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衣
2014-11-10惠世强
惠世强,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道情》。
村里卖地的钱一分,父亲的手里就滋润了。他先是给自己配了一口雪白的假牙,逢人便裂开厚嘴唇朝人家笑。说是笑,其实也没什么内涵,只是傻乎乎地张开嘴朝人家乐,熟悉的人晓得是为了夸那假牙,生人还以为他压根就是个老傻子。
其实,父亲小时上过几天学,识得几个字,曾经也在生产队里负过多年的责,大会小会参加过不少,读书看报虽说有几分囫囵,可大道理讲起来还蛮动听的。
村里这次一分钱,他先给自己换了一口假牙,然后进了一回理发馆,舒舒服服让人家年轻女娃娃给剃了一回光头,并且还刮了脸。出得理发馆,他便逢人就夸,说,还是人家理发馆的手段比那桥头剃头摊子上剃得好,人家那娃娃不光手段好,那刀子也快,一点也不疼,不信你瞧,哪儿都没刮破,还香喷喷的。听到这话,外人总会立住脚,瞪着眼睛朝他的白光光的头上瞧,瞧上一阵,鼻子嗅了嗅,便都会附和着说,嗯,就是香嘛。他听了人家夸赞的话,自然是欢喜,便掏出黑卷烟让人家抽,可这回人家瞧他的眼神又直了,半晌,那人才结结巴巴地说,嘿哟,烟锅子都撂了,都抽起这号雪茄啦,老天爷,这可真是鸟枪换炮了!他说,以前瞧见电视里有钱人抽这东西,还以为就是为了演戏装派,如今一抽,才晓得就是比烟锅子好抽嘛,嘿嘿。
村上准备卖地的时候,儿子就说,等卖地分了钱,要在窑顶上新修一层楼房,修一个大客厅,外加三个大卧室,让他们爷孙三代各住一间,还要装暖气、空调,住上去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还能天天洗澡……儿子把自己粗胳膊笨手画的图纸让父亲瞧,他听了儿子眉飞色舞的话,连那张画的乱糟糟的图纸瞅都没瞅一眼,就呸地朝儿子吐了一口,然后说,有两个钱就开始烧包?老子一辈子拼老命挣下的这几孔窑洞,还不够你们住是咋的?还动不动就修这盖那的,老子穷了一辈子,现就等着分了钱,好好活几年哩。
儿子从此再没敢提什么修房盖楼的事。儿媳妇也没敢再说什么这家盖房,那家买车的话,日子就这样简单地过着。
过了些日子,有一天吃饭时,儿媳妇父亲给炒了一盘鸡蛋,又给他斟了一杯酒,顺手把一个小本本搁到饭桌上,怯生生地说,这段时间忙得没照顾好你老人家,麻将馆我这段也没顾上多进,倒是去驾校学了开车,考了这个本本。儿媳妇说的意思当然想让父亲瞧瞧放在饭桌上的那个蓝色的小本本,然后,顺嘴说说买车的事儿。
但是让儿媳妇完全没有料到的是,父亲连那蓝色的小本本瞄都没瞄一眼,只顾着自己一盅子一盅子喝酒。
这一天,父亲虽然没给儿媳妇发火,却也装聋卖哑地什么话没说,也没做表态,但这一切却无形中像给了媳妇一记响亮的耳光:烧包!
为了这,儿媳妇委屈地哭了一后晌。
儿子、儿媳以前在外头打工,后来回来靠贷款办了一家水产门市,早出晚归经营着门市,忙得不可开交,很少顾家。孙子蹦蹦一直就靠爷爷奶奶照料。自从去年奶奶去世后,儿子、儿媳就更忙了,既要照看门市,又要照顾家里,还要接送孩子。早上起来儿子骑上三轮车去进货,赶儿媳妇把早点给爷孙们做的吃罢去了店里,一上午就开始忙个没完没了。中午倒是有点儿空闲,但儿子儿媳就抢着去隔壁的麻将馆里打两圈麻将,输赢倒不当紧,重要的是能抽着空儿放松放松。
本来两口子早就谋划好的,等村里分了钱,不光要盖房,还要买辆带后兜子的车,进货送货也方便。盖房是儿子的主意,儿子躺着被窝里对媳妇说,村上好多人家都盖了房,有的还盖了五、六层呢,咱们不跟他们攀比,不盖那么高,一是没有那么多钱,二是即使有钱,也不能投到房产上,显山露水地胡张扬。咱们在旧窑上面加盖一层,图个实惠。最重要的是咱们在楼上住着宽敞舒服,底下的窑洞还能租赁出去收房租。最关键的是,等过几年咱这城中村改造,加盖的这层说不定还能换几套带电梯的大楼房哩。儿子还说等房盖好后要买些新的家具和家电,当然还应有典雅的落地窗帘和高雅的立体环绕音响,每一夜,里面缓缓流淌着舒曼的小夜曲……
儿媳这时想的更多的是那带兜子的车,单只等钱一分,一付给人家,就把车开回来了,从此人就不用再受罪了。同时,她和所有女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她想着如何重新打造自己。对于这个她都早思谋过了,做什么头发,买什么发卡,怎么修眉,怎么漂唇,身上添什么衣服,脚上买什么鞋等等,当然,还有那些从结婚到现在她一直朝思暮想的金银首饰更是一件不能少的。从要买的衣服鞋袜的颜色款式,再到春夏秋冬四季替换的质地样式,她不知都反复想了多少遍。在此刻的夜里,两口子说着说着就激动了,眼眶里就都有了泪水,都在想着过去的艰辛坎坷和许多的不容易,也都在畅想着刚才共同描绘的光明未来。入夜两人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两人商量的结果是,房子车子一齐上,这叫双管齐下。
儿子、儿媳这些巨大宏伟的设想和细致入微的计划,父亲自然全然不知。至于父亲对于这笔钱是怎样想的,儿子儿媳也没问过。直到那一天,父亲对儿媳妇获得的那个蓝本本熟视无睹的时候,两人才意识到,他们曾经的谋划究竟能不能实现,面前还横着一堵墙呢,还要取绝于这个威严倔强一意孤行的老爸呢。
但父亲却依旧是老样子,儿子儿媳的情绪变化,都没有影响到他。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早上吃他的早点,中午要睡他的午觉,晚饭时照样要喝他的那二两烧酒。情绪没有一点儿变化,日子也就过得像那沟渠里日复一日流淌的河水。到了每天下午,一放下饭碗,他就会去坡下的广场锻炼。说是锻炼,其实也就是在广场里踢腿扬胳膊走动走动,这儿瞧瞧,那儿看看。
广场里多的是人,父亲反抄着手走过去,总会有人跟他打招呼。唱歌跳舞他不会,说古论今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在这里他更多的是光动眼睛耳朵和鼻子。尤其是喜欢听一些退休干部的议论,他觉得人家有水平。而这些人总是手腕上带着明灿灿的手表,说话时,舌头利索,上下两片嘴唇灵巧,手臂一扬一扬地总不闲着,那话出来,就有了另外的味道。比如他们说非洲那里的什么病可怕得很;说欧洲那里的飞机出了什么事;还有日本的那个领导,真他妈的不识好歹,竟敢贼喊捉贼胡说八道。听这样的闲话,直到夜深了,父亲才回到家里来。endprint
父亲每天从广场一回来,总是高高兴兴的,满载而归似的,有时他也会与儿子和孙子讨论他从外面听来的话题。爷孙三代,有能说到一块的,有说不到一块的,话题共同时就多拉上一阵,有时拉不到一块了,就只能少说几句了。
这天吃晚饭时,父亲忽然提出要买一个收音机。说是收音机,但又能放歌唱戏,声音还蛮大。父亲说广场上好几个老头手里都拿着这东西。
孙子蹦蹦嘴快,说那叫MP3。
儿子说MP3怎能听收音机?肯定是播放机。
父亲说,就是收音机,人家说里头还能放内存卡。
蹦蹦惊奇地说,爷爷真棒,还晓得内存卡哩!
父亲笑道:爷爷不光晓得什么内存卡,爷爷从广场上学来的东西可多着哩,以后爷爷死了,可别忘记给爷爷的坟上也多烧些这些新鲜玩意儿,什么电脑、手机、小汽车都得要,到了那个世界,说不定也离不开这些东西呀!
儿子忙说,电脑、手机这些高科技的东西,那里能用得上吗?
父亲说,用得上。听广场上的人说,那里有个姓乔的什么博士,他什么都会。
儿孙们听了这话就都笑了。
没过两天,儿子就托人从批发市场买来了一个可以装内存卡的收音机,还给卡里装进去了陕北民歌陕北说书等一些好听的段子。
蹦蹦拧开开关,给爷爷教了一阵子,那收音机就呜哩哇啦吼起了秦腔。
父亲拿着这个会说会唱的小家伙,乐得怎么也合不拢嘴。他像小孩子似的,啪地打开装在怀里的皮夹子,从里头掏出一大把票子让蹦蹦自己拿。蹦蹦不假思索从中抽了一张一元票,就满心欢喜想着离去。这时,却被父亲一把拉住了,他从里头抽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蹦蹦。蹦蹦接过来,惊讶地嘴合不住,半晌才说,爷爷,你眼花了,这不是一块,这是十块呀!
父亲笑呵呵地说,爷爷今天给的就是十块。
也就从此,孙子蹦蹦每天去学校时,父亲就把以前给的一块钱一下子涨到了十块。而他自己呢,原来每天晚上要喝的二两烧酒却减到了一两。
儿子看见了,就说,爸,你想喝就多喝点,咱们现在又不是没钱,喝不起那二两!
父亲说,每天就喝一两吧,这样既省钱,也对身体好。
这天晚上睡觉时,儿媳问儿子,咱爸现在有那么多钱,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弄,到底是想做甚哩?
儿子稍微思忖了片刻,说,不让盖房,也不让买车,是不是他想出去旅游呀?
儿媳说,恐怕不会,咱爸从来就不喜欢外出游玩,是不是咱爸想用这些钱,给自己再讨个老婆?
儿子一听这话,当即就骂儿媳是女人之见。咱爸已经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讨什么老婆?况且咱妈的三周年还没过哩!
第二天吃饭时,儿子和儿媳就试探着问父亲,儿子问:爸,咱们现在有了钱,等你的宝贝孙子放了假,咱们爷孙几个也去那华东五市旅游旅游,听去过的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还有上海的摩天大楼,南京的夫子庙、中山陵和长江大桥……儿子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不住地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见父亲脖颈一扭一扭的,晓得是听得不爽,于是又赶紧转了话题,试探着说,要不,干脆就去那香港、澳门吧,来回双飞,去那老牌的资本主义殖民地瞧一瞧……
还没等儿子眉飞色舞地说完,父亲就打断了儿子的话,说,快算了吧,再别说什么香港、澳门了。听广场上去过的人说,那香港澳门的导游把你引到商店里,你不买东西,导游就把住门不让你出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人,脸色难瞧得就像那茅坑里屙屎一样。咱还去他们那地方,花钱瞧他的脸色,还听任他瞎折腾?
父亲说到这里,气呼呼地抽了几口雪茄,又说,以前也老想着出去看看,但是,一想到那外边人的话听不懂,外边的饭菜也吃不惯,干脆哪儿都不去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最自在。
儿媳见这一招不行,就又来了另一招。儿媳说,爸,我们一天忙得顾不上照顾你,要不,就瞅着给你找个老伴吧,有个人近距离地守在你的跟前,服服帖帖伺候着你,我们在外头做生意也就放心多了。
这回,父亲没有打断儿媳妇慢声细语说的话,只是朝坐在一边洗耳恭听的儿子瞪了一眼,仿佛他就知道这个歪主意是儿子唆使着儿媳说出来的。
父亲把儿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当然表示着对儿媳说话的不满,但当着儿媳的面,他没有把自己不满和愤怒发泄出来,只是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了句:快八十岁的人啦,还闹甚老婆哩,你们不怕人家笑话,我还怕人家笑话哩!这事以后谁也不准再说。
儿子儿媳看出老人的态度如此坚决,就再不敢说什么了。白天依然忙这忙那,晚上关了店铺回家,到家了,把钱匣子里的一堆票子反反复复数上几遍,才哈欠连着哈欠地上了炕。
又过了几天,小两口晚上大动了一回干戈,一番地动山摇,挥汗如雨,事毕,两人双双瘫倒在炕上,静静地喘息着。这时忽然听见隔壁窑里传来了咯咯咯的咳嗽声,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小声说,咱爸还没睡?说过这话,小两口不由得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老人到底要那么多的钱弄啥哩?儿媳想了半天就说,是不是咱爸要给他买寿衣棺材什么的,要不,是不是还想在那麻子山上修一个气派一点的坟场?
等到次日吃饭时,儿媳就拐弯抹角地说,今年有闰月,听人说,要是在有闰月的年头给老人做了寿衣,那老人就会加寿哩。
儿媳妇这样慢条斯理地一说,果然,父亲那黑黢黢的脸膛上,立马就浮现出一脸的笑来。父亲笑着说,这事他也想过,人迟早要死的,死了以后迟早也是要穿衣服的。不过,他不想用那种传统的寿衣裹着身子上山,他说,人家领导人去世后,身上都穿着崭新的衣裳,身上还要盖一面党旗。活着威风,死了也挺威风。至于那党旗咱也就不要盖了,但那衣裳总还要穿得像模像样吧。
儿子一听这话,一时喜出望外,觉得自己终于搞清楚老人的真实用意了。于是就说,爸,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是要新事新办,就跟那些领导人一样,穿些西服呀,中山装什么的……
父亲听到了这话,终于笑呵呵地点了点头。endprint
儿子是个孝子,当然要满足父亲这个愿望的。父亲一辈子务农,年年月月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山峁沟洼上刨来刨去,他从没穿过买来的衣裳和鞋袜,直到现在,身上的棉衣棉裤,还是母亲前几年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现在,终于有了钱了,老人要在离世的时候穿几件好衣裳,有什么可说的呢。于是,一连几天,儿子和儿媳妇轮换着在各家商场里转悠,挑来捡去,最后,满满当当地买回来了几大包子衣服,放在了父亲的炕头上。
父亲把儿子儿媳给他买的寿衣寿裤,还有皮带皮鞋、领带袜子,一一拿起来放下去细心地看了一遍,有的还穿在身上试了试大小长短肥瘦。然后,又让儿媳一件一件包起来,放在了自己住的窑掌的柜子里,然后锁上了柜门,对儿子儿媳和蔼地说,这回我就放心了,也不用到时候,你们手忙脚乱地乱抓挖。
看见父亲这么满意,儿子和儿媳自然非常高兴。儿子是根独苗,他上头曾经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姐姐在那个大干农业的年月打土坝淤地时死了。那时父亲正当着生产队的队长。哥哥姐姐死了以后,父亲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性格变得孤僻,沉默寡言,整天吊着一张冷脸。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可村委会还在,父亲一如既往地担任着村主任,直到前些年因年事已高,他才自觉退下了。父亲在村上负了几十年的责,嘴里衔着一根长杆烟锅子,进东家走西家,到乡上到县上,把上面的政策传下来,再把底下的呼声传上去,村上多少年来平平稳稳,村民安居乐业,父亲也赢得了有口皆碑的好名声。父亲退下来以后,新上任的是个年轻人,他大刀阔斧地搞起了开发,三开发两开发,村里的百十亩田地没有了,被开发的地里盖起了高楼大厦。父亲每天看着一辆辆车从村里开进开去,脸上总是一种复杂的表情。有许多村民来跟父亲商量,但他们关心的都是钱,钱什么时间到位,什么时间分,父亲也不跟他们多说,总是沉默着,叹息着。再后来,村里分钱的方案终于千呼万唤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账目也贴在了墙上,村民们的脸上终于多云转晴了,这多年来脸上的愁云,自然也烟消云散了。但父亲依然不够快乐,郁郁寡欢。
父亲自从买下了一大包新崭崭的寿衣,也就多了一件心事。他每天晚上都要从柜子里把那个大包袱拿出来,放在炕头上,解开包袱,一件一件翻搅出来看上一阵。有时还要戴上老花镜,细心地瞅那衣服上的标签,摸索上好几遍以后,他才按照原样包好,重新放进柜子里,锁好柜门,把栓着红绳儿的钥匙放入写字台的抽屉里,他才去睡觉。
这天晚上,儿子和儿媳因为外边下雨,便早早地关了门回到了家。儿媳一进大门,老远就瞧见父亲身上穿着白衬衣,衬衣领子上还松松垮垮打着一条领带,坐在炕栏边,戴着老花镜,一件一件翻看着那一包寿衣。回到自己的小屋,儿媳便悄声说,咱爸还在偷偷瞧那些衣服呢。是不是父亲还有什么想法哩,要不,几件衣服看来看去有什么看头呢?
儿子一拍脑瓜,说,看我们俩笨的,还有一件大事咱俩都忘记了。
什么事啊。
棺材啊。
对,这可是件大事。看来只有把棺材买回来,父亲才会安心的。儿媳说。
转眼工夫,天就热起来了,一天,儿子从瓜果批发市场批发了好几个大西瓜,装了两个蛇皮袋子,让一个常送货的三轮车送回来,正好父亲在家睡完午觉起来。蹬三轮车的是临村的村民,大家相互都认识。几个人一吃着西瓜,吃着吃着,儿子就想起了买棺村这个茬。那蹬三轮车的是个黑脸汉子,他一听,当即溅着唾沫星子说,这事情就包在他身上,他远房的一个亲戚就专门开着一家棺材铺,要上好的四片瓦或八仙货,保证都能挑到最好的材料,活路做的细致,尺寸绝对不会偷懒,而且保准没一块补丁。
当下父亲与儿子听了,都非常高兴。
可是就在这天下午,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等父亲后晌从广场提着小板凳回来时,他的家却被盗了。父亲瞧见自家大门开着,他住的窑门也开着,窑里被翻了个七零八落,衣服鞋袜散落了一地,而那包新买的寿衣早已不翼而飞……
父亲看到这番惨状,差点被气晕过去。他强忍着头晕目眩,给儿子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子就带着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来了。民警说,你们村里刚分了钱,有好几家都被偷了,这样的盗窃案子没有线索,是很难破的,如果安上防盗门,那小偷就进不来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民警看完现场做完笔录走了,儿子就说,爸,给你也安一个防盗门吧,花个千儿八百的买个保险。
父亲歪着脑袋摆了摆手。
儿媳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呀。
父亲把儿媳的话听懂了,但依然摆了摆手。
儿子见父亲并不想在被盗贼偷窃之后再安装什么防盗门,于是又说,要不,咱们院子里安个摄像头吧,这就能把前来偷窃的小偷拍摄下来,起码再发生事能给派出所提供一些信息。儿子怕父亲听不明白摄像头,还故意说得详细了一些。
没想到父亲一听,这回连手都没摆,却撂出一句:那个小偷还会常来呀!然后慢吞吞地爬上炕,仰面躺在了铺盖卷上,闭上双眼,不言语了。
父亲病了,连着几天不下炕,饭吃的少了,话也说得少了,早上也不出去锻炼了,中午睡醒后也不再拿上小板凳去听别人闲聊了。
儿子见父亲就因为家里被小偷偷走了这么一点东西,气成这么个样子,横竖想不通。父亲一向坚强开朗,怎能为这点小事伤心成这样呢?但目前情况事实就是这样,为了不让父亲在这点小事情上想不通,犯煎熬,儿子就开导说,不就那么几件衣裳吗,还犯得着为这点小事急躁吗?重给你买一回衣服不就行了?不就多花几个钱的事吗?
父亲听完儿子说的话,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神情安详得就像睡着一般。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依然精神不振,整天迷迷瞪瞪地躺在炕上,一声不吭,一言不发,甚至不听收音机,也不看电视,就那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炕上躺着。
儿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显然束手无策。倒是儿媳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她说:父亲不就是为几件寿衣难过吗?咱们不会给咱爸重买一套跟那一模一样的寿衣吗?endprint
儿子听了,也连忙叫好,随即附和着说,对对。
到了下午,儿子、儿媳提着一大包东西,汗流浃背地进到父亲窑里,儿媳喜出望外地对父亲说,爸,案子破了,东西都找到了。儿子也说,哈哈,我说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小偷把这些东西拿到集市上卖,一下子就让派出所的民警给抓了个现行,他还得好好受几天罪哩。
但父亲面对失而复得的衣服,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地激动。他只是静静地听完儿子儿媳眉飞色舞的讲述,微微地抬起眼皮,朝那包衣服上瞥了一眼,再没说一句话,也没朝他们摆手,而是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儿子儿媳两个人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猜想着父亲可能早把他们的计谋看穿了。
几天后,父亲的病情越加严重了,儿子儿媳都站在炕边,守着父亲,他们愣是想不明白,就那么几件衣服,父亲怎么会气成这样。并且衣服也全部拿回来了啊,可父亲怎么就不高兴呢?
就在小两口百思不解的时候,这时父亲半睁着那双昏花的老眼,平静地说,你们俩啊,也别瞎折腾了,那些穿戴并不当紧,活着是衣裳,死了也是衣裳,都还不是一样么……
说到这里,父亲突然睁大眼睛,眼光放得亮亮的,朝儿子儿媳平静地扫了一眼,才说,还有件顶重要的事情,要给你们说,我这一段思谋了好长时间,不晓得能弄成不?就是……就是拿家里的钱,请个会写文章的人,趁我还在,我说……他来写,给咱……给咱们村上写一本书,写上一本村志,不要叫后人忘了咱们村上……曾经有过的光荣历史和那些田和地呀……过去……村前村后,那可都是好水地呀……
父亲有气无力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眼眶里噙满了浑浊的泪水……
到了这时候,儿子、儿媳才终于明白,原来父亲把钱攒下来,朝思暮想,就是准备着办这样一件大事的。他们望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大门外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大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两个派出所的民警,他们手里提着那包衣服,大步流星走进父亲的窑洞,激动地说,案子破了,就是那个蹬三轮车的家伙偷的,昨天他又作案时,被我们当场抓住了。
父亲听了民警说的话,睁开眼睛,把放在炕上的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布包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却开始了剧烈地咳嗽,咳嗽得一声紧似一声,肩头一耸一耸的,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着……
儿子、儿媳这时才想起了要送老人赶紧去医院……
责任编辑:张天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