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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线的人

2014-11-10高安侠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老冯巡线陕北

高安侠,女,陕西延长人。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8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弱水三千》《辽阔的蓝》《我们身边的空缺》。获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延安文学奖。

第一天

今天,我要去踏勘富县到洛川末站这段57公里长的输油线路。去年,我所在的石油企业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发生一起管线断裂事故。渗漏的原油顺流而下,造成了水体污染,给公司带来不小的舆论压力。今年,我们被安排到基层巡线,要将事故隐患消灭在萌芽阶段。

一大早,吃了早饭,我们和刘队长就上线了。正是雨季,昨天刚刚下过大雨,空气湿润,山上大团大团的雾气翻滚着涌过来,能见度不足十米。山路被遮蔽了,人好像行走在云雾里,衣服被雾气打得潮乎乎的,似乎拧一把就能拧下一碗水来。小刘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拿长棍子朝路边草丛里击打,沾在草叶上的露珠跳起来,闪一道银光,藏匿在草丛里。他说,夏季有蛇,得小心提防着。

这是一段下坡路,小路狭窄崎岖,湿泥沾在脚上,渐渐成了一个泥坨儿,步履沉重,脚下稀滑,走路要操心,好几个人摔了跤。开始觉得热,背后像背着一个小火炉,后悔不该穿得太厚。

今年初夏的雨水丰沛,山上灌木乔木疯狂生长,往常巡线工踏出来的路几乎被野草掩埋,但黄色的线路标志桩很显眼。凭着标志桩的指引,大致还能顺着管道行走。

一路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眼睛只顾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生怕一个不留心滑倒。细细的小路越走越长,蜿蜒盘曲在山上,好像没有尽头。两边的灰条草分外高大,远远超过正常状况下的身量,有的竟然超过了树木。眼见一棵灰条草竟然骑在一棵丁香上面,枝叶在半空里招摇。可怜的丁香灰头土脸的,有冤无处诉的样子。我试试拿手拔掉这棵“欺人太甚”的野草,没想到它根扎得极深,丝毫撼动不得,“啪”一下枝干被折断。小刘笑了:“死不了,过不了几天它又会窜起来。”

面对这棵貌不惊人的野草,只好叹口气,算了,让它好好长吧。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谁是多余的,它有权力生长。

空气越来越潮湿,衣服粘在身上,裤子裹着腿,行路艰难。不知名的鸟儿歌声里沾了水音儿,婉转灵动,只在左右却看不见踪影。一只白蝴蝶歇脚在一茎细长的冰草之上,一动不动,酣梦正沉,蝶衣上布满细小的露珠。冰草的细腰一弯一弯,它也跟着一颤一颤,那么安心地睡,好像母亲怀里的婴孩,不忍心打扰它的好梦。

小刘是大学中文系毕业,但是中文系大学生的温雅早已经被石油味儿覆盖,更像一个石油人。肤色黑黑的,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很淳朴的样子。他们经常走这条路,显得轻车熟路,不像我们几个气喘吁吁,一停下来,个个一手扶腰,一手扶棍,上气不接下气。

和所有巡线队一样,人手紧张是个最挠头皮的问题,只好从附近农村雇人。工资太低,仅仅一些年纪大的农民愿意干,年轻人是不会接受这个营生的。在城里,哪怕蹬三轮,也能挣个两三千块钱。好在这些年纪大的巡线工都是本地人,都有自己的苹果园,一年收入不菲。巡线只是个兼职营生。

洛川富县一带的苹果种植已经成为本地的一项支柱产业,种苹果致富的人比比皆是。在富县交道塬上随处看见农村崭新的房屋,以及院子里停着的汽车,与陕北以北很多农村的凋敝形成鲜明的对比。那里主要依靠油煤资源使得一部分人迅速发财。但是更多的,与油煤产业没有什么关联的农民却依旧贫困。贫困与乍富形成一种紧张的对峙关系。鲜明的对比,谁也说明不了谁,谁也掩盖不了谁。我觉得健康的富裕应该是这样一种均衡的状态,如果一个地方贫富差距过大,产生的问题将会源源不断。

跟我们一起巡线的老王,也有自己的果园。一提起自家的收入,他很是满足。儿子女儿都大了,在城里工作。自己习惯了农村生活,不愿意进城,每年果园的收入比儿子的工资还多。果园的营生也不是很忙,就捎带着做了巡线工。“嗐,权当锻炼身体。”他说。

我觉得他的选择是对的。我越来越看不出城里生活有什么好,那种喧嚣与浮华只能让人越来越寂寞。其实,看看人的表情就知道,每一个人,在强大的城市面前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力。

第二天

天终于放晴,我们要翻一座山去高家河村。上山好走,下山难,几乎不敢朝下看,只顾瞅前面巡线工老郭的脚后跟,一眼瞅定,他刚刚踩出的脚窝儿,一脚踏上去心才稳当一点。忍不住朝下窥探一眼,几乎要晕眩,赶忙回眼再看人家的脚后跟。晴好的天气,太阳渐渐威猛,汗水流进嘴里,一股子咸津津的味道。一根刺加苗猛地刷打在脖子上,被汗水一浸泡,痛得钻心。

巡线工老郭说,这条管线一直护理得很好,水工保护到位,一般下雨都能安然无恙。又指一指旁边长庆油田的管线,说那里发生了一起打孔盗油事件,亏得我们的巡线工老冯及时发现,赶紧给他们报了案,才免除了一起重大案件。

老冯是谁?

那不是?老郭朝山下一指。

山下,平坦的川地里,雨后的大地干净清新,万木明媚耀眼。玉米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河边,一派军人气概。万千浓绿中闪着一点红,那是穿着红色工衣的老冯。河边洁白的小屋便是他的家。

老冯是高家河村人,但天天住在巡线房里。小白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老冯早已经把茶水沏好,他已经等待多时了。

白云飘飞,凉风过耳。一只小蚂蚁忙忙地在地上爬过,不知道有什么急事。一切令人想到世外桃源等美好的词。

“老冯,你老婆真勤快,把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我说。

话没说完,引来一阵大笑。老郭下巴一扬:“老冯的老婆在那儿。”

对面河边的玉米地,庄稼生龙活虎,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坟墓,上面盖满了青草。

我才知道,原来夫妻二人已经是阴阳两隔。

回过头瞧着他,他长着一张憨厚的四方脸,五十多岁的样子,额头上已经爬满了皱纹。

很快,这件事成为一个话题。

老郭和老冯是熟人,开玩笑道:“晚上睡下,怕不怕?”

“不怕”老冯憨笑了一下,“刚埋下还怕呢。”

“你老婆你还怕?”大家都笑了。小王年轻,扬着脖子笑得欢。

老冯也跟着笑,眼圈却微微发红。他老伴儿一直有病,在农村,家里有个病人意味着什么,恐怕人人都明白。

“西安、延安都跑遍了,五六样病在身上,肝炎、胆结石、结肠炎,治不好,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病要命的。反正钱花干了,人也没留下。”他慢慢说着,陷入回忆。

本地的风俗,人殁了,生前的衣物要烧掉,叫她在“那边”穿用。谁想,烧那条紫花棉裤的时候,摸着里面硬硬的,裤腰里竟然藏了八千元钱。

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老冯说,当年他俩结婚,做了两条妆新棉裤,一条紫花的,一条蓝花的。粗心的儿女们翻出来这两条旧棉裤,一股脑儿都要烧。老冯阻拦说,要留着要做个念心儿。想着两条棉裤是当年结婚妆了新的,不由拿起来多摩挲了一会儿,却意外发现老伴儿留下的这笔遗产。

小王开玩笑:“那你当时高兴坏了吧?”

老冯回避众人的目光,脸上还继续着那憨厚的笑容:“我那人受坏了。”浓郁的洛川口音。“我那人”是陕北人对爱人的称呼,暗含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接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投奔。两个生命彼此根植,密不可分。此刻她躺在河流的对岸,不知道听见这话了吗?

大家很快转移了话题,老冯不再是谈论的中心。我发现,他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两个人相依相伴,走着走着,那个人没了,剩下的只好自己一个人走,肩上扛着巡线工的寂寞和中年丧妻的孤独。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是也能体察那份人生必经的痛苦。

一条蚰蜒开着火车蜿蜒而来,一路迤迤逦逦,试图爬到老冯的脚上。他低头一跺脚,虫子跌了个大马趴,急忙掉转车头逃走。

他回屋里拿出几包麻子,请大家吃。麻子是本地特产,嗑麻子难度比嗑瓜子大,一般人嗑不了,只好连皮带仁一股脑儿吃了。本地人却会这项高难度技术活儿,圆溜溜的麻子丢进嘴里,一会儿“噼里啪啦”脆响,薄薄的皮儿嗑出来,芳香盈满唇齿。

“解心焦哩。”他说。

我们还要继续巡线,等爬上山坡回望,他还站在那里,小小的红点儿分外醒目。

在刚才他诉说如何为妻子求医问药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个月以前的的事:我们在定边县一个叫做黄湾的村子为一个大学同学送葬。

她也是患病多年,苦苦挣扎着活,半个身子不能动,40岁的人俨然幡然老妪。记得念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她和我一块上街。逛街对于念书的学生而言,仅仅是为了看看花花世界。腰包是空的,买东西是奢望。回来的路上,她忽然对我说:“你长得挺好看。”从小到大,没有人表扬过我。我是在丑小鸭的自卑中慢慢长大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扭过头去,看见榆溪河流水汤汤,岸边芦苇荡漾,一望无际的美。

无形的手将我们远远地推开,只能站在阳间眺望二十年前的她,回想那些藏在记忆深处,那些温暖的点滴。

她的死亡令同学们难以接受,很多人掉眼泪。荒凉的黄湾,一抔小小的坟墓被一层薄薄的红砖压着。本地风沙大,压砖是为了防沙。谁能料到她一个江南女子,最后的归宿竟然是毛乌素沙漠。她的丈夫站在沙地里,长久地沉默,几年的操心劳累已经早早谢顶。永世不能相见的痛苦,我们不敢说自己能理解。很多事不经过亲身经历很难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

老冯的心焦,我们也同样难以体味。能做的,只是回身向这个丢失在时间深处的人招一招手。

第三天

今天,我们的任务是踏勘北头村到杜家河之间的管线。

一同巡线的小严,原来在西安一家化工厂工作,后来效益不好,大批工人下岗。他就是第一批报名到陕北的工人。

说起刚来时,小严说真的不习惯。想不到陕北和关中地区的生活差异居然那么大。头一天,大灶师傅做了荞面饸饹,按照陕北人的习俗,来了客人吃饸饹表示欢迎之意。几个关中小伙子也暗喜,想着好好吃一顿面。关中人一天不吃面就好像短个东西。

谁知道,大师傅端上来一盆子黑乎乎的东西,心下诧异,又不好意思问,只怀疑大师傅不讲卫生,怎么把白面弄成这黑不溜溜的颜色。只好装作肚子痛。

后来,和大家混熟了,才知道那东西叫做荞面,降血糖降血脂,好东西。

大家也讲小严他们几个的笑话:头一次上山巡线,觉得好玩新鲜,东看西望,什么都稀罕。下山就不行了,那斜坡看着有70度,一眼望下去几乎是刀削斧劈过一般,不由地头晕腿软。陕北人轻车熟路一溜烟奔下去,几个关中小伙子圪蹴在悬崖上不敢下来,探着脖子干着急。

最后不知道谁急中生智,削了几根硬木棍子当做手杖,才勉强下了山。小严说:“现在不但上山巡线跟陕北人一样行走自如,就是吃饭也习惯了。陕北人吃的粗粮多,有益健康,他们几个比刚来的时候还胖了好些哩。”说的几个人都笑了,嚷嚷着要减肥。刘队长说,不要减,天天爬山难道还不顶锻炼吗?

一路说一路笑,走路就不觉得累了。一只野鸡噗噜噜从草稞子里飞出来,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只灰兔子支楞着长耳朵立在小路中央,来了人也不跑开,两只红眼睛圆圆的楞楞的,看起来很萌。

小严要打,旁边有人制止,一跺脚,呵斥一声,兔子醒过来似的,一窜跑了。

我奋力朝草丛里拨拉,看能不能发现一条蛇。老惠说,蛇有灵性,知道这条路上有人常来往,它就不在这儿停留,和人是井水不犯河水。

刘队长忽然指着路边的一个台地说,这里有隐患,要赶紧挖一条排水沟。

我们看不出问题,忙问怎么了?他说,这一带有小气候,有时候下骤雨,水流一急就会在土质酥软的台地上冲出一条壕沟,直接影响到地下管道的安全。

小严说,干脆斜挖一条排水沟引到水渠里,几个人比比划划讨论了半天。

我趁空拍照,这是陕北最美的季节,天空晴朗,浅绿深翠的植被覆盖着山峦,完全颠覆了外地人对陕北的偏见。远处的高速公路像轻盈的虹桥,横跨杜家河,路上的汽车小小瓢虫一般,在半空中位移。

我问巡线工老惠的日子怎么样。老惠一口清涧话,说一年大概八万。我替他算账,再加上巡线工资,一年怎么也过十万了。不错啦!

老惠笑着点头,又叹口气说,两个娃娃,两个老人,都要花钱呢。娃娃念了高中,正是费钱的时候,每次回家都要钱,说是学校要补课。老人年事已高,得了肺心病,天一冷就喘不过来气,常常要上医院。如今上医院是个什么概念?

我理解,便无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殊处境。高家河的老冯要面对中年人的孤寂,杜家河的老惠要肩挑一家人的生计,而我,内心的烦恼密如牛毛。

人人都不容易。

老惠拿出一罐红牛饮料让我喝,我没喝。看得出他有点儿失望,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一罐饮料5块钱。我觉得应该替他节省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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