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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衍柱对中国文艺学建设的贡献

2014-12-03李咏吟秦莹莹

东岳论丛 2014年8期
关键词:文艺理论诗学典型

李咏吟,秦莹莹

(浙江大学 中文系,浙江 杭州310028)

一、当代文艺理论的建构:从他律向自律转变

一般说来,文学理论的发展强调自律性,实际上,文学理论的发展也与他律性有关。应该看到,文学理论的发展是自律与他律的统一,缺少任何方面,文学理论的发展都是不完善的。现代中国文艺理论,有着自己的内在律法与外在律法,在政治意识形态与文学理论结合得比较紧密的时代,文艺理论的他律性显得更加重要。从李衍柱的文艺理论思想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可以看到,他由典型形象问题的研究转向文学理想问题的研究,由文学理论经典问题的探索转向中西文艺理论自由融通问题的探索,由文学理论经典解释转向文明生活的自由精神理想的研究,最后,由形象论诗学的建构转向文明论诗学的探索,形成了对中华文明诗性生活的自觉反思,体现了他的自由综合与独立的思想意志。这条文艺理论探索的道路,既可以看到思想他律的影响,又可以看到思想自律的选择,总体上说,应该看作“思想自律”与“思想他律”的双重作用及其历史发展过程。具体说来,他的文艺理论思想取向,体现了现代中国文艺理论的理性价值立法,显示了一代中国学者共同探索文艺理论问题的过程。

现代中国文艺理论的外在律法,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主体;文学理论的内在律法,则是回归文学自身、回归文学语言和文学形象等的思想过程。这是一个建构与解构的过程,现代中国文艺理论思潮的主流,依然是维护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与美学思想的价值。在现代中国文艺理论的发展过程中,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观念,虽然一直居于支配性地位,但是,自1980年代以来,多元化的文艺理论观念,特别是西方现代文艺理论观念汉语化和中国古典文艺理论观念的现代化转换,越来越受到学者们的高度重视,它打破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单一化格局,丰富了现代中国文艺理论思想的建设。对于李衍柱这一代学者而言,坚守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本立场或核心地位,是最基本的价值选择,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西方文艺理论遗产和中国文艺理论遗产的重视。

在当代文学理论思潮的发展与演变过程中,“典型形象问题的冷寂”,是否意味这一问题已经死亡?由于典型形象问题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支配了现代中国文艺理论思想的发展,现在,已经很少人谈论这一问题,人们甚至以为这一问题已经死亡,不再具有理论价值。这种极端的立场,很容易使我们丧失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根本价值的坚守。李衍柱高度重视文学典型形象的历史价值与时代价值,这源自于他对文学形象学问题的深刻认知。形象问题是文艺理论最根本的问题,永远不会死亡,因此,“典型形象理论”完全可以得到全新的评价。李衍柱对马克思主义典型学说的研究,因之具有特别的价值,最重要的特点在于,他把对“文学典型形象”与“文学理想生活”的探索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没有文学典型形象,就无法理解现实历史生活与审美自由生活;没有理想自由的生命想象,就不可能自由地塑造新的文学典型形象。李衍柱认为,理想又是历史的、具体的,在不同时代与不同阶级,皆有其不同的内容和特点。马克思曾经指出,在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所有制的社会中,“它的理想主义不过是幻想、奇想、怪想;没有一个宦官不是下贱地向自己的君主献媚,并力图用卑鄙的手段来刺激君主的麻痹了的享乐能力,以骗取君主的恩宠;工业的宦官即生产者,则更下贱地用更卑鄙的手段来骗取银币,从自己的按基督教教义说应该爱的邻人的口袋里诱取黄金鸟。”①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支持下,李衍柱从不简单地谈论文学典型形象与文学理想的关系,从不将文学理想脱离特定的现实历史生活实际。这说明,文学典型形象所表达的文学理想,带有特定的历史现实性与生命局限性。李衍柱认为,只有在未来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才不是空话,而是真情,在一代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新人身上,才会真正放射出人类崇高理想的精神之光②。

1980年代至1990年代,李衍柱一方面重视马克思主义的文学典型形象与文学理论问题的研究,另方面则重视文学新方法论与文学批评实践的研究,为此,他完成了《马克思主义典型学说史纲》和《文学理想论》以及《路与灯:文艺学建设问题研究》等著作。自2000年开始,李衍柱则特别关注中西文学理论经典解释的汉语化与现代化,重估现代中国文艺理论史及其著名文艺理论家的思想道路选择,特别重视中国古典文艺理论的现代化以及西方文学理论的汉语化。正是在这一自觉的理论选择过程中,他系统地评价了朱光潜、宗白华、蔡仪、王元化、蒋孔阳等的文艺理论或美学思想创造。在这一思想探索过程中,他发现,真正的现代中国文艺理论建设,必须充分吸收中外文艺理论思想史上的一切优秀理论遗产。正是由此出发,他开始撰写《西方美学诗学经典文本解读》,并且对荀子的文艺理论思想和思孟学派的美学思想以及聊斋学的成就进行理论反思与经验总结。此后,他又回到了文学典型形象问题本身,特别是通过《大秦帝国》的研究,把文学与历史、典型形象与历史形象等问题有机结合在一起,深入探索了中国文艺理论思想的文化价值或文明生活价值。事实上,无论是文学典型形象还是文学的内在价值,皆离不开文明生活与文化理想的内在作用。他不断地扩展自己的文艺理论思想路径,从不简单地否定和抛弃自己的自觉自由的理论价值选择。在系统地分析和探讨了形象问题与文学价值问题之后,李衍柱高度重视从文明生活理想的高度,认识文学理想与文学经典的根本价值。如何从经典与文明出发,重新规定或选择文艺理论的独立思想道路,这是时代文艺理论的重要思想任务。对于李衍柱来说,从中西诗学经典出发,从马克思主义出发,从文学生活价值与文明生活理想出发,这就是共和国文艺理论的思想自由探索方向。事实上,在《综合创新:美学的中国道路——谈蒋孔阳先生对中国美学建设的贡献》中,李衍柱总结了王国维、宗白华、朱光潜、钱锺书、李泽厚等美学家所开创的中国美学道路,充分肯定了张岱年的综合创新道路、王元化的综合研究法以及蒋孔阳的美学综合创新道路③。总体上说,李衍柱的文艺理论思想探索,特别体现在“形象论诗学”与“文明论诗学”的建构上,也体现了这种综合创新的努力,我们可以由此出发去评价李衍柱文艺理论思想的价值,并由此探索共和国文艺理论的重要思想建构过程。

二、从文学典型形象论到文学理想论的思想探索

在蔡仪教授的直接指导下,1960年代,李衍柱即开始关注文学典型问题。在那个时代,“文学典型形象”与“典型化”,是现代中国文艺理论中有关文学典型理论最集中的体现。李衍柱特别强调马克思主义的文学典型观念,通过对典型形象问题的系统研究,极大地推进了典型形象与文学理想问题的研究。一般说来,马克思的文学典型观念,有两个生成传统:一是从古希腊罗马文学出发,考察古典文学作品中典型形象的价值;二是从时代文学创作思潮出发,评价马克思所处时代的文学典型形象。马克思认为,文学典型形象代表了鲜明的时代精神,是时代精神的重要传达。同时,也应看到,历史文学的典型形象,不仅深刻地表现了时代的文化精神,而且构成了民族国家的独特精神信仰,它必然参与民族文学与民族生活的建构。马克思的文学典型观念,实际上重视这两方面的内容。古代文学的典型形象,例如,荷马史诗中的阿客琉斯形象、阿伽门农形象、奥德修斯形象、潘涅罗珀形象等等,代表了希腊民族文学的独特生命文化精神,它代表了不同的生命价值信仰,展示了不同的人性,具有不同的意义。典型形象,不是通过某个形象的创造而代表着整个民族,而是通过不同的典型形象所代表的不同的生命存在价值,共同丰富了人们对民族国家与历史生活的审美理解。正是不同的民族个性形象,共同构成了民族文化精神的丰富复杂性。典型形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典型形象其实就是人生形象,无非是塑造得成功的形象而已。只要是成功的形象创造就是典型形象,每个典型形象,深刻揭示了生活或人性某些方面的真正本质。经典文学作品所创造的文学形象,经过生活的淘洗,经过文明的传承,已经具有了特别的典型象征意义,成了民族文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生命象征。时代的典型形象则不一样,它是变化的,不确定的,它的存在或诞生,可以直接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反思作用。例如,多余人的典型,软弱的革命者典型,感伤主义的青年典型,颓废的青年典型形象。应该看到,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典型形象,有什么样的典型形象就有什么样的生命存在。典型形象,就成了我们反思生活反思生命的重要方式。

李衍柱运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思想对中西文学史上的主要典型形象的历史研究,充分揭示了时代典型形象的根本价值。李衍柱紧紧抓住这一重大理论主题,在西方典型形象的演变和发展过程中考察典型形象创造的意义。与此同时,他也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典型形象理论,分析和评价中外文艺典型形象的创造性价值。例如,他对《大秦帝国》中典型形象的关注,就是对典型形象探索的理论自觉。

李衍柱认为,文学典型是一个多样性统一的有生命的整体,为此,他特别注重黑格尔对文学典型形象的思想价值。黑格尔在论述理想性格时,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理想性格的整体性问题”,就是黑格尔所特别强调的“这一个”④。李衍柱认为,“文学典型”应是以充分明确的个性特征为主导的多样性统一的性格。黑格尔认为,理想性格中的各种属性,不是静止地、平面地显现出来的,而是由于特定的矛盾冲突,形成了性格的生动性、丰富性、完整性和坚定性⑤。李衍柱认为,文学典型人物的性格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发展的,并且有着自己性格内在的必然的发展逻辑。黑格尔曾以巨大的历史感,论述了理想性格的发展和理想性格在发展过程中的内在一致性和必然性。他的这一观点,打破了长期以来存在着的那种认为人物性格定型化的形而上学看法⑥。李衍柱认为,黑格尔继承了莱辛、康德、歌德的典型理论思想,特别是吸收了德国古典文艺理论关于艺术理想和典型形象的有价值的观点,辩证地论述了典型性格与理想性格的基本特征。例如,理想性格,是具备各种属性的活的整体,它既有丰富性,又有整体性,是多样性的统一。理想性格,不是像古典主义作品中的人物那样,只是抽象的、受某种情欲支配的性格,而是许多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⑦。理想性格,是以突出的性格特征为主导的生动完满且具有更大明确性的性格。黑格尔认为,理想性格不能停留在单纯的整体性方面,它必须是具有定性的理想,显出较明确的个性特征。艺术理想的人物性格,应是“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特征,本身是一个整体,一个具有个性的主体。”人物性格中的各种属性,不是静止地、平面地呈现出来,而是由于特定的矛盾和冲突,才显示出界限明确的内容⑧。从性格的发展来看,理想性格应具有本身一贯的坚定性。黑格尔认为,理想性格必须是一个得到定性的形象,而在这种具有定性的状况里,必须具有一种一贯忠实于它自己的情致所显现的力量和坚定性。如果一个人不是这样本身整一的,他的复杂性格的种种不同的方面就会是一盘散沙,毫无意义。艺术里的个性的无限和神圣就在于此,“从这方面看,对于性格的理想表现,坚定性和决断性是一种重要的定性。”人物性格之所以有这种坚定性与决断性,是由于它所代表的力量的普遍性与个别人物的特殊性融会在一起,而在这种统一中变成自身融会一致的主体性和整一性。理想性格,应有自己的辩证的发展逻辑,它是根据自己的意志发出动作,不能让外人插进来替他决定。在性格发展的每个阶段,虽然存在矛盾的对立和转化,但人物性格始终保持自己的统一性和内在发展的必然性⑨。这就是李衍柱对黑格尔典型学说的独特理解,无疑,他丰富了我们对典型形象的独特理解。

必须承认,对典型形象的探讨,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文学本体价值,典型形象所蕴含的生命哲学以及文化社会生活价值。李衍柱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是社会生活中许许多多“一定的单个人”的集中概括而创造出来的。作为社会的个人,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们社会关系的多样性,实践活动的丰富性,决定了它的性格的多样性。“人们是什么,人们的关系是什么,这种情况反映在意识中,就是关于人物自身,关于人的生存方式或关于人的最初切近的逻辑规定的观念。”生活在一定历史条件和社会关系中的个人,由于他们每一个人的个人实践活动,同他的屈从于某一劳动部门和与之相关的各种生活之间出现了差别,他们的社会分工、生活道路、文化教养、心理素质等种种不同,他们每个人对待周围事物的思想行为的方式,也就显出了差别。在阶级社会里,个性“是受非常具体的阶级关系所制约和决定的”。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应是活动在一定历史条件和社会关系中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它们以自己具有鲜明特点的个人性格,反映出一定社会关系发展的本质方面⑩。

为了强调文学典型形象的理想性特征,李衍柱认为,黑格尔把理想的环境看作是“无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外在世界本身也是一个首尾一致的完备的整体⑪。李衍柱认为,黑格尔所说的理想的环境,是指自然环境,这里包括时间、地点、气候等。他认为,艺术家在描写自然环境时,应当完全“妙肖自然”,应当真实、明确。理想环境最重要的一方面内容,是指“人化了的环境”。他认为,主体与客体、人物性格与客观环境的协调一致,不能仅仅停留在自在的状态,更重要的是由人的活动而产生的一种新的协调一致⑫。李衍柱认为,理想环境还是精神关系的总和。这就是说,每个人只要生活,就必须和精神生活科学发生具体的联系,例如,建立宗教、法律、道德等方面的一般的精神关系。“理想的人物,不仅要在物质需要的满足上,还要在精神旨趣的满足上得到表现。”⑬从现实的具体的从事实践活动的人出发,是区别马克思主义的典型论与非马克思主义的典型论的重要标志。我们说马克思以前的典型理论,都带有抽象的性质,首先在于他们把文学典型所反映的对象,建立在他们所理解的脱离了社会实践活动的带有抽象性的人的基础之上,并由此出发去探讨典型问题⑭。在文学典型形象的探索中,“文学理想论”的提出,具有特别的思想建构价值。文学理想,就是文学所具有的乌托邦性质,它也是文学的理想性特质。李衍柱认为,理想不等于现实,正像艺术不等于现实一样,然而,它的根却深深扎在现实的土壤之中,它是人们对现实发展的规律性、必然性的真正领悟和体现。能否与现实发展的历史趋向相一致,换一句话说,观念中的存在能否变成现实的存在,这是“理想与幻想之间的分界”。昨天的理想是今天的现实,今天的理想又是明天的现实。理想与现实的中介是实践,经过实践的检验和证明,人们头脑中形成的蓝图,能够变成现实的存在,这个对象化的存在,就是理想;反之,经过实践的检验和证明,人们头脑中的某种蓝图终究不能成为现实的存在,那么,这个观念中的蓝图就是幻想或空想⑮。正是通过对马克思与黑格尔典型学说的分析,正是由于强调典型形象与文学理想的自由结合,李衍柱的典型理论思想具有特别的创作学价值,这是他对共和国文艺理论的重要贡献。

三、文学理论经典阐释与中西融通的文学思想重建

李衍柱由重温朱光潜和宗白华的经典,转入对西方文艺理论经典的探讨;由重温先秦文艺理论思想经典,转入对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文艺理论经典著作的重新理解。更为重要的是,他通过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歌德、黑格尔、莱辛、席勒等的解读,具有新的理解和新的视野,他对子思、孟子等的解读也具有新意。虽然李衍柱返回先秦经典还不彻底,但是,这种返回先秦的全面意义远比我们想象的重要,在经典重温过程中,他重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解读,重视马克思的政治学、哲学、经济学著作的综合性理解。重温文艺理论经典,是现代中国文艺理论思想重建的必由之路。我们不仅要重温西方经典,而且要重温先秦经典,更要重温马克思主义经典和现代中国经典。在文学理论与美学探索过程中,人们总在呼吁“回到经典”,但是,“回到经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衍柱的《西方美学诗学经典文本解读》,就体现了回归经典的努力。从他的著述中可以看到,文艺理论与美学发展的真正道路是:既要坚守文艺理论与美学经典的核心地位,又要善于推陈出新,从时代的需要出发,寻求文艺理论与美学经典的全新解释。正是本着这样的思想实践意图,他选取了西方美学和诗学中最重要的十几部经典,从时代的需要出发,根据自己的创造性理解,赋予了经典美学或文艺理论思想许多新的意义。方法论的选择与经典的重构,是最重要的工作。“经典”,可以是民族历史文明发展过程中最初形成的元典,也可以是民族历史文化进程中诞生的原创性典籍。每个时代,都在创造和淘选自己的经典。但是,经典只能在历史传播过程中被不断确认,才能最终确立自己的地位。经典解读本身,对解读者思想训练方面的高度要求,也使许多人不得不远离经典。回到真正的经典中去,好的讲解就显得特别重要。回到经典,守护经典,就是守护恒定的伟大的价值理想。

因为对经典的认识不同,选择的标准就会不一样。李衍柱的选择标准,既有最优选择标准,又有次优选择标准。从最优选择标准来看,柏拉图的美学、亚里士多德的美学、康德的美学和黑格尔的美学的经典地位是无可争议的。李衍柱将维科的《新科学》列入美学经典,极具理论眼光。《新科学》一书,不仅是西方美学史上的经典,而且也是世界美学史上的经典。人们可能有所怀疑的是,维科是一个法学家,这部书最早是作为法学著作面世的,如何能称之为“美学经典”?我想说的是,维科以诗学的眼光来看待“自然与文明”,而且把“诗性”看作是文明的基本特质,这就是富有美学眼光的发现。更为重要的是,他把“荷马史诗”看作是希腊自然文明的两大思想宝库,即从荷马史诗可以找到希腊文明的方方面面。正是基于这一方法论原则,他从诗性想象出发,把“文明的进步”与“文明的理想”看作是审美的内在思想动力。李衍柱特别讨论了维科的重要美学地位,这不仅与克罗齐的一致,而且也真正理解了朱光潜的学术用心。要知道,朱光潜在衰病的晚年译这本书,需要何等巨大的思想热情!李衍柱的这一选择,别具眼光,也是对美学经典的深刻认识。与此同时,李衍柱把莱辛的《拉奥孔》和《汉堡剧评》列为最优经典,也是极具眼光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李衍柱最先确立了这些经典美学著作的中心地位,而是说李衍柱的学术眼光富有自己的思想价值选择,这种选择本身值得我们深入地思考。

从个人选择或思想认知意义上说,人们也可能对李衍柱选择贺拉斯、朗吉弩斯、沙波兰、布瓦洛、狄德罗和歌德的若干著述作为美学经典持有保留意见,因为这几位理论家或艺术家的著作,是否为最优经典还是值得讨论的。但是,他的选择,基于我们对西方美学经典的共识,因为这些作家的作品基本上被认可为经典,只不过,他们的美学著述不像康德那样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西方诗歌史上,贺拉斯具有相当了不起的地位,但是,他的拉丁语诗歌在中国甚少翻译,而且研究也很粗浅,我们需要更多的文献材料来证明他的经典性。朗吉弩斯讨论过崇高问题,尽管西方也总是将其思想列为经典,但是,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其思想并不深邃,需要新材料来充实理解和论证。同样,沙波兰和布瓦洛的地位,更需要新的材料来证明。歌德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从他的《诗与真》和《论文学艺术》两书来看,歌德的美学思想,如何进行深度理解是相当困难的事。歌德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其诗学与美学思想肯定有其独特性,他在理论上的成就值得重新评估。基于此,可以发现,李衍柱在美学经典的选择上是有两个标准的,即最优标准和次要标准。也就是说,我们要重视西方美学史上最优秀的经典著作的学术思想地位,与此同时,也不能忽视那些著名艺术家在美学思想上的真知卓见。文艺理论经典思想的解释与文艺理论经典思想的中国化或现代化之间,有着最为内在的关联。文艺理论经典可以有很多选择,但并非每一部文艺理论经典都对我们有益,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选择来进行文艺理论经典解读。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是值得讨论的,康德与黑格尔也是值得讨论的,在这些文艺理论经典选择中,李衍柱明显重视古典西方文艺理论的经典。如何重新解释美学与诗学经典,李衍柱的方法与思路可资借鉴。客观地说,李衍柱在读解柏拉图、维科、莱辛和黑格尔时,利用了许多新材料,特别是新出的若干研究成果和重要译本。其中,对古典学研究成果的重视,使他的柏拉图美学经典研究与亚里士多德的美学经典解读,显示了许多新意。他不仅仅注重经典的思想价值,而且看到了经典的思想局限。李衍柱不是用简单先入为主的方法去评价经典美学思想,而是通过文本解读本身客观地呈现经典美学思想的现代价值。李衍柱在经典解释过程中,经常运用“图示法”,他善于把复杂的问题予以简化,给人一目了然的感觉。所有的经典解释都只是思想入门的先导,当我们把读者引入经典之门后,我们需要他们抛弃解释性的拐杖,自己独立地去探索。不要把经典导读看作是纯粹的经典解析工作,而是要从经典解析出发,落实美学思想的发现与创建上来。美学经典不只需要解读,更需要从美学经典出发去建构新的思想,李衍柱的经典解释,就是为了中西融通的诗学思想的现代重建⑯。

从西方美学或哲学发展的道路看,亦有许多追寻科学客观解释的注释学大师,正如陈康所言:如果关于柏拉图哲学文本的解释,没有一句是解释者自己的话,而全符合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原意,那么,这就是解释者的幸运,因为这样,就能真正理解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⑰。诚然,这种客观解释的倾向非常必要。思想的发展,往往要从历史思想出发,而不必拘泥于历史思想,海德格尔的思想,无一没有思想来源,但他的思想又无一与经典思想相同,因为在解读经典思想的同时,他发展了自己的思想。从经典出发,指出通向美学的真正道路,这才是美学解释的真正目的所在。看得出来,李衍柱对西方美学经典的人文价值理想、西方美学的诗性浪漫主义精神和西方美学的科学理性主义思想情有独钟。他的这一解释意向,体现了自己的美学思想努力。事实上,李衍柱在自己的美学思想建构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科学主义、人文主义和诗性浪漫主义思想的自由结合。他在探索西方美学的中国化影响,特别是柏拉图、康德、黑格尔美学的中国化等问题上,有不少心得体会。中西文艺理论的融通之路,需要通过文艺理论经典的对话与重建来完成。在现代视野中,对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等的文艺理论思想的研究,是现代文艺理论思想保持民族创造性的重要途径。李衍柱认为,任何一种美学思想,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同一定的哲学思想相联系,探讨诗与美的奥秘,可以从不同视角,采取不同途径和方式。不论是沿着唯物主义路线还是沿着唯心主义路线前进,都有可能在不同的层面或方面上程度不同地揭示出真理性。“究竟谁的理论、学说更具有真理性和说服力,还要靠历史长河中的社会实践与艺术实践来验证,还要靠世世代代的广大读者去鉴别和判断。”⑱从经典解释中作出时代的发现,让经典解释永远面对当下的生活,这才是解释的真正目的。重读经典,是为了守护经典;重读经典,更需要发展经典;从经典出发,应该可以做出属于我们时代的思想回答,李衍柱的经典解释,不仅深化了他对形象论诗学的认识,而且建构了他的文明论诗学的思想基础。

四、文学理论探索:从形象论诗学到文明论诗学

回顾李衍柱的诗学道路或文艺理论道路,可以发现,他始终关注“形象论诗学”与“文明论诗学”的构建,前者的确立还比较好理解,后者的规定则要略加解释和说明。实际上,这是李衍柱诗学的必然选择与理论自觉。在李衍柱的文艺理论思想建构过程中,“形象论诗学”以马克思主义的典型理论和中国传统的形象理论为依托,“文明论诗学”则以维科的文化诗学理论与斯宾格勒的文明诗学理论为依托,与此同时,他还从思孟学派中得到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一个理论家确实需要在理论选择中寻找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表达,这种观点,不应寻求与时代的响应,而应寻求对文学价值的真正肯定或对文学意义的再发掘,这就是诗学与美学独创的价值所在。当代中国文艺理论,一直在探索理论自身的“民族化”与“现代化”。为了寻求这种文艺理论的民族化与现代化,李衍柱一方面强调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关于典型形象问题的探索,另方面则坚持面对具体的文艺作品,并对文艺作品中的美的形象进行解释。与此同时,李衍柱坚持从民族文艺美学传统出发,寻求传统文艺理论思想与现代文艺理论思想之间的自由转换,建构基于民族文化传统与文明理想生活的文艺理论思想,因此,“形象论诗学”与“文明论诗学”就成了李衍柱文艺理论探索最为鲜明的思想标志。

先看形象论诗学建构的理论价值。一般说来,形象论诗学就是对文学的本体关注,因此,文学形象本体论的思想价值极受重视。形象论诗学显然要超越典型论诗学,典型论诗学只是形象论诗学的一种。文学的根本目的或艺术的根本目的,就是要通过形象说话,它不是要直接把握真理概念,也不是要直接呈现真理命题,而是要真正通过文学形象表达生命存在与生命的意义。李衍柱不仅重视古典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典型形象或美的形象创造,而且重视现代或后现代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典型形象或美的形象。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马克思主义典型学说史纲》中,他详细地考察了乔伊斯的典型形象理论。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乔伊斯认为,艺术“是人类为了美学的目的对于可感知的或者可理解的东西所做的安排。”艺术家所表现的美,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引起动态的感情或者纯属于肉体的激情,它唤醒、诱发或者应该诱发的是美的静态平衡。真和美显然是互相关联的,我们用以观赏真的智力获得安抚的,是可理解的事物中的最完美的关系;我们用以观赏美的想象得到安抚的,却是可以感知的事物中的最完美的关系⑲。李衍柱认为,乔依斯在孩提时代就深受古希腊神话和一些充满寓言和象征的中世纪书籍的启迪,他努力追求的最终目的,就是“用他的灵魂的自由和力量,骄傲地创造出一个新的、向上的、美丽的、摸不着的、永不毁灭的生命。”在艺术上,他所追求的就是要创造“美的形象”⑳。这说明,美的形象创造,不仅是古典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在,而且是现代主义艺术作品的根本价值所在;没有美的形象创造,或者说,没有自由的形象创造,艺术就会失去它的全部魅力。正是通过对典型形象理论和具体的艺术作品形象的分析,李衍柱的形象学理论得到了充分而自由的探索。

形象论诗学与文学艺术的根本价值相一致,因此,捍卫形象论诗学的重要地位,有助于对文艺理论的基本精神的坚持,这与当代文艺理论所崇尚的图像理论有其内在一致性。李衍柱认为,“美的形象”具备三个重要的特性,即美的形象的完整性、美的形象的和谐性、美的形象的鲜明性。在他看来,美的形象的完整性,意味着美的形象是通过一定的空间和时间呈现出来具有完整性的形象㉑。美的形象的和谐性,意味着美的形象是一个有节奏的和谐的整体。如果你沿着构成它的形式的线条,一点一点地看下去,就会感受到在它的限度之内的各部分之间的平衡,感觉到它的结构的节奏㉒。美的形象的鲜明性,意味着美的形象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散发着光彩的形象㉓。这些美的形象,代表了人类生活的自由美丽观念与审美自由理想。美的形象与美的理想有关,李衍柱认为,理想本身是具有多层次、多方面的系统,它是人类社会生活大系统中的组成部分。在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过程中,人与客观世界接触,在实践中因主客体关系的层次和方面的不同,就可产生不同的理想。由于人是社会的动物,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社会中生活,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社会理想,对社会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有所追求和希望。进步的社会理想,与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趋向相一致,它反映着和体现着社会发展的规律性与必然性。由于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上,必然有道德理想和道德规范㉔。文艺理想的表达,并不只是抒情式的表达和创作,它还是对现代生活丑恶的批判。正是通过对丑恶生活的批判,文学的自由美好生活理想得到了想象和张扬。因此,李衍柱所坚守的文学形象学的理论立场,代表了文学艺术的根本价值所在。

为了深化文学理论的探索,并将文学艺术形象创造与民族国家意义上的文明生活形成内在联系,李衍柱开始关注先秦文明思想与中国古典文艺美学思想的现代价值,由此,建构了他的“文明论诗学”。必须承认,“文明论诗学”有其悠久的思想传统,在中国古典诗学与现代文化诗学建构过程中,康有为与梁启超,章太炎与鲁迅,陈寅恪与钱穆,钱锺书与王元化,等等,无不强调文化诗学或文明诗学探索的重要价值。与此同时,也应看到,在西方诗学的近代发展过程中,维柯的文化诗学与斯宾格勒的文明诗学也发展到了极致。因此,如何重估维柯的诗学、斯宾格勒的诗学、先秦诸子的诗学或文艺理论思想,是重建文明论诗学的根本价值所在。李衍柱认为,维柯的文明诗学理论,具有重要的理论启示价值。维柯认为,普遍的人性是从人类的需要和效益的基础上形成的人类“共同意识”,是人类所共有的判断一切事物的原则,“人类的选择在本性上是最不确凿可凭的,要靠人们在人类的需要和效益这两方面的共同意识(常识)才变成确凿可凭的。人类的需要和效益,就是部落自然法的两个根源。共同意识(或常识)是一整个阶级、一整个人民集体、一整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所共有的不假思索的判断。”维柯把人类的共同意识准则看作是上天给予的旨意,他认为“起源于互不相识的各民族之间的一致的观念,必有一个共同的真理基础。这条公理是一个大原则,它把人类的共同意识规定为由天神意旨教给诸民族的一个准则”㉕。李衍柱认为,从普遍人性出发,维柯研究了人类各民族发展的一致性和规律,探讨了人类发展的未来,提出了自己的社会理想,他追求的是建立“人道的政府”和“人道的法”。在这种政府里,由于人的特性在理智性的平等,在法律下面人人都被看成平等的,因为人人在他们的城市里都生来就是自由的,全体或大多数人组成城市的公正的武装力量,他们就是民众自由体制的主宰。这种文明论诗学,充分体现了维柯的人道、民主、自由的倾向㉖。李衍柱强调从文学出发去探讨文明生活的内在价值,特别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价值。在这种文明价值生活的探索中,他高度重视中国古典诗学与美学所具有的自由精神与理想精神,无论是在研究方法还是在价值观念上,李衍柱都进行了独立思想创造㉗。在中西诗学与美学的综合创造中,他确立了不同文明生活信仰与文明价值理想之间的积极对话。

文明论诗学特别关注中华民族的命运,把文学与文化、文化与文明结果连接在一起,能够真正寻求中国人的审美自由之路与文明自由的心性世界。文学的价值不只在文学自身,不只在文学语言、文学形式与文学形象问题,而在于它如何建构文明、如何滋润文明、如何扩张文明之上,这就是文明论诗学的要义,即在广阔的文明生活中考察文学的价值,探讨文学的作用。李衍柱认为,文学理想与社会理想、科学理想、道德理想、宗教理想、生活理想相互联系,相互渗透。文学理想的对象是人,因为只有人才能具有美的理想,像人类尽在他的人格里面那样;他作为睿智,能在世界一些事物中独具完满性的理想㉘。李衍柱认为,文学的理想追求是真、善、美和真善美的统一,它不拒绝也不可能拒绝写假的、恶的、丑的东西,其目的则是为了更真实地反映出真善美与假恶丑斗争的艰巨性、曲折性和复杂性,以鲜明的对照生动地显示出真善美的魅力㉙。李衍柱认为,文学理想是人类所特有的理想系统的组成部分,它以感性观照的方式、以语言为媒介,显示出的生命活动和本质力量的完美形态和最高境界,进而给人以巨大的感染力量与无穷的美的享受。文学理想范畴,具有广义和狭义两重含义。从广义上看,它是审美主体对文学活动系统各个方面(包括世界、作家、作品、读者)所期望达到的最高境界;从狭义上看,它是审美主体以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所创造的产品(包括抒情、叙事、戏剧等各类文学作品)所达到的完美形态和最高境界。文学理想追求的,不是科学理想的真,但它又以真为基础;不是道德理想的善,但它又以善为内在意蕴;不是宗教理想的“神”,但它又以“形”显示出无限的“神韵”;不是生活理想的功利与实用,但它又以具体的、感性的形式给人以永久性的审美享受㉚。这就是李衍柱对文明生活价值的坚守。文学艺术作为时代生活与文明生活的想象性呈现或感性化图像,它代表民族的精神生活现实与精神生活理想追求,因此,从文化生活出发,从文明生活理想出发,去探讨文学艺术的根本价值,就成了文学理论现代化与文学理论中国化的必然理论追求。李衍柱在自由而广泛的理论探索过程中,坚守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价值,在开放的文明生活视野中,面对中外文艺理论经典,在文艺理论经典的分析中,在对现代中国文艺理论成败得失的反思中,真正确立了“形象论诗学”与“文明论诗学”的价值。无论是对经典文艺理论或文学艺术价值的根本分析,还是对文学理论综合创造的自由思想展望,李衍柱的文艺理论探索都代表了共和国文艺理论发展的积极进步价值,显示了共和国文艺理论从他律走向自律,从自由创造到综合创造的独立发展道路,因此,他的文艺理论思想探索值得充分肯定。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33页。

②⑮㉔㉘㉙㉚李衍柱:《文学理想与文学活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第8页,第8页,第9页,第230页,第9页。

③李衍柱:《综合创新:美学的中国道路——谈蒋孔阳先生对中国美学建设的贡献》,《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1期。

④⑤⑥⑦⑧⑨⑪⑫⑬⑭⑲⑳㉑㉒㉓李衍柱:《文学典型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页,第156页,第158页,第459页,第460页,第461页,第312页,第312页,第312页,第312页,第313页。

⑨李衍柱:《鉴赏批评》,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页。

⑯㉗李衍柱:《时代变革与范式转换》,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页,第23页。

⑰陈康译注:《巴门尼德斯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0-12页。

⑱㉕㉖李衍柱:《重读与新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7页,第254页,第2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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