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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生命的话

2014-11-10曹洁

延安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老师

曹洁,女,陕西清涧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素履》。作品收录于《当代优秀散文精品集》《中国散文300篇》等。

一、扬之水:等我再成长几年

清晨,如一页薄薄的纸,布谷如笔,以声作画。推窗惊觉,院子里的镜像变了,一树一树的玉兰,开得洁白惊艳。三月的意境里,两个古典端庄的女子,含着兰花的薄香,款款而来。汝,是水边的女人。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这个世界有了女人,是上帝对大地的恩赐。

扬之水,冯秋子,这是两个风仪各异却富有气场的知性女子。有幸在鲁院与她们相遇,是一件有温度的事。

扬之水专题讲座:《言之有物---“诗”中“物”与“物”中“诗”》。

扬之水自《诗经》款款而来,一袭淡紫素衣,棉麻质地,内敛着古朴典雅的美。她一双布鞋,轻轻走来,轻轻落座,声未出,场已在。

初听“扬之水”,独在意“水”。这激扬之水,从《诗经》的横流穿越而来,细细的觳纹里藏了古老而神奇的秘密,诸如灼灼桃花之鲜、依依杨柳之貌、杲杲日出之容、漉漉雨雪之状。这些飘荡着先民浪漫情怀的浪花,一朵朵,一朵又一朵,激扬成水,澎湃成滋养诗歌的水。

初见扬之水,我在“水”之上,看到“扬”。她款款仪态,从《诗经》的海洋拂尘而来,以金玉之声轻轻吟唱。她微笑着,轻软开讲,一个个音节轻软落地,就长出一件件活着的古物。我被她的声音蛊惑,身心忘我,游离出课堂,看她以柔软如丝绸的细腻,擦拭着它们的面上尘埃,抚摸着这些古老而年轻的孩子,抚慰着它们氤氲千年的呼吸。一件件因袭着文明气息的旧物,在她的手心摊开,捍拨、拨子、画障、行障、屏风、绿袜(mo)、春幡、水子、九子铃、芙蓉杯、芙蓉叶、玉搔头……这些遗留着先民体温的贴身用品,被她轻轻捡拾,盈盈爱恋,紧紧呵护。她将绵长的目光从纷扰的凡尘中从容收回,一丝一毫也不弥散,只注视着这些老旧的物,轻轻呵一口气,品出“诗”中“物”和“物”中“诗”。

扬之水老师是一个场,在这个场里,天人合一,古今同在。

当我收紧游离的身心,长吁一口气,只见她缓缓站起来,微微一笑,轻轻鞠躬。这是一堂别开生面的文化讲座。她以端庄的博学让我再次明白今人与古人生命质地与幸福尺度的天壤之别。古人的幸福,编织在棉布亚麻的经纬里,一丝丝,一缕缕,纤细而绵密,织入春光夏雨秋霜冬雪,穿在身上,贴近灵魂;今人的奢华,舞蹈在鳄鱼皮鞋、羚羊披肩、兔子短袄、水貂大衣,身体悬漂在浮光闪亮之上,上不着天,下不踏地,灵魂被扭结、牵拉、撕扯,进退维谷,举步维艰,每走一步,脚下必备防滑用品,一不小心,坠入深渊。

多么幸福的古人啊,尤其是女子。她们不用忙着赶早班,不用蓬头垢面地穿梭在人流中,终日奔波,尴尬疲惫。她们安居闺中,一袭霓裳,梳妆、画眉、涂上胭脂红,走到哪里,都飘着胭脂水粉的香,悦己,或悦人;她们还有各具风雅的手镯、戒指、配饰,戴出腕上风致,捻出如花清香,兰指轻捻,一朵兰就开在白白柔柔的指上;她们一头青丝,肆漫如水,盘成各式各样的发髻,倭堕髻、垂云髻、凌云髻、近香髻、百合髻、长乐髻、同心髻、交心髻、百叶髻,缀以花钿、簪钗、梳篦等首饰,不说美感,单是这些名词已足以让今人惊异叹服。

最美是步摇。你可以想象,端庄妩媚的女子,长长的黑发盘成高髻,再上插步摇,款款仪态,一步一摇,何等妩媚生姿、风情摇曳?可惜,长裙布袜、风入罗衣、衣袂飘飘,这等轻盈、温婉、妩媚的女儿风致,今人难再得了。当所谓的现代文明迅疾发展,女子发型也在迅猛发展,染色、直板、卷烫,洗了染,染了洗,烫了直,直了烫,不知何时休?你可以不顾及健康,但过分的人为修饰,如何比得了“乌发青丝密,胭脂红雪腮。玉搔头上插,行止一步摇”的婉约风致?

一个老物件几生几世的光阴里,装满了生命的符号与密码。

扬之水先生,在自我婉约风致之上,以风仪之态、严谨之学、广博之度,倾心古代名物的研究,考据精确,造诣深厚。她将灼灼目光照向悠远的历史深处,不仅是一种文化研究的考证路径,更是她倾心古代名物的审美趋向表征;这样的过程也不只是学问的探索与考究,更是心灵的应和与灵魂的滋养。一件古物,既呈现了当时的生产经济现状,更传承了传统文化的古典精髓。扬之水先生借“诗”中“物”,观照“物”中“诗”,只为“言之有物”,在她的审美鉴定维度中,既有历史的真实,又有实物的印证,也有诗意的温馨。这有多么好,多么好。“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这是她对古人的温暖惦念,也是对自己明媚的应和,更是向读者呈现的名物盛宴。

近距离贴近扬之水,我仿佛又看到了沈从文先生,想到先生后半生沉入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院,深入研究中国古代服饰,在文学与服饰的交融中探寻中国传统文化。这种探寻不是猎奇,而是一种超越功利之上的文物文化审美鉴定。

清风拂过,先生远去,一辆简便的自行车,载着一个女子骨子里的绝世风华。我轻轻转身,走入《诗经》里的“扬之水”。《诗经》中有三首诗歌以“扬之水”命名并起兴,分别出自王、郑、唐三地,极为罕见:《诗经·王风·扬之水》、《诗经·郑风·扬之水》、《诗经·唐风·扬之水》。且选《诗经·唐风·扬之水》,以应和为这一堂独属扬之水先生的讲座: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此诗以“凿凿”“皓皓”“粼粼”,叠音回环,重章叠唱,描写激扬之水、清冽湍急、水行石上、洗除垢秽、白石凿凿之象,寓言桓叔之德、政教宽明、除民疾恶、礼义沃国。水如此,石头如此,人如此。

子曰:“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也。刻之玉版,藏之金府。”后辈当珍存这一颗天地之心,敬奉这一尊君德之祖,承接这一脉百福之宗,洞开这一扇万物之户,烙刻于心,深藏于内。

有幸在鲁院相遇来自《诗经》的扬之水先生,被她引带,与她一起贴近“诗”中“物”与“物”中“诗”。走出鲁院的大门,她只轻轻留了一句:“等我再成长几年。”

二、冯秋子:说有生命的话

冯秋子专题研讨:《说有生命的话》。

冯秋子是草原的女儿,袅袅而来,花格子上衣,蓝牛仔长裤,一身休闲,两根麻花辫;冯秋子也如草原母亲,一心青草如水,漫过每一个人的心田,一点点浸润你,那是源自母性的滋养。坐在她面前,你会突然发现,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的脸如满月,她的眼像月亮,她的笑容像水一样。这些看得见的安宁,融合成一个看不见的气场,瞬间捕获了你的全部。你乖乖地、虔诚地被摄入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场,被驯服、被透明、被皈依。

场景渲染之后,她将学员们分成几组,两两成双,四目相对,不问不说,不立不动。十分钟的时间,在她引导下被拉长、被温柔、被融化。在这样专注的“对视”行为动作中,大家看到彼此的昨天、今天、明天,铭刻在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这一刻凝聚。我将自己藏在一双眼睛的世界里,看对方,也看自己。心静如水,端详良久,我看到善良、深情、美好,看到自己,看到亲人,近在身边的,远在天堂的,他们都在,都好。一种贴近、温暖、博大的母爱气氛中,我无法遏制自己,想哭,不是恸哭,只轻轻啜泣,之前的所有悲喜,只用一滴泪珠浓缩,之后,云过风清。我终于回到生命本属的场,完全打开自己,释放自己,抹去一滴又一滴泪珠,像抹去心底一片又一片阴影,只留真纯、朴素、美善。

这不只是聆听一次讲座,也不只是一次师友之间的互动,更不只是一种感觉与感知上的顿悟。她让我看到自己的来路与去处,看到生根立足的土地,懂得人的本真与文学的本真。在这个空间维度里,无须拿着姿势,无须装扮他人,无须虚妄做作,只须摘除武装,整理好自己,每一天都聆听、感受、思考,理清自己与客体之间的相融关系,及其表征之下的本质,并不使她走样;要诚实地、朴素地往真相的地方放眼、放脚、放心、放力,扎稳根基,站好姿态,开自己的荒,做好一个写作者的准备。她告诉我们:以活着的姿态,确立自己与土地的关系;以文学的洁净、文明的理性,去观照、去发现、去欣赏,去表达土地的质量,以简单的语言传递深刻的内容;以活着的姿态,说人话,说活着的人话,说有生命的话;要带着悲悯、关爱、欣赏上路,为自己的生命补水,并回过头,看看生长过和正在生长的土地,创造性地继承她、发扬她、开发她,让她变得更加辽阔、滋润、肥沃。

送走秋子老师,暮色正暗,这个世界变成一间浩大无际的房子,周边静谧,再无嘈杂。我在这屋子里任意驰骋,细数渐次明亮的星子。在这个心念柔软的夜晚,突然想哭,被自己的善良与包容感动,或者被某一丝清浅的念头感动。夜暗之时,心最明。明己,明人,明天,明地。将夜风关在窗外,蜷缩在床头,手心一卷小书,翻得散漫,看得散漫,心思也散漫。拥有一个散漫的周末,多好。哲人说:“一个人本是两个人,一个在黑暗中觉醒,一个在光明中酣睡。”许多时候,我们需要唤醒酣睡的,拍睡觉醒的。

鲁院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整座楼也静悄悄的,仿佛把一切喧嚣都吸纳了。你很难想象,这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楼宇,会把五十个不同地域、不同个性、不同经历、不同兴趣的人,接纳、包容、兼收。这就是鲁院之所以成为鲁院的根由吧。就像鲁迅先生那尊塑像,棱角分明的外观包容了一颗多么丰富而柔软的心。他以一只眼睛冷峻地观照着世界,另一只眼睛则与头颅、与内心、与思想融为一体,接纳与包容了国民的优与劣,灼灼目光,不显自在。

三、叶舒宪:大传统和小传统

上午,叶舒宪老师专题讲座:《文学人类学对中国文化的新认识》。

下午,阿来老师专题讲座:《小说的腔调》。

叶舒宪老师的“文学人类学”与阿来老师“小说的腔调”,若托起人类文化大鸟的两翼:一翅承载“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沉重分量,一翅托起美好情感与美好艺术的绝世轻盈。这强劲的双翼,时而高翔云天,时而深潜水底,将不自觉的我,引入鸿蒙,带至佳境。据说,古有时间之神倏忽,各居南北,混沌居中。倏忽经常到混沌处作客,混沌待之甚好。倏忽感恩,为混沌凿窍,凿七日而混沌死。人类至此开了七窍,不再混沌,不再真纯。我本为混沌,不开七窍,但这样的课堂上,我被凿开的,不只七窍。我的周身毛孔全都被打开,洞出一个又一个清明的出口,我在这出口站立,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线将我笼罩,如沐圣水。

叶舒宪老师从“人类学”的概念切入,讲述“文化人类学”这门以人为对象的社会科学,认为人类能发声即有了“人类学”。他强调“文学人类学”提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我们所未知的那部分。依此,他提出“大传统”与“小传统”两个概念:大传统,即精英阶层所代表的,是前文字时代的,文字尚未产生,文化早就有了,所以,真正的大传统,是口传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小传统,即民间国风,是下里巴人的民俗,是有文字记载的,大概2000多年的历史,从殷商最高统治者用来占卜的甲骨文起,小传统才刚刚开始,至屈原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字记载。古老的中国,每一个族群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来看待世界的,比如《山海经》的“大荒经”;庄子是反叛传统的,他站在边缘来观照世界;曹雪芹也是,《红楼梦》中大荒山与女娲的传说,等等。这些都是大传统。

叶老师感慨,人类学一开始就是研究人类文学的,那是大传统之根。可惜,以前的东西全都失落了,大传统离我们越来越远。

接着,他从莫言的“蛙”和哈利波特的“猫头鹰”谈起,列举不同实例,阐释文化的原编码,比如马家窑文化的陶罐、青海柳湾博物馆的彩陶等,绘蛙身、雕人头。他说:周期性变形的动物是神的化身,生命能够通过变形而战胜死亡。比如蛙,以生态变形为特征,再生能力极强,是生育的神。人与蛙最相似的地方,是人类出生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呐喊。哈利波特的每一个细节也都是文化编码,“猫头鹰”是信使,是西方文化中最具象征的动物。

最后,叶老师展望了文学人类学的新发展,总结了人类有史以来的五种“叙事”:文字叙事、口传叙事、图像叙事、物的叙事、仪式叙事。他说:如果把文字书写比作小溪,那么,口传即是大海。叶舒宪不愧是研究文学人类学的大师,胸怀宇宙,耳贯古今,讲到兴尽之处,他前俯后仰,两臂上伸,呈向上张开状态,仿佛正置身广袤的宇宙,化为神巫,通灵天地,接纳来自八荒的人类信息。

安安静静聆听了近三个小时的课,尚未回过神来,神游身外的恍惚与满足之外,真正体验到醍醐灌顶的洞彻。

四、阿来:小说的腔调

叶舒宪老师所阐述的史前文明的根,尚不止于文字叙事、口传叙事、图像叙事、物的叙事、仪式叙事,还有阿来老师的《小说的腔调》。

阿来老师从小说的形式切题,说“小说的强调”是故事的外壳,只有这样,小说才是存在的。写小说首先要找到一种形式,问题的关键是你在写作时是否找到一个进入的空间。如果找不到这样的空间,诗或者故事就会隐匿腹中。小说不只是故事,是通过语言来讲故事,即小说的腔调。他引用了当代英国最重要的作家莱辛诺奖授奖词:“这个表述女性经验的诗人,以其怀疑主义精神,火一样的热情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一个分裂的文明作了详尽细致的考察。”以此阐述文学要探究的是丰富性和隐秘性,不是每一个艺术家都要成为思想家。一个作家要回归本位,用文学家的眼光看待文学,按自己的想象去思考社会;非文学领域的问题,别的学科会解决,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比我们回答得更理性。

谈到当下小说创作的同质化问题,他说每个人的感受不同,同质化的生活也带不来同质化的作用。作家要有丰富的想象力,不只指虚构能力。作家本身要在小说这个场,通过独有的形式找到自我的空间与小说的腔调,那么,别开生面的作品就出现了。

阿来老师的讲座让我懂得,小说的腔调是小说的独特形式,是小说的衣服,是人物情感的外衣。那不只是南雨北雪,不只是南船北马,不只是南阴北阳。那是美的形式、美的语言、美的情感,是“马头看桃花,马尾扫风雪”的浪漫诗意,是“汉之广矣,不得泳思”的相思甜蜜,是美丽词语表达的美丽困境;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的悲愁与欢喜,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情感迷惘与失落……不管喜悦、清愁、热爱、分离,无需探究其深意,每一种美好的感情,都在一个本原的世界里端庄,端庄得有尊严,有人的尊严,有生命的尊严,有万物之灵的尊严。

我钦羡这样有尊严的世界,眷恋这样有温暖的世界,热爱这样有美好的世界。我不想将自己从这美好里生生地拔出来,把这美好意象融合的美好意境,讲析得支离破碎,解剖得骨肉分离,以一地的红,剪落古典,剪落诗意,剪落孩子们善感而聪颖的性灵。我怕,我怕这样残忍地毁灭美好。也许我很自私,我做怕了这样的剪落,从讲台上落荒而逃,逃回自己想要的世界,来鲁院,来做好鲁院的学生。也许我很清醒,清醒地知晓这样地教,会将孩子们育成什么样的才?每一个孩子都像一个汉字,他们的横、撇、树、捺、点、钩、折,多么脆弱,多么尊严,多么宝贵,我们怎么可以任意栽种、肆意剪裁、苦心束缚?

北师大张柠教授说:“文学传递的不仅是经验,传达经验甚至是次要的。真正的文学,不是讲故事,不一定传递经验,更重要的是唤醒你坏死的经验。一个人活得越长,他的经验被钙化的可能性越高,文学艺术作品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唤醒”,重新激活你钙化了的僵死了的经验。”文学不能丧失之所以成为文学因袭的深蕴,小说不能丧失之所以为小说的最根本的关注,作家不能丧失之所以成为作家的最起码的审美追求和人文情怀。所以,写小说不只从结构开始,更需从活着的语言开始,从每一个有尊严的汉字开始。一个汉字本身就是一个隐喻,是一个活着的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和思维。属于你的活着的语言一旦形成,就成了你的惯性,你的风格。倘若你找到一个独属自己小说的腔调,就找到了小说的根本,就回到了写作本身;只有回到写作本身,才能满足我们对美的追求。

而文学最终必须归结到美的本身,触到人性最基本的东西。美的形式帮助我们打开一个文学的奇特世界,你会听到小溪在流动,继而化作华彩的乐章。所以,小说不只关注意义,更关注美感,顺着真善的人性脉络发展,自然会产生意义。如果我们把文学做成一个更长远的传统文化的话,文学就带着我们抵达想要抵达的地方。

苏珊·桑塔格2001年在耶路撒冷国际文学奖受奖演说中说:“我不相信在自我的培养中存在任何固有的价值。我还觉得,任何文化都有一个利他主义的标准,一个关心他人的标准。……如果文学作为一个计划吸引了我(先是读者,继而是作家),那是因为它扩大了我对别的自我、别的范围、别的梦想、别的文字、别的关注领域的同情。”每读这句话,就会思考自己所居的位置。我将谨记朋友慧言:不做专家和全才,不为功利,以至纯至真之心,大道大义之情,开启智慧双眼。挖掘、发现、感动、提炼真善美,以生活元素演绎正能量,以艺术的多维匠心打造文化的瑰丽魂魄。

尚记李一鸣副院长在开学典礼上,希望同学们在奢侈的四个月学习时间中,“避开物欲,远离名利,沉下心来,稳住神来,坐得住,守得住,将文学作为一种生存方式、一种生活追求、一种生命状态,蓬松精神、宽松心灵、轻松生活,在鲁院成长、成熟、成功。让鲁院成为大家的成长记忆、青春记忆、创作记忆、文化记忆。”我相信,真正沉下来的人,才能做好事。这好,无关大小,无关深浅。

五、梁晓声:呵护人性的暖意

新近读梁晓声《中国生存启示录》,他以平常心思考人生和社会问题,反思、痛心与呼吁,力图为大众的现实生活寻找借鉴,提出“我们需要好人文化的存在。”他说:“好的文化有许多标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关于好人。好人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善良,这是根。秉持着善良,对许多事情的判断就不会那么复杂。”该书腰封上有一段话:“知识分子历来就有纠正社会恶疾和唤醒民众的使命,包括基本概念的重建。在这一点上作家梁晓声先生是令人尊敬的。”一直以来,梁晓声老师被读者誉为中国最有平民意识的“平民作家”。他将浓郁的人文关怀聚之笔端,表现民生的悲欢与疾苦,叩问人类的良知与灵魂,真正践行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文化良知。

梁晓声先生专题讲座:《当下的文学写作》。

清瘦,微笑,精神矍铄。朴素的休闲装,肩膀上搭一条灰色秋裤。一落座,梁老师先轻描淡写地说明自己的装束:这不是文人的另类服饰,也绝不是作秀,只用来保暖,严重的颈椎病,不能着凉。他说一次出访,肩上披一条白色秋裤,被两个服务员误以为是阿拉伯人。他笑了,大家也与他一起笑了。

轻松的开场白之后,切入正题。只简简单单一句话:我是从读小说开始爱上小说,也是从写小说开始走上文坛。他这一句真诚朴实的话,一下子就将我带回20多年前的中学课堂,《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年轮》《雪城》等知青文学代表作,一页一页,浮现在眼。那是多么美好的读书时光。我的语文老师利用作文课时间,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舒缓深情地将梁老师的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全文朗诵给我们。小说所表现的人与人之间的丰富感情和美好而辛酸的爱情,以及李晓燕、摩尔人、“我”、妹妹梁珊珊在屯垦“满盖荒原”的壮烈行动,让老师动容,让我们动心。阳光悄悄照进教室,老师的眼里有泪,我们的眼里有泪。老师忘情地朗诵着,每一个音符落地,这些人物的神貌、情感、命运,也在我们心底播了种。

梁老师首先阐述文化的自觉性,这是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精神提升和灵魂塑造的责任感、使命感。他说:文化根植于内心的修养,是无须提醒的自觉,是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是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文化品质与基因需要延续,只有这样,文化才能深入人心。当前我们的文化已经空前繁荣、丰富,但是从文化的功能来看,缺乏品质,缺乏温暖。我们没有自己的卓别林。卓别林生活的时代,恰恰是美国各阶层矛盾非常复杂的时候,经历了几次经济萧条。就这么个小人物,有无奈,有愤怒,但他是温暖的,让人向善的。他总是在关注别人,照亮别人,温暖别人。我们也没有秀兰·邓波儿,没有寅次郎,没有《卖火柴的小女孩》,他们或卑微,或悲剧,但他们也是温暖。

针对当下文学创作,梁老师提出三个现象:一是当前影视文学对当代历史的改编不负责任,不尊重现实,任意创设,我们的现实不一定是这样,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创作空气;二是当下短篇小说的创作没有创新,一部分作品已成了重复;三是外国小说很早就关注人的心理世界,写出心理层面,我们的小说却关心事情本身。其实生活中的某些故事已经超越了我们的虚构能力,文学已然被现实生活复制,而且远比小说情节更独特。所以,我们所要做的,是针对同一事件,从不同角度延伸,伸向不同的主题方向,反映深层的人物心理世界,以表现复杂的社会现实。

那么,当下的文学创作究竟应该写什么、怎么写?他建议作家应该写出记录时代特征、纳入国家记忆的作品,否则,你就不能推陈出新。那么,文学需要什么?我们的生活需要什么样的文学?他列举了自己和一些中外短篇小说作品,详细分析之后,总结说:有人认为只有写出丑恶才接近深刻,“我并不认为,表现真善美的文学就不深刻。”在不提主题深刻性的原则上,我们要始终呵护人性的暖意。作家在创作中要将“真纯”“良善”“希望”等融进去,全面反映社会。这绝不会冲淡主题,或者影响作品的深刻性。因为,人类在前行中需要文学,需要文明,需要托起人性堕落的力量。如果我们想要收获一个和谐的社会,想要使人与人之间心灵更贴近一点,同胞对同胞的善意更多一点,那我们的文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建议,一个作家也不是只能写写小说和散文,还可以写时评、编刊物,成为文化的传播者,文明的传承者。

说到文化的传播与文明的传承,他对当前教育深感忧虑。他说,我们的文化尽管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但还不够,很多只是文化娱乐人。美国人推出那么多娱乐大片,但娱乐之后,青少年脚底下踏着自己稳定的价值观基石;而我们的娱乐之声一尽,孩子们脚下踏着什么呢?梁老师没有展开来讲,我却听得心尖儿生疼。我逃得下讲台,逃得出教育么?

鲁院的每一次讲座,我都在静静聆听,但这最后一堂将文学创作落到真善美的课,是我想要对话的意境。我想发出自己的声音,无需卖弄,也不是标榜,更不是提问,只表达我由衷的敬意。我的语文老师教给我语文教学的理念,教给我如何做学问,如何教语文,如何做一个好的语文老师;梁晓声老师则传递了为人为文的秉性,教给我如何做文学,如何做作家,如何做一个好作家。我举手,站立,开口说话,在简单表达了一个简单的念头之后,轻轻鞠躬,为梁晓声老师,也为我远在天堂的语文老师。

文学的经营其实就是美善的经营,心存柔软,与人为善,懂得尊重,是做人的根本,也是为文的母题。作家为文不仅仅是在写小说,更不仅仅是为了写故事,为读者提供娱乐的快感,而是要把自己的创作纳入文化的范畴,以文学的方式,提升公民的素质。这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的价值所在。一个人,如果不善良,那么,不管他多么有天赋、有才华,他可能成为一个时尚的写者,甚至一个畅销者,他终不能成为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

鲁院最后一堂课,中国作协书记处副书记、鲁迅文学院院长钱小芊亲临课堂,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成曾樾、副院长李一鸣、教研部主任郭艳老师、鲁二十二高研班班主任张俊平老师,以及辅导老师孙吉民、李蔚超等,都坐在教室。梁老师并没有讲析并文学描写和创作感言,而是重点阐述了作家的人生体验和社会关怀,看似不直言文学创作的技巧,却点点滴滴渗透创作文学的要领和精髓:唯真、唯善、唯美,才是一个自省、有担当的作家应该保守的内心所持。

感谢梁晓声老师,他谦和良善的风度、娓娓道来的讲述,让我更坚守自己为人为文的品质:让生命尊严,让灵魂安详,让世界平和。我坚守的创作理念,在鲁院最后一堂课上再一次得到印证。这是我最大的幸运和收获。

梁老师远去的的背影里,冯秋子老师温柔的叮咛在耳际响起:做好文学的根本是做好人。这个时代有很多丑陋的现象,不是道德问题,是时代的某些病态演化出的恶果。文学所要做的是表达相对纯净的人心与人性,从而让生活中的人心、人性相对纯净。邪恶永远不是人间正道,也不是文学正道。不要拒绝与排斥你不习惯的人、事、物,你准备接纳多少,你才能拥有多少,付出多少,收获多少。在鲁院四个月,能够收获这么多,已然足够装满我空空的行囊。

导师简介

扬之水 1954年生,原名赵丽雅,浙江诸暨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主要致力于先秦文学与古代名物研究,考据精确,言辞优美,造诣深厚,被称为“京城三大才女”之一。2010年获选《南方人物周刊》中国魅力50人之一:释古之魅。主要作品《脂麻通鉴》《终朝采绿》《诗经名物新证》《诗经别裁》《先秦诗文史》《古诗文名物新证》。

冯秋子 原名冯德华,著名作家,内蒙古人,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编辑系,先后当过教师、出版社编辑、报社记者。出版有散文集《太阳升起来》《寸断柔肠》《生长的和埋藏的》,作品《白音布朗山》《我跳舞,因为我悲伤》《冻土的家园》曾列入年度全国优秀散文排行榜,《没有土地的村庄》荣获《人民文学》优秀散文奖,《尖叫的爱情和其他》获《北京文学》老舍散文奖。

叶舒宪 男,1954年9月20日生于北京,汉族。1982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教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常务理事,青年学术委员会主任。叶舒宪在比较文学、文学人类学研究等方面颇有成果,出版《文学与人类学》《中国神话哲学》等专著、译著24部。著作被翻译为日、韩、英、法等多种语言出版。1997年首批获国家级学科带头人“百、千、万人才工程”资助;创立了文学人类学研究会,并建立了文学人类学学科体系,著有《文学人类学教程》。

阿来 藏族,专职作家。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主要作品有诗集《棱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散文《大地的阶梯》等。2000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13年长篇非虚构作品《瞻对》在《人民文学》首发,并获得2013年度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大奖。

梁晓声 原名梁绍生。当代著名作家,创作出版过大量有影响的小说、散文、随笔及影视作品,中国现当代以青春文学成名的代表作家之一。现已创作长篇小说七部,作品大多被香港、台湾出版,并译为英、日、法、俄等国文字。他的名字被收入到英、美、澳三国“世界名人录”。现居北京,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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