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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高原血气相通(外一篇)

2014-11-10宋红红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窑洞陕北爷爷

宋红红,女,陕西吴堡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一切卑微和浅薄的人都不可能真正地亲近她,更不可能认识她的本质,而只有站在绝对高度上的人,与高原血气相通的人,才会乐此不疲地歌颂陕北。”有人这样描述陕北,好一个血气相通!是啊,如果你没有站在那连绵起伏、沟沟壑壑的山间,就决不会体验到陕北信天游的嘹亮;如果你没有亲眼看到黄河发大水时洪涛巨浪那猛兽般的奔腾,就永远不会了解陕北真正的力量。生活在陕北高原上的祖祖辈辈,摸爬滚打在陕北的四季里,辛勤劳作在陕北的大山大河中,吃五谷杂粮,行万里厚土。他们血气相通,一脉相承。

陕北的四季我想从冬天谈起,哪个地方都没有陕北的冬天带给人无尽的希望。“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漫天大雪、黄河漂凌才算是陕北真正的冬天。黄河是从来不结冰的,流凌疙瘩漫天涌来的时刻,其他的小河已经跑满了溜冰的小孩。石崖上流下的水瞬间冻结,幻化成一个个固态的瀑布。经过春天的播种、夏天的生长、秋天的收获,这里的冬天是安静的,是孕育的安静。每一块土地都是冻结的,没有喧哗,没有恣意,只有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屋檐下找食吃。有闲不住的农人会把人畜的粪便源源不断地送到地里。所有的树木、土地、农人们都在积蓄着力量。这所有的一切,全寄托在来年的春天。有趣的是,冬天里的吃却是热热闹闹的,除了蒸米馍馍、炸油糕、酿黄米酒以及准备年饭外,人们会精心地过“腊八”,吃腊八焖饭。焖饭分红枣焖饭和肉丁焖饭,红枣焖饭是用当年产的新软糜子、红枣、水按比例在锅中用小火焖,待熟后,用铲子边翻边拍,让枣和米完全融合在一起。肉丁焖饭主要是用羊肉和软糜子做成,最后放入调料和香菜就可以吃了。 空气中还夹杂着寒冷,细心的人们已经发现,黄土高原向阳坡、墙角旮旯,小草已经从坚硬的土地中钻出了绿茸茸的小脑袋。在漫天的黄沙中,迎春花开过了季,一树一树白的杏花、粉的桃花在光秃秃的山上独显气质。第一场春雨后,大人们提着准备好的籽种,分散在沟沟峁峁。小孩则提着小篮子在垴畔上、石崖旁捡地软,大人说只有第一场春雨后的地软才好吃,等长出青草就不好吃了。捡回的地软经过认真淘洗,和土豆拌在一块儿当馅,做成的包子简直是人间美味。陕北的春天很短,如果遇到倒春寒,几乎和冬天没有什么区别。绿了一树的柳叶,会在一夜之间全部冻成蔫叶。遇到杏花、桃花开的时候,为了使倒春寒不会伤到花,农人们便会在树下生一堆火。在人们的细心经营下,土地开始蠢蠢欲动,种子已经发芽,河里的冰开始融化了。年轻的姑娘迫不及待地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如同不怕寒冷的花儿一般尽情开放。

乍暖还寒的春天似乎很短,太阳一下子就升了老高,杏树、梨树、苹果树,最常见的杨树的叶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遮满了人们的眼。对面山上的谷子长得快一尺了,毒辣辣的太阳照得庄稼都无精打采,除草的农人一边吃着送到地头的午饭,一边抬头望望天,“该下点雨了吧,这老天,要不可糟蹋了这好苗子”。农人锄着地,手捉的锄把出溜松了,他笑了,“要下雨啰”。可不,下午黑压压的云从南面山头聚过来了,一阵凉风吹过,吧嗒吧嗒铜钱大的雨点打在快要沸腾的土地上,“吱”一声瞬间消失,雨点逐渐变成雨帘,农人们蹲在土窑子里避雨,“慢慢下么,梯田堎要塌了”。村子里盆盆罐罐都接满了水。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挂在了两山之间。夏天最有意思的就是在沟里洗衣服,女人们三五成群,提着、担着一家老小的脏衣服、床单被套,选中小河最佳地址,搬一块干净平坦的石头当搓衣板,“嚓嚓嚓”甩开膀子洗起来,旁边的小孩早已经在蹑手蹑脚捉蜻蜓了,嘴里还念念有词:“蜻蜓蜻蜓歇歇,二哥过来捉捉。”衣服洗完后,满沟的石头上、草地上,铺满了“花花绿绿”。正值晌午,男人们都午休了,沟里只剩下知了在不厌其烦地叫着。洗完衣服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一个水涧旁,东瞧瞧、西望望,看四周没人,安排一家的孩子去放哨,便开始洗一洗这满身的汗味,压低声音的咯咯笑声在沟两边的石崖间回荡。水哗哗地流走了,带着所有的辛劳和忧愁。

当人们的饭桌上开始呈现新土豆、新豆子时,秋风卷着落叶如约而至,满树红彤彤的枣儿摇摇欲坠,一碰枝丫,吧嗒吧嗒落满了一坡一地。男人、女人一哄而上,连三岁小儿也提着小篮子蹦蹦跳跳。甜甜的枣香,嗡嗡的蜜蜂声,偶尔还会看到毛毛虫欢快地蠕动着。这时的天空湛蓝湛蓝,凉凉的秋风,暖暖的太阳,载着南去的大雁。土地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松软的泥土在翻滚的镢头下,冒出来又白又嫩的土豆、粉嘟嘟的红薯、水灵灵的萝卜。有时一镢头下去,会挖出一堆白花花的黄豆,黄豆在泥土里吸饱了水分,胖胖的。这是老鼠们精心准备的过冬食物。可农人们辛勤的劳动果实哪能容忍老鼠盗窃?统统挖出拿回家,他们还发动小孩找别的“老鼠仓库”。这可给小孩找了一个好活儿,一个个兴致勃勃,收获不小。

从春到秋,人们守候着、耕耘着,用他们的坚持、爽朗感染着这片土地。不,也许是这片土地的沉实、厚重在牵引着人们的脚步。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葬于斯……黄土地的儿女拥有着黄土地的血气。

落寞的窑洞

行走在山路,光秃秃的黄土坡,刚解冻的小溪,落在树枝上的麻雀,冬季里的景象随意而安详,可我总感觉有一双双落寞的眼睛在那里,是谁?这里没有我熟识的人,我陷入了深深地思索。忽然,一排装修齐整的窑洞院映入我的眼帘,窑洞,对,就是窑洞。是那一孔一孔没有上门窗的窑洞,那些落寞从一孔孔窑洞黑暗的眼睛中气势磅礴地涌出来,我的心颤抖起来。

如果说乡村是有生命的,那么,陕北进进出出的人们就是乡村的血液,而窑洞则是乡村的灵魂。

昔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散落在乡村的各个角落。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东方第一个山头的时候,鸡叫了,狗吠了,男人们在抽完第一支烟后开始准备上山的家具什,女人们推开门泼出一盆洗脸水,于是灶火旁的风箱呼啦哗啦响开了,迷迷糊糊的小孩爬出热乎乎的被窝,窑洞开始热闹起来。鸡蛋拌疙瘩汤的香味弥漫在整个窑洞里,男人哗哗几口就倒进嘴里了。小孩则哭哭闹闹不愿上学,女人的打骂声,哥哥姐姐等待的不耐烦声、埋怨声交织在一起。不一会,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窑洞,开始了新的一天。傍晚,炊烟袅袅升起,像一面面召唤人们回家的旗帜,一缕缕炊烟由浓变淡,这时锅里的饭大多已经熟了,窑洞开始等待归来的人们。一会工夫,天空扯下一块黑纱,笼罩了整个乡村。乡村寂静了,只有满天星星陪伴着。家家户户点亮了灯,从远处看来,窑洞似乎都长了眼睛一般,一双双温馨的眼睛在叙说着每家的故事,不一样的美好,不一样的心酸。那时的乡村是热闹的,它的灵魂欢快地跳跃着。

热闹的窑洞在爷爷的眼里,是实力的象征。那个年代,谁家娶媳妇都要准备三眼出面子石窑。而我的爷爷有两个孙子,让他无比自豪的两个胖实小子,他得为爸爸解决后顾之忧。于是漫长的修窑历程伴随着爷爷的后半生,成为我们家的头等大事。

每天鸡叫三遍后,爷爷就和爸爸到沟底背石头,从春背到冬,准备好出面子石头,再准备填充石,准备好压檐石再准备铺炕石板,炕棱条要完整的,锅台石要和石匠提前预定,看有合适的留着。

从开挖窑洞到建成,大致要经过选地、挖界沟、整窑脸、画窑券、挖窑、修窑,上门窗、装修等过程,因此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在正式开挖窑洞前,要选择黄道吉日,将窑匠请到家中,摆上酒席宴请。然后,叮叮当当十几号人忙碌着,大工是使手锤的,小工是和泥、抱石头的,家里还请来了亲戚朋友来帮忙,间隔一段时间还要摆上酒场犒劳大家。只是简单的韭菜炒鸡蛋,或是一碟花生米,再加上一瓶老尖庄酒,“六六六”、“九九九”的划拳声就此起彼伏。在陕北农村盖房是家业大事,盖房过程中,上梁又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故在上梁这天,还要办上梁酒。最后拱形窑顶以石条“合龙”,标志着箍窑成功,所以还要喝“合龙酒”。合龙的那天,奶奶和妈妈准备好面花花、糖果、花生还有硬币端在一个盆子里,然后站在窑顶上,郑重其事地向院子里撒去,嘴里还说着,“一撒平平安安,二撒富贵有余,三撒健健康康”。我们小孩子就等着这一刻,推推嚷嚷往前面挤,希望能捡到糖果还有硬币。大人们也接着、抢着,接个好福气,抢个好彩头。

上门窗、盘火炕、做家具、漆油漆,全部是技术活,木匠、漆匠、泥匠全部都要是好把式,一样弄不好这窑洞里住的人可要受罪了。窑洞的面子石是粗是细、家具是多是少显示着家底的殷实情况。一个村子有时会有两家同时开工,主人跟较劲似的,你吃猪肉熬粉条,我家就敢杀头羊,锤子、铁钎也开始飞舞着,比实力,比进度,热火朝天的场面中窑洞成了主角。此刻的窑洞是幸福的,无比荣耀的。爷爷一口气修了四孔窑洞,成为当时的“财主”。每当收枣、卖面的来家里,都忍不住要给弟弟们许配媳妇,爷爷笑着说,早咧早咧。

当再修一院窑洞的时候,爷爷老了。虽然当时窑面上的是最好、最细的青石面,工人喝着最好的酒,吃着顿顿有肉的饭。但此时的热闹多是看“老财主”的热闹,窑基地地界纠纷出现了,水路也不能顺利地留着了。爷爷老了,他拼最后的力气显示着自己实力,展现着对儿孙的爱。“每个孙子一院窑洞”是他的许诺。窑洞修好了,爷爷去世了,这院最新的,最豪华的窑洞,却没有装上门窗,没有盘上土炕。

窑洞就这么敞着,一排四眼窑,空空荡荡,只有成群的麻雀在这里驻窝。爸爸时不时叹口气,“应该搁上(安装)门窗,好好拾掇拾掇”。可儿女们早已离开窑洞了,他们如同飞出去的鸟儿,回来也只是栖息几天而已。慢慢的,村里的男人们走了,女人们也跟去了,孩子们也越来越少,只有少许的妇女和老人留下来。

新修的窑洞来不及装修,曾经住人的窑洞因无人照料衰败了,破窗户纸风一吹呼啦啦响,没有悲伤,透出来的全是无奈。一眼窑洞不寂寞,只有那一排排四孔、五孔,一字排开的窑洞,产生的落寞气势汹汹,无法排解。

后来,我有空就去一些村庄走一走、看一看。我知道,落寞的窑洞只是换一种方式存在着,乡村的血液依然在流淌着,他的灵魂依然在召唤着人们的归来。

栏目责编: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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