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的亲戚
2014-11-10王馨
王馨
那些年,祖父母经营着一个大家庭,父母亲,我们姐弟仨,还有在家养病的七姑,一共七口人,加上常年不断的亲戚,开饭时,总有十来个人,热热闹闹的,小孩子一般是轮不到上餐桌的。
来往的亲戚们,有些就住在附近,隔三差五地来一趟,跟祖父母拉拉话吃顿饭就走了;有些家在农村,赶集的时候会到家里歇歇脚,喝口水,常常宁可饿着肚子赶路,怎么留都不吃饭;有的平时没有往来,只是因为偶然的机会才得以相聚;还有些,就像天边的候鸟,在特定的日子里如预约好了一样,一定会出现。
他们也是我们的亲人,只要想起那些远逝了的岁月,就会想起他们,和他们带给我们的新鲜特别的故事。
向 明
向明跟父亲是一辈人,他家跟祖父、祖母娘家、我母亲娘家以及一位姑姑的婆家四个方面都沾亲,这大概就是祖父说的“老亲”吧。在对他的称谓上,大家各论各的,我父亲称他“姐夫”,我母亲则喊他“大哥”。
向明的父亲,被家人称为白家姑父的,是一位传奇人物,在当地很有名气。他是当地最早的大学生之一,在偏僻的陕北农村,像他一样年少时就跑到上海读书的人不是很多,所以,白家姑父是个有身份的人。
我家跟他家是姻亲,没什么血缘关系,但白家姑父跟祖父还有些相像,高高的个子,雪白的头发和胡须,走起路来腰板挺直。不同的是,他还有一只从不离手的拐杖,虽然只是件装饰,可那气度就格外不同了。祖父待他,既像亲戚,更像朋友。
白家姑父在上海读书时加入了国民党,还跟着激进的同学参加过一些政治活动,因为目睹了动荡时期的恐怖和阴谋,他逐渐变得小心谨慎,再不愿意身涉险境,不久便回到家乡,在县城唯一的小学任教。在五十年代,他被遣返回老家,一个要翻两座山才能进城的小村子。但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喜欢城里的生活,所以总往我家跑,尤其每年正月和农闲时间,必定要来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天。
向明从小跟着父亲来我家,自然跟我家同龄的孩子关系密切。他读了很多书,人很聪明,长相英俊,声音洪亮,做事也沉稳,亲戚们见了总要夸赞几句。我祖父说,老亲过几辈就得结新亲,要不就撂淡了,于是亲自做媒,把本家的一位姑娘嫁给了向明。
向明与我们这位本家姑姑从小熟识,一直以兄妹相称,大家以为这门亲事必定美满。
上世纪四十年代,向明沿着他父亲当年的路线,告别了新婚妻子,远赴上海求学。
谁也想不到,向明到上海不久,便写信回来,要与妻子离婚,还宣称已经与一位女同学文明结婚。
这样的新鲜事,自然很快就在小城传得沸沸扬扬。
本家姑姑是新式女性,结婚前就在小学教书,因为貌美,常有人去学校滋事,婆家就让辞了工作。丈夫怎么会遗弃自己呢?如果她缠了小脚,如果她不识字,如果她不愿出来工作,如果她满脸大麻子……她想不通,又羞于向人倾诉,结果一病不起,被兄弟接回了娘家。
这件事太丢人了,白家姑父觉得自己连大门也出不得了,更无法面对亲家。他决定亲自前往上海,找回儿子。临行前,他拍着胸脯向我祖父保证,如果儿子不回来,他就带着家人离开小城,一辈子不见祖宗。
当他来到上海时,儿子新娶的上海姑娘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
向明苦苦哀求父亲,但父亲的脸就像石人一样生硬。他双膝跪倒在父亲面前,说:“打罚全凭您老,只要让我留下。”
看着一米八几的儿子,为了一个认识几天的女人全没有了男儿气概,白家姑父气得浑身发抖,他挥起手杖狠命地抡在儿子身上。
向明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父亲抽打,再不吭一声。那姑娘要过来护他,他抬起一只胳膊,做了一个很决绝的手势,姑娘明白,他是怕伤了腹中的孩子。
儿子伤了天理良心,打死也是活该,白家姑父不心疼。但那姑娘躲在一角战战兢兢,泪水涟涟,就是神仙见了也要动容啊。向明是他的长子,那姑娘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的长孙啊。白家姑父打不下去了,背过身子,他落泪了。
即便这样,也没有动摇白家姑父带回儿子的决心。他必须维护与亲家的亲情和友情,他们是几代的姻亲,他们的关系事关很多个家庭。
以后几天,白家姑父态度松动了一些。这天早上,他平平静静地对儿子说,要跟他再好好谈谈,“让你媳妇去买点儿早点吧”。向明猛一听到“媳妇”二字,几乎要激动地流泪了,那姑娘更是手足无措,头也不敢抬,慌慌地应着,赶紧拿了钱出门。
姑娘一出门,就有两个彪悍大汉进了门。向明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像猛然挨了一棍,一下子呆住了。来人手脚麻利地绑了向明,和白家姑父一起,连拖带搡地带着他快速离开了。
这是白家姑父想了几天的辙子,不这样,他带不走儿子。他怕看到那个生生撕裂的场景,他不知道那姑娘能不能承受。
向明就这样被父亲押着离开了大上海,离开了挺着大肚子为公公买早点的爱人。
一路上,向明只想着一件事:逃跑。走到武汉,向明终于有了机会,就像父亲骗他支开爱人一样,他编了个谎言,设法逃脱了。
白家姑父第一次使用了国民党督察员的特权,很快就从码头的仓库里抓到了正想伺机返沪的儿子。
回到家的向明,并没有就死了心。他们之间还有书信来往,他知道那位姑娘不久就生了个儿子。
最初几年,家里人时时看着他,还怕他逃跑。
不久,全国解放了,上海那面却没有了消息,以向明国民党员的身份,是没有出行自由的,他们从此失去了联系。
以后向明就与本家姑姑生活在附近另外一个小县城,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一辈子教书,倒也平平安安。据说他时不时要搞点儿新鲜的东西,比如自己组装电机,自己发电,培植灵芝,培育新谷种等等,是当地很受尊重很有声望的教师。
向明所在的县城与我的家乡只有100华里的距离,寒暑假的时候,会按时回来探望他的父母亲,往返都住在我家里。
七十年代中期,向明患了癌症,姑姑陪他去北京治疗,临走时把长我一岁的小女儿寄放我家,我们便成了好朋友。
令人称奇的是,那一次,他们在北京找到了那位当年的上海姑娘,她终身未嫁。当年还在腹中的孩子,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是父子俩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
据说,没有尽过一天责任的向明,后来被人翻腾出来,因为这个没人知道下落的国民党员父亲,他们母子受了很多罪。
北京回来不久,向明就病逝了。
那个孩子,在向明去世后,回过一次老家,与老家的弟弟妹妹见了面,拍过一张合影。
姑姑说,那个孩子,比他们后来生的几个孩子更像他,和他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蕴 兰
有一天,祖父从外面领回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说是医学院派到他们医院的实习生。他俩一到医院就自报家门,说老家在靖边县张家畔,受家里长辈的嘱托来寻亲,要打听寨山王家的后人。原来是我家的世亲,已经几十年不通音讯没有往来了。
祖父母对这门亲戚非常重视,那段日子,我经常被指派去医院的实习生宿舍请他们,只要看见我,他俩准会高高兴兴跟着我回家里吃饭,饭后还会陪祖父母聊天,就像自家人一样。
成年后我才弄明白,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我祖父有位姑姑,名叫蕴兰,自幼读书,生得白净清秀。当年,家乡的县官是高祖父的同僚,靖边籍人,两家的夫人都怀了孩子,高祖父与其指腹为婚,订了亲事。姑爷长大后,回到靖边做了个小官,似乎是专管盐税的。蕴兰便出嫁到了靖边,据说她善于处置家事,为人公道,深得姑爷的敬重。但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蕴兰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姑爷就又娶了一位夫人,可惜这位夫人也是福薄之人,很年轻就病死了,留下了三个儿子。蕴兰一手带大了几个儿子,对他们视如己出,管教有方。
蕴兰三十六岁那年,丈夫患了伤寒,只几天光景,人就病得脱了形。蕴兰找遍了城中的大夫,也想遍了办法,多少天衣不解带地伺候着,总以为丈夫体质不错,能扛过这一关,但他最终还是撒手走了。
丈夫去世后的三天里,蕴兰没有守灵,也没有人见她落泪。她一边安排丧事,一边清点账目,跟来往的商家都做了结算。儿子们见母亲不分昼夜地操心家事,以为她是怕闲着会伤心,也就由着她。
三天后,她请来族人,当着全家人的面,给几个儿子公公道道地分割了家产,甚至还计划好了小儿子的婚事所需。在场的人没有不惊奇不叹服的。
一切后事都已安排妥当,当天晚上,蕴兰吞金自尽,随丈夫去了。
当时家里已经在街面上陆续置办了一些铺产,有稳定的进项,老大老二已经娶亲,对蕴兰极其孝顺,应该说,蕴兰的日子是优裕而安稳的。
棺材铺的伙计说,开始时蕴兰要订一口双人棺木,店主不答应,说没做过,她便改订了两口棺木。
祖母对蕴兰印象深刻,她说,这位姑姑性烈,礼数多,排场也大,是典型的王家姑娘。当年出嫁后回娘家一次,几个侄儿必得到离城八十里地的石咀驿迎接。有一次,我的祖父伸长脖子在石咀驿的大路边等了一天都没有等到,那时候通讯不方便,祖父以为有什么变数,就折回了,没想到,他前脚进门,姑姑后脚就到了。蕴兰觉得,姑娘好不容易回一趟娘家,侄儿竟然不来接,让自己在一路护送的婆家小辈面前失了礼,为此,祖父和他的两位兄长被罚跪好几个时辰。
蕴兰的命运和她的母亲颇为相似,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高祖母。
这位高祖母,今天家里已经没有人知道她的姓氏和来历,我也只知道,她一生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那一年,才满十二岁的三子突然患病,只几个时辰便断了气,高祖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趁人不在意的时候,竟然吞金身亡。
高祖母去世时,我的曾祖父九岁,而蕴兰,只有七岁。
据说,我的高祖父和妻子感情很好。但我始终不能明白,高祖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怎么能因为一个孩子的不幸夭折,就那么决断地抛下了另外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和自己的丈夫?
妻子惨烈赴死之时,高祖父还不满四十岁,正是仕途得意之时,他把大一点的儿子留在家里,带着小的宦游他乡,一生再没有娶妻,也没有纳妾。
父母的故事,对蕴兰影响很大,她向往的大概就是类似父母一样的琴瑟和谐、终生不渝吧。后来她能主动劝丈夫纳妾,想必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但“无子”位于“七出”之首,蕴兰的大义,完全是出于无奈。最后,她只有用生死相随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感情的忠贞。
卿便负我,我不负卿。
蕴兰死后,两个儿子风尘仆仆奔波近千里来报丧,见到我家长辈,哭得呼天抢地,称蕴兰是恩母义母,比亲母更亲。一家老小都悲不自禁,街坊邻居闻听之后,也没有不感叹的。
这对年轻人,就是蕴兰丈夫的后代。
世事沧桑,又是几辈人了,他们还能记得蕴兰,还能到我家寻访,足见蕴兰当日的影响。
奶舅爷
奶舅爷是祖母奶妈的儿子,虽然奶妈去世很早,甚至祖母都不记得她的模样,但奶妈的这位儿子却一直把祖母当亲姐姐一样,几十年,两家人来往频繁,似乎比亲的还要亲近几分。
从小,祖母就告诉我们:咱们家就这么一门穷亲戚,一定要上待他们。
奶舅爷家的确很穷。
在城郊一个小村子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什么人在一面土崖上凿出了一孔窑洞,窑洞口安了一扇破旧的木板门,门上方开有两尺见方的一面小窗户,窑洞很窄,但很深,越进里面光线越暗,到了窑掌就黑洞洞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奶舅爷一家就住在里面。
奶舅爷是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儿,满脸的褶子,面容黝黑,我那会儿常常想着他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洗过脸。他是个特别和善的人,小小的眼睛里永远溢满了笑意,跟人相遇,还没开口说话就先“嘿嘿”地笑两声。他是唯一一个用名字的单字来称呼我们姐弟的人,让人心里暖暖的,我们都跟他很亲。
奶舅爷家孩子多,孩子的妈妈早年病死了,他自己也是一个病秧子,在农村如果没有壮劳力,又要拉扯几个孩子,那日子,自然过得艰难,真正是人们常说的“穷病交加”。日子过不了的时候,奶舅爷会去卖血。
他去卖血,偶尔会被在医院工作的祖父碰到,祖父又心疼又生气,质问他:“卖血是过日子的人的做法吗?”然后把他带回家里,让祖母做饭给他吃。祖母一边做饭一边叹气,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奶舅爷家有六个孩子,每年秋后分的口粮,夹菜夹糠的,还不够吃半年,他又不是那种会算计着过日子的人,常常就断了粮。这么一大家子人,祖母也帮扶不了。那是计划经济时代,大家的力量都很有限。
但祖父母还是尽了力的。奶舅爷看病买药没有钱,医院的账,一般都是由祖父来付的。
有一次,奶舅爷从家里离开后,我听到祖母在自言自语,好像说奶舅爷是建国前的老党员,当年国民党来了以后,全村的党员都叛变了,只有奶舅爷一个人没有写自首书,没有叛党,现在他穷成这样,国家不应该不管等等。
我那时年龄很小,正是崇拜江姐、刘胡兰的阶段,一听祖母这么说,奶舅爷的形象顿时无比高大起来,想象着矮小瘦弱的奶舅爷是经受了怎样的严刑拷打而英勇不屈,内心着实崇敬不已,于是,一遍遍缠着祖母让她将奶舅爷的故事讲给我听。
祖母岔开了话题,让我自己玩去。她越是不想说,我就越是想知道,非得缠着她。祖母嫌我烦,突然蹦出一句:“国民党来的时候,你奶舅爷正好走亲戚家了,不在村里。”
这个答案太让我失望了。
但不管怎么样。奶舅爷确实是他们村建国前唯一的党员,而且是唯一没有叛党的党员。
有一年,奶舅爷的儿子自己找了个对象,谈到要婚娶时,女家怎么也不愿意。这也很正常,谁到奶舅爷家看一眼,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家的。不过,奶舅爷的儿子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却也颇有心计,不知给那姑娘吃了什么药,那姑娘铁了心要跟他。她娘老子越反对,她也越上劲,最后居然偷偷跑到奶舅爷家那孔连窗户都没有的黑窑洞里住下了。
女方家里没了办法,托介绍人带过来一句话:只要你家能置办起两床缎面被褥,他们就把女儿嫁过去。
奶舅爷便来找我祖母。他垂着头,嘟嘟哝哝地说出了缘由,祖母一听,立马打开箱柜,取出了两块金光闪闪的湘绣绸缎被面,是二姑紫云刚从长沙寄回来的。
祖母说:你能娶回儿媳妇真不容易,人家姑娘能看上你家更不容易,这两块被面就算我给你儿子的贺礼。
奶舅爷就这样娶回了儿媳妇。
这个儿媳妇,就是我们的“奶妗子”。婚礼那天,奶妗子把那两块湘绣被面的被子叠得平平展展,垛在炕正中,那五彩丝线夹着金线织绣的丹凤朝阳图案刚好露了出来,成为新房里最耀眼的陈设,乡里乡亲的进了门都要夸赞几句。
奶妗子大概就是那种有旺夫运的女人,她过门之后,奶舅爷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以后奶舅爷去世了,两家人还是照常来往。奶妗子一直把我们家看成一门最要紧的亲戚,把我的祖母当自己的亲人一样孝敬。她家还住在城郊那个村子里,只是又打了三孔新窑洞,很宽敞很亮堂,院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栽了很多花果树。节假日时,我们家的人会去转转,看看地里的庄稼,吃点新鲜的瓜果蔬菜什么的。家里大人小孩不管谁去她家,她都会当贵宾一样待迎。
我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又不吃荤,平时很少去亲戚家,有一年正月,突然心血来潮,说想去奶妗子家玩玩。这话很快就捎到了,等我去那天,奶妗子早早就准备好了我喜欢吃的东西。她说自己天不亮就开始做了,绿豆凉粉,白面酿皮,荞面煎饼,还有韭菜鸡蛋盒子,每一样都是费时费力的吃食,平常人家做一样都嫌麻烦。她说知道我不吃什么好的,就喜欢这么些自家做的小吃,好待迎。
吃饭的时候,奶妗子突然有些伤心,说那年我还是个小孩,来她家玩,她也是做了韭菜盒子,因为家里没有油,就在干锅上烙熟了给我吃,以后我再没来过她家。
我赶紧跟她解释,其实那次我吃得特别香,那干锅上烙的韭菜盒子有一种麦子和新韭自然的香味,让我很多年都忘不了。
我家旧房子多,秋天雨水多的时候房顶常常会漏水,所以几乎每年雨季前都要检查收拾房顶,重新铺瓦什么的,很麻烦。这个活儿,多半是奶舅舅来做。奶舅舅除了种地,农闲时也会在城里揽点儿零活,路过我家时,总要进来问候我祖母和母亲,顺便看有什么要做的体力活儿。快到雨季的时候,不用打招呼他也会主动来,带着工具,爬上房顶收拾一两天。有的时候,我家里人都出门不在,他也会自己过来,一个人不言不语地把房顶收拾好。家里人回来了,站在上院,一眼看到下院的房顶灰蓬蓬的,就知道是奶舅舅刚刚来过了。
我父亲没有兄弟,几个姐妹也在外地,所以,遇有什么事,真正能帮忙的也就是奶舅舅他们家,这么多年了,两家人还是那么亲。
前不久,我去西安出差,一出机场,有个年轻人迎着我跑过来:“姐姐,我来接你。”我不敢答应,以为他认错了人,再听他说:“我是小林啊,姐姐不认得我了?”我恍然大悟:是奶舅舅的大儿子啊。他小时候我常见的,早就听说他在西安工作,过得很不错的,还把弟弟妹妹都带出去了。
原来,他一早上打电话跟我母亲问平安,母亲随口说我下午要去西安,小林马上说:那我去机场接姐姐。母亲说你姐姐常出门,自己能行。想不到他还是来接了。
和奶舅爷一家几十年的亲情,让我明白,很多时候,有没有血缘真的不是很重要。
榛 子
在家里众多亲戚朋友里,我最喜欢的是榛子叔叔。榛子叔叔姓白,大名祯林。他家住在黄河岸边一个叫高杰村的小镇,高杰村白家是当地有名的大家族,也算书香门第。榛子叔叔是文革前的老牌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离家千里的一家航天科研单位工作。他的老母亲不愿意离开老家,所以榛子叔叔就请母亲在老家替他瞅一位姑娘,只要是母亲看上的就行。
结婚前榛子叔跟女家说好,媳妇是给婆婆娶的,要留在老家侍奉婆婆,给婆婆养老送终。
女方家里看上了榛子叔叔的家世和人品,那女孩喜欢榛子叔叔有文化,人也谦和善良,所以,对榛子叔叔提出的似乎有些苛刻的条件,他们不光没有一点意见,还颇有几分赞赏和敬重。榛子叔叔的父亲早就去世,唯一的兄长也出门在外,女方体恤他家人口单薄,积极帮忙操办了婚事。这门亲事结得皆大欢喜。
母亲和媳妇都在老家,榛子叔叔自然得回家探亲,那个时候,一年之中只有春节才有假期,所以每年的腊月和正月,榛子叔叔都要在我家住几天,来来回回的,我家就像一个驿站。
我从小就喜欢榛子叔叔。他个子很高,皮肤很黑,圆圆胖胖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说话略有些结巴,笑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很可爱。
县城离高杰村一百余里路,三四天才有一趟客车,说是客车,其实就是东风牌卡车,旅客是站在敞着的卡车车厢里的,榛子叔叔常要呆在我家等几天才会有车。
他呆在家里,我最高兴,就像过节日一样,跟着他跑前跑后,像只小尾巴。榛子叔叔不怎么出去,是个温和而安静的人。他喜欢编故事,在他的故事里,主人公都是一个叫“红红”的小女孩,我每次都要认认真真听到结尾,才发现又是编来哄我的。他还教我写字,帮我纠正姿势,有时我弄出什么笑话,他就编打油诗调侃我。我也会假装生气,常跟他闹闹别扭。
我教过榛子叔叔一种叫“翻绞绞”的游戏,用一根红色的塑料绳或毛线,在十指间穿梭缠绕,穿织出各种各样的立体图案,什么北京天安门、长江大桥、金鱼、乌龟等等。最有意思的是,图案会连续变换,于是便织出一个连环的小故事来。我一边穿,一边念:“一个老头,拾了二分钱,买了两颗糖豆豆……”榛子叔叔大笑。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编织这个故事。下次再来,一见我就念:“一个老头,拾了二分钱……”他那么大的人,又有些结巴,念起来真滑稽,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榛子叔叔却把自己逗乐了,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成年人能认真地跟着一个小女孩学习一种复杂的儿童游戏,我只见过榛子叔叔一个。
我后来才知道,我们两家有几层亲戚关系,属于世亲,他的祖母跟我的曾祖母是亲姐妹,这是我们之间最近的一层亲缘。
榛子叔叔是有故事的。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官吏,原本就娶了妻,以后到外省做官,又娶了当地一位姑娘,生了榛子叔叔。后来亲生母亲不幸病逝,榛子叔叔被送回高杰村老家,由父亲一直留在村中的结发妻子抚养。
这位妻子的命运就像那个时代很多留守女性一样,她的婚姻生活很短暂,丈夫出门后就再没有回来,只给她送回来一个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以后病逝在外地,尸骨都找不回来,留下她一个人抚养着两个孩子。她自己唯一的儿子,比榛子叔叔大十几岁,这个儿子很早就参加了革命,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榛子叔叔是幸运的,这位母亲是一位非常善良贤淑的旧式女性,她不计较丈夫的停妻再娶,对幼年丧母的榛子叔叔更是比自己亲生儿子还要亲。一直到小学快毕业时,榛子叔叔才从箱底翻出的一张照片上,知道了自己的出身,母亲便将生母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榛子叔叔从此对母亲更加孝敬。一个50年代的大学生,国防科研工程师,将军的弟弟,娶了一位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只为了伺候不愿离开家乡的养母。
榛子叔叔与妻子分居二十来年,每年只在春节探一次亲,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在农村长大,这真的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我的祖母常念叨:“榛子是孝子,能编进二十四孝了。”
榛子的养母,我家称作白大婶子的,一直到九十多岁才去世,她老人家去世后,榛子叔叔把妻子和孩子们都接走了,那时他们已经是中年人了。
以后榛子叔叔就很少再回来了。
有一年春节,我回家探亲,竟然看见榛子叔叔也在我家,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好多年不见,榛子叔叔也有了白发,他说自己已经退休,这次回来,是受老家人之托,要修订家谱。
我把家谱的初稿略翻了翻,发现有很多值得记载的人和事,其中有在清朝末期就开办学堂的乡村贤达,有在抗日战争中因守城失败拒不投降而自杀身死的国民党县长,也有战死沙场的早期共产党人。
高杰村白家,世居乡下,多以种地为生,但子弟大都读书,教育普及程度高,所以那里是陕北革命的发源地之一。白家一族,的确可以说是耕读传家,忠烈满门。
2013年春节前夕,我与长沙的二姑紫云在电话中聊家常,顺口问她:“您知道榛子吗?高杰村白家的。”八十五岁的二姑马上接道:“是白大婶子的小儿子,我记得的,1947年我在高杰村教冬书,就住在他家里,那时榛子还是个小孩儿,白大婶子对我可亲了,像亲闺女一样。”
这就是亲戚。
在那个年代,祖父对家族的责任意识,加上祖母的好客,亲戚们自然来往频繁,亲上加亲。老公众的亲戚都奔着我们家来,年轻一辈甚至以为他们只是我家的亲戚,并不知道同样远近的亲戚不止一家。那时住得窘迫,吃得简陋,待客的条件很有限,但近亲远亲,天南地北,多年不见甚至不曾谋面,只要迎进了门,就是回了家,一家人欢声笑语、热气腾腾。
那样的生活里,会有一点麻烦受一点干扰,但也多了一些内容添了一些乐趣。亲戚往来,就像平淡的旋律里跳动的音符,让人记忆深刻。
现在,那种让小孩子永远搞不清楚关系的远亲世亲之类,一般都没有来往了。
亲戚,已经成为一个客气而淡漠的称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