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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文与说理
——以中古议论文为中心的考察

2014-11-14刘宁

长江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骈文中古韩非子

刘宁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骈文与说理

——以中古议论文为中心的考察

刘宁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骈文是否适合说理,不可一概而论,需要深入议论文体制进行分析。中古议论文有两个主要传统:一、理论性论理之文;二、实用性议事之文。两个传统体制不同,与骈俪的结合方式也不同,回答骈文与说理的关系,需要对两个传统做综合的观察。

骈文 说理 论理文 议事文 孙梅

骈文是否适合说理,前人有不同的意见,章太炎在《文学略说》中明确提出:“叙事者,止宜用散,议论者,骈散各有所宜。”孙梅在《四六丛话》中则提到骈文不宜议论的意见,这类意见认为,以骈文著论,是“工用所短”。如何理解骈文和说理的关系,是理解骈文表现功能的重要问题,也是反思骈文是否形式主义的重要角度。对于这个内容丰富的问题,本文尝试从中古议论文的体制出发,做出一些思考。

孙梅在《四六丛话》中,比较详细地记叙了对骈文不宜议论的批评,所谓:“今体之文,尤工笺奏;词林之选,雅善颂铭。占辞著刻楮之能,叙事美贯珠之目。质缘文而见巧,情会景以呈奇尚已。……夫文采葩流,枝叶横生,此骈体之长也。……若乃命微言以藻思,责奥义于腴词,以妃青媲白之文,求辨博纵横之用。譬之蚁封奔骋,佩玉走趋,舌本闲强,恐类文家之吃;笔端繁拥,终滋腹笥之贫,固难以作致其情,工用所短也。”其大义是说,以藻饰刻画为能的骈文,不适合辨博纵横的议论。

但孙梅紧接着以大量例证,反驳了这一看法,他指出建安七子以下,骈体之论,云蒸霞蔚,“论屈百家,文包异采”,其中《典论》、《诗品》、《文心雕龙》、《史通》堪称“论说之精华,四六之能事”,此外单篇论文,也多骈俪华章,所谓“其他若《非有》之轶群,《四子》之大雅,《博弈》、《养生》之俊迈,《辨命》、《劳生》之奇伟。而《广绝交》一篇,云谲波诡,度越数子。此皆艺苑之琼瑶,词林所脍炙。与夫匡刘经术,韩柳文豪,西晋老庄,北宋策判,固将骧首而振剧骖,不甘垂翅而同退鷁也。”

孙梅援引众作,固然很有说服力,但对骈文何以能产生议论佳作的原因,则解释得颇为简单,其文云:“盘根错节,利器斯呈;染涣游睢,锦章自显。化刚为柔,百炼有以致其精;以难而易,累丸所以喻其至。”其意是说,以骈文议论,可以更多推敲锻炼,表达也可以更为精致,这个解释显然太过笼统,富于藻饰、讲求推敲,是骈文的基本特点,这个特点,为什么有时成为议论的牵绊,而有时又成为议论的助益?孙梅并没有解释个中的原因。今天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回到中国古代议论文的内在体制来进行分析。

叙事、议论、抒情这种对文章表达功能的三分法,是近代才有的观念,按照今人的议论概念,古人许多文体都包含议论的内容,但从整体上看,中古时期的议论表达,主要有两个传统,其一是理论化的论理传统,其二是实用化的议事传统。前者的主要代表是学理化的子学论著和论文,后者则包括针对现实问题的策议、书檄、奏疏等。这两个传统在中古时期,都与骈文相结合,但结合的方式并不相同。论理传统与骈文的表现体制有相当深刻的内在联系,因此中古时期产生了大量传诵千古的骈俪论理文;实用化的议事之文,也大量吸收骈俪,并因此增强了藻饰,强化了表现效果。但值得注意的是,议事之文在篇法上与骈文的均衡性存在某种矛盾,因此与骈文的结合受到一定限制,后人对骈文不适合议论的看法,也多来自议事之文与骈俪的某些不协调。

在进入讨论之前,需要首先说明本文所说的“中古”,是指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而文中所说的“骈文”,是指骈俪之文。在历史上,“骈文”这一名称在清代才出现,在本文所讨论的中古时期,虽然骈俪化十分盛行,但当时并无“骈文”之称。清人的“骈文”概念,包含了骈体自觉的复杂内涵,而本文所运用的“骈文”概念,则只是取语言上与散体相对,以骈俪为主的“骈俪之文”这一最基本的含义。

孙梅在《四六丛话》中为论证骈文适宜著论,主要援引的例证是曹丕《典论》、钟嵘《诗品》、刘勰《文心雕龙》、刘知几《史通》,以及中古时期著名的单篇论文,例如《博弈论》、《养生论》、《辨命论》、《劳生论》、《广绝交论》等,这些都是理论化的论著、论文;至于实用化的议事之文,则仅仅提到“陈、阮”之书檄。显然,中古的论理文,是骈文说理最突出的代表。为什么这些论理文成为骈文说理佳作的渊薮?这就要回到论理文的内在表现体制来思考。

中古的子学论著,与先秦诸子有密切的联系,其中《荀子》的影响最值得关注。在先秦散文的发展中,《荀子》在专题论文写作上的成就十分突出。在散文史的研究中,荀韩之专论被视为先秦论说文成熟的标志而被等量齐观,但从对秦汉以后理论化子书的影响来看,《荀子》的影响又远在《韩非子》之上。《荀子》独特的“集义”式行文格局,对中古子学论著影响颇多,而这也是与骈文的均衡性章法内在接近的地方。

《荀子》成书的情况比较复杂,据考证,《荀子》三十二篇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荀子亲手所著,共二十二篇:《劝学》、《修身》、《不苟》、《荣辱》、《非相》、《非十二子》、《王制》、《富国》、《王霸》、《君道》、《臣道》、《致士》、《天论》、《正论》、《礼论》、《乐论》、《解蔽》、《正名》、《性恶》、《君子》、《成相》、《赋》;第二类属于荀子弟子记录的荀子言行,包括《儒效》、《议兵》、《强国》、《大略》、《仲尼》;第三类是荀子所整理、纂集的一些资料,其中也插入弟子之作,包括《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五篇。可见,其中荀子亲自创作的篇章,除《成相》、《赋》是韵文体,其他都是说理文的形式,而且篇题也是荀子亲自拟定,这是自觉写作的专题论文,我们观察《荀子》之专论的特点,主要是依照《劝学》、《修身》、《不苟》、《荣辱》、《非相》、《非十二子》、《王制》、《富国》、《王霸》、《君道》、《臣道》、《致士》、《天论》、《正论》、《礼论》、《乐论》、《解蔽》、《正名》、《性恶》、《君子》这二十篇来讨论。

这些篇章,往往是围绕篇题的论点,汇萃众多之修身规范,所罗列的规范之间,并无鲜明的递进推衍关系,而是表现为一种平行、综合的结构,形成一种“集义”的格局。后世读者期待于议论文的纵横起伏、层层深入,在荀子这些专论中是难以看到的。《荀子》行文缺少波澜,与这种“集义”格局,有直接的关系。

《劝学》一篇谈到了有关“学”的多方面内容,而每一方面都归结为君子之行为规则: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土,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

“君子慎其所立”;

“君子结于一”;

“君子如响”;

“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

“君子贵其全”。

全文就是在对这一系列君子立身规范的说明论证中,连缀完成对于“劝学”主旨的论述。这些规范或者说明“学”的重要,或者说明君子当如何“学”,与中心论点之间,仿佛轮运辐辏、点染烘托,而彼此并不存在明显的推进深化关系。

《不苟》亦是汇总君子立身之规范而成:

“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

“君子易知而难狎”;

“君子能亦好,不能亦好”;

“君子宽而不僈……”

“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

“君子大心则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

“君子治治,非治乱也”;

“君子絜其辩而同焉者合矣”;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君子位尊而志恭,心小而道大”。

类似的结构还体现在《修身》篇中,全文罗列陈述士人修身之道,读来好似一篇修身守则的总汇。

《荀子》讨论政道的篇章《富国》、《王霸》、《王制》、《君道》、《臣道》、《致士》,则是围绕篇题,汇萃为政治国之措施,全篇也缺少纵深推衍的结构,例如《王霸》篇围绕“王霸”讨论了如下一些论题:

“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

“善择者制人,不善择者人制之”;

“国无礼则不正”;

“明君者,必将先治其国,然后百乐得其中”;

“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

“唯诚能是求”;

“国在上偏而国安,在下偏而国危”;

“上莫不致爱其下而制之以礼”;

“分定”;

“用国者,得百姓之力者富”;

“朝廷必将隆礼义而审贵贱”。

这些内容,都是围绕君王当注重礼法,以及如何推行礼法之治之为政方式的讨论,彼此之间并没有相互递进推衍之关系。

《荀子》行文的“集义”格局,造成了平行与均衡的章法与文气,刘师培评蔡邕“文章之重规叠矩,则又胎息于荀子《礼论》、《乐论》,故虽明白显露,而文章自然含蕴不尽,文能含蕴则气自厚矣。”刘师培对蔡文“重规叠距”的分析,看到了其与《荀子》的胎息关系。

《荀子》对中古时期的论理文,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而中古时期的议事文,则更多地渊源于《韩非子》、《战国策》等先秦著作。

《韩非子》今存五十五篇,大部分出自韩非本人,其中有三十五篇是专题论文,包括《难言》、《爱臣》、《主道》、《有度》、《二柄》、《扬权》、《八奸》、《十过》、《孤愤》、《说难》、《和氏》、《奸劫弑臣》、《亡征》、《三守》、《备内》、《南面》、《饰邪》、《观行》、《安危》、《守道》、《用人》、《功名》、《大体》、《说疑》、《诡使》、《忠孝》、《人主》、《饬令》、《心度》、《制分》、《五蠹》、《显学》、《六反》、《八说》、《八经》。

《韩非子》之文与呈奏君王的上书有更为密切的联系,其文体近于“策”。陈奇猷云:“《难言篇》为韩非上韩王书,《难言篇》称臣非者二,称大王者二,末云‘愿大王熟察之’,是上书体裁可征。”书中的《说难》则特别讨论了策士进言游说的艰难。因此,理解《韩非子》专论之特色,需充分考虑其“上书”、“进策”的特点。

与荀子之文不同的是,《韩非子》的专论篇章,在章法上更多离合变化,行文更具锋芒与波澜,完全不同于“集义”的散缓,例如《二柄》,全篇先总论“刑德”之于君王的重要,所谓“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然后再分别从“刑”、“德”两端分别加以论述:言“刑”则云“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刑名”,言“德”则云“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从篇法上看,开篇总论一段极言刑德之重要,充分渲染,气势夺人,而其下从“刑”“德”两端分论,又波澜更胜。论述之中,或顿挫回转,或推衍递进,例如其开篇一段: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则不然,所恶则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爱则能得之其主而赏之。今人主非使赏罚之威利出于己也,听其臣而行其赏罚,则一国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归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

文中“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已然将核心的观点推出,其下“故世之奸臣则不然”一句,文义陡然为一顿挫,以下数句,再从反面论证人主失去“二柄”的巨大危害。一正一反,文气更胜于前,形成跌宕之势。

文中还善于通过援引史证,对论点进行申述,其排宕的气势,更强化了文意递进的效果。例如《二柄》开篇正反申述核心论点,本已富有跌宕递进的效果,其下更紧接着以比喻和援引史证将论证更形强化:

“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释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则虎反服于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故田常上请爵禄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简公见弑。子罕谓宋君曰:“夫庆赏赐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于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

在比喻与史证之后,文章再次总结核心论点:

“田常徒用德而简公弑,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故今世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则是世主之危甚于简公、宋君也。故劫杀拥蔽之主,兼失刑德而使臣用之,而不危亡者,则未尝有也。”值得注意的是,对核心论点的总结,其实到“故今世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则是世主之危甚于简公、宋君也”这一句,从文意上已十分完美,但其下又从反面再次申说,这并没有带给人冗赘的感觉,反而增强了论证的气势,这正是韩非之文富于波澜,气势腾跃的地方。

《荀子》之文的“集义”与《韩非子》之文的错综变化,是后世论理之文与议事之文行文结构差异的重要渊源,也是观察骈文与说理如何结合的重要切入点。无论是《荀子》,还是《韩非子》,都具有许多排句偶语。对先秦文献中排句偶语的钩稽,是骈文史学者认识骈文起源的重要视角,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排句偶语对骈文研究的意义,也许并不单单止于对骈文起源的说明,其在先秦不同文献中的运用情况,更有助于理解后世骈文的表现功能。

姜书阁先生沿袭《文心雕龙》而以“丽辞”称之,《荀子》之“丽辞”,与《韩非子》之“丽辞,其表现多有不同。

《荀子》之文,经常出现一偶一义,连偶成段的现象,文义的展开十分均衡,例如: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蹞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於一也。”这一段从开始连用九组偶句,中间只插入个别单句,每组偶句,都从一个新角度,以新的句式论证“君子结于一”的道理。这种结构不同于以相同句式构成的排比句,其文义随一层层的偶句在变化中延伸,又如: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於物也。”

这一段中的单句更少,更鲜明地体现出一偶一义,连偶成段的特点。

《韩非子》对“丽辞”的运用,与《荀子》多有不同,首先,由于篇法富于变化,因此没有形成一偶一义的结构,而是经常出现散句,并且将偶句包含在散句之中,例如: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这一段,有非常典型的偶句,例如: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

除了这两个典型偶句之外,其他句子从基本结构来看,则为散句:

“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

“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

“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

“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这些散句的运用,使行文跌宕转折,与《荀子》一偶一义,连偶成段的行文方式极为不同。

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散句的内部,包含偶对的因素,例如第一句中的“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第二句中的“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这种“散中之偶”在《韩非子》中非常常见,例如:

“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这样的偶对,与一偶一义,自为起讫的偶句,其表现效果颇为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讲,由于它们被包裹在散句的句法之中,因此是对散句语势的增强。

《韩非子》对偶句的运用,还大量以排比的形式来展开,例如《孤愤》:

“夫以疏远与近爱信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

“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

这些排比句,以相同句式的不断重复,强烈地推进行文气势,造成一种腾跃的章法,但在《荀子》之文中,则非常罕见,这也是《韩非子》运用偶句,在均衡性上,与《荀子》颇为不同的地方。《韩非子》吸收偶句的方式,和《战国策》多有近似,例如《秦策·苏秦始将连横》: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此段文中大量运用用排比,而且以散运骈,形成起伏跌宕的文气,《战国策》是策士之文,透过与《战国策》接近,更可以看出《韩非子》之文吸收骈俪的独特方式,与其类似“上书”、“进策”的议论体制,是有直接关系的。

总的来看,《荀子》之文是在均衡的篇法中吸收偶对,其偶句与均衡的篇法相协调,一偶一义,一偶一变,连偶成段;《韩非子》则是在错综变化的篇法中吸收偶对,偶对或者被吸收进散句,而增强散句之语势,或以多句的排比形成飞腾的气势,因此从总的格局来看,《荀子》之文,更容易与偶句相协调,而《韩非子》变化的章法,则与偶对不无矛盾。

中古时期的议论文,其骈俪化因议论体制的不同而有所区别,理论性的论理之文,其体制受《荀子》影响较大,对骈俪的吸收颇为充分;实用性的议事之文,由于是针对实事进行讨论,在议论的章法上更接近《韩非子》,文中更多保留散句,而且以散运骈的现象也比较常见。

如前所述,孙梅论证骈文宜于著论时,所列举的例证,以子学论著、论文为主。中古时期的子学论著,多由专题论文构成,其行文的体制,十分接近《荀子》,其骈俪化也多采用一偶一义,连偶成段的方式,例如《抱朴子·畅玄》:

“夫玄道者,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得之者贵,不待黄钺之威。体之者富,不须难得之货。高不可登,深不可测。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出乎无上,入乎无下。经乎汗漫之门,游乎窈眇之野。逍遥恍惚之中,倘佯彷彿之表。咽九华於云端,咀六气於丹霞。俳徊茫昧,翱翔希微,履略蜿虹,践跚旋玑,此得之者也。”

中古时期的“论”,也多采用类似的骈俪体制,例如阮籍《乐论》:

“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合其体,得其性,则和;离其体,失其性,则乖。昔者圣人之作乐也。将以顺天地之性,体万物之生也。故定天地八方之音,以迎阴阳八风之声,均黄锺中和之律,开群生万物之情气。故律吕协则阴阳和,音声适而万物类,男女不易其所,君臣不犯其位,四海同其观,九州一其节,奏之圜丘而天神下,奏之方岳而地祗上。天地合其德则万物合其生,刑赏不用而民自安矣。”通脱自然如《达庄论》,也是类似的格局: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湿。月东出,日西入,随以相从,解而后合,升谓之阳,降谓之阴。在地谓之理,在天谓之文。蒸谓之雨,散谓之风;炎谓之火,凝谓之冰;形谓之石,象谓之星;朔谓之朝,晦谓之冥;通谓之川,回谓之渊;平谓之土,积谓之山。男女同位,山泽通气,雷风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

实用性的议事之文,在骈俪之风流行的时代风气里,仍然保留了更多散体因素,例如陈琳《檄豫州文》:

“左将军领豫州刺史郡国相守: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故非常人所拟也。曩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望夷之败,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及臻吕后季年,产、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梁、赵,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凌上替,海内寒心。于是绛侯、朱虚兴兵奋怒,诛夷逆暴,尊立太宗,故能王道兴隆,光明显融,此则大臣立权之明表也。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

陈琳之檄文,受到孙梅的高度评价,认为是骈文议论的佳作,但从上引一段文字来看,其间非骈俪化的句子甚多,文中的偶句往往包含在散句之中,以散运骈。

西晋以下,随着骈俪化程度的加深,议事之文也更趋工整,但其间的散句仍十分常见,以散运骈、排比等句法,仍所在多有,例如郭璞《省刑疏》:

“臣窃观陛下贞明仁恕,体之自然,天假其祚,奄有区夏,启重光于已昧,廓四祖之遐武,祥灵表瑞,人鬼献谋,应天顺时,殆不尚此。然陛下即位以来,中兴之化未阐,虽躬综万机,劳逾日昃,玄泽未加于群生,声教未被乎宇宙,臣主未宁于上,黔细未辑于下,《鸿雁》之咏不兴,康衢之歌不作者,何也?杖道之情未著,而任刑之风先彰,经国之略未震,而轨物之迹屡迁。夫法令不一则人情惑,职次数改则觊觎生,官方不审则秕政作,惩劝不明则善恶浑,此有国者之所慎也。臣窃为陛下惜之。”

文中“然陛下即位以来”至“何也”,将骈句融化在散句之中,使行文顿挫起伏,“夫法令不一则人情惑”至“惩劝不明则善恶混”数句,则是颇具气势的排比,由此形成的章法,其起伏变化,与论理之文的均衡性,颇为不同。

议事之文与骈俪化的矛盾,还体现在其中难以回避的“叙事”内容。章太炎明确指出,骈文不宜叙事。这里所谓的“叙事”,是指对具体事实的记叙,而非在提炼事实基础上形成的“事典”。具体的“叙事”,涉及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的具体介绍,很难以骈句出之。议事之文与论理之文的一大差异,就在于后者往往可以回避具体的“叙事”,仅以“事典”说理而已。

沈约为文,骈俪色彩很重,涉及具体事情的议事之文,也难以贯彻骈偶,例如其《奏弹王源》,言及王源恶行,则以散句出之。

“臣实儒品,谬掌天宪,虽埋轮之志,无屈权右,而狐鼠微物,亦蠹大猷。风闻东海王源,嫁女与富阳满氏,源虽人品庸陋,胄实参华。曾祖雅,位登八命;祖少卿,内侍帷幄;父璿,升采储闱,亦居清显。源频叨诸府戎禁,豫班通彻,而托姻结,唯利是求,玷辱流辈,莫斯为甚。源人身在远,辄摄媒人刘嗣之到台辩问,嗣之列称吴郡满璋之,相承云是高平旧族。宠奋胤胄,家计温足,见托为息鸾觅婚。王源见告穷尽,即索璋之簿阀。见璋之任王国侍郎,鸾又为王慈吴郡正閤主簿。源父子因共详议,判与为婚。璋之下钱五万,以为聘礼。源先丧妇,又以所聘馀直纳妾。如其所列,则与风闻符同。”

可见,议事之文和骈俪存在较多矛盾之处,中古时期的议事文,特别是朝廷奏疏之文,即使在骈俪风行的环境中,也不乏以散体为主者,例如西晋阎式《上疏定班位》:

“夫为国制法,勋尚仍旧,汉晋故事,惟太尉、大司马执兵,太傅、太保父兄之官,论道之职,司空司徒,掌五教九土之差。秦置丞相,总领万机。汉武之末,越以大将军统政。今国业初建,凡百未备,诸公大将,班位有差降,而竞请施置,不与典故相应,宜立制度,以为楷式。”

议事与论理,在与骈文结合上的不同特点,从阮籍所写《与晋王书荐卢播》与《答伏义书》的区别,可以看得很清楚。《与晋王书荐卢播》意在举荐卢播,涉及具体情事,故行文时有散句:

“伏惟明公公侯,皇灵诞秀,九德光被,应期作辅,论道敷化,开辟四门,延纳羽翼贤士,以赞雍熙。是以英俊之士愿排皇闼,策名委质,真荐之徒,辐辏大府;诚以邓林、昆吾、翔凤所栖;悬黎和肆,垂棘所集。伏见鄙州驾同郡卢播,年三十二,字景宣,少有才秀之异,长怀淑茂之量。眈道悦礼,仗义依仁。研精坟典,长堂睹奥。聪鉴物理,口通玄妙。贞固足以干事,忠敬足以肃朝,明断足以质疑,机密足以应权,临烦不惑,在急弥明。”

《答伏义书》则是抽象的论理之作,全文皆出以工整典雅的骈对:

“藉白:承音览旨,有心翰迹。夫九苍之高,迅羽不能寻其巅;四溟之深,幽鳞不能测其底;矧无毛分所能论哉!且玄云无定体,应龙不常仪;或朝济夕卷,翕忽代兴;或泥潜天飞,晨降宵升,舒体则八维不足以畅迹,促节则无间足以从容;是又瞽夫所不能瞻,琐虫所不能解也。然则弘修渊邈者,非近力所能究矣;灵变神化者,非局器所能察矣。何吾子之区区而吾真之务求乎!”

可见,同一位作家,同一种体裁的创作,因其议论性质的不同,其骈俪化的程度也不同,这显然是观察骈文与说理之关系的一个有趣例证。

总的来看,议事之文可以靠骈俪增强文辞修饰,但其因实用目的而不能避免的叙事需要、因议论实事而来的曲折章法,都与骈文存在体制上的矛盾,在骈俪风行的环境中,这一矛盾可以被强势的骈俪风气所掩盖,但当骈俪受到批评和质疑的时候,人们也往往首先关注到骈文与实用性议事目的的扞格,文风的骈散变革,也往往从实用性的议事文转向散体开始。

论理与议事之文与骈俪结合的不同表现,也是理解《文心雕龙》骈文说理特色的重要背景。《文心雕龙》以骈文说理,前人有不同的评价,清人叶燮讥之为“不能持论”(《原诗》),清人刘开赞其“至于宏文雅裁,精理密意,美包众有,华耀九光,则刘彦和之《文心雕龙》,殆观止矣。”(《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于景祥先生辨析上述意见,对《文心雕龙》以骈文说理持肯定的态度,并从骈散兼用等方面,细致分析了其所取得的成就。

从本文所讨论的论理、议事两种议论体制的骈俪化背景来看,《文心雕龙》是论理之文的代表作,就其基本议论体制来讲,是上承《荀子》而以平行均衡的章法为主,其中也吸收了以散运骈、使用排比、散体叙事等议事之文的行文之法,以造成文气的流动,例如《征圣》: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征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此事迹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此修身贵文之征也。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这一段文字以偶对开篇,紧接着以“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打破偶对,其下“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情欲信,辞欲巧”又嵌入散句,但总的来看,行文仍以骈俪工稳为主,并没有发展到议事之文起伏开阖的程度,保持了论理之文均衡的骈俪之美。

综上所述,骈文是否适合说理,不可一概而论。论理之文与议事之文对骈俪不同的吸收方式,为骈文说理带来丰富的形态,而两者的差异,仍然值得做更深入的思考。

Parallel Prose and Argumentative Writing:Focusing on Argumentative Writing in Medieval China

Liu Ni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Whether the parallel prose is good for argumentative writing depends on the argumentative style.There are 2 basic types of argumentative writing in medieval China:one is theoretical,the other is practical.Theoretical prose differs a lot from practical prose in its way to be written in parallel style.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arallel prose and argumentative writing is complex.

Parallel Prose;Argumentative Writing;Theoretical Writing;Practical Writing;Sun Mei

责任编辑:高文强

刘宁(1969—),女,江苏江阴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唐宋诗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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