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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

2014-11-10寒郁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寒郁,河南永城人。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城》等刊物,部分被《小说月报》《青年文摘》等选载。获首届(2012—2013)《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1

在孟慧还没主动打开自己的那个夜晚之前,廖帆还抱着倾斜摇晃的观望心态,等到经过了那一夜,廖帆忽然感到厌倦。倒不是全都针对孟慧厌倦,还有对自己,对约定俗成的人世偏见。他一个人过着也觉着挺好的。为什么一个人到一定岁数就要结婚呢?为什么结婚就要找个体面的女孩呢?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

想不明白也不要紧,过年的时候,父母已经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年底再一个人带个影子的话就别回来了,转眼三十岁的人了,说出去,让村里的人笑话!

他其实已经受够了半个多月以来的种种闲话,所以急切地想回一句:不回来就不回来,我还省得一路上挤得半死遭罪呢!——可他看着父亲瘦得水落石出的颧骨和佝偻的身形,以及母亲头巾包裹下仍然掩藏不住的三尺白雪,廖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事实上,年前廖帆原本就不打算回家的,再了解不过了,回到家肯定是被亲戚们包围着连番轰炸,质问他为什么迟迟不肯结婚。犹豫着,推迟着,单位都放假了,他在屋里睡着,想念着母亲做饭的香味,又恐惧于那些咄咄逼人的追问,徘徊着,煎熬着,真是想回又不敢回。可腊月二十七大哥一个电话,他还是回了家,大哥说:娘上麦地里挖荠菜,摔着了……底下的他没听清楚,眼泪当时就要下来了。冬天啊,哪有什么像样的荠菜,也许只有麦地里紧贴着地皮有那么几棵,而他是最爱荠菜饺子的。当天他就花了比平常贵几倍的价钱从票贩子手里买了一张大巴车票,一路颠簸着回了家。

母亲的伤势并没有他想象得严重,只是身子骨老了,滑了一下,大胯扭着了。而回到家,还没有陪母亲说上一会话,第二天,左邻右舍堂兄堂弟和亲戚们的审问、质疑就上阵来了。到最后,甚至就连买菜时熟识的小贩和父亲说起话来,都不忘瞥一眼他现身说法:我儿子跟你家的差不多大,孙子都能买盐打醋了,所以,结婚还是要趁早啊,老人也好了一桩心思。他打着哈哈应着,却气得牙根痒痒。旁边的父亲胡子翘翘着,叹一口气就再也抬不起头。

这些尚可敷衍过去,大不了他不去走亲戚串门。但村里的婚事家里不能没有男丁参加,父亲一甩手坐在那里闷着头抽烟。大哥呢,看着他们爷俩斗气,在那里嘿嘿地笑,大哥说,你家总得去个男人吧,得给人家帮忙呢!——大哥结婚生子,开枝散叶,已经是另一个家的了。父亲还是黑着一张脸,气冲冲地说,我不去!咬着烟卷还嘟嘟囔囔地抱怨:旁人说起话问起他来,我都没法回答,我不去!

廖帆气了,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会儿都吼上了,我又没干杀人强奸的罪过,有什么不能回答的,还丢你的人了!父亲也不是柔和的性格,梗着脖子回说,嗯,算你说对了,就是丢我的人了!

气得廖帆吭哧吭哧的在原地打转。到底还是去了。那些平庸而交情不深的堂兄弟或者旧同学们,在结婚生子的既定秩序里活得盲目而滋润,言谈之间,在他面前忽然都有了实实在在的优越感。廖帆想,凭什么呢,上学的时候一帮子笨蛋,到现在也是狭隘的除了钱没有其他的世界观,过着吃喝拉撒千篇一律的生活,只因为顺应了人生的俗套,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了似的,带着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他。甚至劝酒的时候还冷嘲热讽说出这样的话:该割麦的时候就不要种豆,该喝酒的时候就不要吃肉。——他妈的!酒席没吃完廖帆就冷着脸回家了。

回到家他收拾包袱就要走,拦都拦不住,才大年初四,他铁了心要走,内心的豹子憋屈得在栅栏里团团转了,再不走他想说不准会和谁干上一架的。母亲劝不住他,让他吃饭他也不吃,独自喝了几杯冷酒就到楼上昏昏沉沉郁闷地睡下了。

第二天他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盛出来他就哭了。还是饺子。馅儿是荠菜和槐花的。槐花是母亲春天的时候晒下的,荠菜是母亲打着矿灯一夜没睡去地里现挖的。他发了火,很凶恶地对娘说,谁叫你做的这,夜里头路黑摔着了怎么办?——我早就不爱吃饺子啦,你记住了,我早就不爱吃啊……说着说着眼泪就堵满了喉咙。他喊了一声妈,忙转过头去。

母亲讪讪的,在围裙上搓着手,做错事一样嗫嚅着说,是你爹打着矿灯去挖的,娘不行了,老了,眼花,看不清……都是你爹挖的,我就跟着……母亲把饺子盛在饭盒里,又用棉布包着保温,母亲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说,你爹脾气倔,你别和他较真,他也就是心疼你一个人在外面头疼脑热连个照应的都没有,他常念叨着,你一个人过得太孤了……话说回来,二小子,娘就说一句,要是有那合适的,就找一个吧,俺俩也都老了,就盼着你圆满了,我们老得也心安……

廖帆咬咬牙,斩断一样说一句,我走了,过年再……他说得很硬,却还是没说完。一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也没敢回过脸。

2

回到南方,许多次做梦,廖帆都梦见那个早上,母亲站在村口,看着他上了通往县城的大巴,一直看着,走了很远的时候,他一回头,看见冷冽的晨风吹动母亲衰老的身影……仿佛母亲的衣服里也是荒凉的冷风,随时都可能飘散在更大的风中。他从梦里惊醒,脑子里仍然残留着一个场景:他梦到母亲的身体在收割生命的大风中慢慢凋零、飘落,直到化为尘埃,可母亲即便最后如蒲公英一样飘零,她的眼神仍如两粒火种,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离开后的那片缥缈天空……廖帆其实是心很硬的人,却因为这梦,几度湿了眼角,也湿了心。

三月的时候,他去深圳。是他在深圳时曾经最好的朋友离开前的一次聚餐。从莞城到深圳龙华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所以他反倒比市内的一些人到得要早。朋友人缘很好,陆续来了不少人,但看得出来,大多都是正在职场底层摸爬滚打的年轻人,也许因为还踩着点儿青春的尾巴吧,喝了些酒,气氛遂活跃了起来,甚至称得上嘈杂。朋友姓徐,他喊徐哥,对廖帆是有点恩情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跑来就为吃顿饭。廖帆毕业的时候彷徨着是来南方还是在家乡城市里打拼,徐哥在网上和他聊起,说到读过他几篇小东西,很有灵气,趁年轻,不妨来南方闯闯。廖帆那时候写一点报纸副刊,骗点钱好给阿彦买衣服吃饭。之后,过了一段,等阿彦彻底把他伤透了之后,廖帆就背着一个包袱来找徐哥了。他在徐哥那里借宿了半个月,才在福田找到了一份工作,然后换了几个地方,直到去年来了东莞。廖帆心里一直觉得,在和阿彦分手之后的灰暗时光里,在他最低落彷徨的时候,是徐哥收留了他。虽然徐哥的收留也只是为他在狭窄的客厅靠近卫生间的地方提供了一张可折叠的行军床罢了,但在人情疏离的深圳,已经很难能可贵了。廖帆知道感恩。

那天徐哥也喝高了点,他指着出租房对面商场上一贯挂着的“尾货处理季末清仓”的标语,不无凄楚地说,我徐某人今天也被深圳沉底清仓了,打道回府,回老家去鸟!——徐哥上次在电话里说,打拼了五年,除了皱纹还是一无所获,正好老家某部门宣传口缺一写材料的,累了,想回归老家松散庸常的混着。

喝酒的期间,廖帆看着徐哥的脸,想从他脸上发现一些湛蓝和不甘。廖帆失败了,徐哥脸上是松懈后的喜悦,是跳波的鱼终将回到静水里的怡然。即便底下这水是污浊的,但到底是水。这个曾经喝起酒来激情万丈要把诗歌写到一柱冲天的“京基100”顶端的草莽诗人,最后,还是向生活缴了械投了降。廖帆感慨地和徐哥碰了一下,杯子叮当碰在一起,一时无语。徐哥拍拍他,交代一句,早点找一个,结婚了一定给老哥说一声!他笑。他和徐哥交流过,几乎是刚下了车眯眼看着头顶那片云朵蓝得发硬阳光猛烈倾泻的天空,他们就从心里恶狠狠地爱上深圳这个卷舒辽阔的城市了。可是他已经撤退了,徐哥现在也要逃离了。廖帆举着酒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类似于兔死狐悲地叹了一口气,想,是不是在并不遥远的一天,我也要想一想回去的事呢?

虽然,稍后廖帆也想透了,生活正因其世俗庸常而滋味芳香,在小县城里,扯扯淡,喝喝酒,打打麻将,顺便制造出一儿半女,活得活色生香,比起他却居无定所,为所谓的理想和生计奔波,没有什么不好的。廖帆喝得猛了,醉晕晕的,心想,是挺好的,徐哥的选择或许是对的,徐哥说得对,人生一世,活得舒服才最重要。廖帆再猛喝了几杯,和谁赌气似的,心说,算了,我也赶快找一个雌性的,别再活得和那帮狗日的太不合群了。

廖帆心不在焉地胡乱思量着,去冰箱里取冰块的时候,差点踩住了一个人。连忙迎着笑脸说抱歉,是个女孩。

事实上刚一进门廖帆就注意到她了。她可能怀有心事,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家在那里和徐哥惜别着喧哗,把言不及义的酒杯碰得乒乓作响。女孩的眼睛有一丝凉气,气质便显得有一点落落寡欢的味道,好像在抱怨大家都不理她似的。她个子娇小,一张圆脸,称不上漂亮,但也不算难看。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扑闪着,睫毛微长,有点人为的媚相。

廖帆道了歉,并没有打算深谈。是女孩主动的,她似乎急于抓住一个人交谈,以表明在人群中她并不是孤立无援。她笑了一下,笑得还是很温暖的,类似于黄昏的光线。女孩说,我叫孟慧,徐哥以前女朋友的女朋友,你呢?

廖帆也礼貌地笑着说,我啊,徐哥一直的“男”朋友。

这个开场不算坏,至少没有冷场,平常在公众场合廖帆的话是很少的,经常说一句话就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孟慧说,怎么样,头一次见,要不要喝点儿呢?

廖帆也很和气地说,嗯,我正要拿冰块压一压这酒的烈性呢,你呢,要不要来一块?——酒是徐哥卖酒的朋友弄来的俄罗斯什么酒,味道还好,却性情猛烈,是要用冰块压压的。

孟慧说,我就不用啦,我喜欢这股烈劲儿,就像从我老家冰河时期一下子过渡到深圳直射的太阳光里,够刺激!孟慧补一句,我老家哈尔滨的。

廖帆微笑着看她,慢慢觉得她还是有点意思的。接着的谈话就顺畅了许多。事后连他都觉得奇怪,不善言辞的他怎么那天那么该死,和她说了一通话呢。廖帆后悔死了,那天去拿什么冰块啊,喝点酒就犯晕,怎么就和她扯上了,真是后悔得要死。但在当时,他们两个孤单的人也像模像样地攀谈了起来,并且气场还算融洽,以至于徐哥擎着酒杯站在了旁边,他俩仍陷在两人的话语组合的氛围里。

徐哥喝得有点多了,大着舌头说,正要介绍你俩认识呢,你们倒先攀上了,也好,这就是缘分!徐哥转身对孟慧说,阿慧,这是我好兄弟,也单着呢,不是我夸,我这兄弟人好,心不花,还会疼人,就是当着女孩子不会说话吃了亏,这下好了,好行市让你赶上了,八折发给你,怎么样,考虑考虑哈!

孟慧笑了。

徐哥拍拍廖帆,撮合地说,你俩接着聊,老哥就不打扰啦!就去旁边招呼其他人去了。

孟慧抿一口酒,抬起眼睛,问廖帆,这么说,你也单着?

廖帆没回答,不置可否地笑笑。

孟慧却接着说,我想可能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吧……她说着,竟叹了一口气,很伤感的样子。廖帆想,你这么着急叹什么气,好像是他的“眼光”看不上她似的。所以当孟慧接下来试探地问他,听徐哥刚才说你这么好,你应该不难找吧?廖帆当即斩断后路一样回答,难,难找!——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想,也许在别人眼里,到这个年纪还没解决单身问题就是一种“残疾”吧,此刻,一上来就和一个单身女孩谈及这个沉重的话题,好像随时都有蓄谋似的,让他很不自在。

他只想喝酒。想喝就喝了,喝了好几杯。

孟慧很识趣,替他倒酒,加冰块,在喝酒的间隙里,先是围绕着徐哥展开,然后他们的话题又回到当下上映的几个电影和东莞新近发生的新闻上来,果然就轻松了很多。

谈到后来,当孟慧提及对即将上映的一部影片很期待。廖帆在酒气里随口附和着说,是啊,我也喜欢那个导演。孟慧的反应有点激烈,瞳孔放大了一些,盯着他,说,嘿,真的?我最喜欢XX的片子了!

廖帆稍后才意识到刚才的附和并不是最该死的,因为接下来的一句敷衍才是要命的,廖帆说,既然你这么喜欢,等到上映的时候一起去看。

孟慧可以说是惊喜了,眼睛睁大,问他,真的吗,真的吗?

廖帆酒醒了些,心想,我勒个去!怎么说着说着舌头就秃噜了,看来还是和女孩说话少,缺乏临场应变的能力。想想,以酒遮脸,找补一句话委婉拒绝算了,便说,可惜到那时候你不在东莞。

孟慧笑了,看样子,那我们必须要再见面喽!

3

事实上,电影啥的没上映呢,他们就又见面了。还是在深圳,还是廖帆去的。廖帆酒醒以后,再次看了孟慧的照片,不是太难看,还说得过去,廖帆想,徐哥都甘做小城世俗的俘虏了,他还坚持个什么劲儿呢?摊开,放开,生活啊,婚姻啊,来吧!

于是和她在微信里聊了一个礼拜,她说想请他吃一顿“香吧辣”,他就坐车过来了。“香吧辣”是她喜欢一家饭店,味道比较对口,她给他吹嘘好几次了,说要请他“实战”一下。这一个礼拜以来,廖帆和她聊得熟了点,准确来说,一般的聊天模式是孟慧在问,他在回答,类似如下: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呢?

五千。

好像不太多哦,够你“莞式”消费吗?哈哈。

还可以挣点外快,加起来大约六七千的样子,确实不怎么多。另外,我不去你说的那种消费的。去不起。

切,真没趣,好啦,开个玩笑啦。嗳,听说东莞的房价比深圳便宜多了,那个啥,你买房子的时候是什么价格?——问得多有技巧!

我?……还没买呢。

?!——和一个惊疑的表情——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不想按揭,还差点儿。廖帆说,再等两年也不晚,反正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那可不一定,也许很快就会有的啊,嘻嘻。那,很好奇哦,你这么优秀的男生,应该谈过不少次吧?

没有。就一次。

切,谁信?

真的。

……

不过几个回合,廖帆的基本配置她那边都摸得一清二楚;而孟慧的,通过她主动的吐露,他才隐约可以推测出来一点。据她自己说的,是这样的,她目前在市内一家知名软件公司里做销售总监助理,年薪十万稍多点,爱旅游爱看书爱听音乐(基本上和求职简历上爱好一栏差不多),至于情感经历,则不见她提起。廖帆处于被动的境地,他那性格,也懒得去追问。要不是想着家里下达的死命令和临别时母亲凄苦担忧的眼神,他其实并不想和孟慧保持不温不火的聊天的。一想到母亲风中一寸一飘零的衰老身影,他便想,算了,和她聊聊试试吧,能成最好,不能成也算是自己努力了。

在决定和孟慧试着往下发展的时候,廖帆征求了徐哥的意见。徐哥已经回到了老家,大约正在忙着打麻将,所以就匆匆回了几句话,徐哥犹疑了一下,说,具体的我也不好在背后编排人家,毕竟是女孩呢,就一句话,好像这女孩有点儿心计,兄弟你别让人骗色又骗财了,哈哈。

廖帆也哈哈一笑,以为徐哥说笑,让他打好麻将,多胡几把买酒喝。

周末的时候,廖帆去了深圳福田,在车上他睡着了,梦见许多的鸟在天上飞,醒来才发现是蓝色的云朵,在心里,也在天上漂浮着。廖帆捶打了一下胸口,云朵就不见了,剩下的都是惘然。

见了面,吃饭,“香吧辣”。没她夸耀的那么好吃,倒是辣得够味,廖帆呲牙咧嘴享受不了这种猛辣,一个劲喝水。而孟慧却吃得很欢。廖帆擎着水杯看她吃饭的样子,像个贪吃的小猫,那一瞬间,他心里放大了她的好,甚至涌出一种愿意去纵宠着她的温情,她是个子矮了点,也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微微丰满的身形,但是,廖帆想,如果她一直这么乖巧,和她谈也不是不可以的。廖帆用徐哥告诉他的悲观和了悟的口气在心底说服自己,结婚嘛,不就是那么回事,一道人生程序而已,凑合着能过就行,也没必要非得喜欢得不行,一见就砰砰的心动。

砰砰心动……顺着这个词,廖帆本来已经封严的心忽然出现一道裂缝,阿彦的笑脸就蹦了出来,瞬间在他心里扩张地盘,以至于横亘在他心间、眼前,很顽固。虽然他已经把阿彦从记忆里连根拔起,但还有一些盘根错节的东西,随时都可能生机勃勃地复辟出她的清晰的身影。廖帆知道,这是一种惯性的病,他还没彻底痊愈。再看对面的孟慧,她的额头没她饱满,她的眼睛没她黑,她的鼻子没她俏皮,她的脸型没她顺眼……他就认真谈过那一次恋爱,这种本能的对比,几乎成了身体老实的反应,总是让廖帆很是无奈。廖帆闭上眼,无声地轻叹一声,起来去前台买单。

吃了饭,孟慧提议去东门转转。廖帆无所谓,但还是下意识地隔着裤袋捏了捏钱包,还好,来之前想到是初次约会,也许要给她买些礼物之类的,钱多备了点。可逛到第三个商店,廖帆就觉出了虚无的累。而孟慧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一旦进了商场就神采飞扬、如鱼得水,眼里的亮度都增加了几瓦,商品琳琅而来,眼神劈啪作响。廖帆以男人的思维想,要买什么直接选选买就是了,大步流星地逛来逛去有什么意思?大约孟慧注意到了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转身问他,你累啦?廖帆心里没好气地说,妈的,不累才怪!整个身体正松弛着,这会儿却不得不绷紧了一下,并且微笑着说,没,不累!但等到孟慧踅进一家女装店里,他立马又松塌塌地垂在店前,等了一会儿,孟慧还不出来,廖帆索性席地坐在旁边台阶上抽起了烟。在烟气盘旋中,廖帆似乎为他的累找到了答案,恍惚间,好像是重演了一遍,只不过是从大学城的小街道转换成了深圳最繁华的步行街……

那时候怎么就不觉得累呢,廖帆想,那时候,每到周末就和阿彦去学校附近小吃街吃一碗馄饨,然后买一串糖葫芦就哄得她小女孩一般开心,沿着狭小而拥挤的步行街来回穿梭,也不买什么,这看看那摸摸,有时候在地摊上淘个小玩意儿就高兴的什么似的……廖帆想,那时候怎么没有觉得累呢,那样的好时光去哪里了呢?

廖帆正沉浸在散乱思绪片段里,孟慧喊了两遍他才醒觉过来,孟慧心里肯定有气,但脸上还笑得没有纰漏,探头喊他,好看吗?

孟慧试穿了一件蕾丝花边复古样式的裙子,裙子很好,花边如水做的涟漪,很清新。然而,她身材略矮,臀部大而无当,老实说,穿裙子反而凸显出身材的缺点,并不好看。但廖帆为刚才的出神而近于讨好地笑着,说,挺适合你的,碎花好看。廖帆掏出钱夹,买吧,喜欢就好。

孟慧灿烂地笑,上来一步挽住他的胳膊。旁边的服务员察言观色地奉承道,啧啧,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

能不好吗?一件裙子加上挂饰,小两千下去了。廖帆心说,还真不见外哪!路过饰品店,孟慧还想去看,廖帆抢先疾走了几步,这才让孟慧随着他没有停留。

晚上开了房,两间。看得出来孟慧略略有些失望,好像好戏一场,演员还没展开演技呢,他先把片场给封了。当然,即便开一间双人房,以孟慧的情商,她也会不和他上床;但两人同房,有一种紧张感,透着刺激和香艳,很适合谈出点什么。可逛了半天,再加上来的时候坐车,廖帆觉得身上积攒了几重的累,进了单人房冲了个澡倒头就睡了。半夜里,睡意朦胧中,似乎隔壁的孟慧过来敲了几下门,他没应,敲门声就消失了。不过,天明起来看着对方什么也没发生的笑脸,廖帆想,也许夜里头是幻觉吧。

4

再见面是两周之后的一个雨天。

这期间,廖帆恍然间以为都对孟慧动心了,但真到见了面,才知道他还是感觉泛泛。感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他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孟慧的音容,心里却时时排斥。没办法的事情。他也曾冷静下来细细地分析,阿彦那种类型要说很漂亮吗,也未必;而孟慧呢,除了身高稍低,长得也还说得过去,可怎么就对她喜欢不上来呢?廖帆想,是自己的问题,还要努力的改。因为,自从他“认清现实”,和徐哥妥协一致,可现实却有点时不我待的意思;再不结婚,他怕要众叛亲离,引发众怒的。

本来,他只是把孟慧的照片发给妹妹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的,谁知道妹妹眼疾手快就给父母看了,孟慧圆圆的脸庞在老人的审美眼光里看上去很有福相,父亲让妹妹打来电话催促,就这个也挺好的,看着不浮浪,应该是个好女孩儿。父亲明确下达了命令,抓紧,争取年底把事办了。“事”当然是婚事。廖帆后悔的要死,这个结了婚已怀孕五个月的妹妹,就像她此时的肚子,藏不住一点心事,对哥哥的婚事,比他还要着急、兴奋。没有几天的功夫,他的散落在各地打工的堂兄弟姐妹们在网上见了都要随口关切地问几句,怎么样,啥时候结啊,红包都给你备上了,单等你定日子办事了!

他应接不暇。在家养胎闲得发慌的妹妹隔三岔两的就扔来一个电话,以父母的名义咄咄地问他,哥,到哪一步了,手牵了没,那啥了没,还那啥了没,嘿嘿,哥,你得抓紧哦,要是缺乏实战经验随时打给老妹支援,我这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通专线……妹妹兴奋而调侃的样子他想象得出来,不忍拂她的好意,廖帆嗯嗯哈哈地应着,心里一派烦乱。

去车站接她的时候,廖帆咬咬牙,心说,好吧,就是你了,算了,凑合着吧。为了巩固自己的想法,廖帆还临时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总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廖帆怀抱鲜花站在那儿,显得很傻,又莫名涌出一丝悲壮的情绪,我他妈都豁出去了,他想,来吧!

孟慧下了城际大巴,远远看见他,掩住嘴巴,惊喜得眼里漾满水花。廖帆只去了一次,在他明确回答她明年就买房的这个周末她就大义凛然地来了。廖帆想,她也着急啊,都二十七了。在孟慧迎着鲜花为他绽放脚步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心情灰暗,他们一个快三十一个至少二十七,都过了卖相最好的时段了,都掉价了,却还在暗地里讨价还价。廖帆想叹一声,却笑了。

这个晚上没再虚晃一枪,在可园转了半天看了一个午夜场之后,就直接躺在了一张床上。都到这个年纪了,都不是第一次,再玩儿那一套清纯的把戏就虚伪了。虽然在一张床,但肉体仍然很谦让。或者说是廖帆主动避让,他是这样的想的,在自己没有肯定说服自己娶她之前,不想占用她的身体。他希望自己能坚持住。

于是尴尬的局面就出现了,晚餐的时候孟慧建议喝了点红酒,这会儿正在上头,却都屏住呼吸在那儿卖弄着沉默,空气似乎都被拉紧了,仿佛两个人被并排烤在炉火上,散发的却是嗞嗞的肉香……是孟慧率先打破局面,她似是无意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她说,嘿,空调好像开得有点凉……廖帆说,要不要调低点呢?说着就欲起身,孟慧赶忙说,不用不用!她说得欲盖弥彰,以至于拉住了廖帆的胳膊,用的力气似乎不小,廖帆趔趄了一下,如愿以偿地倒在她身上。孟慧笑了,伸开臂膀在他腰上扎了一圈篱笆,并把自己打开了,微长的睫毛闪了两下,很鼓励了。廖帆撑在那儿疑惑地看了一下,转转眼珠子,有点迷茫,一时懵了,但接着也就顺势叠在其上,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时间持续得并不长。廖帆总感觉身上隐隐驮着一种责任之类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结束了之后,孟慧凑过来依偎着他,廖帆看着她一脸笃定的样子,忽然心生的恐惧,一辈子哪,他真要和身边这个认识前后不到一个月的女子过一辈子吗?他想,也许他还没有像徐哥那样彻底顿悟了。因为仅仅想象中婚姻那种漫长而平庸的琐碎日常生活真相,就让他提前领受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伴随责任衍生的倦怠和逃避。廖帆想,也许是一个人过惯了,才会有这样自私的想法。真要改改了。

孟慧靠着他,自恃着做过爱了,用恹恹地声音问他,你不是说谈过一次吗,给我讲讲你的恋情,好吗?孟慧缠着他,拉长声调说,好吗?一句话被她拉出黏腻的软调,并且历历数着他裸露的肋骨,说,一根,一根,这么瘦,是想她想得吗?孟慧说,说啊,说啊,我要听……

很嗲了。

廖帆纠缠不过她,就讲了。讲得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伤心,平静得倒像讲别人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那时候刚毕业,他应聘到县城里一个私立中学代课,而阿彦,在省会一家公司里做文员。他们一个月也难见上一面。后来,阿彦在做出决定时曾给他说,我只是厌倦了每天挤公交车上的气味。隔了这些年,他终于觉出阿彦这句话的道理。——她那么美,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喜怒哀乐,隔得太远了。他为了完成学校变态的教学任务,累得都顾不上累。而阿彦,一个人,不论是美和寂寞,都太荒废。

同时,王卯昌趁机追阿彦追得正紧。王卯昌据说是某个副局的儿子,上学的时候就觊觎阿彦的容姿。他徒手赤脚奔跑,而王卯昌则开着车拿着鲜花,目的都是为了获取阿彦那颗心的绿卡。廖帆注定总是迟到,好在阿彦偏向他。可是,在最后一次,他仍然迟到了。

廖帆清楚记得那一天,他在校庆日上陪校长、主任之类的王八蛋吃饭,主任拉上他只是为了挡酒罢了。其间手机响了许多次,他没去看,后来索性关机了,以为阿彦又是小女生的脾气犯了,缠着他陪她,他想等吃完饭再给她打电话好了。但那天他喝得实在太多了,等他摇摇晃晃把自己搬回出租屋的床上睡到半夜时才猛然想起阿彦的电话,打开手机,是23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短信,一条是:我阑尾炎要手术了。另一条是隔了两个小时后发的:大木瓜,傻丫头不等你了……两条短信没有因果,但组合在一起了。他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他就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问合租的同事借了钱打的往火车站赶,买了最近一班的站票一路几个小时站了回来。其间阿彦的电话打不通,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而廖帆不知道,王卯昌同样接到阿彦的电话后,人正在外地玩儿,开车,一路高速超速,3小时跑了500多公里,把阿彦送到医院,支付了所有医药费。

廖帆赶到后,已经什么也做不上了。王卯昌已经抢在前面。

阿彦病好后,把身上所有剩余的钱,都夹在电脑包里给了廖帆,还有她们所有的共同财产——一台笔记本一个双插孔的情侣随身听一起淘来的小物件——都送给他,借钱给他买了去深圳的机票,让他去更有发展机会的城市。

然后接受了王卯昌。舒适的新工作,汽车,房子,立刻就都有了。

临走时廖帆在医院问她,阿彦,你都想好了?

阿彦看着他,迟迟,还是点了头……这一个点头,成了廖帆心底一生暗藏的痛。虽然后来阿彦托同学向他解释,妈妈病了,需要钱,她没有办法。廖帆还是不能释怀,一想起来,心里就韧韧地,他疼。

……

故事讲完了,廖帆反而放松了。孟慧盯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可怜的孩子,她说,要是我,就选择你。

廖帆不置可否地问她,是吗?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电话响了,她看了一下,眼神里有了躲闪,挂断,过了一会儿,又响了,孟慧光着身子起身仓惶说了声,不好意思,公司部门经理打来的,真烦人!就进了卫生间,关上门。

廖帆不想戳穿,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傻看、抽烟。过了一会儿,孟慧出来了,想解释什么,他没留给她时间,就进了卫生间冲洗。冲洗完了,他出来,对她说,你也冲冲睡吧。

孟慧笑笑,就去冲洗了。水声隔着门哗啦啦地传来,把房间都充满了。她冲洗的时候,被她设置成震动的电话又响了,嗡嗡嗡,嗡嗡嗡,很顽固的样子,廖帆不该好奇去看那一眼的,但他还是看了,来电的号码前面备注的姓名是:阿方明。前面加个“阿”,当然是为了在电话簿上显示在第一格,看来对她来说是比较重要的人了。电话又响一会儿,廖帆的唇角诡谲地动了一下,看着洗浴室里模糊的身影,手指跳动着滑了一下,电话接通了,廖帆把它羽毛一样贴在耳边,是一个男声:喂?喂!怎么不出声?搞什么呢?喂,你是不是刚撇开我就和其他人好上了?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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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帆记得当时他有一两分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嘴里吐出来的只是呼呼作响的气流。他没想到她是这么大胆而又不检点,显然,她和上一场感情尚未纠缠清,甚至连备注姓名都未曾更改,就投入到他这一段里来。

廖帆抽着烟,烟雾遮住他的脸。他觉得自己很失败,是悲哀的那种失败。他回想起送她走的时候,她临上车走过来拥抱他,他的心里都是深深的厌恶。仿佛那种厌恶根植在心里了,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胃口吃饭。

许多天,他都没有再联系她。孟慧打来电话他直接挂了,打一次挂一次。后来就拉到黑名单里去了。拖了将近一个月,也不是办法,于是就有网上这一段对话:

孟慧:怎么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廖帆:没什么。我觉得咱俩不合适。廖帆觉得自己还是太软弱了,弄不出来鱼死网破。

孟慧:不合适?笑话!上床之前也没见你说不合适啊?

孟慧:怎么不说话?

我哪里惹你了,你不会想上了床提上裤子就不认账啦吧?!

廖帆:认账。你要什么赔偿?

孟慧:你是不是就没打算和我结婚?就是玩玩,对吗?

廖帆:不对。

那你喜欢我吗?

廖帆觉得没必要再装什么也不知道像个负心汉一样被审问下去了,他回复道:喜欢。但也许有人更喜欢你。你应该储备了不止一个喜欢你的吧。

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那就再想想好了。

……

这些天他一直做梦,梦里的阿彦身影那么清晰,她在依旧美丽的哭泣,她说王卯昌玩腻了,不要她了,她问他,你呢,还要我吗……廖帆醒了,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罢了,反手擦擦眼角,却湿湿的一片。无数次在脑海里他曾想过这个场景,他也无数次咬牙切齿地问自己,会吗?但,每一次恨过之后,满脑子都是她当初回头笑的样子,心里有一种空空的忧伤,他还是愿意不争气的说,会。

隔了几天,孟慧在网上给他留言:现在问你一句,要是我怀宝宝了,你会怎么办?

廖帆心里一惊,那天是太仓促了,什么措施也没有,不会真怀了吧?廖帆回:你怀孕了吗?

孟慧:嗯哼。

廖帆:是我的吗?那我会负责到底。你和上一场的男人掰扯清了,我可以娶你。

过了很久,孟慧打出一行字:我很想恶毒地骂你,可是,突然又有点心疼你……你是一个优柔却不算坏的大傻逼。

廖帆自始至终对她都没有恨意,呵呵笑了,对她说,你总结得很好。

孟慧说,你先别着急,我想了想,觉得你初恋的故事还没完,你想过没,也许你爱着的那个女的当时所谓的阑尾炎是假的,就为了骗你这个大傻瓜的呢?

廖帆呆呆地坐在原地,心里五雷轰顶一样,他的眼泪几乎要缤纷落下,似乎孟慧正在对面恶狠狠地看他的笑话,在世界崩塌之前,他颤抖地回了一句话:那,你的怀孕是不是也是假的呢?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