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激流(外一篇)
2014-11-10张晓润
张晓润,女,陕西定边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诗选刊》《诗歌月刊》《延河》《延安文学》等。诗作入选《21世纪诗歌精选》等选本。
曾读到一句话,说,如果你有两片面包,请你拿一片去换取水仙花。在这个风雅的句子里,我觉得潜在着沉静的激流。是的,面包固然重要,但缺席的花朵也一定令人惋惜,面包之于婚姻,水仙花之于爱情,也许是生命里的另外一种哲学。
5月2日,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我想说,事到如今,与我一起的人,爱情多么庸俗,此刻,我们是我们彼此的合欢和至亲。
至亲的人,我们一起走进灌木丛生的原野。灌木上结着大小不一的鲜红的浆果,这些如繁星般的浆果,让我们拥有了采摘下去的勇气,有人以为最大的是最美的,至亲的人,我们别无它想,只是一路地走下去,走下去。
我喜欢把一场婚姻比作放在那或者这的一抹山水,来或者去,都有它明亮和灰暗的样子在。我喜欢把一座围城比作城堡而不是坟墓,一个积极的比喻可以喝退生命中来势汹汹的狼烟,而进入到生命的辽远与温婉。至亲的人,我们一刻不止地写下中年赋,我承认,我们经历的海水和火焰,还需要经历激烈的浸泡和炙烤。我承认,我们在彼此的呼吸和脉动里,还不一定能找到彼此的微澜。生为男子,至亲的人,一场雨来,谷禾倒伏,鸭声破碎,所有的人纷纷后退,只有你可以为我静若浮萍,生为女子,至亲的人,我知道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后方和前朝。至亲的人,我们因弯曲而相交,因为爱情,或本就与爱情无关。尘世之下,黄昏里的灯盏、落日下的流水,我们失散然后团圆。从此,一桌米面里,有不可原谅的残羹,一盘珍馐里,有不可推卸的酒水。
喜欢读到的几个字:“缘起,在人群中,我看见你,缘灭,我看见你,在人群中”。至亲的人,在人群中,一定是我看见了你,或你看见了我,于是,我们缘起。
至亲的人,纪念日后,更多的日子将会被一群翻飞的蝴蝶所代替;被一条迅速融化的河流所代替;被一棵美丽的向阳花所代替;被一片金黄金黄的麦子所代替。至亲的人,纪念日后,关于我们内心的宗教和外表的歧义还将继续和存在,生为女子,请允许我有个人的小欢喜和大悲伤,请允许我偶尔的嚣张和放肆,允许我将一把山地的花插进自己的发根与衣领。生为男子,我允许你可以穿有洞的牛仔,允许你打一条永远也打不正的领带。
至亲的人,我们只有两只耳朵的距离,但你有你的风雨过境,而我有我的草色来袭。
至亲的人,他们说这个世间越来越冷,但我们必须把最后的火种留给对方。
至亲的人,他们说这个世界太大也太小,大的时候我们宁肯失掉一寸国土,小的时候却需要捍卫我们彼此的绰号和乳名。
至亲的人,我们有相同的故乡,但我们不一定有相同的乡愁,我知道你有你的明月,而我有我的灯火。
至亲的人,我们有不一样的归途,但我们有同等响亮的铜铃,别在我们各自的身上。
因面包而芬芳的水仙,就构成了这些生命中,最为沉静的激流。
春天的信使
在春天,我居住的小城昨日迎来了一场冬天般的大雪。四月的北方,虽然春意不是很深,但也不至于有大雪倾城,于是,我在四月落雪的塞北,于清晨写下这样的感慨:我说,冬天发生的事在春天同样成为可能,春天来了,却与冬天一墙之隔,甚或面面相觑,没有什么不可能,世界已早无歧义。
当江南的柳丝挑亮目光的时候,我所在的小城的灯火,还在风沙满袖中擦拭着自己浑黄的眼睛。当春天的口哨响遍大地的时候,我身处的小城穿夹袄和穿衬衫的人,还在相互投放怀疑和审问的眼神。这是外地人眼中非常奇葩的一个地方,而我常年惯性地生活和工作在这里,对此,却从未有过丝毫的不屑和鄙夷。
小城的春天,总有突如其来的欢喜与伤感对抗和封锁智力和记忆。张敬忠在《边词》中写到“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只今河畔未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这里的五原是指唐代盐州五原郡,陕西定边一带。在这首与春色和花朵有关的诗句里,你不难理解这个地域有着怎样顽固和世袭的背景和江山。于是,雪落四月的风情,你可解可不解,它真真切切地就生发在那里了。
这个春天,是个被意外和偶然愚弄了的春天。当细沙飞舞成为一种习惯,一场雪的到来,镇压了人们心头隐隐的无奈,瓦解了人们心中厚厚的壁垒,从而跌入到更大、更广阔的春天的怀抱。
但落在春天的雪是有假象的,任何有违于自然规律的事物,都得不到长久的存在和印证。当我在落雪消融的午后,漫步在城区的土地,一早弥漫的飞雪早已萎入泥土,早已无影无踪,片甲不留。此刻,浩荡的春风是正义而果敢的,而一场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雪,仿佛是一位心怀鬼胎、带着阴谋与策略的、操持着罪恶之心的、挟裹着白色外衣的二流医生,要给春天的土地盖上由它亲手制造的死亡的床单。
对于雪,我是有热爱和憎恶情感的,但我对瞬间的美缺乏真正的认识和理解,因为我不想用饱满的情绪去赞美空洞的事物的表象和转瞬即逝的物类。也许,我们可以在前一刻接受意外之雪带来的美感和享受,但随后我们会被盲目的娱乐而丢失掉瞬间唯美的思绪和精妙的感动。当一切回归真相,当事物的面目得以复原和重现,我们会被短暂的、不合时宜的另类事件所戳伤,如一场四月飞雪,如一场虚拟之境。
我喜欢一切自然的存在和消亡的方式,如春去冬来,寒来署往。如朝升暮落,花开花谢。
但我更喜欢春来了,而雪不在。
不知为什么,看见诸多不规律的事情后,多是讪讪地一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入情、入境、入景的人,人到中年,心境已似秋天的落叶,不再向往在翠绿的叶尖上尖叫了。走过大而不大,小而不小的小半生,告别蝴蝶落在肩膀的冲动,习惯静静地听自己的呼吸和脉动。深知每一次的心跳和行走,都似霜粒在寂静处滚动,它无声而有形的样子,让我不敢再肆意地违背生命的程序,叫嚷出无畏的天真。自然的成色容不得遮盖和掩藏的时候,常常手捧褶皱的橘子,真切地看到现实的生活,正在把水分和棱角败在色泽的下面。如此这般的时候,感觉心,只有心,才配得上春来,而雪不在的安详和镇定。
觉得事物的内核该收拢起生命的气质和生活的风度的时候,是所有纷繁的世事缤纷而至的时候。站在春来而雪不在的郊野,看湿润的土地被分割成块状的样子,看孤立的大树迎风笃定的样子,内心的挫败,忽而之间被一场娱乐的雪所带来的阴郁一扫而光。风吹乱的发丝,匹配出自由出入的魂灵,此时最宜在低温处,拔出寒凉的剑,贴在发昏的脑际。想说,不是岁月静好,是按剑的手不再只识朝阳,鞘是可爱的居所,是最安静和寡落的懂得。
此后,因为坐上了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所以,我不再愿意站在冬天公汽的路灯下等待与张望。其实,我不该选择在四月的站台上背上行囊,我还没来及完全卸下临春的装备,春天于我还只是一个美丽而温暖的名义和虚词。站在不可预测的低矮而广阔的生活面前,我们有可能随时因难料的风雪而受敌,如一棵正在开花的树,抖落长久而坚定的叶子和果实。是的,深陷命运的腹地,当我们努力向春天靠近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疏远一朵喊了又喊的雪花,虽然经年的时光,它曾住在我们干裂的唇上。
四月的春天,我在对抗一场风雪来袭。可我却难以违背温度,不去做一个春天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