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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之女沈霞在延安的最后岁月

2014-11-10冉思尧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茅盾延安日记

冉思尧

1940年5月31日,延安《新中华报》登载了一条约千字的消息:

各界代表齐集南门外,热烈欢迎朱总司令及茅盾、张仲实先生

(本报特讯)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同志偕其夫人康克清同志及由新疆来延安参观之大文学家茅盾先生社会科学家张仲实先生同来延安。朱德同志……此次归来,本市各界闻讯莫不兴奋异常,茅张两先生来此参观,各界均表欢迎,中共中央各负责同志及本市各机关首长及学校团体等代表皆于事先麕集在南门外公路旁迎候。……

事实上,茅盾此次来延并非孤身一人,其过程也非“由新疆来延安”这般轻描淡写。他是带着全家费劲周折——最后在哈密地下工作者的帮助下——才脱离新疆军阀盛世才的掌控,辗转来到延安。四个多月后,打算长住的茅盾收到了周恩来希望其去重庆工作的电报。他在深思熟虑后将两个孩子留下,长女沈霞送入中国女子大学,儿子沈霜送入陕北公学。毕竟茅盾曾为中国共产党早期发起人之一,和张闻天等中共中央领导私交甚笃,而且孩子的婶婶时任中国女子大学教育长的张琴秋也在延安工作,将兄妹俩留下既有人照料,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紧张生活,又有相对安全的成长环境。10月10日,茅盾夫妇安顿好孩子后前往重庆,临行前毛泽东风趣地说道:“你把两个包袱留在这里,可以轻装上阵了。”夫妇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走竟成了与女儿沈霞的诀别。

热烈的初恋

父母走后,一贯自立的沈霞姐弟俩很快融入到新生活中,对难得的安定环境极为珍惜,刻苦学习努力充实自己。1941年9月,中国女子大学与其它几所大学合并为延安大学,沈霞因俄语出众转入延大俄语高级班继续深造。也就是在这里,她认识了比自己大六岁的萧逸。

萧逸原名徐德纯,江苏南通人,中学毕业后曾随兄在上海乐器厂工作,抗战爆发后投奔延安,是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的第一期学生。因其文学方面的才能,萧逸毕业后还一度做过边区教育厅长周扬的秘书。这与同样热爱文学的沈霞志同道合,两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相互吸引,很快坠入爱河。

爱情是甜蜜的,两人恨不能时刻在一起,一半天的别离亦如三秋般漫长,而期盼再次见面的“过程”也成了甜蜜的忧愁与享受。情窦初开的沈霞在日记中生动记载了这样一次经历(3月15日):

怀着一颗焦急的心,匆匆地由妇委回到学校里。在路上,无数次的回顾,怕他去等我了,但是没有,除了一两个不相干的行人外,什么也没有。我又怕他是在山边上等,因为我是惯从这条路回去的,然而也没有。匆匆地更匆忙了,想着,在家里,在那窑洞里,他一定在忍耐地等着哩。爬山爬了满头大汗,却没有想停下来擦一擦,想着马上就可以看到他,还管什么别的。分离一天半整了。走到山上,静悄悄的,满心欢喜,放轻了脚步,坚平问我,我也压低嗓子回答。要使他吃一惊,然后抱着他的头,先看看他的眼。

爱情也是自私的,尤其碰上与亲情、友情两难选择的时候。热恋中的沈霞就数次经历了这样“残酷”的考验。一段时间内她疏于联络、照顾弟弟沈霜,在日记中非常自责(5月1日):

我以后应该对我弟弟好些。昨天去他那里,就不想回来了。我明确对另外一个人太关心了些,而这,现在我看出,是有一些错误在这里头了。

对于自己要好的朋友,单纯善良的沈霞在日记中更显愧疚(3月15日):

曾延淑来了,她是准备住在我这里的,天已快黑了,回边妇(陕甘宁边区各界妇女联合会——笔者注)是不好的。然而,我很自私地想起了他开会回来要和我玩,我要单独和他到山坡上去玩,留着她,我便不自由了。自私使我忘了友情,我残酷地不做声,……等到她起身告辞,我就勉强地送她到半山,怕他突然在这时回来了,找不见我。她走了,在昏暗中消失了。我茫然地站在山坡上,难受得想哭。为什么会那么自私?

爱情更是敏感的。由于赴延女青年很少,致使延安男女性别比严重失衡,1938年前为30:1,1941年前后为18:1,真可谓“狼多肉少”。沈霞出身名门又漂亮大方,追求者甚多,这使萧逸常有紧张的“危机感”,免不了猜忌嫉妒和不满。沈霞为了证明自己的专一,常将日记和收到的男同志信件主动给萧逸看,但是结果却常常以不欢而散告终。她在1942年1月16日的日记中就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情:

又和他闹小别扭,而且这次弄得很不好。原因是因为我先给他看马寅的信,他不看,我硬叫他看。他看又说,我有点不高兴就一定要拿回来,他又不给,我一定要,结果抢了回来,他却生气了。……您瞧,他非但在我面前发气,而且故意满不在乎地去和小文接近,大约以为这样我会痛苦些,那么他也许可以感到一种报复的愉快。

但就在第二天,沈霞仍向以往那样主动和解。她在17日的日记中写道:

我忽然决定我一定先向他赔罪,为了那样的一点小事情就闹得不讲话,不是完全不必要吗?一个爱一定不会这样就容易忘却的,想着这一离开会有一天半,那么留着这样一件事在彼此的心里,一定很难过的,而且大家都太坚决了,这不是理智,却是不理智的表现呢!……和解了,愉快地到枣园去。

纠结的整风运动

简单而平静的日子很快结束了。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中央党校的开学典礼上作了动员全党整风的报告,4月3日中宣部颁布《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即第一个“四三决定”),4月18日康生在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和军委直属机关干部大会上作了学习“四三决定”的动员报告,随即整风运动在各单位迅速展开。对于整风运动及学习文件(《决定》中规定了整风中必读的22个文件,并要求学完之后进行考试),沈霞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她在4月20日的日记中写道:

要研究文件,为的是检查三风。本来是说全体都研究的,因此兴致也很高,我还以此来鼓励自己,一定要与别人作个竞赛,不比别人坏,一定考得很好。

稍有遗憾的是学校编学习小组时将两人分开了,沈霞被分到一组,萧逸被分到四组,并且宿舍搬到离沈霞很远的地方。两人都有些恋恋不舍,萧逸的情绪尤为低落,总觉得离得太远必然会影响到感情而导致最终的分手。沈霞反倒还好好安慰了他一番,她认为两人感情已经很稳固,“除非有什么意外的事变,是不会有悲观的前途的。”而事实上,两人闲暇时仍常在一起。整风运动之初对于普通人而言,就是响应党的号召,学习整风文件写反省笔记,填“小广播表”交代个人历史和社会关系(“坦白运动”),不断改造自己并监督他人以实现共同进步。

沈霞在日记中也不断反省,她认为自己的优点是“尖锐,明确,果断,大胆”,缺点是好面子、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等。1942年12月10日沈霞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她立誓“让我用对坦白运动的热烈响应来表示自己对党的忠实,对政治生活的爱惜”。单纯的沈霞自然不会注意到此时延安权力格局已发生重大变化,以党的“捷尔仁茨基”(苏联十月革命后肃反机关“契卡”的首任领导人)自居的康生已进入边区最高权力机构,同时担任中央社会部部长、中央情报部部长和中央机要局局长。在其操纵下整风运动已经偏离正常轨道,转为无原则地“审干”(干部审查)、“反特”。沈霞对政治并不敏感,只是本能地感受到“坦白运动”的变味(12月30日):

昨天的会上,我哭了,哭的原因是,我感觉到精神上的一种威胁,我感觉到同志们的一种非同志的态度,而且把我的精神支柱抽走了。一切都从最坏的角度出发的怀疑,使我觉得好像不是生活在我自己想象的同志中,于是感情压制不住了,好像是受了冤枉似的,哭了。

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恋人萧逸竟然成了审查对象。1943年1月11日晚,沈霞陪萧逸一起参加了他的个人鉴定会。工人阶级出身的萧逸和许多忠诚于党却平白无故被扣上“问题”帽子的人一样,在会上反应十分激烈,不惜以谩骂来表达蒙冤的愤懑。然而这种对立态度只会使鉴定会开得更长,连续三晚上,萧逸终于低头了。当然沈霞明白虽然他在态度上有了很大变化,但“恐怕这只是在形式上。在内心,我觉得萧逸还是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艰难的“审干”日子

鉴定完毕后,萧逸被调到延安文协,后又转至文化沟的华北书店,沈霞则继续留校学习。1943年2月延大通过考试选拔16名同学入俄文学校深造,成绩优异的沈霞名列其中。4月4日,萧逸专程赶来帮忙收拾行李,然后送至学校。在送走萧逸时,沈霞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其实,这里离文化沟很近的,但是,我觉得很远,萧逸走时,我想我们俩的心中都有点留恋的成分。我好像觉得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似的。当然这种想法是很无稽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了这样一种情感。

沈霞的直觉是对的。就在前一天即4月3日中央颁布了《关于继续开展整风运动的决定》(即第二个“四三决定”),明确提出“整风的主要斗争目标,是纠正干部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封建阶级思想、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与肃清党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主要依据就是康生在1942年末至1943年初召开的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的《关于锄奸问题》报告。他耸人听闻地指出边区“特务如麻”,随即责令各单位必须挖掘出“潜藏敌特”。“历史不清”且态度恶劣的萧逸自然再度成为审查对象。

这一次,细心的萧逸没有将此事告诉沈霞,将精神上的痛苦与折磨独自承受了下来。4月12日早晨,沈霞在路上无意碰到萧逸,只见他脸色惨白,声音沙哑,精神状态很差。他说从鲁艺刚回来,沈霞信以为真。但随后一段时间内,萧逸行为十分反常,一会儿说和她只保持朋友关系,一会儿又逼婚,威胁她“要在五月份结婚,要不然,我们的关系就完蛋”。沈霞因为不知情,无法理解萧逸对这份恋情的患得患失,恰好4月11日学校叶主任又向他们说了延安最近抓捕了很多“叛徒”的事情,所以心有顾虑。她自言“对他这样一个要求,我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因为最近延安的一些问题,使我有点不敢放大胆子”。

4月24日萧逸来信撤销了结婚的要求,5月1日萧逸很含糊地又给沈霞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要调工作,还说了很多温情的话,并细心地将她要用的东西都带来了。5月10日沈霞收到萧逸最后一封含糊其辞的信,言及暂时不调工作,等着西北局派人调查云云,自此失去联系,且前往文化沟探望也得不到获准。在无法获知真相又不允许打听的情况下,沈霞将深压心底的疯狂思念,全部倾诉在日记里(6月19日):

在开晚会,但是我没有心情。……

我难受得很,因为这种事情,在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可是也是稀有的。我要见他,不可能,这是什么呢?我找不出第二个譬如来。

回到窑洞,我想哭。我想到如果爸爸在这里的话,我就不会过这样莫名其妙的日子,因为他一定可以代我打听,究竟逸是怎样的人,我可以确定自己的行动。……

我多么渴望见到他,这么久了,一个半月。……我爱的人是最好的人,任何人对他的蔑视,我是不容许的。冷笑吗?讥讽吗?任何动作都滚开,远远地滚开!我爱他,我要帮助他,即使他现在是最坏的人,我相信在我们共同的意志下,我们会变成健全的人,看着吧!

1943年7月15日,康生在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干部大会上作了《抢救失足者》动员报告,“审干”进一步扩大化。8月8日,沈霞冒着违反纪律的风险来到文化沟,但最终没有去萧逸所在的华北书店,折回的路上碰到门市部店员徐鸿,被告知萧逸早已不在书店,而是关进了西北局写反省笔记。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浑身发冷的沈霞回到窑洞,在日记里道出了自己的极度焦灼与委屈:

这是坏中最坏的一招,我早就想到,要他转变是很困难的,我担心过,华北书店不能使他转变。现在这一切都证实了,好吧,西北局,等于是军法处啊!……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啊!我要大声地宣告。

逸啊!逸,你怎么搞的?你一点点,一点点都不想到我吗?我想痛哭,我想起爸爸、妈妈。他们,太远了……

峰回路转的“抢救运动”

眼见走向极端的运动突然又显出生机。康生将整风运动发展为群众性的抢救运动后,短时间内通过“逼、供、信”酿成了大批冤假错案,严重冲击和扰乱了正常生活秩序。1943年7月30日,毛泽东对过火运动初做调查后,当即指示停止“抢救失足者运动”。8月15日,中共总学委向全党及延安各机关学校发出指示,要求系统进行一次关于国民党本质的教育,并宣布“抢救运动”告一段落。同日,毛泽东在康生提交的绥德反奸大会材料上批示,必须坚持“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政策。

沈霞自然不可能知晓党内高层的决策变化,但原来严苛的政治环境确是有了松动迹象。8月9日,沈霞意外收到萧逸的纸条,告诉她昨天来过,但因故未能与她见面。沈霞绷紧的心弦稍微缓和了些,高兴地将萧逸原来买给她的挂面煮了,满满吃了两大碗。8月15日,沈霞获准前往书店整理萧逸的衣物。8月22日,萧逸突然前来,沈霞经政治处允许后在汪清的陪同下和其会面。然而短短数月延安人事已是沧海桑田,当朝思暮想的恋人出现在对方面前时,两人反而无话可说,会面草草结束。

但这并不意味着沈霞对其感情的淡漠,相反,在萧逸离开后刻骨的思念像苏醒的虫子一样啃噬着她的心,以致她对自己的将来都有些心灰意冷(9月4日):

无论怎样变化吧!我就是这样,恋爱的滋味也算尝过了,我相信再也不会找出第二个比他更能“爱”的人,也再也不会有人使我这么心甘情愿地爱。如果万一最坏的结果到来,我准备用对事业的全心的爱,用对革命的努力来消尽我的余生,再也不谈什么爱不爱了。

就在沈霞试图通过学习和劳动来冲淡对萧逸的思念时,“抢救”形势进一步好转。1943年12月22日中央书记处召开工作会议,任弼时在讨论康生作的反特斗争汇报时否定了80%新知识分子是敌特的看法,认为应进行甄别。会议采纳了任弼时的意见。1944年春夏之际,审干、抢救运动进入到甄别阶段,毛泽东多次在各种场合为抢救运动中的蒙冤者鞠躬道歉。

1944年4月19日,沈霞收到了萧逸一封让她准备请客的信,虽然莫名其妙却也欣喜万分。不久她又得知萧逸他们已经改编,可以会客出门。5月15日,沈霞仍然像以往那样准备出去劳动来打发这个周末时,萧逸突然来了:

星期天我正到工作房拿油漆的框子时,我看见了逸。他来找我,独自一个。我叫他到我房中,我把工作心慌意乱地处理了一下,就立刻回去看。先,我的心跳得快极了,但是,我镇静着作一般的交谈。后来他要吻我,我接受了,眼泪却止不住直流了下来。我为我自己过去一年的痛苦、为他一年所受的痛苦而哭。但在这里面,我又要感谢党的伟大,它,终于把问题弄清楚,没有委屈一个忠实于它的青年。

团圆中的悲剧种子

萧逸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落实。沈霞恢复了以前的乐观开朗,她在5月16日的日记中甜蜜地写到:

忽然想到:逸看了我的日记不知作何感想。我想他一定又是老毛病,在中间去抠,我有没有和旁人谈恋爱。真是孩子,要命得很。他不相信我是一直爱他呢!他以为我要不爱他了。哈!真是有趣,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不爱我。

随着两人感情的日渐稳固,尤其经历了政治运动的巨大考验之后,结婚又开始提上日程。尽管沈霞对萧逸爱得十分坚贞,曾一把火烧掉了其他爱慕者的信和纸条,并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朋友介绍的条件优越的相亲对象,但她却不希望马上结婚。6月28日,沈霞去张琴秋家提到结婚的事。婶婶认为只要政治结论一出且没有怀疑的地方,结婚是件好事,她勉强同意。但回来后沈霞在日记中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想到如果我现在结婚,人家会说:“看,去美艺社当干部不几天就结婚了。”“还不是和一般的女同志一样,没有希望的!”“没有事业心。”……再以后我就一定会分很多精神在逸的身上,甚至妨碍工作、学习。他会不实行他的诺言,每星期都来这里,他会管我的一举一动,提出各种怀疑和要求来……想到这些,结婚对我不是愉快、幸福,而是痛苦、耻辱!一直坚持不愿结婚的哀情就在这里。

虽然萧逸仍不时逼婚,沈霞也常陷入对结婚的纠结,但并不影响相互之间的感情。闲暇时两人常在一起,沈霞还不时对自己约会的窑洞进行一番精心布置,新糊一下窗户纸,采些野百合花插在瓶中。在参加了好几次婚礼后,沈霞意识到“在延安要就是爱人,要就是不来往,建立朋友关系是不可能的,自己还没有什么,而旁人已经为这场戏贴了海报了”,因而对结婚不再反感,偶尔也憧憬婚后生活(8月21日):

在乡下逸那里,我们很快就缝起用我们自己生产节约的钱换来的大花棉被,宽宽的,大大的,可以密密地盖住我们二个人。做一个大枕头,上面还绣一些花。窑洞里要弄得漂漂亮亮的,窗户挂上窗帘。我去的时候是冬天了,生上炭火,围着炭火玩着。养上羊、小鸡,把逸吃得胖胖的。我要像一个妻似的对他,只要不妨碍健康,我要让他高高兴兴地做一切事情。

但对于结婚影响工作和学习这一基本看法,沈霞没有发生根本改变。

“意料之中”的意外

在征求了张琴秋、张闻天和张仲实等长辈意见后,1944年10月1日沈霞和萧逸前往民政机关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10月5日沈霞将结婚的事写信告诉了远在重庆的父母。茅盾夫妇虽然不曾见过未来女婿,但坚信女儿的选择。1945年2月28日,沈霞和萧逸在乡下窑洞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事后,婶婶张琴秋给茅盾夫妇写信道:

霞和逸已于阴历年假结婚,因为在乡下,我们都未去道贺,同时霞喜欢朴素不愿铺张,故未在校举行婚礼,因当时逸在离城20多里路之乡下做事,霞便下乡同居。本来此地对婚事是十分简单的,至多也不过邀请些亲友团聚作乐庆贺一番便罢了,没什么仪式,原曾邀她和逸到我家结婚,横直重实际的人也不在乎这些形式,只要他们感情好就好了。结婚前后二人感情多还很浓,萧亦年轻,还聪敏,很可造就。他们相识甚久,彼此也了解,既是志同道合,有感情,我当然也赞同他们。

直到茅盾晚年,在忆及女儿婚礼时还叹息“婚礼十分简朴,简朴到使我和德沚心疼”。至于他在给女儿回信中允诺的结婚纪念品,也因嫌托人捎带麻烦而打算见面后再给,便未寄出。

1945年7月,视工作学习为生命的沈霞发现自己怀孕了!此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即将取得胜利,边区已开始组织动员大批学员、干部奔赴各根据地与解放区接受新的革命任务。眼见自己四年的磨砺马上派上大用场,却在这骨节眼上被“小家”拖累,毫无思想准备的沈霞心急如焚(7月24日):

一切的证据都只有使我更相信这次完了!“完了!”这并不是简单意味着我要生孩子,而且意味着我的前途完了!

……周围的人活得快乐健康,有希望,有前途。我是被弃于这圈子以外了,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可以说,我不愿任何人知道。人家会说:看你怎么这样糊涂!糊涂到为了一时的痛快把自己前途牺牲了。我知道,我是糊涂了,我为什么要下乡呢?下乡又为什么表示了自己的软呢?正因为这软,感情上暂时的温和,使他大胆不得我同意就做了。该死!该死!

俄文学不下去,我完了,完了,完了!

为此沈霞和萧逸大吵了一架,并坚持要做人流,以便早日奔赴前线贡献自己的才智。大家轮番劝说,婶婶张琴秋甚至表示孩子生下来可以让她带,沈霞仍坚持己见。无奈之下,8月12日萧逸将沈霞送至张家等待手术。8月14日,沈霞给匆匆下乡的丈夫写了封信:

萧逸:

昨天苏部长(苏井观,张琴秋丈夫,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后方勤务部卫生部部长——笔者注)听了报告,毛主席说准备在半年内下山,我看你也该准备走了。真高兴。

因为大雨河水又涨,今天我还未入院,大约明天一定可以入院,星期五可以行手术。

如煮熟的鸡不方便,就不要了,在这里买活的煮。如不会坏的话,还是杀现有的,煮好了带来。有好桃多带一些来,经过市场如能拿的话,就买些西红柿给我。

匆匆

霞(45)14/8

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成了沈霞的绝笔!

8月16日,沈霞住进了延安最好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次日,医生鲁子俊为其做了人流手术。18日,张琴秋前去探望时,沈霞提及肚子胀痛,胃也不舒服。医生告知张琴秋属术后正常反应,已打了止痛药。19日,因下雨河水再次上涨,专程赶来的弟弟沈霜和张琴秋探望受阻。20日早晨,医院突然给张家打来电话,告知沈霞手术出现意外,目前正在抢救,并请他们快请另一位医生。正当焦急的亲人们和医生对着肆虐的河水一筹莫展时,医院又来电话,告知张琴秋,侄女沈霞因抢救无效于上午11时死亡。

身后的故事

1945年8月21日,强忍悲痛的张琴秋、萧逸和沈霜亲自入殓,将灵枢送到俄文学校。下午,在学校开完追悼会后,他们和俄校师生一起将沈霞安葬在学校后面的山顶,让其长眠在她曾经付出青春的延安土地上。

失去爱妻的萧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魂落魄,心痛悔恨当初没有坚持反对,自责不已。他在8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

今天是霞死的第六天了,我搬到鲁艺孔厥那里暂住。我心痛极了,我好像失了家的狗一样,找不着落,五年来心总有依托的地方的,现在却突然把依托的霞强拉走了。我想着想着就要哭,伤心啊,这都是我的罪过,我不让她打,最多让她骂我一辈子,即使打我一辈子也成,我怎么这么糊涂呢?她说:简直是梦想啊!现在真的应验了,她死了,我永远成了梦想了啊!……

梦想啊!梦想啊,永远是一个可怕的梦啊,霞,你死在九泉之下也要恨死我的,我太对不起你了呀!

(沈霞因怀孕事多次责备萧逸,曾在7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而逸,最令人痛心的,是这个罪魁,却满不在乎,怕还高兴吧?!他以为我会给他生个娃娃,从此就永远陪在他身边了。哈哈,简直是梦想啊!”)

9月19日,萧逸整理好沈霞的遗物,带着沉重的哀伤离开了延安,投身爱妻沈霞生前无限渴望的解放事业。年底他转入新华社,成为一名奔走前线的战地记者。

由于信息不畅,9月20日茅盾才偶然获悉爱女去世。夫妇俩悲痛欲绝,茅盾更是常常半夜失声痛哭。很自然地,他俩将对女儿的感情转移到了未曾谋面的女婿萧逸身上。夫妇俩和萧逸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常鼓励萧早日从悲痛中走出,加强自身学习,书信落款均为“父母”或“爸妈”。女儿生前曾在信中提及萧逸心脏不好,茅盾特意嘱咐等回到北平后设法给他医治。四年后也即1949年5月解放太原战役中,女婿萧逸在阵地上向敌人喊话劝降,突遭冷枪射击,当场牺牲。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在北平召开。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栏目责编: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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