、七言格律诗和古体诗,虽然经过晚清黄遵宪等人的“诗界革命”,但在形式上基本没有大的变化。在五四前后,留学归来的一批现代作家提出了系列新的诗歌观念,从根本上突破了中国传统诗歌的体裁形式。例如胡适的“诗体”解放的观念,在《谈新诗》和《〈尝试集〉自序》中他用明确的语言阐明,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诗体的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再如郭沫若“自然流露”的诗歌观念,在《三叶集》致宗白华的信中说,我自己对于诗的感觉,总觉得以“自然流露”的为上乘,若是出以“矫揉造作”,只不过是些园艺盆栽,只好供诸富贵人赏玩了。在另一封给宗白华的《论诗通信》中他把对诗的理解概括为一个公式:诗=(直觉×情调×想象)×(适当的文字)。把想象作为诗歌的基本艺术特征,这在对新诗艺术规律的认识上,显然是一个深化。此外,还有周作人等人的为人生的诗歌观念,徐志摩、闻一多等人的新诗语音形式和语词内涵的变异观念以及穆木天等人新诗语词内涵象征化的观念等,这些观念加在一起,取长补短,互为推动,共同促成了中国现代新诗观念的演变,这是一次根本性的历史转折性的转变。

另外一种情况是观点基本相同,意见较为集中,认识较为一致,比如现代小说观念的建立和发展。五四小说之所以能够形成一场对古典小说彻底的艺术革命而不是局部的艺术改良,一个关键之处在于这个时期的小说家们从当时的历史文化环境和时代精神中获得了丰富而新鲜的文学思想的影响,形成了能够更有效地指导他们艺术探索的现代小说观念。中国现代小说观念相对于现代文学观念来说,是具体单纯,易于把握的。其中有三个极为重要的核心内容:第一,把“人的解放”意识引入对小说的理解,开始强调小说的“人学”性质,强调用人道主义精神作为小说表现内容的思想基础,重视对人的命运、人的性格和人的心灵的关注。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周作人。这一小说观念的形成对现代小说形态的革新意义颇大,它促使现代作家从更丰富的感性和更深刻的理性层次上去认识人、理解人,确立了把人的性格和心灵作为小说的构思——结构重心的主体意识,从而推动了中国小说由重故事的情节小说向重人物性格和心灵的性格小说、心理小说、抒情小说等的转变。第二,从人的观念出发,强调小说要能切实地介入现实的社会和人生,真实地反映出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灵状态,也就是小说要在深入生活真实性的基础上实现其艺术的表现价值。鲁迅在回答《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时明确肯定,乃因抱定了“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的宗旨。这一小说观念的形成,促使现代作家在反思古典小说虚饰生活传统的基础上,把目光投向原汁原味的现实生活,注重对生活和心灵的逼真反映,推动了小说结构由编撰故事型向摄取生活实貌型的发展。第三,从个性解放意识出发,强调小说创作中的艺术个性,强调摆脱陈旧艺术规范的束缚,充分发挥作家的个人才能,达到小说艺术的解放。在这方面做出突出贡献的是郁达夫和他的《小说论》以及《文学概说》。而小说艺术个性意识的解放,促使现代作家大胆摆脱了古典小说陈旧艺术模式的束缚,积极从事新的小说艺术模式的探索,由此为现代小说体式的解放和小说艺术模式向多元化方向发展形成了不可缺少的历史助力。

文学论争

论争也是建设,特别是在中国新文学草创初期。我们以为,对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一系列意义深远的论争,以往的研究和评价大多过低过粗,而且往往存在着政治化、情绪化、简单化的弊病。概括来说,这些研究关注的大多是论争的社会意义的一面,忽视了其文化意义的一面;往往只是重视这些争论的本身以及参与者的各种表现,而且总是陷于进步与落后、正确与错误,非此即彼的两极选择之中,很容易由细致绵密的学理分析,一跃变为简单明确的政治划线,进而严重地忽视了这些争论中所蕴含的极有价值的建设意义。

梳理现代文学史,我们发现,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大多积极参与了这一系列的文化(文学)论争,而且常常是身居前沿,冲锋陷阵,成为这一系列争论中对立双方的主要角色。他们之所以如此关注争论,如此热衷于争论,固然有各自的具体情况和具体原因,但对中国文化、中国文学前途的牵挂和忧虑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因素,而争论的结果往往是各抒己见,深化认识,进而在不同程度上进一步拓宽了现代文学的开创空间。

以二十年代著名的新文学阵营与“学衡派”的文学论争为例,这是一次标准的归国留学生之间的论争。与以往的守旧派人物大为不同,“学衡派”的主要人物梅光迪、胡先驌、吴宓等人也是清一色的留美学生,他们留学西洋,在美国深受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影响,尊崇中国的古圣先哲,以融贯中西古今的姿态,标识“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④。最能代表其风格和特色的语言是:“‘新文学’之非是,不待词说。一言以蔽之,曰:凡读得几本中国书者,皆不赞成。西文有深造者,亦不赞成。兼通中西学者,最不赞成。惟中西文之书,皆未多读,不明世界实情,不顾国之兴亡,而只喜自己放纵邀名者,则趋附‘新文学’焉。”⑤今天看来,除去那些尖酸刻薄的攻击之辞,“学衡派”的许多看法也是不无道理的,他们的一些批评无疑击中了新文学倡导者的弱点和某些要害,如白话诗创作的简单化倾向,以及过多否定传统文化、传统戏剧的过激情绪等。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在开放、变革的形式下,对陶铸国魂和会通中西文明、造成新文化的不无意义的思考,而且从文化发展的规律看,他们的主张尽管各有其片面性、学究气和一相情愿的意味,但都能从历史的连续性和不同文化系统间的不可替代性方面,至少在学理上更符合规律性的要求,也更贴近文化发展的实际情况。然而,“学理”与历史的需要并不总是一致的,这些复古主义者的种种主张与历史需要实现的深刻变革相差甚远,这也许是“学衡派”走向衰亡的深层原因。

尽管如此,他们与新文学阵营的这场争论还是极有意义的。从“学衡派”这边来说,首先他们充分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并通过争论使人们看到了另一种特色的文化姿态、思想资源和留学背景。吴宓曾不无辛酸地表白说:“世之毁誉宓者,恒指宓为儒教孔子之徒,以维护中国旧礼教为职志,不知宓所资感发和奋斗之力量,实来自西方。质言之,宓爱读柏拉图语录及新约圣经,宓看明(一)希腊哲学(二)基督教为西洋文化之二大源泉及西洋一切理想事业之原动力。而宓亲受教于白璧德师及穆尔先生,亦可云宓直接继承西洋之道统,而吸收其中心精神。宓持此所得区区以归,故更能了解中国文化之优点与孔子之崇高公正。”⑥保守与激进的不同选择,也许反映了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在接受西方影响上的不同取向。其次,“学衡”派的存在及其与新文学阵线的抗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为新文学向纵深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基础和条件。所谓复古主义的出现及其与新文化运动的抗衡,形成一种特有的张力以及一种深在的制动效应,而这种张力和效应对新文学开创空间的拓展大有益处。在这种互争与互补之中,甚至是在各种力量的激烈碰撞中,人们所期望的新的文化空间正在被不断地开拓出来。第三,这场争论的结果,表面上看是新文学阵营胜利了,“学衡派”“‘衡’了一段,仅仅‘衡’出了自己的珠两来”,因而成了“聚在‘聚宝之门’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⑦。其实,他们的观点和想法并无多少改变,他们始终顽强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基本上还是各唱各的调。争论的胜负往往都是表面的,其实质意义是使争论双方进一步梳理了自己的思想,使之更完善、更充实、更条理而已。直到1961年7月,吴宓到广州探望陈寅恪后,回来在日记中依然这样写到:“寅恪兄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决不从时俗为转移。”⑧他们尽管不合时宜,往往与时代主潮逆向而动,但他们却极为珍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并始终保持了一贯和执著。他们以自己的种种努力,为中国新文学的开创和发展提供了另外一种思想预设和精神资源,培养了一种具有独立精神和品格的另外一种文学声音,这是十分可贵的。

类似的情况还有随后发生的“科玄论战”。正如多年以后李泽厚所评价的,“科玄论战”的真实内涵并不真正在对科学的认识、评价或科学方法的讲求探讨,而主要仍在争辩建立何种意识形态的观念和信仰,是用科学还是形而上学来指导人生和社会?如果从纯学术角度看,玄学派所提出的基本论断,例如认为科学并不能解决人生问题,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有根本区别,心理、生物特别是历史、社会领域与无机世界的因果领域有性质的不同,以及对非理性因素的重视和强调等等,比起科学派虽乐观却简单的决定论要远为深刻,更符合二十世纪的思潮⑨。但是,这场论战却明显地是以“玄学鬼”被人唾骂,广大知识青年支持或同情科学派而告终,因为科学理性的人生观更符合当时变革中国社会的需要,更符合反省过去、预想未来、追求进步的人们的要求。我们想说的是,尽管论战后玄学派像是失败了,但争论本身却极大地丰富人们的认识,玄学派的影响不仅没有因此消失,而是逐渐深化了,在文学和美学领域中,表现为具有现代新儒学倾向,对中国传统文化持谨慎守成态度的,在精神上与18世纪浪漫美学相承接的文学浪漫主义,如宗白华、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朱光潜、冯至等侧重于人文精神的文学实践与作品,这无疑为新文学的发展开创了一条内涵丰富的新的道路。

继续盘问制度本身具有法定性、强制性、即时性、暂时性等特征。结合继续盘问制度的上述特点,继续盘问制度的目的是为了查明事实,甄别当场所发现的当事人是否涉嫌违法犯罪,是法律所赋予公安机关及人民警察的权力,从其实施的手段及方式方法来讲是一种强制措施,从其实施的法律后果来看则根据相对人及客观事实会产生将其释放或按照行政案件办理或按照刑事案件办理的三个方向。因此,对于继续盘问制度的法律性质,应当界定为公安机关及人民警察为了查明事实和确定相对人是否涉嫌违法犯罪而由法律、行政法规所赋予的警察权中的盘查权。

文学社团

文学重建还有一个重要方面表现在对文学社团、流派和文艺思潮的重视和参与上。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极为重视新文学的社团建设,现代文学史上的所有文学社团几乎都可以看到这些作家的影子,可以寻找到他们思想影响的痕迹。

具体来讲,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与新文学社团的关系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其一,这些文学社团本身就是由留学生或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组成的,这方面突出的例子是大名鼎鼎的创造社和新月社。创造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初成立的新文学社团之一,尽管郭沫若一再声称“我们这个小社,并没有固定的组织,我们没有章程,没有机关,也没有划一的主义。我们是几个朋友随意合拢来的。”⑩实际上,创造社依然是新文学社团中一个组织联络较好、成员关系密切、较有凝聚力的团体。其成员几乎是清一色的留学生。创造社的核心是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三人,郭沫若是创造社的灵魂,成仿吾是创造社权威的理论家,而郁达夫则是创造社文学创作活动的主要干将,其惊世骇俗的小说为创造社赢得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并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创造社同人的创作。新月社与创造社不同,他的成份要比创造社复杂得多。简单说来,它的基本成员可分为三类:以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等人为代表的文艺派,其努力的重心在文学方面;以胡适、张君劢等人为代表的“政治派”,虽然他们有时也涉足文艺创作,但其主要志趣是在政治思想文化及相关的学术方面;还有一类是由实业家、政界人物等组成的“交际派”。新月社作为一个文化派别,首先表现出来的是西方欧美文化传统的深刻影响,其全部活动可视为这种文化思想、文化精神在中国的流布与实践。新月社基本上可算是由欧美留学生组成的文学团体。

其二,某些文学社团虽然不是由留学生组成,但具有留学背景的作家积极参与其中并起到了重要作用,如文学研究会。尽管这个中国最早的文学社团一向被认为是由“一些土生土长的中国知识分子组成”,但具有留学背景的作家还是有一些,十二个发起人中就有三名,而且周作人还参与起草了那篇著名的《文学研究会宣言》,并说出了那句具有象征意义的话:“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和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文学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治文学的人也当以这事为他终身的职业,正同劳农一样。”⑪沈雁冰曾经高度评价这句话,认为不妨把它看成是文学研究会集团名义下有关系的人们的共通的基本的态度。第三种情况则是完全没有具有留学背景的作家参加,但其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却受到前者十分明显的影响,这种文学社团大多是由国内高等院校和社会上爱好文学的青年学生自发组成,比较著名的如新潮社、浅草—沉钟社、弥洒社、湖畔社等等。有意思的是,这类社团的相当一部分青年学生后来陆续走上了留学之路,比如傅斯年、罗家伦以及冯至等人都是如此。

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积极组织、参与或者影响各类文学社团,意义是远大的。首先他们充分利用了这些社团组织的力量,大力开展卓有成效的文学活动。尽管各类社团的文化背景、思想来源、理论基础都不尽相同,甚至彼此间也常有争论乃至斗争,但相同之处也是明显的:它们都积极开展文学批评活动,以各自的思想观点和理论武器抨击他们认为落后的、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东西,积极评论和宣传他们认为是先进的、正确的和进步的东西。它们纷纷编辑出版了各具特色的会报和丛书,作为自己的旗帜和宣传阵地。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文学社团各自聚集起众多作家,先后创作了大量风格迥异的文学作品,积极探索人生问题,描写现实生活,暴露社会的污浊和黑暗,表达理想和追求光明,为推动新文学的进一步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其次,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们在积极参与社团活动的基础上,进一步推动形成代表着各种文艺思潮的流派。文学流派是由风格相近或相似的作家构建的创作群体,这个群体可能包孕于一定的社团,以社团出版的刊物和丛书为阵地,滋生壮大,显示阵容,成为社团的美学旗号。也可能依托一定的刊物或丛书,在不同社团作家和非社团作家中组成。我国新文学流派整体是一个多重的历史和美学的建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思潮孕育了众多的文学流派,但这些文学流派的发展规模和历史,又受到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制约。文学流派自身有发生、发展和解体的过程。它的群体的美学凝聚力,往往表现为共同审美情趣,或创作的共同特征。这对作家是吸引,也是规范。它要求作家既有群体的艺术风格,又要有鲜明的创作个性。以《现代评论》刊物而得名的现代评论派,这个流派的主要成员有胡适、陈源、丁西林、陈衡哲等人,他们大多是从欧美归国的留学生,他们较多地接纳和吸收了西方近代文艺思想,而文艺复兴以来的人道主义思想是其核心内容。他们呼吁人性的解放,提出了抒发性灵的主张,强调爱,强调沟通人类的同感,强调去除人类的隔膜。正是这些观点使他们与创造社乃至新月社的文艺主张有了明显的区别。他们有意识地要造成一种深刻而温文尔雅的空气,形成一种冲和淡雅的文体风格。

再次,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积极参与各种文学流派的艺术创作活动,并以自己的文学作品成为新文学各种创作现象的中坚力量。在文学启蒙方面,鲁迅的作品从一开始就立足于时代的制高点,既远远超越了同时代的所有作家,标示着一个时代文学的高度,同时又成为激励一代代后来者冲决封建蒙昧、重铸民族灵魂的伟大范例。在文学的情感表达上,郭沫若、徐志摩的诗歌,田汉的戏剧展现出正在觉醒的一代青年反叛礼教、追求青春的欢乐和自由的心态,有力地冲击着传统伦理道德的顽固堡垒,成为“五四”反封建大合唱中最为响亮的主旋律。在文学的成长叙事方面,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写出了一个罪恶制度崩溃的罪恶动因和叛逆者现代文化意识的觉醒及其艰难成长的过程。它既是对一个垂死制度的控诉,又是一曲对叛逆者的青春赞歌;既是对这个制度必然崩溃、新的人生必然诞生的历史趋势的宏观审视,又是对一个家族在这个趋势中包罗万象的情态的微观剖解。这一切完美地融为一体,使这部小说成为三十年代叛逆小说艺术丰碑的代表作品。在文学的感伤表达方面,郁达夫的作品尽情地诉说着知识者性爱的幻灭与生命的悲苦,感伤之中涌动着颓废与病态。表现出时代病与人格病纠结,自序传与忏悔录统一的特征,得到一代青年的强烈共鸣,而郁达夫也成为我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中坚作家。

综上所述,众多文学社团的先后成立,标志着新文学运动已经发展到形成独立队伍的阶段,从文学社团到文学流派再到文学思潮,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创空间得到极大的拓展,在这个艰苦的过程中,无论是在文学组织、文学生产还是创作导向等方面,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文学体式

文体的建构是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方面,随着文学作品中现代思维和情感世界的确立,创作主体的思维方式和情感表达方式以及它的外化形式——文体的现代化,也就同时被被提到历史议程上来。

客观地说,文体古典形态的终结和现代形态的确立及其演变,原因是多方面的。这其中,社会进程特别是人的价值观念、精神需求和审美情趣的现代化需要,不能不说是最根本的客体原因。但是,短短几年的五四文体革命,就基本摧毁了经营几千年的古典文体规范,初步建构起具有崭新形态的现代文体系统,从文学本体自身来看,主要是引进了与传统迥然异质的西方文体系统的缘故。总的来说,中国现代文体的主流形态,大致与西方近代文体相似,它以与西方近代文体相似的格局,结束了自己的古典文体时代,从而成为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同时,它又在学习西方文体并使之“中国化”的实践中,形成了自己鲜明的民族特色。在这个历史进程中,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还以极大的热情投身于新文体的创建。在新文学的建设问题上,他们有许多观点不尽相同,但在文体创新上却有着惊人的一致,他们不止是从理论认识的高度殷切呼唤新文体,更是以自己的实践努力创造新文体。正是在这种共同认识的基础上,文体的突破和创新成了现代文学的时代性潮流,新文体层出不穷,给现代文学带来了无尽的活力。在现代文学史上,几乎所有文学领域的文体创新中,都可以看到具有留学背景的作家的影子,他们在文体创造方面突出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积极勤奋的个体创造;二是蔚为壮观的群体规模。

积极勤奋的个体创造方面最为突出的是鲁迅。鲁迅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卓越的文体家。不创造新的文体,就不会有新的文学产生,就不会有“五四”文学革命真正的成就,这一点大家都明白,但真正做到却决非易事,也决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去做的,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创造文体、创造艺术形式的能力。纵观现代作家群体,常见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刚刚摆脱了古典传统的束缚,虽然在情感上真诚地向往并且竭力追求新的风格,但毕竟长期浸润于旧环境中,他们受过去的影响太深,笔底下有意无意地会显露出旧文学的影子,纵使观念有新意,但形式却往往还是古典的;另外一种则是从海外归来的留学生,他们的特点是明显的异国文化的影响,而且有“邯郸学步”的倾向,回国后的创作中多多少少总露出生搬硬套的毛病,语言往往也是欧化的。只有鲁迅既有很深的古典文学修养,对古典小说有非常精微的感悟;同时又有深厚的西方文学修养。因此,他既能融合我国古典文学传统中的精华,也能感受西方艺术的深邃,从而创造出与内面世界相一致的外在的艺术形式,甚至进而从自己艺术个性出发,尝试运用形式对于内容的某种偏离或对立来制造一种形式的“张力”。鲁迅在五四时期的小说创作,主要辑为《呐喊》和《彷徨》,这25部中短篇小说在文体方面最显著的特点是别开生面,具有高度的不重复性,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他为数不多的小说确实给我们一种独特的阅读感受,每一篇都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些小说不仅以激进的民主思想和鲜明的反封建主题,突破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固有格局,而且以结构大于情节、空间大于时间等现代小说观念,以及富于独创性的美学风格启示了大批新进作家。中国现代小说艺术体式的不少基本类型,在鲁迅的小说中大都开始成型,有许多后来者正是从这里吸取了必要的艺术经验,进一步开辟出现代小说文学体式百花齐放的崭新局面。

具有留学背景的现代作家在文体方面蔚为壮观的群体创新规模,在许多文学创作领域均有体现,我们这里以现代戏剧文体为例。现代戏剧文体从诞生、发展到成熟都与留学人员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早在二十世纪初年,部分有识之士便对长期以来占据中国戏曲舞台的所谓“红粉佳人,风流才子,伤风之事,亡国之音”进行了猛烈的抨击。1907年,求学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在他们办的刊物《世界》画报上发表长篇文章,一方面叙述他们在海外欣赏到的欧美戏剧的情节故事,特别是介绍让他们耳目一新的西方剧场的构造布置、舞台灯光以及背景道具等等;另一方面,在对比和分析中批判中国传统戏剧的陈旧与落后。几乎是与此同时,具有开创意义的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由曾孝谷、欧阳予倩等一群中国留日学生在日本组成,它的诞生标志着中国戏剧文体的现代进程正式起步。是年三月,他们在日本东京演出了翻译的法国名剧《茶花女》第三幕,接着又上演了曾孝谷等改编的《黑奴吁天录》,这是我国早期话剧的第一个完整的剧本,也是现代戏剧文体发端的萌芽。1917年,钱玄同、胡适、欧阳予倩、周作人等归国留学生在《新青年》等杂志上发起讨论,主张彻底废除旧戏体式,“兴行欧洲式的新戏一法”,欧阳予倩还就这一主张发表了更为具体的意见,这就为话剧体式的发展开辟了道路。随后,数十年间,具有留学背景的几代作家先后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蔚成了现代戏剧文体极为可观的创新规模,并以此为基础奠定了中国现代戏剧发展的基本格局。

如果说现代文学观念、文学论争侧重于内容的话,文学社团与现代文体的建设则更多地偏重于形式,但纵观文学史,尤其是中国新文学重建的历程,其意义却远远超越了形式本身。李泽厚在谈到理性精神以及如何发扬理性精神时,曾专门谈到建立形式的重要性,他说:“发扬理性精神具体表现为建立形式。‘五四’成就最大的正是白话文、新文学、新史学等现代形式的建立,它们标志‘游戏规则’的有意识的变换。由新词汇、新语法、新文体带来的崭新的观念、内容、思想和规范。这形式便不是外在的空洞的框架,而恰恰是一种造型的力量。它以具体的形式亦即新的尺度、标准、结构、规范、语言来构成,实现和宣布新内容的诞生。在这里,形式就是内容,新形式的确立就是新内容的呈献,因为这内容是由于这新形式的建立才现实地产生的。”⑫这段话,对我们认识现代作家积极参与社团建设和文体创新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注释]

①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1918年7月《新青年》第5卷第1号。

②茅盾:《中国文学不发达的原因》,1921年5月《文学旬刊》第1号。

③陈独秀:《文学革命论》,1917年2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6号。

④《〈学衡〉杂志简章》,1922年1月《学衡》第1期。

⑤《吴宓日记》Ⅱ,第114-115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

⑥吴宓:《空轩诗话·二十四》,《吴宓诗集》卷末第162页,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版。

⑦鲁迅:《估〈学衡〉》,《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77页。

⑧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9页。

⑨⑫李泽厚:《探寻语碎》,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42页,第333页。

⑩郭沫若:《〈创造〉季刊编辑余谈》,1922年8月25日《创造》季刊第1卷第2期。

⑪周作人等:《文学研究会宣言》,1921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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