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纷纷的情思——读木心札记
2014-11-18朱航满
朱航满
木心先生去世后,弟子陈丹青整理完成了恩师早年在纽约授课的讲稿文字,名为《文学回忆录》。此讲稿原为陈丹青自己的听课笔记,但木心并不十分满意。但也可知当年木心坐而论道,乃是口吐莲花,并无现成讲稿。陈丹青在木心离世后,终定下了决心,费去将近两年时间来编辑和整理,并最终大功告成。我编选花城出版社《2013中国随笔年选》,收录此书的后记文章《木心的文学课》,并在年选的序文中感叹道:“这一年我最喜欢的书籍,则是木心的著作《文学回忆录》。准确地说,这只是木心的一个半成品著作。在他去世之后,弟子陈丹青根据他当年在纽约为他们这些艺术流浪者们的授课笔记编订而成。我捧读此书,颇感木心的慧心。《文学回忆录》阐述他对世界文学殿堂中的诸子百家的认识和体悟,但实际上在我看来却是艺术家的文学笔记,其最关键之处不仅仅在于他对于文学的诸多真知灼见,而更关键的还在于木心打通了文学与艺术的壁障,令我读来十足的惊叹与欣喜。文学与艺术之间,本就不该分立并列的,而是互通互融才对的。去年我选上海画家夏葆元先生的怀念文章《木心的远去与归来》,今年则选画家陈丹青为《文学回忆录》所写的长篇后记《木心的文学课》,他们都写到那段如沐春风的日子,令人神往。”
此年年底,上海的王晓渔兄来信,言其主持的刊物《独立阅读》将策划一期年终专辑,乃是约请数十位友朋来盘点2013年的读书情况,所荐书目,弹赞皆可。我为此遴选了2013年出版的三本新书,分别为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杨奎松的《忍不住的关怀》增订版以及陈丹青整理的木心著作《文学回忆录》,同时还推荐了2013年11月出版的三册由梁由之编选的文集《梦想与路径:1911—2011百年文萃》。其中对于木心的著述《文学回忆录》,我有这样的短评:“木心的著作多矣,但我却偏爱他的这册未完成的文学草稿。尽管所读著述,仅为其弟子陈丹青整理的听课笔记,但也可窥识木心的才华和智慧,令我着迷。我读此书,深觉木心在文学、音乐、绘画、书法等多个门类的互相融通,其对于经典的博览和慧觉,对于文学的感触与升华,对于艺术的体验与研究,均达到了老而弥精的地步。我喜读木心的地方还在于,他自觉地将其经受的苦难和孤独冷静而决绝地彻底祛除,只留下他对于文学艺术既热爱又冷静的爱与陈思。木心有言:‘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此可谓其自画像。《文学回忆录》云霞满纸,妙论跌出,此可谓其精神秘史。”
木心经受的磨难,我曾读到一个片段,记忆极深。1971年,木心已被囚禁18个月,所有作品均被烧毁,三根手指也惨遭折断。在狱中,木心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了洋洋65万言的The Prison Notes(狱中杂记)。他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狱中札记》至今尚未系统整理,我也只在后来出版的《温故·木心纪念专号》中读到片段。木心曾这样写艺术与苦难之间的关系,我以为对于理解木心,十分关键:“‘我还没有像我在音乐里所表达的那样爱你——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现在我在这个牢房里,完全没有办法找到瓦格纳的原文,虽然我相信这和他原来的词句差不多。音乐是通过自身的消失构成的一种艺术形式。因此,在其最深处和本质上,音乐和‘死亡是最接近的。我在四十岁之前没有过写回忆录的计划,尽管卢梭的最后一部作品《孤独漫步者的幻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屠格涅夫的《文学回忆录》是那么单薄的一个小册子,开始我感到不一定非读不可,没想到它如此引人入胜。至于我自己,我仍然遵循福楼拜的忠告:‘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
编选花城出版社的《2012中国随笔年选》,则是2012年底的事情。我在此书的序言中漫谈这一年文学界的诸多事件,并将2011年12月捷克剧作家Vaclav Havel与中国作家木心的相继逝世,以及2012年10月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为自己感触颇深的文学事件来予以论述。幸好,此三件事情均有妙文发表。追忆Havel的文章系诗人贝岭的文章《一个真实的人》,纪念木心离世的文章则是上海画家夏葆元的文章《木心的远去与归来》,而关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文章,我则选择了曾为文学编辑的朱伟的文章《我认识的莫言》。此三篇文章均有感性的认识,又有理性的论述,堪为佳作。为此,我在文章中为木心而感慨:“12月21日,木心病逝。我是在北京的一个小餐馆里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的,那个冬天的夜晚,我为此感到忧伤。这个被称之为‘天外来客和‘文学界的鲁滨逊的中国作家,在他的故乡乌镇走完了自己最后的一段人生旅程。随后的一个文学笔会上,我向在座的诸位介绍木心,可惜其中无一人所知。尽管有陈丹青等文化名流的热情推荐,但木心依然是一个少为人知的小众作家。为此,我在这册年选中收录了熟悉木心的画家夏葆元的文章《木心的远去与归来》,希望有更多的朋友能够深入了解这个才华卓异的汉语作家。”
花城出版社策划的“年选”系列已有十余年的光阴,其中《中国随笔年选》原系好友编选,我后来接手此事,但不及其万一。朋友主持随笔年选的时候,我总是第一时间阅读,并多有感想。2011年的随笔年选出版后,我在《北京青年报》发表书评《“文字是钉子”》,但文章开始便感慨自己对于此年木心离世的感怀:“在即将告别2011年的时刻,木心先生,我喜欢和尊敬的一位文学家,在他的故乡乌镇长眠。作为一个读者来说,我的惊讶和伤感便是,永远也读不到这个独特而非凡的文学写作者的任何一篇新作了,这可能是2011年最令我感伤的文学事件。的确,对于极少的一部分的写作者,我总是满怀期待,阅读他们的新作,就像一个‘苹果的爱好者们疯狂地抢购IPINO5的售卖一样。”说来木心于我,实则还与朋友李静有关。李静或许是国内最早的木心读者之一,随后又成为其忘年交。对于木心的鼓吹,她曾撰有长篇评论《“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论木心》,系我最早看到的较为系统论述木心的精彩之作,其与孙郁先生撰写的《木心之旅》一文,均乃是研究木心予人启发的好文章。此外,她还与孙郁一起编选有文集《读木心》。
然而,起初,我对于木心的文字很有隔膜,不大喜爱。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买到后,未经细读,因感觉难以进入,便随手放入书架。之后,朋友又曾向我郑重推荐,而我也谈自己对于木心的读后心得。书信往来颇有几回,但也难以说服我,并终以回信谈木心乃佛教之小乘而结束。后来细想,她这样答复,也未必就是真正妥协。只是无可奈何罢了。《读木心》出版后,我适在北京的鲁迅文学院读书,恰得赠书一册,回去翻读全书,十分感慨,但对于木心的认识,其时并未完全改变。诸如在后来写成的评论文章《木心之所以为木心》中,便也有这样的议论:“我读木心的文字,其实也并非是完全的认同。《读木心》这册书中的评论家个个文思缜密,笔下吐艳,将他们对木心的喜爱与推崇分析得淋漓尽致,但似乎有多篇文字用力过猛,使我读后反而有一些不同的想法。木心的文章固然高贵、清洁、成熟、华贵和雍容,但我总觉得距离我十分的遥远,这大约是因为木心的世界与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始终是隔绝的,他决绝地脱离了孕育自己的大地,无疑是摆脱了这块土地上暂有的弊病,在获取自由与超脱的同时,但也同时放弃了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温度,缺乏了来自地气的野性力量的激荡。因此,我读他的文字,始终感觉他的文字是一座精神的文化孤岛。修建这个远离尘世的孤岛,并且将他建造得精美绝伦,但他对于我们来说,毕竟只是一个华贵而精美的标本,是遥远而无法复制的。”endprint
说实话,那时我不甚喜欢木心,反而热衷于陈丹青笔下的文字。陈先生的文字野性而又热辣,入世而又脱俗,令我着迷,甚至每每读后便有感而发,下笔千言。如今想来,这些文字虽多印象之论,但也代表着自己曾经的态度。记得最先读的是陈丹青的散文集《纽约琐记》,颇有惊艳之感,随后作书评文字《丹青引》。其中,关于木心与陈丹青的阅读感受,便有这样的稚气之叹:“木心的散文我因陈丹青的努力推荐,也曾买来一读,但毕竟是不太喜欢,因为对文字过于雕琢与用心,又因为缺少国内生活的地气,总感觉自己与这文字多少有些隔膜。而陈丹青的文字我则认为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气象,其文字能化将开来,字里行间风神潇洒,用字造句颇为干净利索,拒绝了文人的滥情和酸腐,最令我佩服的是陈丹青文字之中所升腾起的那股英武不俗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气质。”想必这样的阅读文字,即使陈丹青读到,不但会不以为然,且也会为论者叹息的。2013年,我的随笔文集《书与画像》出版,其中收有此文,反复斟酌之后,我在文末附录了几笔闲话,作为此文的补记:“对木心的认识,后来发生较大改变,但甚觉此文情趣可爱,故保留原状。”
对于木心认识的彻底改变,缘于我于2009年读广西师范大学新出版的文集《爱默生家的恶客》。偶读这册书,我才真正懂了木心,也改变了对木心的看法。在2009年为《独立阅读》撰写的文学观察专栏中,我这样评述木心的这册文集:“因为陈丹青的极力推荐,让我认识了木心这位文坛外的高手。我买有木心已出版的全部文集,但却并没有读完,其原因是木心的文字是需要安静的时候细品的,特别是他的诗歌。《爱默生家的恶客》是木心今年出版的一册新著,在木心热退去之后出版这样的著作,才是检验出版社和读者的最好法宝,但木心没有让人失望。这本著作仅仅只有九万字,但字字读来犹如珍珠,可以反复赏玩。朋友说木心已经修炼成妖,虽是戏言,也可见其文字的魅力。此书中我最喜爱的是他对中国明代凌蒙初的《三言二拍》中的小说进行重新解读,语言的魅力暂且不谈,其对古代小说的重新叙述便很具备现代意识。诸如一篇《大宋母仪》,写人性的丑与恶,但却往返循环,令人扼腕。木心说,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这样没有吸取教训的在循环和重复着,这是可悲之处,也是可叹之处。这样的思维中国古人是没有的,这样的重新叙述也是只有现代人才有的意识,我从这里才似乎多明白了木心一点。”
正如友人之所言,读木心是需要有所准备的。我遗憾自己迟迟才略懂木心一二,但毕竟是知道了其中的美好。由此,我也更佩服木心的弟子陈丹青,为他的执着和清醒。收录陈丹青为《文学回忆录》撰写后记的《2013中国随笔年选》出版后,我寄此书给陈先生,并也寄赠自己的随笔文集《书与画像》。随后,陈先生辗转联系到我,希望我也来谈谈木心,然则,木心先生何其大哉,我数次读木心文集,屡屡尝试作文而终不成。于是,想起自己有关木心的论述竟也有许多只言片语,同时也可由此见我作为一名普通读者,对于木心认识的曲折变化。记得我曾在信中告知陈丹青先生,自己对于先生曾作文多篇,堪称粉丝,而陈先生误以为我有议论木心文字数篇,于是多次催促我将文字发他阅览。但也由这一误会,可见识陈先生对于木心的态度。在其心中,或许唯有木心才可称为“先生”,而与之相比,他则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此一细节,令我感动。2014年年初,木心去世两周年,陈丹青又作长文《孤露与晚晴》,再记恩师,也忆旧谈往,仍是妙文。我去信请他授权,拟选入2014年的随笔集子。陈先生来电,言此文章,可随意选用。之前选用文章,他也是如此爽快。后来想想,这一切应都是缘于先生木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