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牛记
2014-11-10曹百新
曹百新,陕西富县人。作品见于《延河》等。
延文坐在奶奶怀中,仰起头有气无力地央求:饿。
奶奶掠起一缕额前蓬乱的银发,骂道:这杀牛贼牛蛋收礼不待客,都把我孙子要饿死了。
后院牛蛋家杀了头牛,为儿子办满月宴。
牛是庄稼汉的壮劳力,也是家道殷实的象征。为了让牛健壮,庄稼汉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善待牛,给牛吃尽可能好的草料,甚至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黄豆拿出来喂牛。在这种情境中,屠宰牛被看作是昧良心的人,被庄稼汉贬为“杀牛贼”。
牛蛋得到牛时逢人就炫耀,毛主席逝世了,还是保佑贫下中农的。生产队把土地和牲口才分到户,牛蛋抓阄抓到这头怀小牛的母牛,一双因甲亢欲爆裂出框的大眼,此刻眯成缝,好像抓牲口这样的小事,也瞒不过已经成神的他老人家。
延文的父亲,恢复高考上了大学,让贫协主席的儿子牛蛋心中大为不满。无数次的私下嘟囔,地富反坏右还想反攻倒算。
延文家本来多分了三亩地,但牛蛋瞪着大眼说,延文爹上了大学,吃了皇粮,凭什么还能分口粮田?他说话间红五类闯将的霸气森然。延文奶惶恐地低下头,地主婆的帽子好像又压在了头上,被牛蛋麻绳勒过的脖子隐隐作痛。
牛蛋家的房屋院子也是分了延文祖上的,那院子曾经是延文家大户地主的后花园。牛蛋家入住后,为使贫下中农的本色不能改变,墙上屋脊的砖雕、窗棂椽头的木刻被悉数砸毁,花果飘香的院落就成了牛圈、垃圾场。
牛蛋爹当年住进那院子后,每次见到延文奶奶像做贼一样心虚。牛蛋长大后,见到他爹低眉顺眼质问道,贫协主席像扛长工样窝囊,是准备向阶级敌人投降?牛蛋的阶级立场异常坚定,平日经常挑衅延文爹,批斗会对地主婆延文奶也毫不留情。
生产队干活,牛蛋手不沾泥,冬天避风处晒太阳,夏天歇荫凉,过得神仙日子。他说,为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他必须得监督坏人。
好景不长,牛蛋刚拜堂成亲,毛主席仙逝。他添了大丫头,华主席下台。二丫头上世,就包产到户了。牛蛋悲鸣,一夜回到解放前!爹一病不起,贫下中农牛蛋不事稼穑,老婆吊两个丫头,加上这头牛五张口,常是吃了上顿无下顿。为填肚皮,牛蛋偷鸡溜狗,偷东家瓜,摘西家菜,人人见他是远迎远送,只怕被顺手牵了什么。
按农村习俗,谁家添丁进口,街坊四邻要用三尺红毛线绑上几枚麻钱或几块人民币,叫添红挂锁。以前农村生活条件不好,孩子容易夭折,满月时,父母会请石匠打一个小石狮,用亲朋好友绑财物的红毛线编成绳子,把孩子拴在炕头。石狮子可以镇住妖邪,红绳牢牢拴住孩子生命。这次牛蛋添了儿子,快喝满月酒时,村里人都不愿意和他这种“溜光锤”来往,所以送的红毛线就少得编不成条绳子,老婆嘟囔,牛蛋也心里着急。
千百年来延香续火还得儿子,两个丫头连地也分不到,在日渐吃紧的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前老婆抢生下这个儿子,就被结扎。不能让儿子有一点闪失,那这包含百家祈福的红线锁一定得辫成。
牛蛋端个老碗,圪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细嚼慢咽。
老槐树下就是全村的文化活动中心,前几年那张当做鸣钟使的破犁一响,就会有最高指示传来,敲锣打鼓地让各家各户人都到老槐树下集合,或者是开批斗会。近几年那破犁再没响过,但是这里作为新闻发布会现场的功效并没有衰退,东家嫁女,西家娶媳,张家添了小子,王家殁了老人的消息都从这里传播开来。听到消息的人家,就会准备蒸些白馍,拿些礼品,前去表示庆贺或者搭把手帮忙。
牛蛋添了小子后,接连几天都曾在这里发布消息,但前来送贺礼的人却寥寥无几。牛蛋端着老碗出来,几个家里主事的男人就转身各自回家,只留下几个抽旱烟的老人、和尿泥的孩子。
牛蛋对戴着铜腿旧式石头镜的老汉喊,三爷,你的一口豁牙得是光能嚼洋芋和豆腐咧?
被称做三爷的老汉答声,石头能咬动,它不止饿么。
你后天来我家吃肉,别把你老牙崩了。牛蛋和三爷开着玩笑。
三爷骂到,你这崽娃子,五黄六月你让我吃的该不是老鼠肉么?想骗的抽我旱烟,就实说,三爷给你装上一袋烟。
三爷你栽的烟就是劲大,抽一锅子,半晌都不乏。我不骗你烟抽,我娃后天满月,我请你吃肉喝烧酒。
你还能称下肉,有出息了啊!这会儿城里的饲养场也没有出栏的猪,干部都没肉吃,你还能请我吃上肉。
咱是没称下猪肉,咱吃牛肉啊。牛肉可是共产主义才能吃上的,炖牛肉还不加土豆,再喝几口那玉米烧酒,过瘾吧?
你崽娃子,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去我的几捆烟抽完咧,就又来给我灌米汤,骗烟抽。
三爷,明天我在这里把那头牛娃杀了,后天请大家吃牛肉。
听到有肉吃的几个小孩子,围在牛蛋跟前吼:要吃肉,牛滚沟。要吃肉,牛滚沟。
第二天清早,几抱粗的老槐树牢牢拴住那头刚刚一岁的小牛。准备上地里干活的人都放下了扛在肩上的工具,围在树下抽烟、谝闲,等着看这里准备上演的杀牛好戏。
延文此刻瞅着流泪的小牛发呆。一群小孩子围着他,唱儿歌“一只哈巴狗,蹲在大门口,眼睛黑黝黝,想吃肉骨头。”延文奶奶提着拐棍,做出要打这帮孩子的架式,撵散他们,要拉着延文回家。
我要吃牛肉!哇——延文拖着长腔哭起来。
牛肉明天煮熟才能吃,现在那活牛你敢过去啃么?奶奶继续拉延文的手。
延文挣脱奶奶的手,围着槐树转圈圈,气得奶奶没办法。
戴着石头镜,捋着山羊胡的三爷走到跟前,对奶奶说,娃不想回家,就让在这玩,把娃气下毛病了,你给儿媳咋交待?
牛蛋要在这杀牛,娃这么小,还不把魂吓得遗了?杀牛的人要折寿,看见牛被杀的人也得折寿哩。你上年纪的人咧,又不是不晓得。奶奶说出让延文回家的原委。
也对,也对,牛蛋这崽娃子,咱庄户人家几时杀过牛么。这当牛也真恓惶,为人干了一辈子,还免不了被人剥皮吃肉。娃要叫不回去,你让娃把手背后去,老天爷就是看见了,以为是手被绑着救不了牛,就不会怪罪,也不会折寿的。这是老辈人传下的,应该没错。三爷劝气喘吁吁的延文奶,别再费力撵娃回家了。
没人愿意背杀牛贼的恶名,以前摔残摔死牛,也没人愿剥皮。现如今好端端的活牛,更没人敢下这个手。不过牛蛋的手黑,踢打起阶级敌人毫不留情,不仅仅黑五类身有体会,被牛蛋整过的人们,听到牛蛋的名字,肉都在颤。
就在人们渐渐淡忘牛蛋的凶恶时,他前不久却亲手将这头雄性的黄牛犊在这老槐树下去了势。
平日里人们为了让牛好使唤,不耍牛脾气,就请把儿上竖根铁丝挑几绺红布将自行车靠在槐树上“劁牛的”。“劁牛的”拴好牛,嘴里叼着“手术刀”,双手将牛蛋(牛睾丸)捋下来,向一个方向旋转,随着双手的转动,牛蛋的包皮越绷越紧,这时一只手狠狠攥着牛蛋根部,另一只手拿“手术刀”对着睾丸各轻划一刀,两个圆圆的牛蛋便“噗、噗”掉了下来,手术就算完成了。这时“劁牛的”收取几元的工钱,拿着两个睾丸回家美美的炒一盘,在生活贫瘠的年代就是让人羡慕的好日子。
牛蛋那天也想请“劁牛的”,但是因为牛蛋想价格更低些还要讨回两个牛睾丸自己吃,和“劁牛的”几句话语没说投机,“劁牛的”骑上自行车,去下一个村子找生意去了。
牛蛋瞅着“劁牛的”远去的背影,唾了一口浓痰,骂道,少你个断子绝孙的骟牛匠,还弄不成事?
他将牛四肢捆牢,在树干上将那两个牛睾丸摆好,用块大木棰,狠狠地照准牛睾丸砸将下去,随着牛的一声惨叫,那原来圆圆光滑的牛睾丸烂成了泥,牛就骟成了。
再次被拴在大槐树上的小黄牛瑟瑟发抖,那椎心的疼痛记忆依然深刻。牛蛋提来只盛有半桶凉水的木桶和刀斧等家什,小黄牛大眼睛汩汩流淌着泪水。
延文看着看着,眼泪也流了下来。问奶奶,牛哞哞会不会痛?
奶奶说,怎么不痛呢,可人要吃肉啊。
那我不吃肉了,牛哞哞能活不?
不光是你吃肉的事啊,那么多人都想吃肉哩。
那别让牛哞哞哭,别让牛哞哞看见杀它的刀。延文想用小手去擦牛流下的眼泪,被奶奶拦下了。奶奶解下腰间的围裙,裹在小牛的头上,拦住了小牛那双让人心酸的眼睛。
几个为了分得一点牛下水的人,双手攥紧了绑在牛腿上的绳子。牛蛋用刀切向了小牛的喉咙,血顺着刀柄流满了盛有凉水的木桶,牛仆然倒地,众人松手。小牛突然挣扎地蹦起来,盲目地向身边的人发起攻击,踢翻了木桶,血水四溅,看客们夺路而逃。
牛蛋也骇的不轻,但他马上抹掉脸上的血水,操起斧头,向小牛的脑袋劈去。牛蛋口中尝到了腥咸的脑浆,小牛最后的力气也已经使光,它四肢抽搐着瘫软在地上任人宰割。
得意的牛蛋凶神恶煞般地环视一周。延文嚎起来,周围的孩子也都嚎起来,一帮婆姨们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呕吐不已,三爷有细绳拴着的眼镜也惊得跌落在胸前,他口中念道,杀牛不请人造孽啊!
这天夜里,家家孩儿的啼哭与劈肉砍骨的声音遥相响应,村子家家老太婆们在老槐树下喊叫着自家孩子的名字,XX回来,回来啰,回来。渗人的叫魂声此起彼伏。
牛蛋家儿子过满月的当天,许多人都去给送红毛线。延文奶也送去用红毛线绑着的一双袜子。许多人并没有吃到鲜嫩可口的牛肉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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