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作家伤痕小说的“忠诚格式塔”
2014-11-14方维保
方维保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3)
“右派”作家伤痕小说的“忠诚格式塔”
方维保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3)
“右派”作家群是新时期初期伤痕反思文学潮中独特的一群。从创作心理上来说,他们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种“格式塔”陷阱,本能地进行着连接“中断”人生的创作。在完形的过程中,通过多种方式将将苦难和负面意义转换为“光荣”和正面意义;在这种“完形”话语中,掩藏着他们的理性的叙述策略和狡黠的政治智慧。
右派作家 忠诚 格式塔 本能冲动 叙述智慧
伤痕文学是新时期文学的最初一波文学思潮。其中以王蒙、张贤亮和从维熙等为代表的右派作家群体,是这一波文学思潮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大多都有着曾经被打成“右派”和新时期“复出”的经历。他们的创作及其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内涵,与伤痕文学中的其他群体,如知青作家等,都有着诸多的差异性,这使得他们的创作在新时期伤痕反思文学潮流中显得非常的“另类”。
“右派”伤痕文学的发生,现在一般认为,一、从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来说,它当然基于主流政治批判“极左”路线的需要;二、从创作心理来说,它是宣泻情感获得心理平衡的需要。从上述的两种发生动因来看,“右派”伤痕文学似乎与其他的伤痕反思文学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仔细阅读这部分创作,以及这部分作家,我们会发现,在“右派”伤痕文学家的苦难的历史经验展示和对于自身经历和宏大历史的政治反思意识之外,还有着一种心理连接“中断”人生的本能;同时,从其连接中断人生的具体方式来看,他们的创作又总是受到他们“复出”之后社会文化语境和自身利益的牵系和影响,其连接中断的方式有着独特的社会文化利益的促动。因此,我们有必要结合这部分作家自身的人生经历,来考量现实处境是怎样影响了他们的历史反思?以及这种现实考量又怎样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叙事?
一、“完形”的本能冲动
人本主义心理学中,有一种格式塔(Gestalt)理论,也称为“完形”(configuration)理论。上个世纪初,奥地利及德国的心理学家创立了格式塔理论,它强调经验和行为的整体性,反对当时流行的构造主义元素学说和行为主义“刺激—反应”公式,认为整体不等于部分之和,意识不等于感觉元素的集合,行为不等于反射弧的循环。其创始人是韦特墨、考夫卡和苛勒。格式塔这个术语起始于视觉领域的研究,但它又不限于视觉领域,甚至不限于整个感觉领域,其应用范围远远超过感觉经验的限度。格式塔派认为,人的心理意识活动都是先验的“完形”,即“具有内在规律的完整的历程”,是先于人的经验而存在的,是人的经验的先决条件。人所知觉的外界事物和运动都是完形的作用。人和动物的智慧行为是一种新完形的突然出现,叫做“顿悟”。如两条在同一水平面上的直线,如“--”,当人的视觉触及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将其中中断的部分“连接”起来,将其看作是一条直线。这就是“完形”。
“右派”伤痕反思文学作家的人生具有“三段”的特点:
辉煌的“前段”:五六十年代。当新中国建立以后,那些在建国前既已功成名就的老一代作家,在那黄金的岁月中曾满怀信心地要为新的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那些在这段岁月中崭露头角的年轻的诗人们,沐浴着“明媚的阳光”,雄心勃勃地要为时代做出贡献;他们的人生也处于辉煌的时刻。而他们也确实为那时的中国文学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老一辈的作家,如郭沫若、巴金、艾青、曹禺等,都写作了数量众多的讴歌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优秀诗篇。当年的中年作家,如赵树理、丁玲、梁斌、周立波、郭小川、贺敬之等作家诗人,更是创作了许多史诗性的小说和诗歌作品。而当时最为年轻的作家,如刘宾雁、王蒙、陆文夫、张贤亮等人,二十出头,正风华正茂,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以陆文夫、方之等为主要成员的“探索者”学生文学社发表的《小巷深处》等小说,蜚声文坛。那正是高唱“青春万岁”的美妙年华。
五六十年代的生活,五六十年代的教育,五六十年代他们正处于生命的黄金年华,那个时代铸就了他们特定的生命时空和人生的价值观。五六十年代的美好时光,永远镶嵌进中国民族的集体记忆,将永远无法抹去,特别是在若干年后历经劫难之后,这段时光就更加珍贵。五十年代已经成为一段注定要被语言反复叙述的情结。
归来的“后段”:七八十年代。七十年代末期,当年被打倒、流放的人,当年被关进牛棚的人,都回来了。他们重新拿起了笔,讴歌当时的改革开放的时代。这些或进入老年,或人到中年的作家和诗人们,重新过上了正常的人的生活,重新开始了文学创作和文学生活,很多人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文学上,其地位都有所上升。他们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并成为那个时代的政治中坚和文学中坚。当年的中年作家,已然到了老年,但是依然精神焕发,丁玲创作了《牛棚日记》、杨绛创作了《干校六记》、巴金创作了散文系列《随想录》;而当年的青年作家已然人到中年,王蒙创作了《蝴蝶》《风筝飘带》,张贤亮创作了《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古华创作了《芙蓉镇》、刘心武创作了《班主任》等等。这些经历过文革十年的人,这些劫难余生的作家和诗人,成为新时期最初创作的最重要的力量。
黑暗的“中段”:“文革”十年。那些在五六十年代创作盛年中的作家和诗人,在五六十年代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尤其是在十年文革中,一批一批地从政治上被“打倒”。建国初年的一系列意识形态国家化运动,和反胡风运动、1957年的“反右”运动、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把一大批或成名于解放前或成名于解放初期的文化人打入“地狱”,有的被划为右派,送入牢狱,发配边陲;有的被遣送“五七”干校受准集中营式的“学习”和“改造”,进行杨绛所称的“洗澡”。他们曾经熟悉的生活方式被打断,曾经的社会地位被取消,连他们最为看重的读书和写作生活也被禁止。
政治新时期的到来,命中注定安排了“右派”作家群体的归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必然产生“完形冲动”,通过“中断的连接”以完整人生及其价值。
在“右派”伤痕文学作家群的人生历程的三段之中,前后两段都是正常的生活状态和生命状态。但是,“中断”却是处于黑暗。换句话说,他们正常的生活和生命状态,包括写作状态,都被“文革”或类似的政治运动中断。虽然他们在1976年后,侥幸度过了劫难,重新拿起了笔,但是,个人的生活和生命已经不是一个“连续体”,或者说已经被政治迫害而分割为两段。正如评论家孟悦曾经看到的:“除了那些正确与错误的理性思潮,除了铁窗和皮肉之苦,历史留给个人的唯一‘生命体验’只是中断:原有的生活方式的中断,后继的生活方式的中断,工作和事业的中断,读书习惯的中断,前途和生活道路的中断,乃至婚姻爱情友谊的中断,而且中断了不止一次,中断到个人的岁月和年华的意义已所剩无几,中断到几乎与毁灭无异。”
“中断”是真实的,假如没有后来的“归来”,“中断”也许永远成为一种记忆的黑暗,而不会被叙述。关键是新时期政治安排了他们的“归来”,而这“归来”不但反衬了“中断”的存在而且促成了“连接中断”的欲望。“而这份真实的、恐怖的‘中断’又使人分外想要接续,想从中断的地方找到未断的东西,想有个与‘现在’相关的‘历史’或‘过去’”。
格式塔心理学认为,对于不连贯的图式,人的意识会本能地加以连合。“右派”伤痕文学家的创作,我们可以假设,其一开始就陷入了“格式塔”的陷阱,那就是生命的完形冲动。
在我的理解中,人的生命如若被强行中断,即有过间隔,他将被一种本能驱使去寻找失去的记忆。于是,当群体——不论是知识分子群体还是民族群体——的生命在“拨乱反正”开始“延续”的一刻,“右派”作家群也开始力图在自己的作品中,把已被历史切得一片片,一段段的个人经历进行“完形”,拼成一个能够给人连续感的整体,以便实现表现“故国三千里,风云三十年”(王蒙语)的中国历史的雄心大计。这种“连接”的冲动在王蒙的创作中最具有典型性。他在新时期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和发表了他作于五十年代末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小说以纯洁的语言,稚子的热情编织了一曲由幸福的璎珞缀连着的青春之歌。这是关于五十年代的记忆,重新出版就是一种生命意义的连接。他的《湖光》中六十七岁的李振中经常神往于十九岁的韶华青春和三十岁时的活蹦乱跳。他们在文学的想象域中,跨越黑暗的中段,连接前后两段,用具有亲历性的追述去连接。
这是“右派”伤痕作家群创作的一种文化的也是群体生命的本能。1976年前后为什么“右派”伤痕文学家出现了创作的高峰期?是他们的连接“中断”的本能促使他们不能不创作;是生命的格式塔,促使他们接续五十年代的梦幻。
二、“完形”冲动的文化机制
但是,任何对“中断”的连接都是有条件的,面对着“中断”部分价值的鸿沟,创作主体必须获得文化机制上的支援才能实现。换句话说,任何一种“完形”的发生和完成,都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考察右派伤痕文学作家群的完形冲动,我们会发现其中还存在非常微妙的文化心理的肌理。
“中断”右派作家人生历程的是受难的“文革”,他们的生命的中段在价值上为负值,或者是一种负价值。
那些曾经被流放的“右派”作家,在类似集中营的“五·七干校”和监狱中,他们几乎被剥夺了所有做人的权利,一切做人的基本欲望都受到残酷的压抑。在张贤亮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说中,知识分子章永璘,在监狱中遭受饥饿,如狗一样向一个农妇乞食;他被人殴打,但却无力或不敢还击,只能依靠农妇马缨花的保护;他没有了亲人和妻子,他在性饥饿中,从马缨花和黄香久那儿乞求安慰,甚至由于精神的压抑而导致生理上的萎顿。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雪落黄河静无声》等小说中,知识分子身份的主人公葛翎也同样遭受殴打,也同样是妻离子散。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中,受难的罗群只能眼看自己的妻子投入敌人的怀抱。对于这些受难者而言,苦难是同质的,也是累积的。在王蒙的《蝴蝶》中也有这样的一段有关苦难的记忆:
他经常回忆,这一天是怎么到来的。……他仍然觉得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是另一个张思远被揪了出来,被辱骂,被啐唾沫,被说成是走资派,叛徒,三反分子……一个弯腰缩颈,低头认罪,未老先衰,面目可憎的张思远,一个任由别人辱骂,殴打,诬陷,折磨却不能还手,不能畅快地呼吸的张思远,一个没有人同情,不能休息和回家(现在他多么想回家歇歇啊!),不能洗发和洗澡,不能穿料子服装,不能吸两毛钱以上一包的香烟的罪犯、贱民张思远,一个被人民抛弃,一个被社会所抛弃的丧家之犬………
马斯洛心理学认为,人的欲望是构成本体的基本内涵,它包括五个方面的需要:生理需要(包括性、安全和食物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而所有的这些人本需要对于政治流放者们来说都是天方夜谭,人身被囚禁,遭受游斗和批判,遭受酷刑的折磨;没有爱人的陪伴,与异性隔离;远离亲人朋友,政治斗争造成了尔虞我诈,离间了最纯朴的友谊与爱情;一切政治上的权利都被取消,人的信仰遭受极度的摧残和蹂躏,人生没有光亮,更谈不上什么前途和出路。这种政治迫害不但剥夺了流放者的精神需要,也剥夺了他们的肉体生存权利,法西斯主义损害了他们的健康,造成了他们双重的痛苦。
这些苦难对于受难者来说,都是痛苦的记忆。身处苦难中的人,没有尊严,当然也没有对于尊严的争取,和对于黑暗的反抗。那些身在苦难中的人,人格卑微,没有拯救也没有救赎。尤其是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他们没有宗教精神的支持,所以一旦被政治信仰所抛弃,特别易于跌入卑微的深渊。这些经验,对于受难者来说是不堪回首的,是令他们自己尴尬的。这些苦难,无论是对于他们自己(个体)还是对于国家民族(集体)都是无意义的,是价值的负值。
对于“右派”伤痕作家群来说,他们曾经经历的苦难是意义的负值,它横亘在他们人生两段的中间。连接“中断”的最有效的方式是将那段无价值的生命重新定义,并将其转化为有意义,也就是说要对过往价值进行追认,或干脆对已被否认的价值进行重新确认,将苦难进行价值(意义)转换,才能跨越负价值的“中段”。
“右派”小说家的文学作品以知识分子的“文革体验”和“反右体验”作为主导的生活资源。因此,这些作品中充满了对苦难的叙述。在这里,过去的苦难被重现,渲染,以至成为催人泪下的苦情戏。虽然这样的苦情戏有着感人之处,但在归来者的“歌”中,它只是个铺垫。“右派”伤痕文学书写了苦难,但是苦难书写并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书写苦难,是要实现对于两段人生的连接。但苦难本身,只能提供实在的“中段”,而不能给他们提供连接的价值桥梁。他们要实现连接,则只能以两端的价值为水平线,改写苦难经验,将无意义的自我苦难转换为意义的正值,让苦难转变为一次光荣的旅程。传统的思维经验之下,使他们能够轻车熟路地将苦难进行“创造性”的转化。
方式之一,将受难者改写为献祭的圣人。
在“右派”归来者的文学叙述中,自始至终存在着一幅奇妙的图景:章永璘(张贤亮的《唯物论者启示录》)虽然为了获得食物而“拜倒”在农妇马缨花的脚边,充当了儿子的角色;甚至因遭受政治迫害而导致了他的肉体“阳痿”,但是,他依然在用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在思考;并且自始至终手握着《资本论》这一标示着他的身份和尊严的武器。知识分子钟亦诚(王蒙的《布礼》)对共产主义的“忠”和“诚”,虽经历磨难而矢志不渝,歌颂了忠诚不变的友谊与爱情。葛翎(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在监狱中仍然有着对党和真理的坚定信念;他虽然后来被打死,但他手中的红玉兰,说明他是为自由而死,为信仰而死。范汉儒(从维熙《雪落黄河静无声》)宁可割弃爱情而维护信仰的纯洁。罗群(鲁彦周《天云山传奇》)虽身陷险厄,仍心怀美好的向往。就是巴金的《随想录》中,我们也随处可见正义与光明的精神在文本中闪烁。
“右派”伤痕文学作家群通过想象和虚构,将屈辱和蝇营狗苟的苟且偷生改写为一种奋斗者和圣者的受难,并在叙述中将懵懂的屈辱改写为对于未来有着先知先觉的历程,就如同受难的耶稣一般。这些囚徒在苦难中坚守着自己的信仰,于是,那些行尸走肉的囚徒都幻化成了政治的使徒,被塑造成一个献祭者,一个牺牲者。
方式之二,苦难有偿。
以现实说明历史,用现实价值确认历史价值,这也是将负价值的苦难转换为有意义的正价值的常用的方式。这就是孟子的“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转换方式:“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在右派作家的小说中,一帮都有相似的叙述模式:主人公受到迫害,被关进监狱或牛棚,受尽了政治的歧视和生活的磨难,当新时期到来以后,他们在政治上受到重用,地位上升。革命干部张思远(王蒙《蝴蝶》)在“文革”爆发中是某城市的市委书记,运动之后升为地委副书记;知识分子章永璘五十年代因写诗而当了右派,灾难以后神采飞扬地脚踏“人民大会堂的红地毯”。作品的结尾的“幸福的结局”,使得主人公虽然吃尽苦中苦、受尽难中难,但最终获得了报偿。在这样的叙述之中,或者说在这种的一种“成长”中,“右派”伤痕作家将苦难化为了“考验”和“锻炼”。受难者在受难中的人生经验是无意义的,是负价值;但是,通过对于未来收益的展望,而化解苦难的无意义困局,将无意义转换为意义,将负值转换为正值。这就是所谓的“失败是成功之母”的表述模式。当失败和苦难被表述为成功之母,于是,失败和苦难就获得了价值的意义;右派作家群将无意义的“苦难人生”转换成了有意义的“人生价值”。在这种光明的未来预设中,归来者也减轻了苦难的悲剧色彩,并且用苦难与未来做了一笔交易。这不能不使读者怀疑这些受难者的受难动机,当然也损害着受难者的人格,因为他实际是将苦难作为成长“途径”和桥梁。
这种受难模式或曰成长模式,尽管是符合历史现实的,但其文本很显然没有脱离传统的大团圆的俗套,也即因果报应模式。鲁迅曾说:“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瞒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的问题。”大团圆在于弘扬正义与善,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善恶有报又使人陷入天命罗网中不能自拔。剧烈的冲突在惩恶扬善的伦理批判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善恶有报的大团圆终于将一个个悲惨的故事变成了作者在道德上的满足和自慰。
方式之三,将苦难家族伦理化。
“右派”作家所叙述的苦难,大多源于政治的迫害,张思远、葛翎、罗群们也大多因为无端的政治罪名而被抄家,被逮捕,被殴打,被抛入监狱。但是,面对着公共的政治迫害,右派作家群在处理的时候,大多喜欢将迫害的对象设定为“林彪、四人帮”的爪牙,而不愿意对真正的迫害者有叙述上的触及,而且在反思苦难的时候又大多喜欢将革命风暴中的苦难重新叙述为父母对于子女的惩戒。公共事务家庭化,公共政治伦理家庭伦理化,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封建时代的伦理特色。他们在文学书写中就“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只丑化和诅咒那些爪牙,而不愿触及其幕后真凶。他们当然明了真实的施害者是谁,但是,他们不能或者不愿意在政治信仰层面抛弃这个施害者,因此,它对于苦难的表述及其原因的归结只限于写作当下的主流政治话语允许的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于施虐者有着受虐的欢喜。所以,评论家吴炫在分析王蒙现象时指责,它是一种饱经动乱和折磨以后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封建愚忠,是对“文革”以后全民性的信仰危机的主观性挑战,表示的是一种恋母情结,即不管母亲有什么错,母亲毕竟是母亲,儿子不应过多地责怪母亲。母亲应永远被宽容下去,而是否称职这个问题永远属于儿子。这是“儿不嫌母丑”,“臣不怨君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内涵的形象演绎。正是这种君臣关系、父母关系的定位,导致苦难被转换为父母和君主对于子女和臣子的出于善意的“考验”;或者是父母或君主的无心之失。
“右派”归来者表达苦难的最初目的是宣泄压抑情绪,在于批判和反思,在于连接中断的人生;但至此苦难的表达的本义却被置换为一种值得肯定的价值。正是如此,苦难就是值得感恩的人生阅历和价值存在。于是,在许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见到受难之后重获重任的归来者重返故地去“感谢苦难”,这样苦难意识也就蜕变为旧传奇中的封建士大夫的受难模式。而这种对于无意义的人生进行意义化的提升,都有着明确的政治特色。
三、面向现实功利的叙述智慧
“右派”作家群的中国苦难转换机制,其实质还在于创作主体对于造成其人生中断的灾难本身的价值认同,尽管不是明确的,但是依然是一种暧昧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肯定;或者表面上的批判和实质上的肯定。因为只有这种价值的认同,他们才能真正地获得将辉煌的前段、归来的后段实现无障碍的连接。
归来的“右派”作家群,他们归来之后与自己前段人生的对接的点在哪儿?与新时代主流政治实现对接的“点”又在哪儿?对于他们自己的人生来说,五六十年代的成长经历,铸就了他们基本的价值,归来的人生依然延续着五六十年代的价值人生,而只有将被中断的无意义的人生进行同质化,他才能将自己的人生连接上。同样,新时期的主流政治,其基本价值取向,也是五六十年代的,作为有着强烈政治冲动的一代人,步入主流政治是他们的毕生追求,因此,右派作家群只有将自己的价值观念与他们同构化,才能融入,才能参与,并在其中获得地位。而这个能够连接自我的两段人生,并能够与主流价值实现对接的价值理念就被命名为“忠诚”的政治信仰。
新时期初期,文革政治因“四人帮”“林彪集团”的垮台而告终。新的权力政治,是已经倒台的权力政治的对立面。因此,归来者需要将自己塑造成与新的权力政治具有相同价值观的群体,也即是将黑暗的“中段”的无意义转换成基于政治信仰的正值,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融入新时期初期的政治主流,并从中获得利益。审视右派作家的创作,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创作中所表达的价值,其实与新时期主流政治有着价值的同构性。他们在叙述中所表现的价值内涵虽然芜杂,诸如爱国主义精神,如范汉儒;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信仰,如钟亦诚;对未来中国的坚定信念,如《春之声》中归来的岳之峰;对美好情感和自我价值的执着,如《绿化树》中的章永璘和《灵与肉》中的许灵均,等等。多数都可以归结为共产主义的政治信仰,并由这种政治信仰统领着发挥作用。正如王蒙在《我在寻找什么》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对青春,对爱情、生活的信念、革命的原则和理想,我们仍然忠诚,一往情深。”在“右派”归来者那里,受难者所坚守的是对政治信仰的“忠诚”。受难而仍坚守“革命”的信仰,这就是一种忠诚的表达;这种忠诚,或者说是一种信仰,是受难者在“中断”后与主流意识形态对接的精神向度,它是在追溯传统,或建构一种传统,以获得对自己人生价值的论证。
正因为这种忠诚精神对于作品的灌注,使得“归来者的歌”具有宏大政治的悲剧感和崇高情怀。葛翎的死正因为是为真理和信仰而得到了升华,而不同于一般逃犯;钟亦诚的布尔什维克之礼正因与祖国和与之相关的共产主义相联系,才使之显得庄重;而正是在忠诚的体验中,这些归来者才把他们几十年的炼狱生活的无意义性由空洞而转为实实在在的意义实体,才在今天和过去之间架起了一座通达的桥梁。正是通过对这一生命价值的回顾与确认,归来的右派诗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才找到了类似于五十年代的自我生存语境,这使他们能够在新时期之初融入与他们有相似经历的政治人物阐释厘定的主流政治话语,从而成为改革开放的支持者和拥护者。
显然,我们不能苛求他们,毕竟这些归来者必须依据这种政治文化范式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无论是苦难还是荣耀都是它给予归来者的自我内涵的界定。归来者假如失却革命忠诚,也就无法确定自我,也就无法实现对“中断”的连接。一句话,归来者是这种精神文化熏陶下的产物,他们只能在其中发现自己。
这种忠诚对于归来者也许是真实的,是出于灵腑深处的。然而,这种忠诚在本质上是认同五十年代既已定形的,经由“反右”和“文革”而延续至今的中国政治文化范式,而且,归来者还图将其作为自己的价值道统,并以此作为自己与新时期主流政治联络的价值暗号,和确立自己在新时期政治中的地位的谈判筹码。洪子诚说:“恢复形象曾受歪曲知识分子们的本来面目,也为了博取人们的同情。对于知识分子本人来说,这种自怜自爱,则是对饱受折磨的心理得到抚慰、获得平衡的一种方式。”其实,在我看来,美化苦难,就是为了与主流意识形态妥协,以便在主流话语权力结构获得一份权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信仰坚定的受难者、献祭者,当然也就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信仰坚定的革命者,也是为了获得进入新权力体制的资格。因此,在这种美化、虚构性塑造、以及苦难的自觉转换中,有着酸酸的妥协和勾兑,以及狡黠和“聪明”。这当然验证了后来批评家王彬彬的批评。“一种做人之道,一种生存策略,一种活命智慧,一种处世技术,是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指一种形而下的立身手段。”这种聪明,使得这些自诩为启蒙者,在文学和社会中的形象蜕变为虚伪而狡黠的官僚和权术家,当然也使得他们的所谓启蒙,成为一种自我嘲讽。
正是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右派”伤痕作家群其所谓“崇高精神追求”的政治特性。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右派”伤痕文学家对于苦难批判的狡黠,形而下的政治智慧,和自我拆解又认同的悖论。不管怎样,这些右派伤痕反思文学既为这些归来者抚平痛苦的记忆,恢复自尊、信心,在新的生活中重新确定自己做人的位置提供了机遇;也为他们在现实政治和当代历史中确立自己的政治价值和历史地位,提供了基本的价值逻辑。这也使得伤痕文学在精神向度上缺少更值得尊敬的价值。
TheLoyal Gestalt in Scar Fictions by“Right-wing”Writers
Fang Weibao
(School of Literature,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3,Anhui,China)
The Right-wing writers are a special group of the scar novelists at the beginning phase of the New Era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reative psychology,they have fallen into a trap of Gestalt from its start,intuitively undertaking a kind of writing that tries to link together their once fragmentized life.In the process of their composition,they transfer the sense of suffering and negative humiliation to that of glory and positive symbolism.Their crafty narrative strategy and political wisdom have been well disguised in this kind of Gestalt and discourse.
The Right-wing’s writers;Loyalty;Gestalt;Instinctive Drive;Narrative Wisdom
责任编辑:汪树东
方维保(1964—),安徽肥东县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研究。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现代‘革命文学’的价值结构研究”(编号:11BZW124)阶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