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的批评观
2014-11-14冯希哲
冯希哲
相比较于专职批评家而言,作家的文学批评因其独特的写作体悟、自我文学观念认知,尤其是对于整体和细处体验式把握,赋予了作家批评独到的价值,或许这样的感知将创作和理论融合后的阅读,发现的不单单是文本的本来意义,可贵的是他们常常用创造性作为坐标审视出文本本身的可能与长短,无疑,它们在淡化理论扫描过程里更切肤于文学真谛,尤其是批评的真正意义。富有价值的文学创作对于作家而言,有着融生活体验、艺术体验实践探索感知升华后所形成,又属于自己的那个独到而真切的艺术评判与价值追求,这便是作家的艺术理念世界,是支撑和主导创作的潜在亘深的文学观念,当观照他作或反观自身的省察辨识之间,便形成了作为作家的文学批评观念。
作家的文学批评观念以活态的方式运行于个体文学观念中,既受文学观念的掣肘,又作用于文学观念,为个体观念及其创作打开一扇扇窗户,树立一个个坐标。因此,更多的中外作家呈现给人类的不单单是炫彩夺目的经典文本,还以感知体验型的非职业批评来阐述对文学及其创作本身的理解和经验,并从此理解出发,去审视林林总总他者的文本,进而演化为集创作和批评为一身的“双栖”作家。诸如席勒的《论美书简》、雨果的《论拜伦》、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和我》,还有茅盾、老舍、曹禺、沈从文、王蒙、王安忆等。他们遵循着艺术美的内在规律,又启发对生活与艺术的实践历程之感悟与经验总结,沉淀下区别于职业批评家更富生动性、实践性和借鉴价值的文学观念,从而触发文学理论的自我固有圆融机制,丰润创作实践之大道,之大理。
陈忠实之所以能从信奉柳青的“三个学校”(生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政治的学校)中走出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根本上就是遵循这样一个机理作用的结果。而他系列的创作感受谈,对他者文本的批评理解,一起构建起与作品同样丰富、真诚、博深、独到的艺术观念世界,可谓“杨柳两岸风香透”。
陈忠实的文学批评观包括了文学何为?艺术的生命价值;以文知人;批评形式等方面的主体内容,其本质体现为开放的现实主义立场,价值追求是精神与文本契合、艺术与生命的共生,且其观念形成是伴随20世纪80年代初和中期的两次“精神剥离”逐步成熟起来的,具有典型研究价值。
文学价值的不懈探询
“文学究竟何为?”的命题本身是文学价值与创作目的的理解问题,更是个文学信念问题。文学信念不仅支配作家的艺术追求,也主导了作家的审美情趣,同样成为作家批评的判断基础。但是,并非每一个作家的文学观念都是从走上“文学是个魔鬼”之路时就奠定不变的,对“魔鬼”的理解常常是与之实践性交流过程中嬗变着,是在便实践变学习边摸索中逐步成熟起来的。而像陈忠实这样在10年时间使自己陈旧的文学观念脱胎换骨,跃升到文学常道的作家并非个案,而能通过自身的“剥离”后的“寻找”创作心理过程,创作出当代小说高峰体验的文化批判现实主义经典文本《白鹿原》却是凤毛鳞角。
20世纪70年代末的第一次精神剥离掉的是沉潜于政治时代环境和文学对政治图解的宿根,从而将自己从“本本”中解放出来,使平行于生活的心理活动支架提升到反观洞察生活的新高度。而20世纪80年代中期,准确说是在1985年创作《蓝袍先生》时,他开始转向人的心理,人的命运,尤其是民族心理结构和民族大命运的历史性自觉思考与表达。“我此时甚至稍前对自己做过切实的也是基本的审视和定位,像我这样年龄档的人,精神和意识里业已形成了原有的‘本本’发生冲撞就无法逃避。我有甚为充分的心理准备,还有一种更为严峻的心理预感,这就是决定我后半生生命质量的一个关键过程。我已经确定把文学创作当作事业来干,我的生命质量在于文学创作;如果不能完成对原有的‘本本’的剥离,我的文学创作肯定找不到出路。”(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P104)“剥离这些大的命题上我原有的‘本本’,注入新的更富活力的新理念,在我更艰难更痛苦。”(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P103)两次“转弯”式极其艰难而痛苦的精神剥离,陈忠实从信奉柳青的“三个学校”建构起属于自己的“三个体验”(生命的体验、生活的体验和艺术的体验),也把自己的肉身生命质量与文学事业紧密地联系起来,为人生的文学信念自此奠基,书写姿态已由平行于生活高扬为俯瞰生活与历史。
为人生的文学有着丰富的内涵:文学创作不再单纯是作为职业存在,而是与肉体生命通息共依的生命过程,是作家“最后良知”的殉道精神与民族命运的相生契合,是智慧人生与民族心理结构交流表达的互文。作家已不再是个体存在。文学创作需要表达表现生活,而为人生的文学促使作家的笔触深入的不仅仅是生活本身,更应让民族命运和人的历史作为思想透视进入文学场域,创作过程本身演变为文学的力量表达。“作家希望创造出属于自己独有的艺术世界,艺术形态,但作品发表出来的结果是属于人民的、民族的。一个作家的文学理想不能不涉及为民族精神的更新和发展提供点什么。”(陈忠实:《原下的日子》,太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P249)文学创作的永恒命题已经不单单是写什么?怎么写?写得怎么样?的三个问题,而应将“为何写?”作为第一问题才适当。
重视艺术表达的真实
陈忠实衡量文学价值的首要尺度在于真实性,他始终将艺术文本与生活的真实距离感作为衡量艺术价值的基本尺度,真实性不仅作为艺术创作成熟与否的检视法则,更是艺术品能否获得生命力的基本要素,因此,他对包括文学各样式和美术的感受性批评首先从真实原则出发,谈作家的真实,文本的真实,效果的真实,把对真实性的遵循看作作家的根本道义与责任。陈忠实在评价孙见喜的《山匪》时就说这部作品“不仅把那一过程重现给今天和未来的读者,而且达到一个生活和艺术的真实,这是一个作家的成功,也是一个作家的责任和道义。”(陈忠实:《一个历史过程中的中国乡村形态——读孙见喜〈山匪〉》,《商洛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
陈忠实批评所持真实性原则,首先要求作家对文学的态度,对创作本身,对读者态度要真,写作既要忠实于自己的体验,更具有时代和历史的双重真实性,体验不应简单成为个人的真实感受与理解,而应是民族的和人的精神命运的真切轨迹。陈忠实对自己所倡导的作家要忠实于良知解释为:“这个良知主要指我写作品的时候忠实于我真实感受到的、理解到的历史真实和生活真实。”(陈忠实:《我的老家就叫白鹿原》,《辽宁日报》,2002年1月18日。)他还更是推崇“这种完全摆脱了功利目的纯粹的抒写,可以信赖为心声,没有娇气和矫情,没有虚浮和装腔,是一个人生活的和生命的体验的展示。”的作品(陈忠实:《诗性的质地——李思强其人其诗》,《西安教育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针对文坛说空话、假话、套话的时弊,他以可靠性作为衡量作品的价值判断标准予以反驳,“之所以引我发生情感和心理的陷入,首先是作品的可靠性。可靠性的最基本品格之一是真实。”(陈忠实:《征服人生》,《中国新闻出版报》,2002年12月11日)
陈忠实重视艺术表达的真实,但他更强调生活真实,他说:“我之所以强调后者珍视后者,是有感于某些作品在艺术的名义下对生活所采取的随心所欲的姿态,把对生活的虚拟和虚假,振振有词地淹没或张扬在所谓艺术的天花乱坠里。”(陈忠实:《难得一种真实》,《小说评论》,2007年第2期。)他提倡作家尊重客观现实生活,文学应该具备现实眼光、人间情怀以及追寻真理的冷静与执著。他毫不留情地批评朋友雷电的《容颜在昨夜老去》细节的虚假:“这是人物自然发生的心理和行为细节呢,还是作者给人物强加的叙述呢?这也涉及到创作最基本的问题。准确是关键,准确才有力量,否则就造成没有是非标志的‘没正经’。”(陈忠实等:《〈容颜在昨夜老去〉研讨会纪要》,《小说评论》,2005年第3期)他热情地肯定峻里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的真实:“我的阅读感觉,绝然不同于那些只会做令人发笑的蠢事和只能说令人发笑的二话的弱智的乡村干部形象,而是一个个活的人。首先把农村人物作为社会的人去探究,当是文学关照社会人生最基本的态度和品格。”(陈忠实:《多重交叉的舞蹈》,《西安教育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在他的眼中,人物的真实性是文学内在价值标准,是文学生命力的可靠来源。
陈忠实始终坚持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也来源于自己秉持的人们需要真实的文学,他不仅自己坚信文学现实主义道路广阔,大有作为,那些对现实主义怀疑的论调是值得慎思的,现实主义只是创作原则和追求,至于方法是可以探索和借鉴的,而且对流行的先锋文学等表现出内在的置疑。他深有感慨又不乏幽默讽喻地说“记得是在大会安排的发言中,我听到路遥以沉稳的声调阐述他的现实主义创作主张,……敢于在现代派先锋派的热门话语氛围里亮出自己的旗帜,不信全世界只适宜养一种羊。我对他的发言中的这句比喻记忆不忘,更在于暗合着我的写作实际,我也是现实主义写作方法坚定的遵循者。”(陈忠实:《从感性体验出发的生命飞升旅程》,《商洛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他认为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更多指向一种文学精神——文学敢于面对真实的现实,探摸人生的内在脉搏。“在欧文·斯通看来,杰克·伦敦一直把笔锋对准着社会和人生内在的本质的矛盾上,这就划开了巨人和矮子的根本区别。对那些矮子即无聊文人,斯通的讽刺更为辛辣,他们不具备人类的感情,不敢直面人生,他们也许无意也许无能关注生活变迁的巨大欢乐和巨大痛苦,而只是一味编撰那些诱惑和虚假的公式化传奇。只有巨人才敢同真正的文学交锋。文学的真正价值和作家的神圣使命就在这里——人生内在脉搏的探摸。”(陈忠实:《文论两题》,《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无论文学思潮如何变迁,新的思潮浸淫到何种程度,他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原则性立场未曾动摇过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始终把文学的真实性作为艺术的生命来看待。
以文知人
职业批评家善于以学术概念的逻辑形态来介入审视文学现象,批评的逻辑性、知识性、系统性性、批判性特点甚为突出,而作家则以自己的创作感悟为基点,注重“真知”性的个体感悟提炼,个体感知的敏感性便是自己创作的立场、原则和审美情趣,而“以文知人”则是常见的批评方式,这不仅仅表现在当代,更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以意逆志”“文如其人”传统的延展与变革。陈忠实的批评常态便是如此。
“我作为一个读者阅读任何作品业已形成的习惯,是通过阅读作品来看取作家的创作意图的,而不是根据作家的创作意图来看作品的。”(陈忠实:《一个历史过程中的中国乡村形态——读孙见喜〈山匪〉》,《商洛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陈忠实的“以文知人”与传统批评不同的在于以文之品格洞察和感知创作主体的人格,并非以作家的主表述企图接近或者走进文本的同一,这样就避免了读者阅读的被束缚或先入为主的提前规约所导致的自由阅读干扰,避免了批评的主观性,也道出了阅文不仅是获取知识和娱悦、审美的传统需求,也是“以文会友”的文人同阅,更能客观而全面地把握文本及其隐藏于后的作家人格,实现文格与人格的立体观照。“我曾经说过也写过我的个人经验,即,想要了解一个作家,最直接最可靠的途径,就是阅读他的作品。”(陈忠实:《陷入的阅读及其他——〈骞国政文集〉阅读笔记》,《延河文学月刊》,2008年第7期),陈忠实不仅如此说,也常常见诸于批评实践。“我在小利的书稿阅读中,看见了一种境界,一种情怀,更透见一种令人肃然的人格精神”(陈忠实:《陈忠实文集》之七卷,广州出版社2004年版,P354)再如论王蓬:“我在这次通读王蓬作品的过程中豁然明朗,王蓬有一个人道人性的思想视镜,有一个博大深沉而又温柔敏感的人道人性的情怀。”(陈忠实:《陈忠实文集》之七卷,广州出版社2004年版,P438)以文知人式批评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即“文如其人”的传统文论,其特点是把作家与文本的一致性当作同一性存在。“人”是具体存在,既可指作家的品格,又可指作家的个性气质,也可指作家的艺术风格等等。陈忠实说:“遵文学朋友之命为其著作写序,我比读文学名著还用心,感知他的思想和艺术魅力,……。写序不仅让我看到作家朋友的情怀和追求,也让我更了解了这位作家立身的品行。”(陈忠实、和歌《伟大的风格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黄河文学》2011年第9期)显然,陈忠实的批评更注重于从作品中感知更偏重于道德品质的那一维。
陈忠实在创作感受谈和批评过程中惯常用到一个关键词是“精神人格”,这无形告诉我们,在他的创作思想中认为作品的品格是为作家的精神人格所决定。他说:“在我的理解,艺术家创作的发展越到后来,越想进入大的创作,在完成这个艺术突破过程中,这个精神人格越成为一个关键乃至致命的东西。精神人格在你的整个创作当中,影响的不在技术技巧层面,而是对艺术家感受社会理解社会感受人生理解人生的独特性发挥关键性影响,艺术品内质里的卓而不群就因此而产生。”(陈忠实:《出神入化的艺境》,《陕西日报》,2007年12月7日)。显然,他评价作品注重的是作家道德精神的层面。在他看来,文学职业存在功利性无可非议,但是对于作为事业追求的文学创作是高尚而不可亵渎的,是精神心灵的塑造,“文学依然神圣”。陈忠实坚持这样的批评常态,极力在文本中触摸作品中的作家真人格,与其说是对文学认识反映论的信奉,不如说是对作家真诚表达,做人先于作文思想情感的真切厚望,是将文学视为作家自身人格的外化与确证理念的明证,恰切地实践了维特根斯坦的一句名言:“一个人所写的东西的伟大依赖于他所写的其他的东西和他所做的其他事情。”(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P94)
面对文学环境不断遭受的名利浸染,陈忠实“以文知人”的批评旨趣无疑对文学内在精神的唤回立,是正在流失的文学意义的挽救是一种身体力行的追寻。
体验式批评
当陈忠实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进入到“真实性”和“思想性”双合艺术表达时,批评阅读期待更看重的是能否引发他情感和心理的陷入。对于有共知性的作品,他陷入其中深谙其味,“越读越觉得是一种完全无意识更不自觉的陷入,直至深陷到以为是自己昨天的生活故事。我想到我和老骞乡村生活经历和感受的相似,更感知到他今天描述出来的巨大强烈到不容任何置疑的真实的情景,让我发生阅读里的陷入。”(陈忠实:《陷入的阅读及其它》,《延河文学月刊》,2008年第7期)此时的批评由于加入了自我的体验和感受就有着更深的感受性。这样移情式的阅读注重的是体验和感受,以自己阅读的体验为依据,对作品进行分析与评论,形成理性判断,而不是从先验的空洞概念出发。体验式批评又称为“鉴赏式批评”、“感悟式批评”或“印象式批评”。这种批评方式为中国古代文论传统,只是在陈忠实这里批评元素和内涵完全不同,更能走近审美文本的山山水水,把握住内内外外,发生真切的体验式交流,文本只变成了触媒,文学的真切价值突显出来,读者阅读获得的享受和快感被赋予了充盈的魅力,文本得以尊重,创作得以尊重,作家得以被认知。他对此享受自陈道,“遵文学朋友之命为其著作写序,我比读文学名著还用心,感知他的思想和艺术魅力,溢美是溢他作品所独有的美,不是滥说好话。”(陈忠实、和歌:《伟大的风格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黄河文学》2011年第9期)。陈忠实之所以运用中国传统体验式的批评方法实质上是对文学批评特殊性的认识和尊重,也是对文学批评僵化面孔的一种人性化守成。
综观陈忠实的批评实践,如果把体验式批评看作批评的形姿而道行其间,以文知人则握其脉源,真实性则成其本真,为人生的文学则立本撮要,自成一体,置于当下文坛,于创作,于批评,皆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