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柳絮飞
2014-11-10王馨
王馨
曾几何时,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江山千古,一代风流,已尽被雨打风吹去。
而今,流连于朱雀桥,乌衣巷,王谢堂,透过繁华的商铺和熙攘的人流,我只能凭借想象,来感受这里曾经流淌的魏晋士人的气韵。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所幸,还有一部《世说新语》,它如同一条覆盖着金色落叶的小路,引领着我们走进魏晋,让我们呼吸它的芬芳,触摸它的温度,醉心于它的独一无二的景致。
那是一个遥远的不可企及的时代。
魏晋风度,王谢风流。千百年来,唯一用朝代名称、家族姓氏来指代的时代风貌,它所代表的独特的士人精神是不可复制的。
而你,是唯一一位承继了王谢两门风骨的奇女子。
风轻云淡的夜晚,我会踏着一地的落英,来到你的门前,轻轻地叩响门扉,打扰你千年的清梦。
谢道韫,你从《世说新语》中翩然而至,明眸含笑,光映照人。
惜墨如金的《世说新语》记录了你的“咏絮之才”和“林下风气”。因为你,这两个词汇成为后世对于女子才华和风度的最高评价。
举厝自若 谢家之女
东晋中期的某一天,王羲之家的大厅中央,一幅青色的幕帐前聚集了一群阔袍舒袖的士人,他们或沉思或紧张,但神情都非常专注。
一位女子正在幕后侃侃而谈。她的声音华美如珠玉相击,清丽的言辞,犀利的论点,立意高远,且表达稳妥。
这是一场有组织的高层次的清谈。
座上都是东晋大名鼎鼎的清谈高士,他们一个个轮番出场,摇唇鼓舌,引经据典,与幕后的女子展开了辩论。
名士清谈,犹如剑客过招。此刻,幕后的女儿正如隐逸雪域的奇侠,白衣胜雪,气度超凡,一语既出,似长剑出匣,剑锋所指,云穿石裂。
只十几个回合下来,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拱手致意,有人汗涔涔出,纷纷退出。领头人看已无人应对,只得声明息战认输。
组织这场辩论的是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他对着幕帐连连作揖。
而隐身幕后的女子,便是东晋才女谢道韫。
这次偶然的辩论,让世人领略了一代才女的风度。
东晋盛行清谈,那不是普通的聊天,也不是空洞的演说,它有一套严格的要求,参与者要兼有学养之美、辞藻之美、声调之美、风度之美。简单点说,这是高层贵族知识分子的文化论坛。
王家子弟都是清谈高手,尤其是王献之,常常组织一班人在家里清谈。
闲来无事,道韫常在内室抄写经书,一边欣赏外面的高谈阔论,听到精妙处便驻笔一笑,遇有理屈词穷却百折不挠的人,也还饶有趣味。
这一天,王家又聚集了众多名士谈议,年轻的王献之以主人身份选题开谈。他的话音一落,马上就有人持相反的观点展开辩论。王献之是有备而来,他不慌不忙,条分缕析,与之回应。众人看献之明显居于上风,便都加入反方,想挫挫献之的锐气。献之独自应对阵势庞大的围攻,先还言辞有据,思路清晰,但终于不敌群儒,四处受挫,破绽百出。
隔壁道韫听得有趣,豪气顿生,略做思忖,提笔疾书了一行字,打发婢女传与献之。
看到“欲为小郎解围”几个字,献之大喜,心中默念“援兵已到”。他呡了一口热茶,稳定了一下情绪,向大家宣布:“我嫂子也想参加我们的辩论,各位觉得如何?”众人听了,一齐叫好,都想见识一下这位久负盛名的才女。
于是,道韫得以在王家一试辩才。
《晋书》的文字是简洁而生动的,常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一群中国历史上最狂傲不羁的名士,在一场上层社会的高端论坛,面对一位学养深厚思想敏锐语言犀利的女性,一句“客不能屈”,展示了一幕男性骄傲群体受挫的场景,颇令人有畅快淋漓之感。
然而,东晋名士自有雅量,他们愿赌服输,道韫家居生活的这片花絮,在名士间迅速传播,被当时的众多典籍载入。
一千多年后,欧洲的上流社会才开始出现了类似的高雅聚会,人们称之为艺术沙龙。可惜的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家,这种思想文化交流碰撞的优秀传统早已绝迹。
之后,谢道韫继续在王家过着安稳而悠闲的生活。
此时,正是道教早期的重要流派之一五斗米教大行其道的时候,大名鼎鼎的王羲之也是信徒之一,他的次子王凝之则完全沉陷其中,禁杀生,禁饮酒,整日在静室中修炼,言谈举止多有怪异。
道韫无法理解丈夫王凝之对宗教的狂热和对情感的漠视,但是,她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自由最尊重个人选择的时代,士人重视的是自身的修为,强调的是与众不同的个性和风格。道韫在名士堆里成长,继承了谢家子弟豁达洒脱的处世风度,既然已经接受了这样一宗看起来门当户对令人称羡的婚姻,就不会也不能去干涉丈夫的信仰和生活方式。
她把自己的情感和时间交付于诗书和子女,以此守护平静而充实的内心世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王家大祸临头了。
据《资治通鉴·卷111》记载,公元399年,孙恩叛乱,先杀上虞县令,接着进攻会稽郡(今浙江绍兴)。当时,王凝之任会稽太守,谢道韫随夫赴任。
叛军一路烧杀抢掠,直至会稽城下。令人震惊的是,会稽郡的父母官王凝之,既不出兵,也不布防,而是每天从早到晚跪在他的道室里磕头祷告,祈求神灵保佑。部属们实在看不下去,几次三番请求太守准许他们自己领兵出战,讨伐叛军。王凝之居然反过来劝部属:“我已请大道,借鬼兵守诸津要,各数万,贼不足忧也。”一直等到孙恩打进了会稽城,神兵鬼将还是不见踪影。王凝之这才慌了神,只得听从部属的规劝,出兵抗贼,可这时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战机。
会稽城很快就被攻陷了。王凝之在慌乱和震惊中,携带着几个子女仓皇出逃。可悲的是,他们没能逃脱孙恩的魔爪,王凝之连同四子一女全部遇害。
《晋书·列女传》记载,谢道韫深知痴迷道教的王凝之无可救药,孙恩起兵后,她一直在家里训练家丁婢女以自卫。亲人在逃命途中被人杀戮的噩耗很快传至家中,瞬息之间,谢道韫从养尊处优、儿孙满堂的太守夫人变成会稽城里最悲惨最无依靠的女人,她内心的悲恸是常人无法领会的。
几乎与此同时,孙恩乱兵已经逼近家门。谢道韫走出内室,面色平静,举止如常,一手环抱女儿留下的唯一的小外孙,一手紧握陪嫁的谢家利剑,她命令几个身手强健的婢女抬着平日游春踏青的小竹轿,自己坐在轿上,一边指挥着家丁们拼杀突围,一边挥剑手刃贼兵。
每次读到这一节,我都要疑惑:道韫在生死关头居然还要乘轿?坐在竹轿上奋勇杀敌又该是怎样的风采?汉代以后的作战方式,已经与近代差别不大,将帅们都是骑着战马奔驰沙场,乘轿作战似乎不见记载,坐车的倒有一位,就是诸葛孔明,但那极有可能是写书的人为了渲染这位神仙军师的与众不同。而关于谢道韫乘轿杀贼的记载应该不是渲染,而是当时的真实情况。
也许是贵族妇女出行的规制导致的习惯,道韫虽有名士之风,却并不能离经叛道,这与她对于婚姻的态度是一致的。而史家为了彰显道韫的沉稳和胆略,特意记录了这一细节。
众家丁看到主妇如此英勇无畏,都拼命护主,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了城门口。但是,闻讯赶来的孙恩率领大批贼兵一拥而上,道韫终因寡不敌众而被俘获。
已经杀戮了王家两代六人的孙恩,出身海盗,凶残无比,为了斩草除根,他命令手下杀死道韫怀中的小孩。在生死关头,谢道韫一手紧搂孩子,一手怒指孙恩,厉声喝道:“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你是想伤害王氏一族,这是我的外孙,他不是王家血脉,你要敢动他,就先杀了我!
寥寥数语,却是正气凛然,不容侵犯。
孙恩一路烧杀,所到之处,跪地求生的男人,哭声震天的妇孺,都已是寻常景象,谢道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刚毅气质,令这个杀人魔王的内心世界产生了动摇。
在此之前,孙恩早就听说过谢道韫的才名,这一刻,又让他见识了谢家的威仪。强盗终于住手,道韫及亲从得以安全脱身。
我常常猜想,谢道韫从小接受的应该是没有性别差异的男女平等的教育,因为在她的身上,我们看不到性别的弱点。道韫在危难时刻的冷静,面对死亡的坦然,与魏晋士人的整体气质有关。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对手,她始终有清醒的自我意识,有独立的思想,更有充分的自信,她自身的勇气和胆略也非同一般。
芝兰玉树 生于庭阶
谢道韫生于349年,是陈郡谢家的女儿。谢家原籍河南陈郡,与东晋的其他大士族一样,是从北方衣冠南渡的大贵族。
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那个群体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现象。
他们是中国历史上权势最盛的贵族,享有政治、经济特权,执掌着皇室权力,甚至能决定皇帝的废立。
也正因为皇室权威的减弱和中央集权的分散,中国历史才上演了最具人文色彩的一幕。
魏晋士族是中国历史上最才华横溢人才辈出的贵族。作为政治和文化生活的主角,他们及其子弟对于精神艺术有一种狂热的追求,往往同一时期在同一个家族之内就涌现出成就斐然的一批人。
他们引领当时的社会风气,塑造了独特的时代风貌,还影响了后世千余年来精神文化的审美趣味和标准。他们是政治、军事、文化、意识领域的真正贵族,具有令世人仰望的高贵的血统,中国任何一个时期的豪门望族都无法与东晋时期的大士族相比。
谢家是当时最有代表性的集权势和才华于一体的望族。
谢道韫的父亲谢奕,为人不拘小节,有“方外司马”之称。叔祖父谢鲲,是被归入“中朝名士”和“江左八达”的大名士。叔父谢尚、谢万、谢石都是名士名将,谢尚还是有名的音乐家,谢石则是淝水之战的主帅。
而谢家最著名的人物是谢道韫的另一位叔父谢安。
谢安早年与王羲之等人隐居东山,流连山水,拒绝朝廷招用,当时的士大夫为他编了一首歌:“安石不出,如苍生何!”后来他的弟弟谢万出了事被免了职,已经四十岁的谢安只能出山入朝,为谢家撑门立户,这便是“东山再起”的来历。
史书上记载了一个生动的细节,谢安正与客人下棋,前线送来捷报,看完捷报,谢安面色平静,继续下棋,客人反倒忍不住,询问是否是前线战事,谢安淡淡地说:“没甚么,孩子们已经打败敌人了。”等送走了客人,谢安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舞跃入室,把木屐底上的屐齿都碰断了。这就是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淝水之战,“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由此而来。
其实,做官之前的谢安也并没有闲着,兄弟们出仕的出仕,出征的出征,为谢家光宗耀祖,而他,则担负起了教养子弟的责任,他为谢家培育出了一批优秀的人才,是谢家最大的功臣。比如成语“封胡羯末”,说的便是谢安的四个子侄,他们是东晋著名的四才子,个个文武全才,其中“羯”为谢道韫胞弟谢玄,是淝水之战和北伐的前线统帅。
有一天,谢安问他的子侄们:“谢家有祖荫庇佑,又不需要你们做官做事,为什么我总想把你们培养成优秀的子弟呢?”大家都不说话,只有谢玄回答说:“这就好比风采华美的芝兰玉树,人们总想让它们生长在自己家的庭院中啊!”
从此,“芝兰玉树”便成为子弟人才辈出的喻词,人们还引申出另外一个词:“谢家宝树”,意思是谢家如同一棵宝树,优秀的子弟如宝石般挂满枝头。唐朝诗人王勃也曾在《滕王阁序》中写道:“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令我感慨的是,以政治和军事才能著称的谢安,还是一位有远见的教育大家,他对子弟的教育从没有性别的歧视。当时,班昭的《女诫》已经大行其道,而谢家的女儿并没有以女性的谦让退避淹没自己的才华。
在谢家这棵硕果累累的宝树上,谢道韫是一颗最耀眼的宝石,她也是谢安最喜爱的侄女。
据《世说新语》记载,道韫从小便有不同凡响的见识。谢安曾问她:“《毛诗》何句最佳?”道韫回答:“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称赞她“雅人深致”。
谢道韫还只有七岁的时候,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诗兴大发的谢安,指着门外随风飘洒的雪花给子侄们出题:“白雪纷纷何所似?”谢道韫的哥哥谢朗抢先对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沉默不语。
站在一旁的道韫,在芝兰玉树的谢家兄弟面前,毫不怯懦,她随口接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一句成名。
自此之后,“咏絮之才”便成为才女的代名词。
天壤之中 乃有王郎
谢道韫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经担任太傅一职把持着东晋朝政的谢安,依然在关注着他一手教育成长的子侄辈,尤其是这个才华出众的小侄女。
那是中国历史上最讲究门第的时代,士族与非士族之间禁止联姻,甚至拒绝往来。
按照士族的通婚规则,谢道韫可以选择的除了皇族婚便是士族婚。东晋皇帝废立频繁,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皇族婚多有不幸。所以,真正为着子女的幸福着想,还是结一门士族婚更安宁稳妥。
与谢家门当户对的自然首选王家。
琅琊王氏自西汉到唐代千余年间,世代显贵,魏晋南北朝时最为鼎盛,直到唐代还出了四位宰相,史家称琅琊王氏是“中国第一望族”。
相传司马睿曾打算与王家平分天下,朝中官员一度有三分之二以上是王家或者与王家相关的人,所谓“王与马,共天下”、“不以王为皇后,必以王为宰相”。
琅琊王氏家族在文学、书法、音乐等领域都有杰出的代表人物。作为文学世族,东晋王氏子弟几乎无人不能为文,无人没有文集。
这样的王家,也只有盛极一时的谢家能与之比肩。
谢安开始在王家子弟中为谢道韫选婿。
他选定的是老丞相王导之侄王羲之一门。因为王羲之与他曾同在东山隐居,是志趣相投的好朋友,还因为,王羲之生有七子,个个人才俊秀。
最优秀的自然是第七子王献之,献之为今楷、今草作出了卓越贡献,与其父并称“二王”,然而此时他尚年幼。
与谢道韫年纪适合的,谢安最中意三子王徽之。
王徽之继承父亲的衣钵,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善写正草书,而且颇有其父“坦腹东床”的风度,比如说,他爱竹成癖,有名言:“何可一日无此君?”有时只是在人家暂时借住一段时间,他也要在人家房前屋后栽满竹子。后世苏东坡追随此君风雅,有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王徽之作官时,他的上司大将军桓温对他说:“你任职时间不短了,现在应该好好料理一下政事了。”他不予理睬,只是用笏板支着脸颊,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岚,沉醉其中,轻声自语:“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从此,人们把身在官场却情趣高雅称为“拄笏看山”。
这样一个人,正是谢安心中的理想人选。但紧接着,这位王徽之又传出了一件雅事。
在一个大雪之后的夜晚,王徽之一觉醒来,一边酌酒独饮,一边欣赏皎皎明月,忽然想起了好友戴安道,于是连夜划着小船去拜会他。小船在仙境一般的夜色中驶了整整一夜,直到拂晓才来到戴安道居处,但他没有上前叩门,而是转身返回。同行的人很奇怪,问他原因,他说自己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徽之超脱诡异的行迹,让崇尚名士的世人赞叹不已,但谢安却因此打消了选他为婿的念头:这样一个人,作为山间高士自然不错,作为侄女的夫婿,只怕是不能始终。
经过谢安的再三思量和精挑细选,谢道韫最终成为王羲之的第二子王凝之的妻子。
王凝之为人比较持重稳妥,他也是一位大书法家,善写草隶。史称王羲之有五个儿子得其书法真传:“凝之得其韵,操之得其体,徽之得其势,焕之得其貌,献之得其源。”能得一代书圣之韵,王凝之的艺术修养应该到了很高的境界,绝不是等闲之辈。
然而,令道韫想不到的是,她从谢家宝树的枝头,掉落在人才济济的王家,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无趣。
王凝之虽然家学渊源并得家族庇荫出仕很早,但他是一个潜心静修、只求长生的五斗米教徒,不仅不问政事家事,而且迂腐到近于无知的地步。最严重的是,居家生活一如隐者的凝之,对年轻貌美、才情超逸的妻子淡薄如烟、视若无睹。
真性真情的道韫不喜欢这样漠视情感和生活的人,他们之间难有精神层面的交集。
新婚的道韫,常常会想起谢家,想起出则征战、居则为文的意气风发的兄弟们,谢家积极健康的氛围让她的少女生活也洒满了阳光。
现在,她常常望着高高的院墙,望着掠过蓝天的飞鸟,颇有些郁闷憋屈。
婚后不久,谢安差人接道韫回家省亲,在与家人嘘寒问暖之间,性情率直的道韫并不掩饰自己对王凝之的鄙薄。谢安知道侄女见识非凡,心气颇高,寻常人不能入眼,便劝慰说:凝之是王羲之的儿子,人才还不错,你为什么要讨厌他呢?道韫直抒胸臆:我的父辈里有谢尚谢据作榜样,我的兄弟里有封胡遏末四大才子,个个都是顶尖的人才,真想不到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一句话把王凝之贬至尘埃。
谢安不是抱残守缺的迂腐夫子,侄女的话令他心情沉重。在此之前,他的一个女儿和一个侄女,都嫁给了王导嫡孙,因为夫妻不和,由他亲自出面主持离婚改嫁,并因此与琅琊王氏嫡系断交。谢安了解王凝之,一个痴迷道教以致寡情无趣的人,但凝之是个温和善良的人,道韫的婚姻,虽不美满,却也平静睦和。此时的谢安,抱宽忍之念,只希望道韫的一生能平静安稳。
娘家父兄的劝慰,以及两位堂姊的经历,令道韫沉思,她必须接受并善待这样一份婚姻。
既然王凝之要修道要成仙,那就由他去吧。
道韫遥望远山,山如眉黛。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常常会想,以道韫的见识和心气,什么样的男性才能与之匹配?以她的自信和理智,让她从内心深处认可王凝之是不可想象的事。道韫毕竟是女性,家庭之外的天地是相当窄小的,要适应并无视一份不可心的婚姻,需要的不仅仅是通达。
好在王家是一个名士之家,从公公王羲之到各位小叔子,个个不拘小节,所以,在孙恩叛乱之前,道韫的生活环境是宽松而自由的,她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天然性情。
淡泊从容 林下之风
孙恩叛乱历时三年才被平息。
许多人以为孑然一身的道韫一定会回到谢家居住,寻找亲情的庇护。但是,谢道韫没有离开会稽,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即使在孙恩第二次侵犯会稽期间,她也一直守着王凝之和孩子们生活过的这个家。
史称“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其实在晋以前,这里居住的南方土著轻文尚武,经济文化都远远落后于北方。我们今天常说的“江南文化”,是在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之后。当时,大批北方士族陆续南迁,他们侨居会稽,形成自己的交际圈,引领着当时的社会风尚。王谢两家也是在这个时候南迁而来,并一直定居会稽。到东晋时期,会稽民风在南迁士族的影响下,开始转向崇文重礼,名士们崇尚隐逸生活,寄情田园山水,引导和带动了文化思想甚至经济的迅速繁荣,会稽一时成为东晋第一大郡。
经历了大劫大难之后,在会稽人的眼里,谢道韫的生活如一潭湖泊,水波不兴,她仍然保持着那种冲淡平和的心境,操持着一份井然有序的生活。
春天的时候,道韫会乘竹轿到田间,察看春耕情况,农户们敬重这位当家的主人,都尽心尽力地耕种,他们把北方的农作物引入会稽,得到了不错的收益。家里的一应事务,她都亲自过问,仆人们里外有别,各司其职,王家又恢复了过去的平静安宁。
闲暇时,道韫仍然会吟诗作赋,《泰山吟》是她传世的两首诗之一。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这首诗大笔挥洒,气度非凡,充满阳刚之气。表达了自己置身山川天宇,乐享天年,将有限之生命融化于无限之美景的胸怀,与道韫的性情和行事风格完全一致。
她的另外一首诗是《拟嵇中散咏松诗》: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
没有衣食之忧的道韫,想必作品也是丰厚的,只是,一千六百年太久远,多少风雨,吹走了多少朝代的繁华,湮没了多少风流人物。道韫存世的作品仅有这两首诗和一篇短文。
受王家影响,道韫时常研习笔墨,她也是一个史上留名的书法家。唐朝人李嗣真在《书后品》中称其书法“雍容和雅,芬馥可玩”。可见在那个时代还能够看到道韫的真迹。而另一位唐人张怀瓘在《书断》中称赞她的书法“为其舅(指王羲之)所重”,王羲之看重的书法,必定不同凡响,只可惜今天已经无迹可寻了。而会稽则因为王羲之和他的《兰亭序》,成为中国书法史上最响亮的地名。
居住在文风鼎盛的会稽,即便深居简出,道韫也能够感受到那如轻风般吹拂的名士气韵。大名士门下常聚集有众多的弟子门客,道韫虽不能收徒,但是,慕名而至的晚辈也常常会来堂上请教。
新任会稽太守刘柳是一个雅量非凡的名士,初来赴任便将名帖送至道韫府上,请求拜访。道韫闻之一笑:这刘柳倒也颇有名士风范,居然毫不在意我寡居的身份,刚到任就来求见。
放浪形骸的竹林七贤之一阮籍,常醉卧邻家妇之侧,他有句名言:“礼岂为我辈设也!”这是名士的格言。
道韫自然也没有世俗儿女之态,她知道刘柳的声望,也颇有结识之心,便命婢女设帐置座,请刘柳入府品茗。自己则不施粉黛,布衣素裙,落落大方地端坐帐中,与刘柳叙谈。
《世说新语》记录这次谈话时,赞道韫“风韵高迈,叙致清雅”,可见灾难和岁月并不能折损她的光芒。
这种不以世事之变而改变心性,不以一己之悲而哀怨度日的品质,是宝石的品质,其渊源来自谢家之宝树。
刘柳问到了孙恩叛乱,道韫慷慨流涟,哀而不伤,就像讲述一段历史。这位新任太守内心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借此话机向道韫请教会稽的守备和治理事宜,道韫总结经验教训,一一为他分析解答,入仕多年的刘柳听得连连点头。
刘柳回去后叹息着说:我此生没有见过这样优秀的人物,听她谈古论今,感受她的风度气韵,“使人心形俱服”。
有意思的是,道韫在刘柳走后,也发出这样的感叹:自从亲人们离去,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君子,只听他的提问,就让人胸腑敞亮,气息和顺。
颇似伯牙子期之遇。
即便在千年之后的今天,类似我行我素的风格,也得具备看淡了尘俗的气度。
道韫在谢家子弟面前,在王家诸才子面前,在众名士面前,甚至在强盗面前,所表现出的才气、勇气和傲气,源于她心理上的绝对优势。她的自信和旷达,建立在出身、学养和品质的基础之上,凡人不可企及。
因之,《世说新语》才有道韫“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一说。
翻阅道韫的故事,我看到的是一个至上至美的女人,她出生高贵,品德高尚,生活优裕,心境恬淡,有才气,有胆略,她的周围环绕着当时最优秀的政治、军事、文化领域的杰出人才,最完美最幸福的人生也莫过于此。然而,上天赋予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完美,必定会给他安排一个辛苦的过程。道韫的一生是常人不能体味的大起大落的一生,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安静地守着远山近水,朝迎彩霞,晚送夕阳,独自品尝人生况味。
漫长而寂寥的岁月里,道韫应该有充裕的时间著书立说,如她一样的学问、心境和经历,那书必定值得一读。可惜,我们没有那样的幸运。
魏晋风度奠定了中国士阶层的审美标准,不过它的代表人物如嵇康阮籍之流,美则美矣,只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所以不为世所容。
道韫是真实且安静的,在现实中生活,在现实中超逸。
钦羡属于道韫的魏晋,虽然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朝代。
一个创造典故、产生成语的时代。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的神话时代。
于是常常会在冥想间神游魏晋,在那些标新立异、卓尔不群的名士间,一边行走,一边叹息。
我期盼一份相遇。
希望在相遇的一刻,没有屏障,没有侍从,只有你和我。谢道韫,我们相对而坐,素颜相向。
我愿感受你“亲从凋零”之哀痛,我愿分享你手刃贼人之快意,我愿聆听你坐而论道,我愿陪伴你卧听山风。我愿与你一同静默,至天老,至地荒。
我愿意独自行走在旷野中,在蔚蓝的天宇之下,任清爽凌厉的漠风,从你的方向,长驱而来,荡涤我心中的雾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