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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匠

2014-11-10纪子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阿姆花儿

纪子,女,本名许文郁,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作有《张洁的小说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文艺评论集《潜意识的投影》(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电影理论研究专著《解构影视幻境》(中国社科出版社2004)等。

毡匠并不擀毡。

一年前,这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随擀毡师傅来到大青川。川里梁上转了几个月,师傅揣着钱走了,小毡匠留了下来,成为青川大队蘑子沟生产队的一名普通社员。小毡匠不再摸擀毡的家什,只是因了那段经历,就被村里人唤作了毡匠。

5月的一天清晨,毡匠想起做饭时的烧柴没有了,眼下到处是青庄稼,无处揽干草,便沿着山梁上的小路向林子里走去,收拾了些还算不太枯朽的树枝,拢到一起往回走。

突然,他看到草地上有一个女子,卧在草丛中,一只手支着头,小腿翘起来,两只脚搭在一起晃啊晃的,洗得发白的灰蓝色裤子上,能看到膝盖下的两块深色补丁。那女子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一只手里抓着杆墨绿色的钢笔在面前摊开的小本上写着什么。

这不就是冬里在大队小学拉手风琴的女知青林如吗?过新年时大队小学操场上的乐音至今在他耳边震响,他想上前去搭个话。可是,说什么呢?说他想学唱歌?不行,自己只会吼花儿。告诉她想学手风琴——这念头连自己都会吓一跳,那个洋玩意儿,差点被自己弄坏了,去向她道歉,还是……毡匠站在坡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前又出现了那眼镜片后瞪得圆圆的两只眼睛。

年前刚入冬,毡匠还在随师傅擀毡。一天下午活儿完了,他挑起水桶慢悠悠走到半山腰的泉上。山下有歌声传来,是清亮的女声,一听就像学堂里的歌,他突然想去看看这位唱歌的人。

毡匠站在教室门外。教室里几个女娃子正躲在墙角落里,个个都脸冲着墙,掩着嘴吃吃地笑。中间站着一个穿草绿色棉军服,身量高挑,腰里扎着条带子的女子。一个穿毛蓝布棉袄的男娃看到毡匠,指着门外喊起来,“毡匠、毡匠,毡匠最会唱歌了。”

那女子转过身来,胸前背着个风箱一样的简易手风琴,脸上戴着白边框眼镜。戴眼镜的女子跑出来,一手扶着胸前的风箱,一手拽毡匠,嘴里说:“快进来,正好男孩子少。”毡匠脸唰红了,他偏过头,晃晃膀子,闪开那伸过来的手臂,腿却随着那女子迈进了教室。

“我叫林如,是从省城来这里插队的知青。大队要成立文艺宣传队,你叫什么?”“他叫毡匠。”一个女娃抢着说。“毡匠?你的姓名。”“就叫毡匠。”快嘴女娃叫春杏,这时又接了一句。毡匠挑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马小林”。

林如一边在本子上写下“马小林”三个字,“马小林”这三个字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这三个字了,他几乎要忘记它。

毡匠再没有去宣传队。他已经听说青川大队一共来了40个省城学生,真盼着能有几个学生到蘑子沟来。每当他去泉上挑水,都会站在树下向川里望一会儿,偶尔能听到学校里传出来的音乐声。新年前一天下午,大队通知全体社员去学校操场看演出。操场上吵吵嚷嚷,热闹异常。全大队的知识青年都上了台,林如胸前挂着手风琴站在一边,手指头上下翻飞,像小鸟的翅膀迅速煽动。更多的知青站在后面唱着,那气势把整个大青川都震得颤一颤。

乐声震响着,胸腔里“咣咣咣咣”跳得欢,毡匠觉得自己腾地一下飞起来了。他张开两臂,音乐声抬着他的胳臂,胳臂变成两只翅膀。阳光下的村庄格外清晰。校门前的小河淌着水,水面上有冰花花,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光。远处的松柏依然苍翠……

从没有听到过这样振奋的乐音,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庄子。

毡匠不想离开大青川了。

林如早已看到了背柴的毡匠,只是不想理睬这个鲁莽的小伙儿。她记得这小伙叫马小林,那次在宣传队她正教孩子们跳舞,马小林把放在一边的手风琴背在胸前,却举起双手学她跳舞,结果音箱“嗡”地一声拉开了,大伙儿都笑起来。这手风琴是母亲当年从国外带回来的,虽是个简易琴,但音色很准。如今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每当看到手风琴,就会想起母亲。

毡匠不知道林如已经来到蘑子沟,他一直不好意思面对这个城里的女学生,这会儿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小路的另一边,脑袋枕在柴捆上躺下来,闭着眼睛,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啊呀!”毡匠惊叫一声,猛抬手,抓住了一条浑圆的胳膊。睁开眼睛,一双圆圆的杏核一样的黑眼睛正满溢笑意看着他。

是队上那个汉族姑娘常春杏!

见毡匠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春杏脸红红的,挣开毡匠的手,两手一使劲,毡匠竟顺着山坡骨碌碌滚下去。毡匠在春杏的笑声中尴尬得爬起来,环顾四周,林如早不知哪里去了。

端午节快到了,公社紧急召开万人大会。原来以往年间农历五月五和六月六都是浪山的日子。各地的民歌手在这两天前后会汇集到莲花山、紫松山等地去浪山,赛歌。这里的山歌叫“花儿”,赛歌会就是“花儿会”。“文化大革命”开始,县上就禁止浪山了。这次县委书记亲自到会作报告,讲花儿的内容不健康,庸俗色情,唱花儿就是宣传封建思想,必须坚决取缔。

花儿真是庸俗色情的吗?林如很想去看看。人们三一群五一伙站在台上,姑娘小伙都打扮得鲜艳异常,一些男子一只手里提着把长嘴壶,一只手抓把扇子,女子们则举着花伞,穿着内长外短的衫子,男男女女腰间都扎着一条锦带,下面拖着长长的穗子,远看像散落在草地上一簇簇盛开的花朵。

一声清亮高亢的歌声响起,那女子穿着件大红花褂,头戴一顶白帽子,手里撑着一把棕红色的油纸伞,显然是个汉民,看那一起一伏的身子,那银铃般的声音就是从这女子口中发出的。

唉哟来——

大红的桌子上裁衫子,

有针者没有个剪子;

我维的阿哥是人尖子,

有心者没有个胆子。

小伙子却是标准的回族打扮,头上扣着一顶小白帽,身上也是白布褂,却是棕红色的背心,咖啡色裤子,腰扎一条黑带,很洒脱的样子。仰着脖颈,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摊开手掌拢在耳边,

唉呦来——

尕马嫑拿鞭子打,

尕马上驮经者哩;

维人嫑拿玩意耍,

维人是维心者哩!

清亮的女声像林中飞出的锦鸡,羽毛闪烁,华美异常;而那男声,更像是振翅的山鹰,向蓝天冲击。两只山野的精灵一高一低,盘旋着,飞翔着。

一些人在向他们聚拢。林如顺着人流向那对歌者走去,前面的人群却突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有人嘴里喊着,开始转身往回跑。远处山坡上烟尘滚滚,黄土飞扬。

出什么事了?“社员们,贫下中农们,请你们离开这里,花儿是黄色歌曲,花儿会是封建迷信活动,我们要用毛泽东思想占领花儿阵地,请你们马上离开。”有人用喇叭喊话。

“突突突突”,黄尘中出现一辆手扶拖拉机,车厢里站满人,连踏板上都是人,清一色的草绿色军装,车头的气管中喷着黑烟。拖拉机在黄尘和黑烟的缠绕中,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滚动着。站在车厢踏板上的人一手拿个话筒,不停地喊着。

黄尘滚动着,向穿红着绿的人们卷来。

拖拉机上的人都已跳下车,他们衣袖上别着红箍,手里提着木棒,向人群集聚的地方跑去。沟里越发混乱了,人们骂着,喊着,四散奔跑着。

“走开,走开!”林如惊讶得转过头。

一支粗大的木棒挥来,她本能地抬起胳膊护住头。

“嘭!”

一声巨响。

林如只觉得胳膊被人抓住,有人拽着她向前跑去。

上了公路,那拽着她跑的人才停下脚步,林如惊讶地看着他——

白汗禢上套着棕红色的坎肩。原来那歌声象山鹰一样的小伙子正是马小林。

“血!”

毡匠肩下渗出一片血迹,殷红的血色在白汗褟袖子上洇开、洇开,洇成了一朵鲜红的牡丹花。

马小林替自己挨了一棒!否则……

毡匠朝自己的胳膊看了一眼,调皮地扬扬眉。

“没啥,就是个棒棒嘛,他们抓不住我。”

林如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回族小伙,去年刚见到时觉得他很愣,现在看他,实在是勇敢又机警。

前面叉路口站着两个女子,那个子高些的,穿着大红花褂,正是刚才与毡匠对花儿的女子。那个头矮些的,穿一件粉红花褂,黑红的脸庞上,一对杏核眼。

“春杏!”林如叫了一声。

原来那对歌的女子是春杏的姐姐,两年前嫁到了紫松川。春杏姐看到毡匠肩头渗出的血,告诉他自己婆家就在前面的庄子上,让毡匠去家里上些药。毡匠说:“没啥,我就回呀。”

几个人一路说着,就到了春杏姐婆家的庄子,春杏瞥了一眼毡匠,对姐姐说:“我不跟你走了,我回蘑子沟呀。”姐姐看看毡匠,又看看林如,没说什么,站在路边,望着三人向前去。

唉哟——

花儿本是心上话,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时就这个唱法。

那歌声像从空中炸响,一直伴着他们三人走远。

林如对毡匠说:“真好啊,过去怎么没有听你唱过?”

春杏抢着说:“那不能乱唱。辈分在呢。”

林如记起前几天除草时,听到春杏小声哼唱花儿,她让春杏大声唱给她听,春杏硬是不肯。

“夜里去泉儿上唱。”毡匠说。

“夜里?”

林如听到毡匠说夜里去泉儿上,脸顿时红了。想到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那时他们几个学生已经搬进了专为知青盖的新居。新房在半山腰,离泉儿很近。那天割完青稞,她觉得浑身刺痒,想到泉边去洗洗,提起水桶走出来。四周没有一星灯火,半边月亮爬上来了,被暑热蒸腾了一天的大地慢慢退去了热意,变得湿润凉爽。她来到泉边,舀出泉水开始洗头。洗完头又解开衣扣擦洗脖颈、腋下。夜以它湿漉漉的凉意贴过来。真爽啊!林如看看四周阒无人迹,转向花椒树,将衣扣全部解开脱下,舀出一瓢水从头浇下。突然听到什么声音,花椒树下的草丛里“咻咻咻咻”像是喘气声,是人是狗?她惊得急忙披上衣服向房中跑去。从此,她再也不敢夜晚去泉儿上了。她觉得每当夜色降临,山乡就会一改她白日清丽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沟沟坎坎下似乎都掩藏着什么东西,原本绿色的树木和红花碧草,各色庄稼都披上了黑色大氅,别有用心地窥视着世界。

一连几日夜晚,夜深人静,就听到坡下面有花儿声传来。

唉哟——

响鞭子甩下的蛇抱蛋,

车轱辘转下的牡丹;

尕妹是麝香鹿茸丸,

阿哥是吃药的病汉。

黄河沿上的咕噜雁,

石头上蹲给了两天;

双双对对的是好看,

单身子活下的落怜!

夜深了,毡匠站在泉边,向坡上望去。几日前的景象又在眼前出现,总也抹不去。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只要想起林如,就觉得心变得很润,很大,想要从胸腔中飞出,就憋不住要张口唱出来。毡匠想,如果花儿会上能跟林如在一起,那将是多么美的事。可是临到端午,他又不知该怎样对林如说。后来听跟林如一起来插队的刘远洲说林如想去看花儿会,便悄悄地留了意。早晨林如出门时,他始终跟在后面,到了紫松山跟人对歌时,也时时在远处瞭着那个夜夜想着的女子。

夜,属于山精鬼魅,也属于有情人。

毡匠绕过土坎向山梁走去。月光把山顶的小路照得惨白。天是青色的,远处的原始森林描绘出深紫色的轮廓,山凹里一片片黑影。

毡匠觉得嗓子眼儿憋得难受,一股气从心底往上涌。

唉呦来——

说着哩么笑着哩,

我的心上烟雾罩着哩,

年轻的时候草尖上飞,

老了是不能后悔。

山乡的夜骚动起来。唯有那眼泉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生灵。

农村的休息日是由天气安排的,雨雪天正是睡懒觉的好时候。林如不想睡觉,还不到11月,雪天的清凉浸润得她通体清爽,她突然想拉手风琴。林如把那架放在面柜角落的手风琴背上肩头,两脚搭在一起靠在门框上,面对着白茫茫大地,拉起了她最喜欢的苏联歌曲《山楂树》。

啊——美丽的山楂树啊,白花满树开放——

白色的雪花漫天飘舞,似有淡淡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

一会儿,听到后坡上隐隐有人喊,“欧,老刘,阿欧,老刘”一个穿着白羊皮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耳朵上戴着灰鼠皮耳罩的小伙来到知青们住的房前。看到林如拉琴,他摘下墨镜,是毡匠马小林。林如盯着他,“你这副打扮去哪里?”

“叫上老刘抓野鸡儿去。”

“到处都是雪,上哪儿抓野鸡?”

这时候,隔壁的刘远洲也出来了。

“大雪天正是抓野鸡的好时候,你去看吧。”

“看?不,我也要去。”林如转身回到房中,放下手风琴,穿上大棉袄,用绳子把腰扎紧。

“你这鞋吃不住。得穿皮窝窝。”毡匠抬起一条腿对林如说。只见那抬起的脚上是一双用牛皮做的套子,在脚面的部位有许多小孔,用牛皮绳紧紧的串起来系住。

“呕,你这鞋真有意思。我从北京给你带的鞋呢?”

“那鞋,那鞋……”毡匠突然口吃,老刘说:“他当宝贝藏着呢,有喜事才穿。”然后又问毡匠:“那我穿什么?”毡匠像变戏法似的从肩后拿出一双跟他脚上一样的皮窝窝。对刘说:“没寻着墨镜,雪地里你的眼睛怕吃不住。”刘不以为然说:“那怕啥呢?林如你就不要去了,远远站在路边看吧。”

收了秋的山原本是赭黄色的,这时却早已成了银色的世界。林如站在路边看着毡匠马小林和老刘们渐渐走远,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雪原深处,再要分辨,直觉眼睛发花。忽听远处有隐隐的呼啸声,再看那白皑皑的山原上,十几个黑影分散开来,从一个山头跃下又从另一个山头跃上。黑点在莹白的世界中迅速移动,有鸟飞起来。林如心中突然感到一丝惆怅,面对茫茫雪原上的一个个人影,似乎想寻找什么,她看到了一个移动最快的黑点,是他,就是他,他长着圆圆的豹头,圆圆的豹眼,只有他才能像豹子一样跑的飞快。

夜晚,毡匠出现在知青宿舍门口。几个学生正凑到厨房做饭,林如听到毡匠的声音,心突然“哐哐”地跳起来,想向门外看,不知为什么又把头扭向案板。刘远洲喊她:“林如你看毡匠手里提的什么。”她心里一颤,慢慢抬起头,脸色绯红。马小林笑嘻嘻地看着她,她望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那像紫色的丝绒一样的瞳仁里,有一点炫耀的光亮,又有一点讨好的黑影,更有……林如仿佛被那眼睛吸住了,努力想看到那深处的意味。突然,马小林手一抬,一片华美的羽毛闪现在眼前。

林如晃晃脑袋,定睛细看,眼前是两只山鸡,脖颈上的羽毛亮亮的,闪着七彩的光,特别是尾巴上那两根黑绿色的翎子,仿佛敷着一层金粉,有一种令人炫目的神秘。只听毡匠说,这两只山鸡被他们捉到时已经死去,因为回民不吃未经宰杀的死物,拿来给学生们。刘远洲嬉笑着接过毡匠手中的山鸡,林如盯着那彩色的翎毛,“死了?”她不能相信这样华美的生命会是死物,她向山鸡的头部看去,那头果然是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她的心突然抽紧了,生命竟这样脆弱!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样美的生灵整死?她眉头皱起来,转向毡匠。

马小林将死去的山鸡拿到知青宿舍,原本是期待看到林如的笑脸。他喜欢看林如的笑容。林如笑起来两个嘴角向上挑起,灿烂地如一朵初绽的花,暖暖的就像四月的日光。劳作时,特别是开会时,毡匠总会坐在一个不起眼却准能看到林如的角落,不错眼珠地看着那心爱女孩的一颦一笑。此时,眼前的林如竟撅起嘴来,两个嘴角掉下来,那一向闪着喜悦温柔的光的两只眼睛变得无比冷硬锋利。

“你们也下得去手,真狠心,拿回去吧,我们不要。”毡匠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刘远洲忙说:“这么美的鸡,林如舍不得。”毡匠脸红到了脖颈,提着那两只山鸡,讪讪地离去了。

十多天后,又一场大雪遮盖了山村。傍晚,毡匠来到知青们的房前。林如看见毡匠,抬抬眉毛别过脸去问刘远洲:“他又要约你去打山鸡吗?”

刘远洲看看毡匠,毡匠鼓鼓腮帮子,眨眨眼,手从背后伸出。

“你!你什么时候又抓了一只山鸡?”

毡匠右手掌托着一只山鸡,脖颈伸长着,周遭彩色的锦毛华美闪亮,两只圆圆的黑眼睛上泛着一点亮光,尾部两只翎子金灿灿的,长长的拖着。

“你摸一下。”毡匠一脸笑意对林如说。

林如盯着那两只圆圆的闪亮的黑眼睛,她觉得这闪光中有许多内容。“你摸一下嘛。”那华美的锦毛似乎在抖动,林如抬起手,又突然缩回来。

“毡匠把那只山鸡做成标本了。”刘远洲说。

“标本?这真是那只鸡的标本吗?真是你做的吗?”林如再细细看去,这才发现山鸡那金黄的利爪一只勾起,另一只却立在一块小木方上,木方正托在毡匠那满是茧子的厚厚的手掌上。

林如的手又抬起来,轻轻地抚了一下那彩色的羽毛,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又是一个春天。

藏在树阴凹、房背后的最后一点雪也融化了。山野重新换上了绿装,连风都是绿色的。吃了一冬天的酸菜,该换点新鲜的了。姑娘们提着小篮,去山坡上挖野菜。林如像乡村女孩一样,特别欣喜于这灿烂的春光,也提起了小篮。她一边采野菜一边哼着歌,羊耳朵、车川儿,很快就采了一小筐,提着向知青点走去。

是马小林。他去泉边挑水时就看到林如了,见她挎着篮子,就问:“你挖了多少菜?”林如把手中的筐颠簸两下,炫耀着自己的战果。

“这时节就有花香了?”毡匠东张西望。

“哪儿有花?”

林如又把筐中的野菜簸了簸。

毡匠盯着林如,那香气显然是从她手上散发出的。

林如明白毡匠闻到的香味是自己用的友谊香脂的气息。社员们没有人用香脂,他们的皮肤一年四季在风里吹,雨里淋,太阳下晒,四十多岁的人,皮肤就已经皱到一块了。一些爱美的妇女,在冬天会给脸上手上抹些蜜来护肤。林如为自己在天暖了还用香脂护肤而害羞,想岔过去,忙接着毡匠先前的问话说:“烙野菜合子呢。”

毡匠马上说:“胡麻油才香呢,我给你们拿些胡麻油调馅吧。”

不一会儿,马小林手里擎着一个白色的小沾碟又回来了,林如望着碟中那棕红色的光晕,嘴里说“真是香呢。”就去接那沾碟,手指不由地触到了马小林的手,两个人的手同时抖了一下,一些油漾出来。林如忙低头看,案板外放着的那只盛满泉水的桶上,已经漂了油花。

“你!”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还是真嫌眼前的小伙儿鲁莽,林如的眼睛又瞪圆了。

“林如,我学下个花儿呢。”毡匠一看林如脸色要变,忙打岔说。

“花儿?”林如眉头一展,斜睨着毡匠说:“你现在唱吗?”

毡匠眉毛挑起,眼睛笑着,嘴角一翘,低声唱起来——

哎哟来——

尕妹是汤中的油花花,

油花花撇过是饭不香。

阿哥是泉里的清流水

泉不干者是水淌。

——

油花花?

林如盯着毡匠的眼神倏的暗了一下,一大片胡麻油在水面浮着,映出七彩的光。她拿起水舀子想把油撇出,那片胡麻油变成了几片小油花,仍然漂在水面。油是不会溶进水的,她把水舀子扔到一边。

“我再去泉儿上舀。”毡匠提起那只水桶向泉边跑去。

泉边站着一个姑娘,背靠着杨树。

那水红的褂子虽然肥大,已经能看出开始发育了,胸部憋憋的。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从脑后盘到胸前,衬着那圆圆的脸盘。光滑细腻的皮肤黑里透红,两只杏核样的眼睛闪闪的,仿佛两株小火苗灼着毡匠。是春杏。

毡匠停住脚步。

春杏说:“毡匠,端午了浪山去不?我跟姐学下个花儿呢。”

毡匠早已感觉到春杏对自己不一般。这姑娘也确实招人喜欢,那俊俏的眉眼分明是一朵黑牡丹骨朵。她性子野,敢说敢干,不像村子里其他的姑娘。

“毡匠,今年端午我跟你对歌,我不怕棒棒队。”

毡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低下头,眼睛触到了那桶漂着油花的泉水。他蹲下来,俯在桶边看着那些油花花。阳光下,每一片油花都闪着霓彩,他细细看着那闪烁变幻的霓彩,眼前出现了许多张林如的脸——这一张脸是笑吟吟的,正对他说:“马小林、马小林,今天是一棵小树,明天是大森林。”那一张脸却是恼怒的,仿佛在问:“你又去打山鸡吗?”一张脸在唱歌,毡匠仿佛听到了从山头飘过来的歌声。还有一张脸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幅眼镜,像林如,也像当年的小学老师。“书能让人的心变得清亮。”清亮、清亮……毡匠嘴里反复嘟囔着这个词,又向桶里看去,眼前出现了胸前背着方匣子的林如,那在琴键上翻飞的手指,就像鸟的翅膀。小鸟,这不就是在自己前面带路的小鸟吗?那会唱歌的方匣子,太奇妙了。

“好啊”毡匠随口说。

春杏听见毡匠说“妙”,兴奋得撩起一捧泉水。一串水珠洒落,阳光下闪烁着一道小小的霓虹。自从前一年浪山回来,春杏脑子里全是那天毡匠与姐姐对花儿的情景。夜晚泉上传来花儿声,她觉得准是毡匠在唱,真想马上就跑到泉上去。阿妈不让她夜里出门,她只能白天去泉上。白天,毡匠会去泉上挑水。庄稼起来时,去泉边的路就窄了,土坎下如果有两个人相遇,必得侧着身走。那天,春杏去泉边挑水,差点与挑着满满两桶水往回走的毡匠撞个满怀。从此,她就总瞅着毡匠挑水时往泉上跑,总期望毡匠会张开两只胳臂把她接住。春杏姐回娘家来了。阿妈从梁上吊着的腊猪肉上割下一小块,给多日不见的大女儿做肉面片,春杏也吃得脸红红的。阿妈看着这一朵花儿样的尕女儿,想着她近一段整天惶惶的,似乎猜到了女儿的心思。阿妈说:“腊肉香啦?回回们不能吃猪肉唉。”姐接着说,“她们还得包着头。”春杏两手正端着碗,听到阿妈与姐的话,低着头盯着碗边想:我不吃猪肉,我要嫁毡匠。

看着眼前这朵将要绽放的黑牡丹骨朵,毡匠心里猛地一激楞,不能再拖了。

一连几日,毡匠远远的瞭见林如去挖野菜,他觉得自己真笨,该如何向林如表达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林如最近有些变化,林如看他的眼神不再总是温和的,而是变化莫测,有时闪亮,像有火在里面烧;有时又冷硬,仿佛结了一层冰;有时漠然,仿佛不想看到他;有时又闪闪烁烁,似乎在掩藏什么。

吃过夜饭,天早黑了。毡匠来到刘远洲的房中,靠门站着。桌上一本厚厚的书摊开着。

老刘坐在紧挨书桌的炕沿儿上,眼睛没有离开书。毡匠常来他这里玩,用不着格外招呼。

“唉,刺挠着不行。”

“咋啦嘛?”刘远洲抬起头看着毡匠,昏黄的灯光从下照上去,毡匠的脸变得凸凹分明,那原本稍厚的嘴唇,高高的撅着,像隆起的山石。

“泉儿上去吧。我给你唱个花儿。”

刘远洲一听来了兴趣,合上书本吹熄灯,跟着毡匠出了门。

春夜的泉边还有些寒意。四周静得能听见心跳。

——

白龙马要吃个乌江的水,

多会儿江沿上到哩;

阿哥是六月天不消的冰,

多会儿太阳们照哩!

——

毡匠的声音低沉,听得出歌声里的惆怅。

“刺挠啥呢?”刘远洲主动问。

毡匠咬咬嘴唇,问:“林如有20岁了吧?她的手咋那么香呢。”毡匠颞颥着。

林如的手?刘远洲恍然大悟,抬起头,毡匠频频地往知青点跑,为的是林如啊。刘远洲心里突然有些酸酸的,咬咬嘴唇:“那,那你就去问她呗。”

“我问过几次了,她就是不明说。你们城里人咋说呢?”

城里人咋说?城里人说这些吗?刘远洲摸着头不知该说什么。虽说自己已经21岁了,在他21年的岁月中,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刘远洲皱起眉头,看看毡匠那平时亮闪闪的眼睛这会儿像蒙了一层雾,突然又有些不忍,一只手在后脑勺上摩挲了很长时间,猛然记起了一个词:

“那就是浪漫嘛。”这是他从小说《林海雪原》中小白鸽口中学来的。

“浪——漫,阿个浪漫?”毡匠蹙着眉头问。

“浪——漫,浪山的浪,漫花儿的漫。”老刘看着这个一向机灵的小伙居然木讷起来,又摸摸后脑勺,灵机一动,把两个字拆开解释一番。

“浪山的浪,漫花儿的漫。就是浪山漫花儿嘛,跟我们这达儿一样的,我咋就没想到。”毡匠喜的两手一攥一攥,猛转身,“咣”地一声,头却碰到那株老杨树上。

第二天中午歇晌时,林如照常拿出随身携带的日记本准备写点什么。毡匠过来了,坐在旁边的田埂上。他把脸凑到林如身边,本想说浪漫,一张嘴,却只说了声“我看一下。”林如忙用一只手捂住摊开的小本,虽然她知道马小林也认不了多少字,但她还是用手遮挡着日记本上的字迹,似乎觉得如果不遮挡马小林就会看到她的内心。

浪漫啊!

他再也忍不住了。

“林如,我想跟你浪漫,去泉儿上。”

“什么?”林如的心思都在日记本上,没有听清毡匠的话,一边低头继续写一边问:“你说什么?”

“浪漫,浪山漫花儿!”

毡匠发出的两个字都是阴平声,林如还是听清楚了,但她没有注意毡匠后面说的话。她太吃惊了。不由得停住笔,朝毡匠扭过脸去。

在林如心中,“浪漫”,那是一个多么诗意的词汇!“山色棱层出,荷花浪漫开”,“浪漫”像蓝天上飘浮变幻的白云,像清晨林梢飞出的鸟鸣,像悬崖上飞珠溅玉的瀑布,像草尖上闪烁霓彩的露珠,超然,超越……过去只在作文中写过它,说说都觉得会亵渎这个词。一个跟浪漫不搭界的人说出浪漫两个字,是不是有些做作?林如看毡匠那一脸认真的劲儿,突然控制不住大笑起来,朗朗的笑声顺着田埂传开。眼前这个小伙子,这个脸孔黑红,言语木讷,不识几个字的乡村小伙居然能说出“浪漫”。林如止住笑,抬眼看毡匠,毡匠的脸更红了。

“什么是浪漫?为什么要浪漫?怎样浪漫?”林如嘴里问着,仍止不住笑。

一连串问话却像钢珠一个个打在毡匠脸上,他只觉得脸烧得慌,直烧到脖颈,烧到胸脯。“难道老刘把我哄下了?”他扭过头,脸红得像鸡冠子。嘴巴一动一动,嗫嚅着:“浪山,漫花儿。”

浪山,漫花儿……

笑声戛然而止。林如像是被噎住了,原来是这种浪漫。她知道当地老乡们只有男女之间相好才会相约去浪山漫花儿,或者,通过漫花儿而相好去浪山。她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脑中一片空白。

一年多与马小林交往的画面一幅幅从脑际闪过,而一个“浪漫”似乎将最近两个月内心中那些隐秘的变化被揭开见了光,她想恼,恼不得,想继续笑,已笑不出,最后的几声“咯咯咯”变得很干涩。

毡匠看到林如面部表情的变化,猜不透她的心意,想得到她的答复,又怕她会说出什么让自己难堪的话,迟疑着站起身,讪讪地向泉边走去。

远远的,泉边杨树下,一个穿红花褂的女子在徘徊。看那两条辫子,是春杏。春杏原本和好妹一起寻野菜,田埂上那一幕她全看到了,林如那咯咯的笑声像小锤一下下敲击着春杏的耳膜。她再也受不了了——毡匠喜欢那女学生!透过朦胧的泪眼,春杏觉得毡匠那身白汗祂和腰里扎的深绿色带子那么美,她瞄着毡匠那绿色的腰带和两条甩动的长腿,那被毡匠捏住过的手臂开始隐隐发热,这热度从手臂传到脖颈,传到前胸,向身下走去,她的心中猛一动,这一动让她的眼泪止住在眼眶。春杏被一个突发的大胆想法吓住了。一绺黑发从额头披下,她愣愣神,抬手抹点唾沫把那披散的头发抿到耳后。

毡匠远远地看到春杏,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继续往泉边走,却见春杏一扭头,沿着另一条路向上阳洼跑去。

夜里,毡匠一个人又来到泉上,他站在花椒树旁痴痴的向坡上望去,内心充满着期待,可又有一些悲凉,她会来吗?会来吗?她的笑声是什么意思?她那深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山原无语,它披着黑色的大氅静静的歇息,没有星星陪伴,也没有月亮衬托,天边是一片乱麻麻的云,翻卷着,向头顶聚拢。

——

石头根里的药水泉,

桦木削哈的勺勺舀哩。

——舀不干,我跟尕妹子心相连,

要断时——青冰上开一朵牡丹。

——

突然,他觉得有两条胳臂从身后箍住了自己,后脊梁有东西贴上来,实实的、柔柔的,他的心“咣咣咣”跳起来,来了,我的仙女来了。他摸摸缠在腰里的手,也是柔柔的、嫩嫩的,手指头细细长长,正是那抓写字笔的手。他轻轻抚摸着那细细长长的手指。那夜晚,年前夏日的那个夜晚,正是这双手举起了水瓢……夜,好静好静,水声脆亮,像银铃在毡匠耳旁擦啦啦啦响。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月色中,水光里,林如转过身,两朵雪白的牡丹迎着月光绽放。那花瓣闪着莹光,花心心里粉红色的花蕊一颤一颤。泉水借月光为那身子渡了一层银,通体透亮又银光闪闪。我的仙女啊!他真想张开臂膀与这仙女一起飞。

一股暖暖的气息嘘到后脖颈。

我的仙女!

毡匠猛转身,抱住了那日思夜想的人儿。

喀拉拉——

天空一声响雷,毡匠把胸前的人儿抱得更紧了,

“我的牡丹啊,我给你漫花儿,漫花儿——”

毡匠心里说着,把脸埋在那胸前的黑发中。他抽动一下鼻翼,再抽动一下,一股酸酸的气味儿直冲鼻腔,他抬起头,疑惑地向那胸前的女子看去。

“阿哥哎,”他听到低低的呻唤,是当地女子的口音。毡匠一惊,顿时撒开手,腰间那两条胳臂却把他箍得更紧了。胸前被两团柔柔的东西挤压着喘不过气,只听到哐哐哐哐的心跳声。

“哥,你把我要下,你把我要下。”这声气像是,像是春杏。

毡匠往后退着,张开口想说什么,两片肉肉的嘴唇堵上来,他觉得胸口憋得紧,气也喘不过来。箍住腰的手在向下移,毡匠觉得裤子要被扯开了,双手猛地向前一推,哗啦一声巨响,两人一起倒在了泉上。溅起的泉水将两个人都打湿了。春杏倒在水里,一股沁凉袭遍全身,她又羞又愤,伸出手向毡匠的脸上抓去。毡匠就势向旁边一滚,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地系住腰带,“做了个啥嘛,做了个啥嘛!”嘴里嘟囔着,踉踉跄跄向山梁上跑去。

雨水已经倾盆而下,毡匠只觉得眼前花花的,他一边抹着头上的水,一边跑——“咣!”没跑出几步,却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随着一声惊叫,毡匠伸手接住被自己撞歪的人。

林如!

原来林如晚饭后坐到窗前摊开日记本,写下日期后,笔就停了。此时,想着马小林那悻悻的面容,她开始认真思考他话中的含义——浪漫,浪山漫花儿,仅只是浪山漫花儿吗?自己在听到那两个字时发出的异样的笑声又震响在耳边,笑声突然有了旋律——

尕妹是汤中的油花花,

油花花撇过是饭不香。

阿哥是泉里的清流水,

泉不干者是水淌。

我是清泉水,我不是油花花!林如腾地从床沿坐起来,她要爱,她想爱,她迫不及待要扑向自己的爱。她急急抬起手一把拉开房门。

“林如姐,”好妹站在门前。

林如的脸刷地红了,她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看着眼前这个秀气的小姑娘,暗暗压抑着自己的失态。好妹说春杏姐带来些纳袜底的花样子,可明天就要回婆家,求林如现晚儿就帮她找些薄纸描下来。林如咬咬嘴唇,随着好妹迈出房门。双眼不舍地向泉边瞭了一眼。

林如随着好妹去了上阳洼阿姆家,手里描着花样,耳畔却始终响着“浪漫”。快描完时窗外响起了雷声,阿姆说:“要下呀。”林如很快结束手中的活儿,接过阿姆递来的一小盆煮豌豆角,她顾不得吃了,端着盆就匆匆向回返。

天不算太黑。“浪山漫花儿”,“浪山漫花儿”,这时候了,马小林还在泉上吗?又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划过,像狂舞的蛇,电光下,林如眼前仿佛出现了白天小林那悻悻的面容,她看看天,乌云在聚集,想起刚才那几滴雨点,还下不起来吧,到泉儿上看看,正好给他也尝尝新豆。林如端着那一小盆豆荚,远远的就看到土坎下泉边的人影。

“我来了,马小林,我来了,我要听你漫花儿,浪山漫花儿”林如急急的迈步,那小盆里煮熟的豆荚一跳一跳,她用一只手捂着盆,浑身火一样烧着。天空又一声炸雷,哗的一道闪电,照亮泉边。花椒树下,泉水旁边,一个女子出现在毡匠身后,一把抱住了毡匠的腰。毡匠扭过身,也抱住了那女子,两人瞬间倒在泉上。

一个趔趄,林如差一点栽倒,盆里的豆荚哗地倒出许多。

泉边的两个人,一男一女,抱在一起!

“咣!”后腰被什么撞上来,林如瞬间闭紧了双眼。没有跌倒,却有一双硬实的臂膀接住了自己。她扭头睁眼细看,雨水中,一个突出的额头,额头下在雨中紧眯着的双眼。

“别碰我!”林如一闪身挺起腰,端起小盆向身边人头上扣去。毡匠没防备,顶着满头豆荚倒在泥水中。

麦子上场后,村里人互相传着:阿姆要招毡匠做女婿了。开斋就吃宴席(举行婚礼)。林如大惊。好妹和毡匠结婚?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好妹只有13岁呀,毡匠,走南闯北,一身流气,怎么能配好妹。他,毡匠,马小林,他,泉上……

林如的脑子一片混乱。下工后她直接去了阿姆家,好妹抬起头,原本异常清亮的眼睛红红的,蜡黄的脸上还有擦过泪的痕迹。这才多长时间,那林梢上的精灵,好像突然折断了翅膀,从绿色的林梢上掉下来了。林如接过好妹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双葱白布袜子,两块布对齐剪成袜状,中间密密地缝了两道线,做底子的袜垫像鞋垫那样一圈一圈纳得密密实实,中间还用彩色的棉线绣了一对喜鹊。她意识到,好妹根本不愿嫁毡匠。

“阿姆,你真要让好妹跟那个、那个——”

早先?

原来毡匠当初在草料棚住下后,村里人议论纷纷,蘑子沟有威望的老年人看不上这小伙,觉得他不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毡匠爱说个俏皮话,初冬大伙儿一起在场上打梿枷,他一开口就能让妇人们笑弯了腰,梿枷也就打得七零八落了,有时他在人前也敢吼两句花儿,惹得老汉们心有不满。可队长有他的考虑。蘑子沟十几户人家,绵延三四十里的坡地,地多人少,种不过来。按土地亩数交公粮,生活比起川里差得多。蘑子沟姑娘们都愿嫁到川里,小伙子也千方百计地往外跑,那是他们摆脱这苦焦之地的唯一出路。队长看这小伙快二十了,身子虽不算壮实,但已经是个好劳力,有这样一个外乡人,没有家眷拖累,人年轻,头脑又活泛,那些上面派下的活,象修路,到百十里外修水库,都可以让他去应付。于是他就跟妇女队长商量,让阿姆应承毡匠做女婿,队里人们也就没话说了。

“好妹还不到14岁呀。”

“咯咯,14了,该寻人了。驴老了,驮不动了,我也做不动了。”阿姆一边咳一边说。

“城里人18岁以后才能结婚。”林如说着,晃动着阿姆的胳膊,像孩子在母亲身边撒娇。阿姆又咳起来,“城里人?城里人过这种日子?”

“阿姆!”林如又呼唤了一声,阿姆摆摆手,眼并不看林如,轻轻地说:“你先回吧,我们歇了。”说着把林如放在床前的油灯又端回灶头,一口吹灭。房间里顿时黢黑一片,只有一些微光从屋外照进。林如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毡匠要结婚了,毡匠要结婚吗?”奇怪,为什么脑子里总是转着这句话?毡匠结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心疼的是好妹呀。林如反复在心里说。回到知青宿舍躺在床上,林如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她这一段晚上都睡得不安。20岁的林如还没有过失眠的经历,可自从那个暴风雨之夜看到泉上那一幕,她就再也没有睡安稳过。开始是羞惭气愤,她反反复复地重温着那一晚的过程,马小林和另一个女子抱在一起的景象一次次撕扯着她的心。一开始她没有认出那女子是谁,渐渐地她似乎觉出那女子就是春杏,春杏是个泼辣的汉族姑娘,不像一般回族女孩那样拘谨。是春杏主动抱住毡匠,毡匠当时脸上那三道血痕又出现在眼前,也许,也许自己误解了他?马小林其实并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婚礼宴席定在开斋第三日。依照回族的风俗,这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女孩,由她的叔叔背到了阿姆为她们准备的新房里。

一口大锅架在院中,锅下几根硬柴熊熊燃烧。锅中的羊肉翻腾着,白色的气体在锅上蒸腾。一团一团,鲜香的味道弥散开来。几条大小不一的长条桌摆在门前的小场地上,桌子中间一溜摆放着印有花纹的锅盔、菜籽油煎出的金黄色的油饼、一扎扎诱人的馓子,客人们围桌而坐。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碗加入粉条、盐根菜的羊肉汤,菜顶部放着两大块煮熟的羊肉。

林如为阿姆帮厨,站在灶前远远地看着。她无心吃宴席,听着一群人在场院里喝哈来木。这是伊斯兰教的婚俗,喝,就是唱喝;哈莱姆是歌唱的格式。两年的农村生活,林如对当地的习俗已经有些了解。天色已黑,宴席结束,撤去桌子,一群人又围着新郎官唱喝,随着唱喝的节奏,众手把毡匠举起来又摔下去,举起来又摔下去。林如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乱哄哄的场面,随着那被举起又被迅速摔下的新郎官,心也一上一下猛烈地跳动。她看不下去了,独自一人回到知青宿舍。

毡匠一直糊里糊涂。他的头脑始终处于混乱中。一个月前,队长来找他,说上面最近查得紧,没有户口的盲流必须报到公社去。“你偷着去花儿会的事上面都亮清。”毡匠吃惊的望着队长,“花儿会?”队长那藏在皱纹深处的眼睛闪着捉摸不透的光。“都知道嘛!要不是我替你扛着,早就要把你绑了去呢。你明个就走吧。”

老队长看着毡匠,这个平日俏皮机灵的小伙子这会儿变得木木然。队长的眼神柔和了些,那两道刀刻般的鼻翼纹也稍微展开了,他嘴角一动闪出点笑意:“我给你拿个主意吧,你在蘑子沟寻个媳妇不就行了。”媳妇?谁?自从那次在泉边摆脱了春杏的纠缠却又撞到林如,林如就一直躲着他,毡匠眼前时时闪过那晚上林如惊恐又幽怨的眼神,他不解地望着队长。队长又说话了:“阿姆家的好妹14了,要招个上门女婿,如果愿意,马上就能上户口。”好妹?那个瘦伶伶的小姑娘?毡匠嘴动动,漠然地望着队长,摇摇头。“你一个外来汉,没你挑的。不愿意就马上离开,离开蘑子沟!明天公社就来人,我可担不了这个责任。”“队长,”毡匠用乞求的眼神望着队长,咬紧下嘴唇。

外来汉,是啊,我是外来汉,在这蘑子沟我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自留地,连一间庄廓也没有,借住在生产队库房中,我有选择的自由吗?是做阿姆家的女婿,还是离开大青川?离开吗?毡匠的心又猛地一缩。不,我不离开蘑子沟,不离开大青川,离开了大青川就离开了林如,见不到林如,我还活啥人?可是好妹,跟好妹结婚,跟好妹成一家子?林如把好妹当妹妹,好妹跟林如在一个炕上睡过,跟好妹一家,也就跟林如是一家?毡匠觉得自己的脑子都疼起来。在队长那两只鹰一样的目光下,他低下了头。

在哈莱姆的歌声中,毡匠被举起砸下反复多次,已经有些昏沉。他不知道自己怎样进了房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炕上——

炕上铺着新毡。毡匠擀过多少毡,可自己身子从来没在新毡上睡过。自从离开家,他甚至没有在一张完整的毛毡上睡过觉。家,自己为什么离开家了?那天放学回家,房门关着,推开门,小林看到炕前扔着一双大鞋。他奇怪地向炕上望去。一个大汉趴在炕上叉着腿,他身下,他的身下,阿妈的头发披散着,露出了一个肩膀,那肩膀雪一样白,白得刺眼。小林呆立在门口,那叉着腿的大汉像个牲口,阿妈一声不响,那牲口却吼起来:“驴日下的,外面去。”他听出这是大大大(大伯)的声音,小林一转身向山上跑去。从此,小林成了队里的拦羊娃,和老羊倌一起住在山上。他再也没有回家,也再没有去学堂。一天拦羊时,山路上走来一个壮汉,肩上扛着一个大杆子,是个擀毡匠。擀毡人走四方,他在羊倌的草房里住了几天。上路时,身后跟了一个娃子。从此,没有人再叫他马小林,马小林三个字已经被毡匠替换了。

家,我回到家了吗?家里院落里阿妈养着许多花。有海娜花、牡丹花,还有金盏花。金盏花,眼前是一片灿灿的金色,细看,那花瓣瓣茸茸的,像婴儿仰起的小脸,他伸出手想抚摸那花,又不忍。花心心散发出蜜一样的香气,一只金色的蜜蜂钻进了花心,看不到了。他望着那片花海,一波波金浪一直向天边涌去。

香气越来越浓。

嘔,这气息,这香气,林如,是林如!

“马小林,马小林——”

他仿佛听到林如的声音。

他向那片花海扑过去。我的花儿,我的花儿!

他用劲地箍起两只胳膊。下身坚挺如铁,那是最尖利的犁铧,他猛地向前挺进。

“啊呀!”

一声惨叫,毡匠激灵了一下,睁开了双眼。

没有花海,没有金色的波浪——

眼前是一张黄瘦的小脸,两只细长的眼睛,正惊恐地瞪着他。

好妹,这是好妹。

毡匠觉得自己一下子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来,他没有气力了,他的两只胳膊也软了下来,他感到身下的女孩身子在抖。

一弯清月从窗外冷冷地射进。那香气越发的浓了。

林如,只有林如身上有这种香气……

你,你,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香气?

女孩不出声,抖得更厉害了。

毡匠感到了身下的震动,那香气诱着他,他的犁铧再一次向那又凉又硬的土地插入。

“啊呀!”

又是一声尖厉的喊叫。

这声音反而刺激了他,他急切地动作起来,每一次挺进都伴随着一声尖厉的喊叫。

“牲口,你这个牲口,出来,你出来!”突然,他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不,是在砸门,还伴随着阿姆的吼骂声,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是老阿姆家的上门女婿,我是她家的牲口。

牲口!

毡匠眼前刷的闪过一道白光,13岁那年在家门口看到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我是牲口,我只是一头牲口!

他颓然软了下来,翻过身,滚到炕边,身子弯成一只大虾状,两手抱着头,一任泪水哗哗的滚落。

晨曦从糊着报纸的小窗透进来。房梁上,一根根桦木椽子的颜色慢慢由棕色变得黄白。这一夜,山乡的梦在那14岁少女的嘶喊声中,在那新郎官绝望的痛悔中,在贫病中的阿姆嘶哑的詈骂中,在女知青那压抑的涕泣中,撕碎了。

林如瞪着房梁上那一根根椽子,脑中蹦出两字——浪漫,浪漫,“年轻的时候草尖上飞,老了是不会后悔”,草尖上飞,草尖上飞,那才真是浪漫啊!

马小林!

林如眨眨眼,她完全清醒了,马小林和好妹结婚了,就在昨晚儿。他们结婚了!梦境还在头脑中缠绕。为什么是他们,我为什么要躲着他?那天他跟在我身后,我不问一声就将他赶走,看他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是要向我解释啊,我为什么不听?是我自己赶走了他,我,自己赶走了我的所爱!林如的眼泪涌出来,晚了,一切都晚了!她确定了自己的所爱,那所爱已非原先的那一个,他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他,那光洁的前额,那丝绒般的瞳仁,那灵巧的双手,那清亮的歌声,还回得去吗?还来得及吗?

别人的丈夫!林如伏在床上,呜咽成声。

别人,是好妹呀!林如脑中哗地一闪——好妹,好妹怎样了?那个瘦弱的小女孩,真变成新媳妇了?她一骨碌翻起身,拉开房门走出去。

夜晚因为走得早,林如还不知道新房前的混乱,不知道阿姆因为好妹的惨叫而差点砸破新房的门。清晨的山原异常静谧,阳洼里那排白杨树的树叶大都落了,张着光秃秃的枝丫,新翻过的土地上蒙着一层白霜。草开始枯黄。林如走到路边停下脚,迟疑地向坡上望去。我上哪儿去?我去干什么?

上阳洼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初冬的阳光很淡,惨惨的照着这两个身影。前面是好妹吧,原先头上的两条小辫儿被黑色的盖头遮住了,身上穿一件印着红花图案的新裹臀。裹臀像一个大帐篷罩住她瘦小的身子,两条腿迟疑地向前迈着,如两条深色的麻杆,颤巍巍的支着那顶沉重的红帐篷。她身后几步远处,走着,走着马小林,那是好妹新婚的丈夫。新郎官低着头,脑袋向前一抻一抻,两条腿小心翼翼的向前迈着,他脚下穿着一双棕黄色的翻毛皮鞋。

林如转向去泉边的岔路。

毡匠迟迟疑疑地走着,按习俗,此时他应该随好妹去拜见亲戚,可是他心里实在是怕见阿姆。

“牲口,牲口!”

那暴怒的声音像巴掌一下一下刮着他的心。他的心一阵阵抽搐。他似乎想找点支撑,向坡下望去,突然看到远处,林如正站在田埂上朝自己这边张望,田埂下就是泉儿,他停住脚步。

毡匠再也不想跟在好妹身后走了,他转身向泉边走去。

泉边已经结了冰凌,中心还是那清亮亮的水。毡匠站在泉水旁,手抚着泉边那棵老杨树,将头一下一下向树干上撞去,老杨树干上棕褐色的赘瘤染上了几丝红色,他盯着那丝丝血红,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在缩紧、缩紧,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石头,沉沉地陷入身体最深处。他捂住心口,疼得蹲了下来,任眼泪一滴一滴跌入泉中。

春天还没有正式来到,县上传下来招工的消息。

林如要去水电工地当工人了。上路那天,她一早起来收拾好行李,几个同学来送行,帮她扛着行李下山,走到泉边她停住脚。

泉边站着一个女孩,粗粗的辫子,挺起的胸脯,是春杏。

林如奇怪有半年多见不到这个泼辣的女孩了。她绝不会想到,那改变了她生活轨迹的泉上一晚就是这女孩子设计的。

“春杏!”她看到这女孩竟比半年前瘦了些。春杏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

那是一双鞋垫,用彩色棉线绣着万字格。

山梁上远远的传来花儿声。

唉呦来——

尕妹是冰糖者阿哥是茶,

茶没有冰糖是不喝。

尕妹是河水者阿哥是鱼,

鱼没有河水是不活。

——

绵长的颤音,一直在山间回响。

林如心中咯噔一下。初春泉边的冻土已经全消了,湿漉漉的地面在晨曦照耀下,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气。林如看着那翻卷升腾着的雾气——这化不开的雾气,在哪里见过?她伸出手,想抓住那浓浓的雾,却抓不住。雾气翻卷着,罩住了她,罩住了整个山庄。

再看看身边那女孩。春杏也听到那歌声了,一双杏核大眼中慢慢浸出了泪水。她拉拉春杏的手。送行的人催促,她扭头又向山梁上望了一眼。

几个月后,县里的拖拉机来队上耕地。歇晌午时,毡匠独自爬上拖拉机,学着样儿去开,结果撞到崖上,毡匠摔断了腿。一天,毡匠柱着棍出门了。他沿着山梁上的小路向大山里走去,再没回来。

秋天,好妹生下个儿子。

悔恨让阿姆一病不起,如果不是家里的穷日子,如果不是自己的病身子,她怎么会让心尖宝贝早早就结婚,怎么会给她找那毡匠?躺在床上的老妇看着那个皱成一团的小脸,轻轻地说:“心疼不过狗娃,丑不过月娃”。

多年以后——

省城某大学校门前,女教授林如下课后夹着讲义走出来。校门不远就是热闹的商业街,一家工艺品商店刚开张,门前摆着几只庆贺的花篮,门边的音响里播放着河州地区的花儿。听到那熟悉的音乐,林如停下脚。抬头看门上的招牌《伊歆泉》三个大字吸引了她,林如随脚走进去,一边听着音乐,一边随意浏览着。一抬头,她的眼神定住了。货架顶端,立着一只锦鸡模型,昏暗的光线里,只看清那黑亮的眼睛和长长的尾翎。她震惊了,多么熟悉,跟自己书桌上的那只锦鸡一模一样。柜台后的女营业员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微微笑了:“那是我们老板做的模型,几十年了,还跟活的一样。”林如回过神来,“你们老板?”女孩向商铺深处瞅瞅,在众多货物堆积的尽头,立着一张小课桌,桌后面,一个头戴白帽的回族老汉低着头,手拿一把小刀专注地刻着什么。他脚上穿一双辨不清颜色的翻毛皮鞋,林如的心咣咣咣跳起来。

音响里开始播放河州大令

——

上去那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我的牡丹

看去是容易摘去实难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

多么熟悉,不仅熟悉,这支花儿她已哼唱了多少年。随着音乐的节奏,林如慢慢向那老汉走去。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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