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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新世纪小说中的身份焦虑

2014-12-01毕盛群陈国恩

文学教育 2014年12期
关键词:寻找农民工

毕盛群+陈国恩

内容摘要:范小青在新世纪的创作一直关注底层人物的生活,其中一个鲜明的主题是现代人的身份焦虑。她表现进城农民工的身份被各种证件、方言口音、城市话语权所决定,难以获得城市的认同进而融入城市,处于深重的焦虑之中。她笔下的城市底层民众也经常陷入身份的尴尬与焦虑,比如因为名字、生日等问题的不确定而产生一种紧张情绪甚至虚无感。范小青在剥离了人生的表象后,努力以“寻找”为手段,为“无根的人”提供确证自我的途径。

关键词:身份焦虑 农民工 城市底层 寻找

一个社会人,必须对自我身份有一个认识,即要对“我是谁”这个问题有一个大致明确的回答,才能活得踏实而有存在感。中国目前正处在社会激烈变革的时期,经济飞速发展,城市化进程不仅改写了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格局,同时也对中国人传统的价值和意义世界产生了巨大冲击,这使得受冲击最为严重的一些社会群体在自我认同上产生了困惑,造成了身份的焦虑,比如农民工进入城市后感到无所适从,连长期生活在城市的人在生活、工作中也遇到了自我身份认同方面的挑战。

范小青是以创作“苏味小说”闻名文坛的。新世纪以来,她的短篇创作以成熟的技艺,更多地关注了在社会巨大转型、城市化不断推进背景下进城农民工和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小公务员、知识分子阶层的生活,描写他们的喜怒哀乐、烦恼人生。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这些人因为自己身份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恐慌和焦虑。

一.农民工——像鸟一样飞来飞去

范小青曾这样描述她对农民工的关注,“自从我开始注意他们,渐渐的,渐渐的,我的目光再也不能从他们身上走开,他们牢牢地吸引了我,主宰了我。他们辛辛苦苦为城市卖力卖命却被城市踩在最低层,他们渴望融入城市却被城市排斥,甚至他们一分钟前还是一个城市的创造者,一分钟以后就变成了城市的破坏者,他们的精神游离在城市文明与乡村民风之间找不到归宿。这是一种新型的边缘人,他们的肉体和灵魂都在穿梭城乡,他们又是连接城乡的桥。”[1]基于这样的认识,范小青创作了大量表现进城农民工在城市生活和遭遇的小说。

《像鸟一样飞来飞去》是反映农民工在城市身份错位较为典型的一篇。郭大牙误拿了同乡郭大的身份证,而被错认为是郭大,无论他怎样申述都抵不过他手里拿的那张郭大的身份证。后来郭大牙将自己的身份证改了回来,但由于临时居住证上的名字仍然是“郭大”,所以在异乡的城市他最终没有成为彻底的“郭大牙”。

这篇小说中常常被忽略的一个细节,是郭大牙在回乡前所做的一个梦。他梦到真正的郭大拿着郭大牙的身份证遇到了更严峻的问题,人们经常问他:“你牙又不大,怎么会叫郭大牙”,以此来怀疑郭大身份的真实性。他在现实生活中申诉自己的真实姓名叫“郭大牙”时,也招来了同样的问话。这给人一种内在的荒谬感和悲凉感,说明农民工在城市里毫无话语权,人们根本不听他们解释,身份证上写什么就是什么,而且有时身份证上写了的也未必是真的。追根究底,这是一种基于长期的城乡二元对立结构而对农民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而农民工面对这样的歧视也只能无言以对,接受“脑子拨不清,说话也说不清”的评判。

由于身份证和临时居住证登记了不同的名字,郭大牙依然纠缠在郭大和郭大牙两个名字中,依旧在身份证问题的困扰和城市人话语评判的偏见中生活。在这部小说中,范小青通过一个颇为荒诞的故事,写出了乡下人在城市的仓惶与无助,以身份证为代表的各种证件作为他们的身份标签,一旦丢失或者搞错,他们的身份也就随之消失或错位了。在冰冷僵硬的城市生活法则下,他们被迫改变的不仅是名字,更面临着自我的丧失,他们在不属于他们也不欢迎他们的城市天空里像鸟一样飞来飞去,无根无着。

《这鸟,像人一样说话》则涉及了语言与身份认同的问题。临近年关,小区保安处为了预防农民工偷盗事件的发生,下达了对外来人员严防死守的命令。小区保安还有业主刘老伯经常通过会不会说本地方言,来判定一个人是不是本地人。作品中的宣梅和男朋友谈恋爱很长时间了,但直到刘老伯指出其男朋友的方言夹生,才最终搞清楚两个人其实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外地人。原来,为了在这个城市更好地生活,获得身份上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学说当地方言来宣示自己的身份,他们最终还决定要把当地方言学得更像。最出人意料的是,刘老伯在中风后也说出了一种西南边远山区的方言,原来刘老伯也是少小离乡至此的外地人。

在此,方言成为一种工具,人们用以达成自我在一个城市的身份认同,每个人都力图掌握这种工具来获得在这个城市的归属感。而当人们一旦掌握了语言等工具来证明自己在某一地方的合法身份时,他就会不自觉地以此要求新来的外地人,就如刘老伯也构成了城市排外的铁栅栏中重要的一环。

收旧货的老王这样的农民工,却面临更深的困境。老王想通过跟保安班长比说本地话来证明自己的可靠性,但正如保安班长所说“谁跟谁是自己人?”“说得再像你也是外地人”。即使他掌握了本地方言,却根本拿不到这场方言竞技的入场券,也不能被当作本地人,只能早早回家过年,留下那八哥学他苏北口音的“收旧货了,我惨了”。

《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表现的是农民工在城市遭遇的更深层次的精神危机问题。老胡在进城之初,曾被错误地认为是小偷,因此他的内心背负了巨大的精神负担。不论在哪里工作,只要是单位丢了东西,或者听到警车响,老胡总要精神高度紧张、疑神疑鬼,生怕别人怀疑自己,甚至到最后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并且有了严重的妄想症,将报纸上报道的某杀人犯的故事套在了自己身上。虽然老胡最终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但他依然“打呼噜太厉害”,没有获得心灵的宁静。

长久以来,在城市低人一等、非偷即盗的社会地位,使农民工有了极大的心理焦虑,以致于他们从城市的异己者变为了自己心灵的异己者。

身份制度在中国古已有之。现在社会发展了,人们的身份观念依然很强,而且个体的身份很大程度上是由经济地位决定的。许多农民选择进城谋生,就是因为城乡间存在着巨大差距。作为城市的异乡人,农民工是城市生活的他者,他们的身份更多地被各种证件、方言口音、城市话语权决定,而不能融入城市。他们怀着良好的期待、乐观的心态希望在城市获得最起码的生存权力,但却面临着难以获得身份认同的尴尬,承受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力。endprint

二.城市人——自我的迷失

面对日新月异、难以把握的现代社会,不仅农民工会遭遇无所适从的恐慌感,即使是城市人也有着不能确认自己身份的无力感。“一个已经困扰西方世界长达数世纪的问题也东渡到了中国:那就是身份的焦虑。”[2]

《准点到达》中范小青将城市主人公罗建林和外出打工的农民工兄弟并置写出。农民工兄弟扛着巨大的包裹在火车站横冲直撞,遇见警察本能性地逃跑,稀里糊涂上错火车,再慌乱兴奋地寻找正确的道路,“他们的眼睛里有茫然,但更多的是希望,是艰辛而生动的人生”。对于冷漠的人群、飞速的火车、庞大的城市机器,这两位农民工的不适应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当他们以外乡人的身份定位自己时,一切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但是,生活在大城市的罗建林面对高速运转的城市机器,同样有着惶惑和恐惧。当他熟门熟路有意识避开慌忙奔跑着的农民工时,他本身已构成城市排外铁网的冷漠一环;但面对时代他仍然需要精打细算步步小心,因为他明白“即使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也不会高枕无忧”;他惧怕任何可能的变数,因为这个时代变数总是来得太多太猛烈,能轻易将人打垮,“罗建林心里涌起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害怕,他把一切都计算得十分精确,他对时间铢铢较量,力争分毫不差,不就是因为害怕吗,怕赶不上车,怕上错了车,怕耽误了时间,怕被时代扔下,怕——”。

罗建林从农民工身上反思自身,也反思了时代,但作者却同他开了一个玩笑。在作品的最后,一切都与罗建林计算好的一点不差,但他竟然走错了家门。在巨变的时代面前,不可能分毫不差,那就满怀希望、随遇而安吧!

《我在哪里丢失了你》讲的是现代人交换名片的事情。名片可以作为个人身份的承载物,人们往往通过交换名片来介绍自己身份,以求互相认识,便于联系。但是,现今名片的交换承载了利益交换的功用,染上了愈来愈浓重的功利色彩,对自己有益的名片就留着,没有用的就扔掉。它没有弥合、反而是加深了人们之间的隔阂:“名片算什么,名片是最不能说明问题的。”名片和身份成了利益交换的工具。人们本想通过名片确证自身并了解他人,期望获得认同,但人们获得的只是身份的缺失与灵魂的空洞。

《生于黄昏或清晨》是另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说。刘言负责给单位一位去世的老同志写生平介绍,一项简单的工作却因老同志的不同名字——张箫声、张萧生、张萧森、张萧身、张萧升等,变得复杂起来。在各种不同的证件、档案上,甚至家属、同事的口中,老同志有着不一样的名字。

刘言在回乡的时候也遭遇了类似的问题,关于自己的属相,小龙、大龙、兔、猴、狗不一而足,时辰是热天的黄昏还是冬天的清晨,职务是科长还是处长、副处长,这些本不是问题的问题最后都成了问题。“最真实的东西也许正是最不真实的东西。”“你真的以为你就是你自己吗?”这一切,导致刘言在朋友生日聚会上的爆发。

在此,我们不禁惊诧于名字、语言、生日、相貌等因素在一个现代人的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人们无时无刻不受名字、生日等因素的牵绊,它们构成了人们身份的一大部分,也成为人们自我确证的重要依据。但是它们可以完全左右人们的生活以至人生吗?难道名字、生日不能确定,“你辛辛苦苦努力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你的人生”了?现代人的身份感、自信感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何而去?在市场经济大潮下,人们丢失了什么?

对身份的认同,是一种心理现象,也是一种心理过程。行驶在现代快车道上的城市人,很难实现自我精神世界的整合,如此便需要用外在的名字、生日、相貌等因素来确证自己。当这些外在因素不能确定的时候,人便感觉自我确证出现了问题、自我的意义消失了,造成自我的迷失。

“身份焦虑作为一种对于自身在都市生存中不确定性的情绪流露,是现代人身处城市的话语之中,对城市现实感到无奈和不满意、而理想之城的寻找和建构又未完成的惶惑,其中透露出来的是现代都市人内心深处对自我、对归属、对家园的急切渴求。”[3]在激烈的社会变革中,人们迈着匆匆步履,默念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时代的快车道上奋力前行,唯恐落伍和失败,人们都来不及等待灵魂跟上自己的脚步。现代城市文化从本质上来说,意味着人们所一贯认同的文化习惯的变化,社会关系趋向冷漠疏离,导致身份转换的不适应以至人性的失落和自我的迷失。因此,转型时期城市人的身份焦虑,便来自“认同城市,但却又无法全然地与现代城市文化和城市精神交相融合,无法在城市中真正实现自我”[3]。城市人在现代社会所面临的身份焦虑可见一斑。

三.寻找——回家的路

农民工抑或是城市底层大众,他们身份的无所归属或是不能确定,对于“我是谁”这一问题的无所适从,代表了现代社会中人的受压抑以至被异化。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底层民众对于身份的焦虑正是出于他们对确证自我的执着追求,对安心生活的热烈向往。范小青描绘他们遭遇的精神困境,也表现他们性善、坚韧而通达的精神,这使她的创作感染了生活的热度,使得其作品在严峻中显出温情,在沉重中带有轻松,给人以温暖和慰藉。这其实也正是范小青在试图为深陷身份焦虑困境的现代人,寻找精神出路并创造可能的条件。

社会现实总是抛出一个又一个难题与疑惑,范小青也不断在创作中找寻“别一种困惑与可能”,她的小说题目经常是疑问语气:“谁能说出真相”,“我在哪里丢失了你”,“你要开车去哪里”,“哪年夏天在海边”等等。发问是范小青的思维特征,是其小说坚韧不拔的主旨,是其创作寻寻觅觅的助推器。[4]范小青的创作总是在无疑处有疑,让人们跟随小说去追问事实的真相,寻找真正的自我。

“问人问自己,能问出长长短短?长长短短,何人评说?所以我不必很在乎长和短”。“其实却是问的‘我是谁,明明知道‘我是谁不会有答案,偏偏还是不肯放弃”。[5]于是范小青笔下的人物总是执着地想要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或者是获得问题的最终答案。他们不断地寻找,跨越时间、地理等各种障碍,以求获得心灵的安宁。《城乡简史》中自清,为了自己的日记远赴甘肃农村;《谁能说出真相》中沙三同根据线索不断访求丢失的笔筒;《我们的朋友胡三桥》中王勇不断打电话想要找到当初见到的那个胡三桥。结果是他们都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东西、想要找的人、想要弄清楚的事,最终他们不再寻找,却通过这寻找的过程获得了心灵的安宁。在寻访的过程中,在是与不是的错位中,他们渐渐地体悟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渐渐明白了自己是谁。这便是他们确证自我,获得自我身份认同、解除身份焦虑的过程,也是对“我是谁”这一问题的回答过程。endprint

要特别指出的是,范小青苏州小巷题材的作品,似乎为人们找到了“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中,彭师傅夫妻坐在小巷口等痴呆的儿子彭冬回家,而吉秀水也在为彭冬担心的过程中更加靠近了河那岸自己的家,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回家的路。《回乡记》是范小青钟爱的小巷题材的作品:回乡看到婆婆、奶奶的生活,看到那些自然、平静、和谐的日子,浮躁焦虑的心便找到了依托,母亲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也就找到了。

范小青毫不掩饰对于苏州小巷题材作品的喜爱,她说:“其实我很偏爱我原来的一些中短篇小说”[6]。因而,她时不时总要写一些此类题材的作品,而正是这鹰扬巷、朱家园、六福楼为现代人失落的自我找到了寄托,范小青也以此为现代人的精神生态找到了出路。其实,人们一直所寻找的都在那平淡安宁的小巷生活中,在内心的自足与平静中。

心安即是家。范小青笔下的人物都有一种执着的寻找精神,寻找丢失的东西,寻找事情的真相,寻找失落的自己,即使最后寻不到,或者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真相存在,只要人心获得了满足与安慰,寻找的目的便达到了。最终,苏州小巷里平淡玄远的人生范式为浮躁焦虑的心灵找到了家园。这其中体现了一种人生的睿智,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走向一种心境的淡远平和,这也是范小青将佛禅思想与世俗人生结合的产物。[7]

善良的天性、寻找的精神、苏州小巷的传统生活,范小青不仅在小说中描绘底层人民的身份焦虑,也为挣扎于此的人们指明了救赎之路,为“无根的人”提供了确证自我的道路。

范小青的很多短篇小说都写得轻松诙谐、铺展随意,以一种徐缓的语调叙说着世俗中的琐细人生。范小青的小说以轻松玩笑的笔调描写农民工在城市的遭遇,描写城市普通人的生活场景,她不刻意渲染苦难,不刻意运用使人眼花缭乱的现代技法,却直达现代人生存的最深处,走进他们的心灵。这源于作者对人生的近观与热爱,也源于作者对人生的远观与反思。

注 释

[1]范小青:变(创作谈)[J].山花.2006(01):13-14.

[2]德波顿(de Botton,A.).身份的焦虑[M].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1.

[3]马君雅.城市化进程中身份转换的焦虑——论转型时期都市小说“城市人”的身份建构[D].浙江大学.2012

[4]程德培.变化之中有变化——范小青长篇小说《香火》读后[J].当代作家评论,2012,(01):9-17.

[5]范小青.贪看无边月[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189.

[6]李雪,范小青.写作的可能与困惑——范小青访谈录[J].小说评论,2010,(05):41-46.

[7]李雪.范小青佛理小说主题诠释[J].小说评论,2010,(05):49-54.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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